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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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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大唐馊鸡汤

    “这是为何?”高岳站在树下,大惑不解。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

    吴彩鸾背对着他,又长长叹口气,说“高郎君你可知琵琶师要换师学艺,须舍弃弹奏琵琶足足十年,等到他把以前所学习的全都忘记,才能去学习新的奏法。书法也是一样,高郎君你之前的书法积弊已深,必须三年不再写字,然后再来和我学八分楷书。”

    高岳若有所思,接着连连点头,表示认同吴彩鸾的说法,接着他靠近两步,在树荫下低声对彩鸾建议说,“敢问炼师,这若是使钱的话,可以不可以加速呢?”

    “哎,高郎君就是聪明!”吴彩鸾一听到这话,哈哈笑起来,转身爽快地拍拍高岳肩膀,“钱到就心诚嘛!三年空白期,一年十贯,高郎君只要奉给我三十贯钱,立刻加速,明日便可来学楷书。”

    第二天,高岳一早就离开务本坊,他把那部《切韵》交给卫次公和刘德室,让韬奋棚的所有成员立刻动手各自抄录一份,以备学业参考。自己则背着茵席、食盒和三十贯钱,一路跑动,来到胜业寺写经坊当中。

    写经坊的院子当中,吴彩鸾叉着腰,早已在等着他,等到高岳到来后,立刻双眼冒光,就问钱呢钱呢,高岳将三十贯悉数奉上,彩鸾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就盘膝坐在旁边的蒲席上,开始细心地点起钱数来。

    “炼师请问八分楷书的练习?”高岳忍不住,拱手询问。

    吴彩鸾望望他,然后爽朗笑起来,拍拍自己脑门,“你瞧小妇的这钱,啊不,记性!”随后她在抄经的木架上架起一卷佛经,又给高岳笔墨,便拍拍手,“这卷大约八百字上下,日中时分就要抄好。”

    “炼师不对晚生有所指导?”高岳心中有些不满。

    吴彩鸾不耐烦地坐回到蒲席上,拍拍大腿,“我说高郎君,你是识文断字的太学生,应该晓得我唐的大画师吴道子的故事吧?”

    “不知。”

    “那小妇就告诉你,别看吴道子成名后什么曹衣出水吴带当风,他还小的时候,最早是被父亲送到贺监那里学书法丹青。”

    “贺监是哪个?”

    “这个你都不知道?贺知章(贺知章担任过秘书监)啊!”

    “哦。”

    “你晓得吴道子去贺监那里,贺监第一日叫他画什么吗?”

    高岳想了下,猛然觉得即视感铺天盖地,然后脱口而出,“莫不是,鸡卵?”

    刚才还一脸神秘兮兮的吴彩鸾,立刻泄了一半的气,表情大概是“原来你也知道啊”。

    “所以,贺监每日都叫吴道子画卵,有一天小吴道子忍受不住,就问业长贺监说,为什么我每日都要画卵啊,卵有个什么用啊?你猜贺监怎么回答的?”

    “是,贺监回答说,鸡卵横着是这样,竖着是那样,躺倒又是一个样,然后每个鸡卵间都有细微的差别,我们当画师的,定要把握卵和卵之间纤毫的差别,这样才能让我们穷形尽相地认知这大千世界,这便叫有个卵用。”

    “对对对,有个卵用。”吴彩鸾兴奋地晃动手指,意思高岳此言不虚。

    高岳笑容渐渐平和,“炼师可知,最后那些鸡卵何处去了?”

    “何处去了?”

    “鸡卵嘛,当然是孵出鸡来,然后被贺监和吴道子做成了鸡肉羹汤给喝了,然则后来摆的时间长了,有点馊味。”

    这大唐的馊鸡汤,简直是跨时代跨国家,热腾腾地扑面而来啊。

    “是啊,他俩怎么就不早点喝掉呢?”吴彩鸾浑然不觉,而后她也无心在和高岳闲聊下去,点好钱后便对他说,“高郎君啊小妇现在要去胜业寺还贷,你就在这抄写,记住以日中为限,待小妇回来后,再给你说说颜鲁公(颜真卿)少年时去拜张旭为师,苦练‘永’字三年的逸话。”

    “光这个卵的故事就已经让晚生振奋不已了,谢谢炼师啊!”高岳灿烂地和离去的吴彩鸾挥手道别。

    这时吴彩鸾却挨过来,看了看高岳方才写的几个字,伸出手来,高岳只觉得一阵细腻的温暖,有种姐姐的感觉(虽然她可能比高岳还小)他的手被吴彩鸾给握住,“郎君记住,写八分楷书要的是圆润肥美,所以不要用中锋,切记将笔尖侧卧下来,以转动手腕为准。”

    交待完后,吴彩鸾才离开。

    写经坊已经热闹起来,那群经生们陆续到来,和高岳打过招呼后,各自辛勤劳作起来。

    “彩鸾炼师手头很紧吗?”抄录间隙,高岳便问了下旁边的名叫冉三娘的女经生道。

    冉三娘想了想,说她只知道彩鸾是因向胜业寺借贷了一笔钱,才答应为其抄写佛经来偿还债务的,至于为何举债,原因也不清楚。可她孤身一人在长安生活,也是相当不易。

    高岳点点头,便静下心来,默默按照彩鸾所提示的那样,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写下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和那位渤海太学生杨曦所为有雷同处不过他是有目标的,是的,是有目标的,抄写不过是我实现目标的一个必备的手腕。

    日影渐渐上移,直到庭院中央,高岳也按照要求,努力地将佛经上的那些文字临摹抄录下来,共八百字,写得他手腕酸痛发麻,额角满是冷汗,这时他在心中更加佩服吴彩鸾:虽然这位贪财又爱灌馊鸡汤,但可在瞬间用蝇头小楷抄完一部切韵并丝毫不错,这份能力绝非常人所及的。

    抄完后不久,门外一名男经生走来,看到高岳这卷佛经抄完,很高兴地对着写经坊正堂喊到,“黄大娘你要的经卷已经抄好了。”

    很快一名老年妇女,满头银发,还拖着斗麦谷颤巍巍走进来,高岳急忙上前搀扶,那黄大娘连声道谢,待她看到抄好的经卷,更是欣喜地合掌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接着黄大娘就把六升麦谷留给了高岳,说这是抄经的费用。

    又给了高岳两个鸡卵,说你还这么年轻,多补补身子。

    高岳刚接过鸡卵,吴彩鸾就自胜业寺回来了,急忙阻止,“黄大娘,这位郎君可是士子,怎可鬻技收报酬呢?”

7.书仪千字文

    话说着吴彩鸾就一脚,迅速将黄大娘的麦斗给踢到那边,而后便又准备从大娘手里夺来鸡卵。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

    “哎呀,不是说好的价钱嘛?你帮我抄佛经,一卷合报酬六升麦,这两鸡卵是我额外给这年轻学士的,他在你这里临习(临摹学习楷书)辛苦啦。”黄大娘眼神看起来不好,絮絮叨叨着。

    高岳立刻明白,好你个吴彩鸾,表面上叫我抄录佛经,练习小楷,实则是把我当免费的劳力来赚街坊们的写经报酬啊!力我出,她却来领报酬,还用我的字来鱼目混珠,简直毫无职业道德。

    “黄大娘你看,这卷佛经抄的,校勘不精不说,书法还粗陋......”高岳便趁机将自己抄的佛经展开,横在黄大娘的眼前。

    “嗨嗨嗨!”吴彩鸾果然急了。

    “学士啊,老妇我不识字啊!”黄大娘凑着佛经痛苦地眨巴眼睛,看起来根本不认得其中半个字,更不要说辨别书法的优劣了。

    “停,高岳那,那鸡卵就给你好了!”终于吴彩鸾因害怕露馅而妥协了。

    黄大娘离去后,吴彩鸾气得七窍生烟,指着他说,“高岳,你以为给你练楷书的纸张和墨,不需要一大笔钱啊?”

    “可你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占有我的劳动成果。”高岳不依不饶。

    吴彩鸾惊讶而恼怒地张大嘴巴,下面便要给高岳再灌个大唐鸡汤,“你听过狄仁杰相国年轻时用针灸救人,却不愿接受报酬的事吗?你个堂堂太学生......”

    高岳急忙摇手,而后用手指塞住两边耳朵,意思就是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吴彩鸾摊开双手,说算了算了,正规的抄经工作又不让你做,马上这六升麦子你想带回国子监便带回去。以后只有三种工作你帮我应付下,一是书仪,二是帮女施主抄零散佛经,三是街坊们借贷、结社等的契约文书,你干这三样足矣,还能替我回点纸墨本钱,顺便搞点鸡卵、麦谷、面饼来当食本。

    很明显,这三种事找上门的,都是不识字的,让高岳来应付,顺带练习楷书,是很正常的选择。

    总之遇到吴彩鸾这么个师父,只能靠自己野蛮生长了。

    见高岳没有断然否决,吴彩鸾的语气也松动了,“马上日近黄昏,就在写经坊吃吧,我顺便给你几样好东西。”

    临近申时终结,长安春季的阳光已很暖和地播洒在写经坊的小院当中,在小院靠外的一所小抱厦里,高岳站在门口,手里捧着黄大娘送的鸡卵已被吴彩鸾蒸熟,敲开个小口,高岳就用小细勺子伸进去舀着吃。

    吴彩鸾拍拍巴掌,指着小抱厦里的书架,意思是好东西全在里面。

    接着她取出两本卷轴来,书目标签上一个写着《大唐吉凶书仪全鉴》,另外个则写着《智永禅师千字文》,交到高岳手里。

    “那个,王羲之的真迹早就被收罗到宫中去了,民间多习智永的千字文,你可以边看边练习;而这本大唐吉凶书仪全鉴可是真正的珍品,原本藏于官府和士大夫家中不外传的,是我机缘巧合下抄录珍藏起来的。”

    高岳接过来,只见厚厚的卷轴里插满了叶子(类似书签),数了数足有三十片,分别写着“年序凡例”、“节候赏物”、“诸色笺表”等,还有“四海吉书”、“妇人吉书”、“诸色祭文”等,“官场、家庭、友人、僧道、士庶的书仪无所不包,怎么样够意思吧?以后高郎君你一辈子都能用得上。”

    吴彩鸾说得其实没错,高岳这三十贯花的是值得的所谓书仪,便是士子庶人、官府民间往来的书信规范,这些对于刚刚踏入大唐社会的高岳来说太重要了,正如吴彩鸾所言,能用得上一辈子。

    “多谢炼师!”高岳这才放下了鸡卵,喜笑颜开。

    吴彩鸾嗯了声,接着就带着狡黠的语气问,那炼师我要去抄胜业寺的经文,三种杂事高郎君愿不愿意替我去做呢?

    “当然愿意。”这下高岳答应得非常干脆,“只是不知道炼师可否能告诉晚生,何时这书法才能肄业呢?”

    吴彩鸾的表情变得严肃,她从书架上抽出卷抄录完毕的佛经来,一看是《妙本莲花经》,翻到了末题尾处,上面一行行写着人物的姓名,抄经人、装潢手、初校、再校、三校、详阅、监制诸人的名字清清楚楚写上其上,其中抄经人的名字赫然是“钟陵经生吴彩鸾”。

    “什么时候你的名字可以问心无愧地写于其上,便是郎君肄业之时。”

    很快,高岳就把吴彩鸾所赠的书仪发挥出了作用。

    这数日来,晚上他回国子监帮些女施主抄佛经,上午就对着《智永千字文》练习书法,下午就端坐在写经坊内院子里,要免费给街坊们写书仪,于是四周各坊的居民络绎不绝登门求助。

    “学士学士,我有个朋友从很远的地方来信,你帮我看看,顺带替我回个书仪问候。”胜业坊的徐老丈带来一筐胡麻饼。

    “没问题,现在是二月,唔......好叻!”说着,高岳抽出张纸来,很熟练地用铅石在其上打上了一行行“乌丝栏”,然后提起笔写起来:

    “吾友某某

    答书曰:

    岁暮将终,青阳应节,和风动纳,丽景光晖。加以翠柳舒鳞,低桃结绿,想俊遨游而缘地;从赏嘉宾,酌柱醑以申心,玩琴书而写志。每念披叙,聚会无因,谨遣数行,希垂一字。

    友徐七

    大历十二年二月望日”

    接下来是个戴着帷帽面纱的民妇,提来半篮鸡卵,说丈夫出门在外三年,先前给她来信,她不识字,请学士为她回信。

    “没问题!”高岳便再次提笔,写道“拜别之后,道路遥长,贱妾忧心,形容憔悴。当去之时,云不多日,谁想一别,春秋三载。翁婆年老,且得平安。家内大小,并得寻常......”

    “告诉我夫君,他去年还添了个丁,是男孩。”那妇人揭开面纱笑吟吟补充道。

    “好。”高岳不及多想,便准备补上些喜得贵子的吉利话在书仪之上,不过很快,“嗯?谁想一别,春秋三载”,然后怎么去年就“添丁”了......

    于是只能硬着头皮,胡乱凑上几句“夫君有梦,贱妾有应,前年坠盘,忽感而孕,落地成麟,千喜万幸”云云。

8.忽有贬谪事

    那妇人收了书仪,欢天喜地的去了。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

    下面来的是胜业坊茶肆的老板,他希望高岳帮他写封讨债的书仪,高岳便又蘸墨提笔,宛转侧卧,写到:

    “某某乙:

    课税之明,有司逼迫,家无贮存,乏斗备充,忙忙之诚,文不能述。足下先有所欠,都不合言,以此催驱,方才咨白,下流处置,济此悬绝,伏垂照察,至勿推延。他时所需,不敢违命。

    谨伏。”

    老板接下书仪,递来两小瓯上好的茶饼给高岳收下,连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下午我就去索要对方欠我的五斗麦子。

    结果老板刚刚走出写经坊,就听到外面有人喊了他声,“索债啊,要不要我们随你去索,保管索到,抽取些佣费就成。”

    高岳听这声音,隔着抄经台望去,果然是郭小凤手下那群恶少年,正缠着茶肆老板,要帮他索债呢!

    “不敢烦劳,都是朋友间的小往来,就是几斗麦子的事。”老板急忙笑着解释道。

    接着那群恶少年袒胸露腹,带着满身酒气,醉醺醺地闯到写经坊来,带头的嚷道,“听说这里有免费写书仪的,快给我们小凤哥写封提亲的书仪,喔!”接下来便是声震耳欲聋的酒嗝。

    “三娘,你去应付下。我自有处断。”高岳蹲伏在抄经书案下,对冉三娘说到。

    待到冉三娘周旋完,那群恶少年离去后,高岳才知道:原来那郭锻因捕杀元载幼子元季能的“苦劳”,已被提拔到万年县当兵曹尉了,而郭小凤也使了钱,马上要去朔方军那里当名虞侯,毕竟他父亲和汾阳王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戚关系。

    于是郭小凤觉得自己事业有成,但还未成家,所以就来这里要写封书仪,说是提亲,实则是要逼迫平康坊的宋住住嫁给自己,名正言顺夺她的本元。

    “这样说来,这本元好像是......”高岳这才摸着下颔,恍然大悟,但他很快又警醒自己,连说不不不,宋住住和那个蔡佛奴才是两情相悦的,不能让郭小凤这狗贼得逞。

    之前冉三娘欺骗那群恶少年说,提亲书仪必须要选择吉日,请七天后再来。

    高岳便想,这七天后一定要帮帮蔡佛奴,但是以什么点子呢?

    正在思索时,旁边突然传来清脆悦耳的声音,“高郎君。”

    高岳猛然抬头,居然又是芝蕙女扮男装,一副小厮模样,站在自己面前,看起来十分焦急匆忙。

    “怎么了?”

    “请在后院与郎君说。”

    在写经坊后院的大榆树下,芝蕙贴近了高岳,低声切切说,“红芍小亭的炼师有急话要递给郎君现在郎君即刻离开这胜业坊,急速前往小海池处,去柜坊那里取出钱来,越多越好,并雇一匹上好的马、一辆檐子,然后去万年县的道政坊接个人,再直出去万年县东北三十里处的灞桥驿,到了那里你找个叫吕华的,他是灞桥驿的驿长,然后他会帮郎君安排好所有的!”

    说完,还没等高岳丈二和尚摸着头脑,芝蕙便从随身背负的细竹书笥里,抽出一卷轴子,对高岳补充道,“这轴画郎君带在身上,是最重要的信凭,万望保管好,去了灞桥驿便什么都知道了,小婢随您到道政坊,出城后便只能看郎君的了。不过炼师交待了,郎君的荣华富贵、快马一鞭,就看此日了!”

    高岳稀里糊涂,接过了那轴画装好,背起了书笥,接着就跟芝蕙飞奔出去了。

    吴彩鸾去胜业寺抄佛经了,大概不到入夜回不来。

    他俩先是赶到西市小海池,取出二百贯钱来,用箱箧装着,放在雇佣的车上,并雇了匹枣红色的马来,接着又折返往东,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道政坊的坊门前。

    这时已是日暮时分了,“郎君在此稍候。”说完芝蕙穿着少年小厮的衣衫,却以标准的少女姿态往坊里的宅院跑去。

    高岳则立在坊墙外的马车边,与暮鼓声里焦灼地等待,他到现在还不清楚薛瑶英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一会儿人声喧哗,但见群仆役扶着名头遮面纱的贵妇,急匆匆走了出来,芝蕙悄悄跟在其后。

    “杨郎,杨郎现在何处?”那贵妇一见马车边站着的是高岳,便急忙问她丈夫的下落。

    “贬谪的敕书今天就下来,主人接到后,即被逼着去都亭驿上路,然后到了灞桥,幸亏当地驿长上报说缺马不能成行,拖延了时间,不然连来通报主母您的机会都没有。”一名年长的仆役对那贵妇流泪解释到。

    “不行,杨郎走得如此匆忙,家中财物都没有携带啊!”那贵妇又顿足哭喊到。

    “你倒是快上车啊?”高岳也满面焦急,心想“难不成还要收拾细软首饰?”

    “夫人来不及了,一切有这位高郎君主持,请快上车。”芝蕙上前劝说,“家中的财物夫人根本无法带走,马上京兆府的人可能就要来抄检了,那时夫人便无法伴行。”

    贵妇这时才恍然大悟,便走到车前,向高岳道了个万福,接着上车取下垂帘。

    高岳则在众奴仆帮助下翻身上马,接着那年长奴仆牵着,一马一车,头也不回地出了万年县。

    出城时天色已黑,仅有两名仆人跟随,那年长的在前面牵马举着火把,还有位则伴行在那贵妇的滚滚车轮旁,高岳在颠簸的马背上,透着摇曳的火光,只能看到大道两边,都是黑漆漆的树林和田野。

    那贵妇问到,“杨郎被贬得如此急,可知要去何处?”

    “据说是去道州!”那在马前跑的老年仆人回答道。

    咕咚声,高岳回头,大约是那贵妇听到这个噩耗,直接昏过去了。

    道州,和后世大文豪柳宗元被贬的永州距离不远,在当时的唐人眼中都是偏远莽荒、瘴疠横行的地界,是专门安置被贬官员的。

    大概两个时辰后,即深夜时,他们一行跌跌撞撞,来到了灞桥驿。

    灞桥驿是西都长安外首屈一指的大驿,故而在其驿站四周等于是形成个热闹的村镇,还不用受长安城内宵禁的影响,此刻驿站四周烛火仍如繁星般。

    驿站门前,高岳刚刚踩着马镫下了马,就有位吏员上前对他行礼,自我介绍说是这里的驿长吕华。

    “那个,人和钱我都带来了。”

    吕华便拱手靠近高岳,悄声道,“人也好,钱也罢,请郎君入驿亲自送到那人的面前。”

9.灞桥驿迁客

    高岳心想:薛瑶英这个女冠道姑可真是有些手眼通天的意思,她身为元载的小妾,似乎在这座唐帝国京城里脉络极广,连灞桥驿的驿长吕华都第一时间向她通风报信。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

    说明薛瑶英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而元载虽然覆没,但原本在他周围凝聚起来的一个官宦集团,却没有被连根拔起,而是选择了蛰伏并且他自己,似乎也在隐隐中,卷入到不同集团的斗争里去,庙堂便是江湖,这句话倒没有说错过。

    于是听从吕华的建议,高岳在那贵妇所乘坐的马车停稳前,便直接走到了驿馆当中。

    整个四面环着楼宇的驿馆,一层的驿厅摆满了食案和矮杌,这是供过往官员用餐的地方,整体布局和太学馆的馆舍没太大区别,此外对住校长达七年的高岳来说,也非常亲切。

    只见一层正中央处,一名穿着官服的男子,正茕茕地坐在那里,面前一盏烛火,几盘菜蔬,背对着高岳,看起来满怀愁怨的感觉。

    旁边站着名驿吏,见到吕华和高岳一道进来,便上前打招呼,“驿长来了。”

    “这位是国子监太学生,渤海侯高公之后高岳高逸崧。”吕华上前,第一件事就是介绍高岳。

    “哦?”那穿着官服的男子回头,高岳看清楚了他的相貌,眉目疏朗、仪表堂堂,尤其是把黑亮亮的胡须格外威风,直接飘拂在胸膛上,这大概就是古代人最喜欢的“美髯公”类型。

    接着那男子起身行礼,高岳见他的官服已是深青色,便知道肯定是被贬官了,便也急忙回礼,并说“尊夫人我已护送来了。”

    “惭愧,今天得到敕令,远流为道州司马,并且不得在京城逗留,即刻直接从都亭驿起身,至灞桥驿,原本连夜便要行舟出发的,多亏驿长吕九和这位崔十八的帮忙,以驿站缺马为由,才延迟了一晚,能让贱内随行。”那男子声若洪钟,虽然身处逆境,但依旧神采奕奕。

    难道,他便是薛瑶英所说的那位“能给元载复仇雪恨的人”?

    说完,那男子团团长揖,谢了驿长吕华,也谢了那位叫崔清(崔十八)的驿吏,同时也向高岳表示感激。

    高岳回礼的瞬间,便看到那男子腰上挂着的骨筒传符。

    因为方才出城时,这男子的夫人体弱晕倒,高岳一直没问她夫君的身份,现在看到传符才明白了。

    原来,唐朝官员过往驿站接受免费食宿招待,是要持有门下省颁发的传符的,这传符还要按照东南西北雕刻为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个形象,装在骨筒当中后来因驿站来来去去的官员太频繁,故而传符开始多由纸券替代,这男子依旧用传符,足见贬官前他于皇城内的地位,是非同小可。

    传符是朱雀形的,因为他要往南走,远贬道州,而骨筒上还刻着路程的长远,更在烛火闪耀下,看清楚了这男子的姓名:

    “道州司马,杨炎”。

    杨炎!

    对于高岳来说,这名字太熟悉不过,哪怕是义务教育阶段的课本也要提他一笔,他难道就是那位后来当上宰相,主持中国古代最深远的税务改革推行两税法的杨炎?

    “小杨山人本来为吏部侍郎,马上就要被圣主拔擢为宰执的,谁想却遭奸人谗害,被元相案牵连,才远贬道州的。”那边吕华伸出手来,生怕高岳不知道对方的身份,急忙介绍道。

    什么牵连,这杨炎怕压根就是元载一党的。

    但这话可以想却不能说,现在薛瑶英所说的“荣华机遇”,便是叫自己把宝押在杨炎的身上!

    薛瑶英预测的是杨炎的才能,而我我是大略知道我唐的时间线剧本的这位杨司马应该呆不到两三年,就会受诏回京,宰相的位子早晚还是他的,两税法还要靠他去推行呢。

    只不过我还不太清楚这一切背后的细节,毕竟真实的历史绝不像史书里那几行墨字如此简单。

    这时杨炎的夫人跌跌撞撞地走入进来,夫妻两人立刻执手,互相哭泣起来。

    “来,若不是这位高郎君仗义相救,你我可能要天各一方了。”杨炎将夫人挽着,另外只手指着高岳。

    夫人立刻拭干泪水,对着高岳就行礼拜倒,“杨郎走的急,妾身这数日来又卧病在床,假如没有高郎君送车送马,杨郎一旦孤身远贬去道州,妾身又留在长安,怕是最后双双都不得善终,高郎君的大恩大德,实在不知该如何回报。”

    该怎么回报,你心中难道没点数吗?不过高岳现在头脑很清醒薛瑶英把自己当闲棋冷子,自己在这两年又要把杨炎当闲棋冷子杨炎现在是失势了,受元载案的牵连,被贬到道州去,自己无论是科考还是任官都暂时指望不上他,只能择机而动。

    于是只能先说漂亮话了,先把这冷灶烧得更热乎点。

    “夫人这是何必!”高岳脸色庄严,上前阻拦住杨炎妻子,后又迅速而礼貌地退了两步,双手交叉向二位回礼,“杨吏侍清正之名满天下,何人不知?不过碍于奸党凶焰不敢伸张而已,只要杨吏侍能安然赶赴道州,静心等待时来运转的那日。圣主必然会体察到杨吏侍的冤屈,一纸诏书召回京城,少不得白麻宣下,受傅说之命(这句他跟常衮学的)。”

    谁想杨炎妻子反倒大哭起来,杨炎急忙安慰她并对高岳摇着头,面带难色,看起来十分地窘迫,“说来难堪,元相倾覆后,炎一直在等待处分,谁想天威难测,今日忽然就下了敕令,炎现在是身无分文到灞桥驿来的,原本若炎孤身上路,起码还能凭这道传符,一个驿站接着一个,挨到道州去。但贱内却无传符,沿途驿站是不可能给她提供饭食住宿的。实在,实在是......”

    高岳这时候看到吕华隔着那边,对他使了个眼色。

    “杨吏侍,钱的问题完全不用担心,尊夫人的食宿所费,晚生全包了!”高岳眼睛圆睁,也模仿我唐官员,袖子有力挥下,一副斩钉截铁的模样。

10.刘四竟何人

    高岳的话十分大气,随即那两名奴仆便按照他的吩咐,将马车上的箱箧搬入进来,足足二百贯的钱财,够杨炎夫人在长安和道州间跑十个来回。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

    “使不得,这钱太多了,什一也就够了!”杨炎感动莫名,但还是不愿接受。

    “哎杨吏侍,道州是个艰苦的地方,到那里您和尊夫人各种开销是迫在眉睫的,二十贯哪里足够?”

    “可我每个月俸料钱也有五六万,足够花销。”

    杨炎这句话差点让高岳的口水喷出来他万万没想到,明明是贬去道州当司马,一个月居然官俸就有五六万之多,这是贬官啊还是变相发福利啊?

    原来,州司马这个职位在唐朝几乎是专门用来安置贬谪外放的官员的(也有安置宿老亲王混吃等死的),可司马官职也是五品的,按照规定确实月俸五十贯到六十贯,意思是待遇不亏你,但你给我离京城权力中心远点。高岳想要怪就怪那个白居易,本来在朝廷也就个太子左赞善大夫,外放去江州当司马,其实品秩根本没有下降,还拿着比京城更丰厚的俸禄,出去游山玩水了段时间,调回京城就当员外郎,后来更是知制诰,大概也就是之前上书言事太愤青太频繁太激烈,宪宗皇帝感到“乐天你造不造你很烦也,奏凯啦!”把他外放了而已,还整天苦兮兮地“同是天涯沦落人”、“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为五品职事官,但散官品阶却只是从九品下的将仕郎,而唐朝官服遵循的是散官品阶,所以也只能当着五品的司马,穿着九品的青衫了),让普通人对白居易这种“人生赢家”的误会太大。

    那,既然杨炎去道州后月俸足有五十贯,那确实不需要二百贯的馈赠。

    高岳便单独取出五十贯来说这是路费和首月生活费,这次一定要杨炎收下,杨炎和其妻子千恩万谢,最后没推辞。

    此刻吕华和崔清也十分感动,各自掏出一千钱来,撤去了杨炎原本的饭食,自灞桥驿外购置来各种酒食,摆了满满一桌,权当为杨炎饯行。

    席间杨炎感慨万千,他亲自站起来端着酒觞,“这次朝堂剧变,元相......炎等数十人遭到贬谪,实在是一言难尽。不过这次炎却得吕华、崔清、高岳三位萍水朋友相助,感恩不尽,炎之所以在朝野小有名气,只因是个重友情的人若炎这次大难不死,将来必有厚报。”

    说完,杨炎将觞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哈哈长笑,自包覆里掏出个木简来,摆在了桌上。

    “这是木笏,但炎早晚要把这木的换回象牙的,重新自阁门走回到宣政殿去!”

    清晨时分,高岳送杨炎夫妻离开了高大的灞桥驿楼,前往水边。

    在那里,驿站的水夫已将船只和马匹备好,单等杨炎上路,下一站是韩公驿,走的是水路,抵达韩公驿后便可换乘驿马,向商於山的陆路进发。

    水边的一株柳树下,杨炎和他妻子再次在高岳面前下拜,流着泪说,“不知逸崧在家的行第是?”

    高岳心想我本是新中国红旗下一个光荣的独生子女,不过现在既然他已是唐朝太学生,而唐人又最喜称呼行第,所以还是按照那份家状来,“不敢,家中排行第三。”

    “快呼三郎。”杨炎急忙对夫人说道,于是夫妻两人齐呼高岳为“三郎。”

    “这可使不得啊,晚生还是麻衣在身。”

    谁想高岳的手被杨炎反过来紧紧攀住,只见杨炎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盯得他头皮都要发烫,“三郎之恩,炎生死不敢相忘,又岂能以区区官位论高下?三郎勿复多言,此后无他人时但呼我大兄即可,快,喊声大兄!”

    “杨大兄......”

    听到这声,杨炎高兴到几乎流泪,他死死钳住高岳的胳膊,重重答了声,“这才对啊,三郎!”

    “大兄!”

    “三郎!”

    两个人互相喊了好几次,这时高岳才想起来画轴的事,便借了几步,从挎带的竹笥里抽出那画来,交到杨炎的手中,“大兄,这幅画是红芍小亭的主人让我送给你的。”

    “莫不是薛瑶英?”杨炎十分伤感,“她本是元相的爱妾,先前被送到至德女冠里去,不知现在可还安康?”

    “安康,事实上此次晚生来相送,便是听到薛炼师口中大兄和元相的种种,不由得心生钦佩。”

    杨炎点了两下头,接着将画轴解开,河面骤起的长风将画儿展开,高岳瞧见其间俨然画着为身着轻衫的妙龄女郎,正在盘旋歌舞,随着纸面的摆动栩栩如生,宛若活物般,眉眼容貌可不就是那薛瑶英吗?

    其下还有四行诗:

    雪面淡眉天上女,

    凤箫鸾翅欲飞去。

    玉山翘翠步无尘,

    楚腰如柳不胜春。

    “元相......公辅.....”,看到这诗,杨炎立刻回想起在芸辉堂当中,元载亲密地邀请他,共观薛瑶英婀娜多姿的舞蹈,那时元载很真诚地扶着他的胳膊,“瑶英的舞,共赏者迄今只有公南你一人而已。”

    说完,元载很有力地拍了拍杨炎的肩膀。

    于是坊间和朝野都流传:元载指定的宰相接班人非杨炎莫属,至于自己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元载也曾秘密托付给杨炎,“我百年之后,还能照顾他们的就只有公南你了。”

    可现在杨炎连兑现这个诺言的机会都没有:元载和其三子全部被处死,自己则是被殃及的池鱼,远赴道州。

    接下来杨炎热泪翻滚,将整幅画轴扔入了浩浩汤汤的水中,目送着它随波逐流,直至消失踪影。

    “三郎,不管三年五载,我杨炎总是要从道州回来的,那时候元相的仇、三郎的恩,就都让我来报,指此水为誓。”说完,杨炎扶着妻子,向高岳话别,在登船前他说了最后一句,“三郎,坑害元相的人,叫做叫做刘四。”

    高岳捧起衣袂,站立在水边,目送着杨炎的船只,向着韩公驿的方向而去。

    好长一会儿后,他转身向着灞桥驿的方向走去,那里的驿厩里还停着他雇来的马匹。

    但没走几步,他便突然一阵脚软,径自坐在那棵柳树之下。

    原本的种种猜测已经连成一线了:

    杨炎说,坑害元相的人,叫做刘四,这个四当然也是行第;

    而这位刘四应该正是那位在他穿越来的当晚,于风雪里买蒸胡并上朝的那位老者;

    这老者曾经对自己说,他的职责便是替朝廷管四样东西,让他不堪重负。

    现在高岳明了,四样东西,应该分别是钱、谷、盐、铁。

    而这位刘四,应该就是朝廷吏部尚书,领东都、河南、江淮、湖南、荆南、山南东道十路转运使,兼唐帝国租庸、盐铁、铸钱、常平四使的刘晏,刘士安。

    刘四,刘晏。

    杨大,杨炎。

    而我“高三”还未有考中科举进士,就要面临夹在这二大巨头间的局面了。

    是危机,还是转机?

11.墙内佳人笑

    “左右逢源,左右逢源!”高岳振作起来,开始朝着灞桥驿走去。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

    这时大明宫城墙外的建福门闲车坊里,等待朝会的官员车马如云,络绎赶来这里,对最近杨炎的突然被贬议论纷纷。

    “小杨山人原本可是圣主心中宰执的最佳人选,没想到居然落得如此下场。”

    “还不是受了元载案件的牵连,这次贬去道州,怕是有生之年也难再回朝政中枢来。”

    “你们怕是还不晓得,元载牵连的,怕还不止小杨山人一位呢!”

    “还有谁,还有谁?”

    就在一群人在闲车坊院落里眉飞色舞,或忧或喜时。一位老者,迈着四平八稳的脚步走入进来,浑脱帽、半青不黑的大氅,手里捏着几枚亮闪闪的特制钱币(高岳送的),轻咳两声。

    那帮京官顿时噤声,然后排成数行,对着那老者行礼,“刘吏侍”、“刘使相”的喊声不绝,于是那老者哈哈笑起来,解开了大氅,露出紫色章服,和金质鱼袋,这会儿礼部侍郎潘炎(他女婿)和刚刚被拔擢为司封郎中的令狐从闲车坊的内厅匆匆走出来,向刘晏行礼,接着低声说到,“十王宅使霍忠翼正在内室专候。”

    刘晏眉毛一动,接着低下头来,直接赶到了内室。

    内室榻上,一位身着朱紫官服的宦官见到刘晏,即刻起身,恭恭敬敬问候了声,“四兄。”

    此人正是新任的十王宅使(1)霍忠翼。

    刘晏对他如此亲热的称呼,其实是很不以为然的,但为了表面客气,还是和霍忠翼热情地执手,对着双方各自坐定,刘晏便问霍忠翼有何事,霍忠翼就对身旁的一位小宦官努努嘴,那小宦官立即长拜在刘晏面前。

    “这是?”

    “四兄,这是本仆收的位假子,道州人士,名唤霍竞良。”

    “哦。”刘晏不明所以。

    接着霍忠翼身子前倾,刘晏看到他满面谄媚,脸上的麻子更加明显,不由得心生一股厌恶之情,“现在我安排霍竞良这孩子,去了东宫......”

    听到这话,刘晏宛若被雷击般,“什么,你的意思是!?”

    霍忠翼嘿嘿嘿地笑起来,接着将手抄起来,不再言语。

    这时,突然有另外名宦官急匆匆闯入进来,说了句“有大事杨中郎昨日突然风痹,病情严重。”

    这下刘晏和霍忠翼都大惊失色,同时站起来,忙问“重到何种程度?”

    “已满口流涎,口不能言,足不能行,怕是,怕是挨不过今日。”

    “杨绾若亡的话,那整个朝政岂不是全归门下侍郎常衮之手了?”霍忠翼急忙对刘晏说到。

    “不急,朝廷总是需要中书侍郎的。”刘晏若有所思,因为现在担当中书令是节臣郭子仪,向来不参与中枢事务,名誉加官而已。

    “那常衮......”

    “无需在意,常衮格局狭小,为人苛细,远不如杨绾。且让他执权一段时间,多数自败耳。”刘晏平淡地判断说。

    将近正午时分,高岳骑着自小海池雇来的马,手持着灞桥驿长吕华送的符券和食牒,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长安城,中途还在城边的灞陵馆拿着食牒吃了顿免费的午餐。

    “烦劳老丈替我牵马,去长乐坡。”饱食餐饭后,高岳翻身上马,对牵着马的那位杨炎家仆央请道。

    “无妨无妨,现在郎君便如同老奴的主人一般。”那家仆丝毫没有为难的意思,娴熟顺从地牵着高岳和马,哒哒哒地直往长安城南的长乐坡的红芍小亭而去。

    这时已是早春时节,沿途春光明媚,终南山和长乐坡草木郁郁葱葱,欣欣向荣,不一会儿高岳便看到那检校尚书仆射崔宁家赫赫有名的“月堂”,心想这座奢华的大别业到现在还没有拆除,不过按照杨绾的处置,也该快了。另外见到了月堂,也就表明薛瑶英所居的小亭也快到了,有些事情他要当面问清楚。

    走到月堂外的素壁边时,高岳却听到了内里传来阵阵银铃般的笑声。

    一株梅枝穿过那素白色的墙壁,垂在了瓦脊之外,现在已只剩数点粉红色的残花,在行走的马背上,高岳被笑声吸引,便透过月堂素壁上的纱窗向里望去,却见墙内是个好大的院子,到处都是红花绿草,彰显着春天的勃勃生机,而那纯真的笑声,正是名竖着双环望仙髻的少女发出的她大概十五六岁的年龄,仰着脖子,朱唇间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笑得是那么开心,草青色的罗裙随着秋千绳索地急速来回而飞舞着。

    就在高岳望见她的瞬间,这少女宛若有所感应一般,也在秋千上侧过眼眸来,和自己对望了下。

    这少女的脸是标标准准的鹅蛋脸,微微有些肉,以高岳穿越前的时代审美是很难见到的,丰润的鼻翼上亮晶晶的,是玩耍渗出的汗珠,也使得她茂密乌黑的鬓发像月牙儿般被汗粘在了耳边和腮上,眼睛宛若点漆般黑亮亮的,脸庞和脖子上的肌肤呈现出健康的红润和雪白,酒红色的上衫和衣带一起流动飘拂,罩着绣着金泥缝的束胸,将发育良好的饱满小胸托得鼓鼓的,十分娇憨。

    “喝喝喝。”这时高岳的马似乎是来了些小脾气,不太愿意再往上坡费力走,那杨炎的老仆人正在训斥着它,于是高岳便在马背上停了下来,一抖一抖,正巧和月堂里的这位少女面对面这个场面就有点尴尬了。

    可那秋千上的少女却不尴尬,她慢慢停下了秋千,十分大胆地隔着素壁的纱窗,歪着脑袋,目光就盯住了那边穿着深衣的男子,嘴角似动非动,眼眸似笑非笑。

    几名侍女见状不对,便纷纷走到了素壁边,连问外面是什么人?

    高岳急忙在马背上拱手,自我介绍,“国子监太学生高岳。”

    “隔窗窥探,何太无礼?”一名年长的侍女愤愤地指责道。

    “马儿有些小蹉跎!”那边杨炎的老仆毕竟见过世面,便急忙伸长脖子为高岳解释,“这位是高氏河南房的高三郎,本贯卫州,郡望渤海,绝非歹类。”

    结果墙内那少女居然哈哈地再次笑出来,带着蓬勃的元气,对着高岳露出洁白的牙齿,一双凤眼笑得弯弯的,“卫州高三郎,卫州高三郎,那岂不是和我为乡党了?”

    “唉,嗯嗯。”高岳反倒脸都涨红了,便转身要走。

    这时,道路旁的松林边,芝蕙及时地与几名侍女迎出来,“高郎君请这边走。”总算是替他解了围。

12.月堂崔小娘

    高岳离去后,那少女跃下了秋千,接过侍女递来的丝帕细细擦拭着后脖和下颔的汗珠。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

    “小娘子,此后再在月堂院子里玩耍时,就得让家仆守好门户窗牖,不能让像高三郎这样的闲杂,冲撞了闺阁。咱们是博陵崔氏卫州房的,可不比那些.....”那名年长的侍女走过来规劝说。

    “好了好了。”这崔小娘子嘟起小嘴来,“难得在长安城里还能遇见乡党,岂不是好事吗?再说看那位高三郎,也一派斯斯文文的模样,根本不像是个坏人。”

    谁知那年长侍女冷笑两声,“小娘子,那河南房的高氏现在哪里能和咱们相比?他全族上下,也就剩一座早已荒废的淇水别业,这位高三郎我看也是久困科场之人,哪里有什么结识的必要?”

    说着,崔小娘子坐在廊下的月牙凳上,两名侍女上前来给她满头的珠翠调整好状态,方才荡秋千玩得开心,头饰有些散乱了。

    “何保母你可别这么说,父亲当年不也是一介穷书生吗?”

    “别提府君了!你去年年尾从西川离开,非要到这长安城月堂来过春,要看看长安城的三月三是什么模样,惹得府君老大的不高兴。不是老婢多嘴啊,小娘子你已逾笄快三年,还不想找个高门郎君嫁了,让府君整日愁眉不展,真的是。”何保母一面替小娘子整顿头饰,一面嘴儿不停地埋怨。

    唐朝女子及笄为十三岁,也就意味着女子到了这个年龄就嫁了,甚至许多高门大族为了彰显家风,女儿在及笄前就嫁出去的现象也是数见不鲜的而过了十三岁还不嫁,便是“逾笄”,是要召来非议的。

    可那崔小娘子丝毫不担心逾笄的事,她一听到三月三,就激动到不得了,急忙拍着巴掌,眼睛直冒星星,问保母和侍女道,“都说三月三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曲江大会了,新晋的少年进士们都要聚集在此,全长安的贵人们也都会驱车来到曲江,为各家女儿小娘们物色佳婿,啊!”说完那崔小娘子用双手捧住自己脸颊,悠然神往,“到时候我也要去,一定要看看进士里的探花郎是何等的英俊,若是看中了,自然要让父亲去替我安排。”

    “进士就那么好吗?”何保母摇摇头,意思是以西川节度使崔宁的声望,什么样的家门公子找不到。

    “进士当然好了,文采风流,靠的是自己的努力,将来更是能一路青云,登上公卿之位,我绝对会以身为进士之妻为荣。”

    “呵呵,要是像今日高三郎那样的穷酸模样,也考中进士,小娘子也愿意嫁吗?”

    “何保母,人家不过是衣衫粗陋些,相貌也没那么差啊!”崔小娘子带着埋怨的语气纠正保母道,“正所谓衣敝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嘛!”不过说完后,崔小娘子心念这个旗子也就是口头说说而已,可别真立起来。

    同时,红芍小亭的中堂内,薛瑶英端坐在三面围着绿沉屏风的大床之上,高岳坐在十尺外的胡床上,“月堂里的少女?那应该是西川节度使崔宁家的小女无错了,崔宁膝下全是男子,就这么个小女儿,视如掌上明珠。”接着她看了看若有所思的高岳,笑着说道,“逸崧你别痴心妄想了,她父亲崔宁出身博陵崔氏,所以这崔小娘子可算是五姓女,虽然名义上和你也算得是卫州的同乡,但门第现在差别有点悬殊,除非你能考中进士,以渤海高氏的郡望,倒还有点点希望。”

    “大丈夫何患无妻,我就是问问罢了。”

    “逸崧你有这样的志向真的是难能可贵,所以我才安排你和小杨山人结识。”说完,薛瑶英便问高岳这段时间,在吴彩鸾处过得如何。

    高岳如实回答了,薛瑶英点点头,告诉他:

    “彩鸾叫你写书仪是对的,我唐的科场官府里的种种文书表章,总脱不了骈俪之文,而书仪则是锻炼骈俪之文的最佳入门。”

    高岳心想,薛瑶英口中的骈俪之文,即是“骈文”,也叫“四六文”,可是按照常识,这个年代唐朝应该要复兴古文了啊,辞藻浮华而内容空洞的骈文应该被淘汰了吧,怎么还是骈文统治的天下呢?

    但薛瑶英所说的,应该不假,起码高岳这段日子所写的书仪,几乎没有散文格式的,全都是骈俪格式。

    接下来,薛瑶英又问了“韬奋棚”的状态,便突然向高岳提出建议:“高郎君,马上入三月后,你便不要呆在国子监了,来通济坊这边寻个幽静的寺院,租赁个房间,和棚友们安心夏课,对于郎君而言,诗赋是夏课所要攻克的难关所在。”

    所谓的“夏课”,便是春闱下第的举子,留在长安城租所屋子或者挂靠个寺院温习功课,以备考来年。

    “那投卷呢?”高岳便问投卷的时机。

    床榻上的薛瑶英笑了笑,“那个不要焦急,最好是等到十月之后,那时全国的举子再次云聚长安,整个朝廷的关注焦点又聚集在春闱之上。货是比出来的,若郎君你的行卷能‘艳压群芳’,博得的名声便会最大。”

    “可我怎么艳压群芳?”高岳之前和刘德室一起投过几次行卷,知道那位被烧成灰的旧高岳尚且差得可以,更别说自己了。

    结果这时薛瑶英的长眉微动,嘴角带着神秘的微笑,轻声点醒了高岳,“郎君行卷可不一定要是诗赋,况且现在天下举子十位有九位都投诗赋,长安城内的达官贵人早就感到腻歪了,郎君若想艳压群芳,何不另辟蹊径?”

    这话果然让高岳内心一激灵。

    对啊!谁规定行卷定要是诗赋?那不过是刘德室给自己的思维定势而已。

    为何不发挥自己身为穿越者的特长,用其他形式的文章来打动主司,或者有能力通榜的实力者。

    那么,我大唐除去近体诗、诗赋和散文外,最有可能达到这种效果的文体是?

    顿时,高岳的心中有了明确的答案。

    为此整个夏课,他需要时间来准备。

    事不宜迟,他便向薛瑶英告辞,结果这时他才想起来,便问薛瑶英道,“请问炼师,为何要我夏课时离开国子监?”

    谁想薛瑶英的话如晴天霹雳,“郎君你还不知道?今日中书侍郎杨绾因风痹而猝然去世,皇帝特意下令罢朝致哀。”

13.汹涌生徒潮

    高岳是跑着离开红芍小亭的,他跑出门便匆匆骑上马,叫那老仆赶忙引着马回务本坊的国子监去。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

    这杨绾先前在国子监的论堂举办寿宴时,曾高声宣誓,他既然为相,便得解决好三件事,一是勒令佛寺退田,二是改善国子监地位,三是增加京官的俸禄,并说这三件事必须要办好,“除非我死了。”

    谁想到这才过去几天,杨相国真的薨去了。

    唉,旗子要不要竖得这么鲜艳啊!不过想起杨绾的种种言行,高岳还是想起一句话来,那便是“好人不长命”。

    国子监的院墙大门前,高岳下了马,递给那老仆五十文铜钱,央请他将雇来的马送回小海池的萧氏柜坊去,接着便匆匆迈入进去。

    果然鲁圣人宫和论堂之间,许多学官和国子监学生密密麻麻地或跪或站,已是哭声震天,都在为老祭酒流泪,更有人捶胸顿足,如丧考妣。

    一张张悲哀的脸展现在高岳的眼前,他们不但是感动于杨绾的恩德,更是在担心杨绾死后,他生前所做的承诺会“人亡政息”,付诸东流。

    高岳拨开人群,来到太学馆的墙根下,在那里卫次公和十多名“韬奋棚”的棚友正在那里,神色焦虑地讨论什么,见到高岳来到他们便齐声喊“棚头!”

    “杨相国去世,朝廷可有什么消息传出?”高岳直接问出了最关心的话题,他觉得马上国子监肯定是受此事影响最大的部门。

    果然一名叫解善集的棚友拱手告诉高岳,“某有位族兄在政事堂里当书办,他中午发出消息来说,杨相薨去,朝政应该暂时由常相一人主持了。”

    “那常衮对国子监的态度?”

    解善集摇摇头,“常相最喜的是礼部贡举,在这件事上他和杨相之前就多有相违,所以若他主政当路,对咱们国子监不是件好事。”

    “那也就是说,杨相国之前所说的,给国子监增加厨料钱和修缮费......”

    果然解善集摇摇头。

    卫次公狠狠用左拳捶击下自己的右掌,“要常衮做这事太难了!”

    高岳也点点头:扣除百官的手力课钱,来资助国子监学生,这本身就是件阻力特别大的政令,也就杨绾这样有德行有威望的能强硬推行下去,但现在杨绾却中风死了,对于常衮来说,他要继续执行下去,名声是死掉的杨绾的,阻力和责任却是自己的。更不要说常衮素来和杨绾不合了。

    这下,国子监师生们原本的幻想和愿景,一下子全都烟消云散,重新跌入到深渊里去了。

    这时高岳才猛然发觉,刘德室并不在这里,便问芳斋兄在哪?

    卫次公等人也说不知道。

    还没继续问下去,只听到门口传来声咆哮,惊得包括高岳在内,所有国子监的学官和生徒都转过头去。

    只见大门台阶上,刘德室却在那里,气喘吁吁,浑身颤抖,然后他只对着所有人先说了句,“我,我是刚从安上门那边过来的。”

    接着平日里素来胆小的刘德室,居然流出泪水,接着声嘶力竭地继续叫喊道,“安上门那里传来消息,据说圣主刚要百官前去杨相的宅第致哀,但就有人上了奏折大肆诋毁杨相里面说,马上还要彻查咱们国子监的补署,清理咱们国子监的给房和给厨!”

    刘德室这话一说出来,高岳心中就咯噔下,完了,这下问题严重,这段小道消息就像在原本已熊熊腾起的火上,硬生生泼上一壶油!

    果然,国子监聚拢起来的人群里,王监司、夏侯知馆、苏博士等已经开始声音颤抖着安抚众人道,“消息未明,诸位务必冷静。”

    但学生们已经开始不听阻拦,纷纷回到馆舍,找出杌腿、棍棒、锄头,并汹汹地集结在了国子监门口,“我们去吊唁杨相,顺带去看看到底是谁在诋毁杨相。”

    “杨相现在可是尸骨未寒啊!”

    “杨相忠魂犹在,绝不允许宵小诋毁!”

    “先去杨相的宅第吊唁,再去找宵小算账,让圣主也知道我们的心声。”

    “走走走,一道去!”

    数百名国子监各馆的学生,宛若道洪流般跟在已经暴走的刘德室身后,涌出大门。

    “生徒们,要冷静啊!”王监司等一行学官苦苦阻拦,但根本无法拦住这群义愤填膺的学生。

    墙下,高岳连说该死,心想“芳斋怎么如此不冷静?大概是因为原本有了希望,现在又陡然破灭后而产生的暴怒感让他现在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了吧?”

    结果那边卫次公也早已撸起袖子,也高呼着随着其他国子监学生一道冲了出去,走时顺便还从鲁圣宫勾栏下捡起块碎砖。

    “喂,喂,还听不听我这个棚头的?”高岳大为恼火,但他的声音在数百名汹涌奔出的学生中显得十分微不足道,无奈下害怕卫次公和刘德室出事,也只能硬着头皮跟在最后面。

    大门旁,王监司等学官面无人色,坐在一片凌乱狼藉的台阶上,连哭着说完了完了,这下国子监彻底完了。

    杨绾的宅第,在城南的修政坊。

    国子监的学生们气势汹汹,数百身着深衣的队伍在横街上轰然跑动,当真吓傻了路边不少人,居民们纷纷连滚带爬地避让,晃动的麻麻人头里,高岳左右小跑跟在其后,还不断跃起身子挥着手,希望找到刘德室和卫次公在哪,“刘录事,卫棚官!”

    滚滚烟尘当中,国子监学生们很快过了数坊之地,来到了修政坊的大门前,高岳便听到了刘德室和卫次公高亢的声音,“杨相的灵柩就在里面,随我来!”

    “杨相国啊!”几百名国子监学生冲冲撞撞,披头散发,哭声震天地冲入了修政坊墙里,向着杨绾宅第涌去。

    坊门边本来已停着许多来吊唁官员的车辆,还有不少凶肆的人在那里兜售东西,结果国子监学生一冲来,他们的白幡、竹竿和车子都被学生们哄抢一空,搬不动的噼里啪啦被砸碎,闹得沸反盈天。

    待到高岳进到坊门里,只见杨绾家宅的乌头门前,一名前来吊唁的官员被学生群起自车辆上扯下来,棍棒乱舞,夹杂着恫吓,“说,是谁上书诋毁杨相国的!?”

14.直达九天听

    那官员吓得魂不附体,连说不知。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

    而其他来吊丧的官员,看到国子监学生如此凶猛,各个带着奴仆们一窝蜂作鸟兽散。

    学生们哪肯罢休,便拖着那官员的腿,叫嚷着要在杨相国的灵柩前把他给打死。

    结果那官员杀猪般的叫起来,晃动双臂,喊到“是比部郎中,是比部郎中苏端!”

    于是国子监学生们将他扔在地上,卫次公握起拳头,目光如炬,继续喝问道,“上的是什么疏?”

    “圣主惊闻杨相离世,便要下谥号,但苏郎中却上疏言杨相德行浅薄,不合加谥还说,还说。”情急下那官员也不太记得苏端的奏章里到底还有什么其他内容了。

    “有没有说,要停止杨相生前的政令,撤销给国子监厨料和学田的增补?”刘德室上前,指着那官员询问道。

    “说,有无这些内容!”数十名围过来的国子监学生各个举着棍棒杌腿,恨不得当场就要把这倒霉的官员给打死。

    “有,有的!说什么要尽废杨相生前之政。”

    反正这官员心想,只要不要把我给打死,就顺着你们说呗。

    听到这句话国子监学生们彻底暴怒,卫次公率领众人,登入杨绾家的灵堂,吓得杨绾家人不知所措,接着学生们是哭声震天长跪拜祭,然后说杨相英灵不远,我等必将为你讨回公道。

    接着学生们将灵堂四周所有的白布都撕扯下来,裹在自己身上,嚷着已经祭奠完了杨相国,下面就是去找那位叫苏端的比部郎中的家宅,去复仇雪恨了。

    结果当他们呼啦啦走出杨绾宅第时乌头门前,其他吊唁官员早已一哄而散,就剩下高岳一个人,张开双臂,直直站在那里。

    “棚头,不要阻拦我们,现在若不去找苏端的麻烦,以后国子监便真的成了砧板上的鱼肉,房子没了,厨料没了,又要彻查补署的事,这让我们可怎么过啊!”刘德室大喊大哭起来,众人也无不激愤落泪。

    旁边卫次公也按捺不住,“杨相国生前说的好好的事,可不能朝令夕改,这个比部郎中背后一定有人指使。棚头,你不去我们不强求,如果我们真的有个长短,这个棚可不能倒,还由你主持......”

    “诸位!”还没等卫次公说完,高岳就大声打断了他,接着他抬起头来,对着站在对面数百名国子监学生,十分清晰地说,“我想通了,我并不是来劝阻各位同年的我想说的是,不要去找苏郎中,因为他不过也是个小角色,找到他的家宅,把他怒斥一顿,或者殴打个半死,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反倒落人口实,贻害国子监。诸位我有一个更为大胆的想法,可否静下来一听?”

    “棚头请说”、“逸崧兄但说无妨”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时高岳咬着牙,直接对他们清清楚楚说到:

    “我们要闹的话,索性把事情闹大些,干脆让这件事直达天听!”

    众人顿时轰得,发出很大的惊叫声,接着往后纷纷倒退。

    直达天听,也就是要闹到圣主皇帝知道为止。

    “听着,直达天听是现在最好的选择,如果我们今日只是闯入苏端的宅第把他打了一顿,那么圣主皇帝也还是会知晓的,但那时不知道要被奸臣小人窜改成什么样子,到时候京兆府的人都能来肆意抓捕我们。所以诸位同年,我们索性直达天听,让圣主陛下真正知道我们的心声。”

    这话说完后,国子监学生们又是激动又是惊惧,但事已至此,他们觉得高岳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光把那个诋毁杨绾的苏端打一顿有什么用?况且也不知道苏端在奏折里是否真的提到了国子监,若光是为了发泄怨气的话,那么将来未免要陷于极大的被动。

    这时又是韬奋棚里的“百事通”,即那位解善集跳出来,说“各位同年,想要直达天听倒是有个很好的办法。”

    “什么办法?”众人急忙问道。

    “去东西朝堂处,东有肺石,西有登闻鼓,中间还有匦函可投匦!”

    卫次公一听这个办法连声喊好,就不信没个申诉处。

    但刘德室却说解善集乱出馊主意:这大明宫里,分为内中外三大殿,分别为外朝含元殿,中朝宣政殿还有内朝紫宸殿,东西朝堂便在含元殿之前,和栖凤阁、翔鸾阁两处楼阁相靠,但即便如此仍旧在宫廷之内咱们要跑去,怕是还没进大明宫的建福门,就得被金吾卫士兵乱棒给敲死。

    高岳听到这话就急了:我唐的制度也太黑了吧,他后来了解到,东朝堂前的肺石,是给人立在石下鸣冤的;西朝堂前的登闻鼓,是给人击鼓申诉的;而匦函是给天下士民投匦言事的结果你把这仨全都圈在大明禁宫当中,外面都是如狼似虎的金吾士兵把守,人刚跑进来准备击鼓投匦,就被你以擅闯禁苑的罪名给一番乱棍子打死,逗人玩呢,你这不是纯摆设是什么?

    但高岳毕竟是高岳,一位坚定的历史唯物主义者,他转念一想,既然那个大明宫的代宗皇帝老儿设立这仨东西,处于假模假样考虑,也得说出点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于是他高呼:“不要慌,我国子监当中有哪位对我唐诏令比较熟稔的?”

    很快人群里,居然是那个渤海太学生杨曦举起手来,“棚头,某比较熟悉,知道当朝元圣文武孝皇帝曾经下过道‘求言诏’,涉及击鼓投匦之事,言百官不得阻拦。”

    果然,结成棚就是不一样,当真是群策群力,顿时恢复信心的高岳接下来便一个箭步,跳上了辆车,他觉得车板在他脚下尚嗡嗡作响,而后他对着数不清的人头挥了下手,大呼到,“我们就以元圣文武孝皇帝的求言诏为号,赴大明宫的阙下进言,大家说好不好?”

    “好哇!”无数个拳头瞬间立起。

    “大家敢不敢?支持不支持?”

    “当然支持,唯棚头马首,不,人头是瞻!”

    “走走走!”群情激愤的国子监学生们,当即拥着韬奋棚的一群人为核心,浩浩荡荡离开了顺政坊,又开始往北,向着大明宫的方向怒奔而去。

15.栖凤翔鸾阁

    此刻,长安的时辰已快到黄昏。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

    大明宫城的城门外,官员们陆陆续续开始离开,今日因宰相杨绾逝世罢朝,又因比部郎中苏端的上疏,使得代宗皇帝不得已又在延英殿召重臣问对,讨论苏端的上疏是否合情合理。

    故而城门内外,只有部分大明宫常参官骑着马,开始往光宅坊的方向离去。

    而散骑常侍萧昕也属退朝官员当中的一位,这位已年近古稀,可最近数年宦途一直停滞不前,之前突击审讯元载、王缙时,皇帝也让他参与,但谁都知道主裁者是刘晏,他不过因为年龄大资历深,备员充数而已。

    这次的延英召对,门下侍郎常衮去了,吏部尚书刘晏去了,金吾大将军吴凑去了,连中书舍人崔佑甫也去了,但还是无他的份。

    萧昕不由得有点郁结,便骑着匹马,由几位奴仆牵着,晃晃荡荡地从建福门而出。

    刚出来,就听到敲锣打鼓咚咚咚的声音,萧昕骑在马背上,只看到横街那边呱噪着走过来一大群人,全是长安城“进士团”,簇拥着新晋的进士黎逢、王表、朱遂等人,衣着光鲜,呼啦啦地直闯过来,沿街围观的民众和官吏无不羡慕议论。

    正巧萧昕避让不及,骑着的那匹老马挡住了进士团的进路。

    于是当头的几名“报道”(进士团开道的人),见萧昕须发都白,满脸皱纹,又骑着匹老马,身旁也没几位奴仆,便顿时势利眼起来,“这老丈是怎么回事啊?岂不知要回避新郎君?”

    萧昕狼狈万分,勒转马匹,才让进士团簇拥着这批进士,吹吹打打,招摇而过。

    “嘿!”待进士团走远后,反应过来的萧昕气得直吹胡子,用马鞭抽了下坐骑,“装什么装,老太太十五六岁年轻时,谁不曾东涂西抹、花枝招展来着?”

    原来,今日是大历十二年新科进士们参谒宰相的日子,虽然杨绾已死,但常衮根本不顾这点,没有推迟日子,还是在政事堂接见了黎逢、朱遂、王表等人,迫不及待地要邀买人心。而这群人正是刚刚自政事堂退下来的。

    就在萧昕气呼呼准备继续对光宅坊走时,他坐下的马儿发出更大的鸣叫声,带着惊恐,仆人喊着府君赶快让开,萧昕有些老眼昏花,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连带马儿被强行牵拉到了坊街墙下。

    下几秒他就看到,几百名穿着深衣,脚踏乌皮履的国子监学生,各个头上腰上系着白麻布,推着各色车子,当先的还用竹竿挑着面麻布做的大纛,上面密密麻麻一行行写着墨字,呼啸而过,直奔建福门而去。

    萧昕差点没从马鞍上坠下来,连呼今日是怎么回事,犯了太岁了吗?

    结果这时一名身材颇高的太学生急忙走过来,将萧昕给扶住,关切地问老丈没事吧?

    “没事,哎呦没事没事,生徒们这是要干嘛啊?”萧昕重新撑稳身子,好奇地对着队伍,向来搀扶他的高岳问到。

    “去圣主的宫阙投匦言事,希望参谒宰相,明公在此暂且驻马,不要被冲撞到了。”高岳说完,便很客气礼貌地对萧昕长揖下,接着也随着队伍一起奔着建福门去了。

    还没等萧昕反应过来,建福门前各馆的学生已开始和守门的监者与戟人发生了激烈的推搡,学生们大喊“我们要立肺石,我们要投匦,我们要击登闻鼓!”

    “你们得通过阁门使的导引,才能去东西朝堂!”

    “我们现在就要去,将阁门使给我们唤来!”

    几名帽子都被挤落的戟人将长戟横住,勉强挡住汹涌挤入的国子监学生,还在那里解释,“七品以下的官员尚且不可见阁门使,何况尔等?”

    “那还要这肺石、登闻鼓有什么用处?尔等想靠这些东西来蒙蔽圣听吗?”带头的卫次公额头和太阳穴青筋暴起,接着回头对着所有学生大呼到,“都听人说,我唐大明宫设谏鼓、置匦函,但却未闻雪一冤、决一事,今日我们倒要看看,是不是这样,给我让开!”

    “哇哦!”许多国子监学生手挽着手,连成人墙,拼命往里面挤,最终几名戟人被冲得七零八落,学生势不可挡,冲入了大明宫的外瓮城,并跑动起来,向着入宫龙首渠上的下马桥方向争先恐后而去,对面凤、鸾二楼阁已近在眼前了。

    看得光宅坊街道上的萧昕及其他官员各个目瞪口呆,“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啊?”萧昕恍若隔世。

    高岳是直接从两名被撞倒在地的戟人身上跃过去的,边跑边对前面的同窗们喊到,“同年们同年们不要胡乱走动,我们结好队伍,不要呱噪,直接向朝堂那边走去。”

    棚头一发话,果然几百名生徒瞬间就将队伍列好,卫次公举着大纛走在最前面,而刘德室、解善集、杨曦、黄顺等韬奋棚的成员在最后“压阵”,生徒们把原本随身携带的各种棍棒农具全部扔在建福门后,继续手拉着手,以绝对和平请愿的姿态,朝着两座楼阁间巍峨的宫阙走去。

    御桥两侧的金吾仗院沸腾起来,几名在内里正举觞饮水的金吾将士听说国子监学生闯入到宫禁来了,各个都把口中的清水喷出,完全不敢相信。

    接着金吾卫士兵们一个接着一个呐喊着,将武库里的哨棒刷刷刷地拿出来,“对面是国子监的生徒,保持克制,别闪了手打死人命了!”几名军官立在院门前,边指挥士兵往外跑边高声提醒。

    “听说生徒要敲登闻鼓。”

    “你别愣着,快自御桥走到宫阙里去,看阁门使和理匦使在不在上番?”

    “你去京兆府的递院!”

    见到金吾士兵们乌压压地赶过来,刘德室喊到,“咱们不能自中间的御桥过去,会被直接敲死的。”

    高岳便要求:“直接去光节门!”

    光节门就在他们前面,它所在的墙壁是为第一道宫墙。

    学生便哗哗地列成几路纵队朝着光节门走。

    金吾卫的士兵举着如林的长棒,则列成横队抄过来,堵在光节门前。

    很快,生徒和士兵们相向而进,金吾棍棒点地扬威的声音震动了整个瓮城地界,生徒们也咬着牙,喊到“我等要击金吾卫管的登闻鼓,请诸位子弟让行。”

16.高三郎挝鼓

    士兵们面面相觑按理说国子监学生们说得无错,朝堂的登闻鼓是归金吾卫管理的,肺石是归左监门卫大将军管理的,而最后的匦函则是归理匦使所管,此使是个差遣职务,多由御史中丞兼任。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

    可这么多年来,没哪位金吾卫士兵听说过有人击登闻鼓的事,所以今日生徒突然造访,让他们手足无措。

    正对峙间,光节门突然跑出一群人来,高岳见到打首的正是郭锻,跟着的全是穿着皂袍的京兆府不良人,一二三四五六七**共九人,簇拥的正是面色焦灼的京兆少尹杜济。

    “各位不在馆舍里学经,居然擅闯宫禁,难道视我大唐律法于无物吗?”杜济气喘吁吁,气急败坏地叉着腰,站在士兵和生徒之间,对着高岳他们说到。

    “我们要击登闻鼓。”学生纷纷嚷道。

    “击登闻鼓做什么啊,有什么事不能和小宗伯说吗?(唐朝国子监实则归礼部管,礼部又名小宗伯)”杜济觉得不可理喻。

    “就问杨相那日在国子监的承诺还兑现不兑现了?这事小宗伯管不着。”学生意思是这件事,咱们绝对要直诉。

    “当时少尹你可是也在场的,有承诺可是你亲口说出来的。”

    “对对对,几百人都是亲耳听见的。”

    杜济有些尴尬,但那天的承诺应该随杨绾的死去烟消云散,他可不想承认,便态度严厉起来,喊到“按照唐律,击登闻鼓者,由金吾押官登记好姓名籍贯,再交给我们京兆府处断。”

    生徒们大怒,“那我们便去立肺石。”

    “立肺石最后还是要交给京兆府处断。”杜济哈哈笑起来,接着狰狞地对身旁的郭锻说,“金吾卫不动手,你们不动手?把这群乌头柴精给我统统打出去,还要抓几个首恶严加惩办!”

    要在平日,郭锻当场就要举着铁钩铁棒,把生徒们打到魂魄出窍为止,但现在他听到杜济的命令,却大为苦恼地指指自己,又指指身后郭锻的后面,连他一起,就十位不良人。

    先前杨绾规定,京兆府大尹或少尹随从只能有十人,杨绾今日才死,还没来得及改过来呢!

    而那位京兆大尹黎,今日因逢着单日,没在大明宫递院,而是在光德坊京兆府廨里办公呢(也许早已经下班了)。

    “怕什么,京兆府站在你身后!”杜济大声为郭锻打气。

    郭锻还有些犹豫,杜济就叫到“郭锻,你万年县的法曹尉马上还想不想去干了?”

    前程要紧,郭锻便冲上前来,手里提着的锁链哗啦哗啦响,准备来捕人了!

    高岳在人群里,将手指搁在嘴唇上,“咻”地吹一声唿哨。

    生徒们哗啦将队伍分开,那个渤海太学生杨曦东摇西晃地冲过来,在距离呆住的郭锻大约五六尺开外处,“哎呀”惨叫声,接着一骨碌倒在地上,然后头歪倒南面,急忙用事前盛满鸡血的皮囊对着脸上洒了洒,就翻着白眼“不省人事”了。

    “你你你?”郭锻大为震惊,我根本没碰你,你怎么就倒下了。

    “天啦,杨曦啊!”许多国子监学生都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抱起杨曦哭叫起来,“京兆府的不良人打杀太学生啦,还有没有王法啊!”

    就连金吾卫的士兵们都惊得哗啦啦往后退着。

    高岳也跳出来,吐沫横飞,指着吓得呆住的郭锻吼道,“你完蛋了你完蛋了,这位可不是咱们唐国人,他是从渤海国渡海来的,打杀外国友人可要罪加一等!”

    “不是,我,我得验验他身上的伤。”郭锻满头大汗便要继续上前,察看还在翻白眼躺着的杨曦。

    谁想卫次公喊起来,“打杀人还不算,还想抢尸?”

    “元圣文武孝皇帝昔日下过求言诏,说其击登闻鼓者,金吾将军收状为进,不得辄有损伤,亦不许令人遮拥禁止......今日非但视诏令无睹,还打杀太学生,咱们冲进去,让圣主知道咱们的冤屈,今日不见到宰相决不罢休!”生徒们立即将杨曦扛起来,轰隆隆地望着光节门冲去。

    郭锻和其他不良人顿时没了勇气,是屁滚尿流,杜济也吓得往右金吾仗院跑,连金吾卫士兵也急忙让开队列,等着宫墙内新的命令传来再做处断。

    国子监生徒便畅通无阻,直闯过光节门,冲到了西朝堂处。

    这会儿,正在御史台上番值勤的御史中丞兼理匦使崔宽,急匆匆自栖凤阁上走下来,看到如潮奔来的学生,便怒喝道“你们在干嘛?”

    “不干中丞事,我等现在不投匦,只击登闻鼓!”生徒们扛着杨曦“血淋淋”的“尸体”,蜂拥着往登闻鼓方向冲来。

    “哦。”崔宽立刻就轻盈地跑开了,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登闻鼓前,见其他的金吾和监门的士兵还没来得及赶到,生徒们趁机把杨曦给放下来,让他换了套干净衣服,接着众人纷纷环绕着登闻鼓跪拜下来,长歌号哭。

    “棚头,挝鼓。棚头,挝鼓!”

    一阵阵这样的请求声中,高岳挽起袖子,大踏步走到登闻鼓前,抽出了胳膊粗的鼓槌,他抬头望去,淡红色的晚霞正绕过大明宫的上空。

    “出名要趁早。穿越了这一把,就当死过了。”高岳望着天际的云,喃喃自语这句话后,接着咬着牙,低声怒吼了声,没命地举起鼓槌,甩下胳膊。

    “咚!”一声,他的胳膊颤抖,力道准确无误地反馈回来,几乎要震碎他的心脏。

    “哇啊啊啊啊!”高岳索性叫起来,左右胳膊奋力交替甩动。

    震得登闻鼓上长年所积的灰尘落下飞腾起来,呛得高岳眯起双眼,凑起了鼻孔,他现在只能听到这鼓声一下又一下,回荡在朝堂和凤鸾双阁的上空。

    当然也震到了宣政殿、紫宸殿和延英殿,甚至传到了更远处的麟德殿、太液池和银台门处,上番的官员、值夜的翰林学士,巡警的金吾、监门卫士,走动办事的宦官宫女,甚至在小延英内正召对的代宗皇帝,都听到了这鼓声。

    “为何现在击鼓?”正坐在大绳床上的代宗大惑不解,数名宰臣也大眼瞪着小眼。

    很快,一名内侍走入进来,慌慌张张对着皇帝,“大家,大家有太学生挝登闻鼓~!”

17.我唐三不理

    栖凤阁的阁道上,常衮气得铁色铁青,身后跟着数名门下省书办值官,靴子踩得阁道的地板噔噔不绝。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

    登闻鼓前,常衮停下来,站在梯道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仍在击鼓不休的高岳,和数百名长跪号哭的太学生。

    常衮的怒火砰一声,立刻在心间点燃。

    方才在小延英殿当中,得代宗皇帝得知太学因何而来击鼓后,就询问常衮“杨相生前,有否这些政令。”

    常衮不敢隐瞒,说已通过了门下省了,实则部分已推行,但还未敢惊动陛下,所以并未让中书舍人制诰。

    “宰相的令也是令。”代宗皇帝的语气很坚决。

    杨绾薨去的消息传到宫中,代宗皇帝当即就大哭说,“上苍不欲朕致天下太平,所以才这么快就夺走了杨绾啊!”

    结果中午时分,就有比部郎中苏端莫名其妙上疏,对杨绾大加诋毁;现在又有国子监生徒聚拢在登闻鼓前,称有人要尽废杨绾生前之政。

    代宗皇帝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安禄山、史思明、田承嗣、李辅国、鱼朝恩、程元振他都掰过手腕,刚刚又铲除了元载,可以说是身经百战了,他非常清楚,“有人想借杨绾的死,借机搞事。”

    而搞事的人,代宗皇帝心中便和明镜似的,他便冷冷地要求常衮出去,向国子监生徒们回复好解释好,毕竟他们指名道姓是来参谒你的。

    常衮还待推辞,代宗就冷冷地说,“听说常卿日中就在政事堂,孜孜不休地接待新进士,直到方才。难道这群击鼓的太学生当中,就出不了来年的进士吗?”

    于是吓得常衮只好离开小延英,朝西朝堂这边走。

    “诸位生徒,这是为何?”看到高岳,常衮恨不得直接让金吾乱棍将其打死,可理智却告诉自己要冷静,抓住对方的破绽再痛下杀手不迟。

    这群平日里只在国子监学馆里读呆经的乌头柴精,几句话就把他们给打趴下来。

    国子监生徒一见是宰相来了,纷纷作揖行礼,这时高岳放下鼓槌,对宰相回禀说,“因有事不明,特来参谒常相,希望询问清楚。”

    常衮没有立即说什么,而是用冷冷的目光扫射下,锁住了在场的刘德室,吓得刘德室急忙缩回去,心中还战栗不休。

    但高岳却没那么害怕,他便继续慨然将具体的条格一一说出,请求常衮给予明确答复,主要是:

    一、国子监的学田是否要退还补足;

    二、国子监是否继续要增加厨料钱和修缮费,因为原本的庐舍已坍圮不堪;

    三、京兆府十三年解送的举子当中,国子监生徒是否按照事前所说,占据一半名额(京兆府解送的举子,在科场有天然优势,十有八中,独抗百郡);

    四、能否提高国子监学官俸料钱,使其安心教授学业;

    五、可否等到十三年春闱结束,再清查国子监补署情况。

    “尖牙利齿......”听完这些后,常衮不由得对高岳大生厌恶,然后便对高岳打起了官腔,“高逸崧,你站在这登闻鼓前,可知我唐有个三不理?”

    高岳说不知。

    常衮顿时抓住把柄,指着旁边安置的匦函朗声说道,“我朝凡亡官失职,婚田两竞,追理财物者,应先诉于本司,若本司不理,再诉于省司,若省司不理,则诉于三司,若三司不理,方可投匦;登闻鼓亦是如此,有挝鼓进状者,先送京兆府推问,若仍觉冤屈,可再去御史台,结果你们在光节门前非但不听京兆少尹杜济的劝阻,反倒冲闯内殿门禁,可知这是什么罪责吗?”

    常衮这番话声色俱厉,早吓得三分之一的国子监生徒噤若寒蝉。

    高岳大怒,心想你说的轻巧,什么三不理,不过是本司(州县)、省司(尚书省)和三司(唐代的三司受事,是指中书舍人、门下给事中和御史中丞,他们负责接状子和上表,但御史台通常根本不受上表,一怕麻烦,二怕冤案影响自己名声)之间互相踢皮球而已。

    那边常衮的话语刚说完,披着铁甲手持长戟、哨棒的金吾士兵们顿时自各处呐喊着赶来,将登闻鼓围得水泄不通。

    夜色已覆盖在大明宫,士兵们火把齐举,将西朝堂内外照得如白昼般,让人心儿惶惶。

    这时连卫次公也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带着畏惧的声音,胆怯望着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常衮,“怎么办,逸崧......”

    “别怕,如今退半步,泄半口气,就真的是万劫不复......”高岳头往后靠着,对卫次公说到,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若我这个棚头这时怂了,不但性命难保,还得连累国子监。但若是这次我成功了,别说国子监的棚,此后京城内外谁还认不得我堂堂击登闻鼓的高三郎!

    拼了!

    “诸位同年不要惊慌。”高岳举手大喊道,接着对常衮拱手,“晚生斗胆再问冢宰......”

    “区区太学生,不准驳本相的嘴!”常衮不耐烦地挥动衣袖,示意金吾卫将这群太学生拿下,该逮捕的逮捕,该驱逐的驱逐,“我大唐律规定,在路邀车驾申诉,于魏阙下挝鼓以求上闻,以上御史台表披陈身世,此三者如有不实者,各杖八十高岳你今日连犯两条,状子应送京兆府鞠讯,若有丝毫差池,连杖一百又六十!”

    “一百六十!”当场的生徒都吓得魂飞魄散,高棚头被京兆府那群人打一百六十杖的话,还不得当场一命呜呼?

    “晚生不驳冢宰的嘴,晚生只想和冢宰讲道理!”高岳站在原地,“按照冢宰所言,我等若先诉于本司,本司不理,便要去省司;省司亦有理或不理,不理的话便还要去三司;三司若再不理,我便来击登闻鼓,然后再遇推诿,再回京兆府本司就这样,晚生便要来回九次之多,冢宰我看不需要称之为‘三不理’,应为‘永不理’。”

    “呔,大胆!”常衮指着高岳,勃然大怒。

    这时常衮身边的金吾卫士兵已准备上前办事了。

    月光下,高岳等人的头皮都发麻了,刘德室更是双脚一软,瘫坐在地上。

    但高岳还没有失去勇气,他望了望卫次公,互相间点点头,觉得上面的头发和下面的裆部都因激动而发麻挺直起来,接着又对常衮大喊道,“冢宰以为弄个‘永不理’便能杜绝我众生徒之口了吗?晚生可是知道,除去击鼓投匦外,还有最后个直诉的办法。”

18.打脊取进士

    听到这句话,常衮也不由得头皮发麻。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

    但还没等他想出什么,高岳就径自喊出了最后的直诉之法,“我等便去昭陵,哭陵!”

    于是众生徒再度嚎啕大哭,捶胸顿足,配合棚头高呼,“我等皆是务本坊鬼市一堆枯柴,不妨就去昭陵哭陵算了,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这下,长久以来积压在国子监生徒心头上的情绪全部爆发,他们本都是下层的品子,其父辈绝大部分都是五品下的官僚,而今朝廷三品官之子可以直接去崇文、弘文二馆,四品当权的也可拉关系通榜,只有这群生徒被留在国子监当中,在经业合格后还要参加科考,一年又一年,虽然希望确实渺茫,但想要他们放弃最后的福利国子监免费食宿,这是绝不可能的。

    那样,便等于国子监名不存,实也亡。

    绝不能再退让了!

    凭什么要我们做出牺牲?凭什么不兑现故去宰相杨绾生前承诺?

    “我们定要去哭陵!”数百张口就这样齐齐喊出共同的心声。

    太宗皇帝啊,你得张开眼看看,天子门生在这时到了何等凄惨的境地啊!

    就在所有生徒闹作一团时,常衮则完全失去耐性,他厉声要求金吾士兵尽快弹压,并额外要求:马上将带头的高岳押至光德坊的京兆府廨里,杖一百六十棍再说。

    可金吾士兵们却犹豫逡巡:敲个登闻鼓而已,真的要闹出人命的话,要是圣主追究下来,可就不好解释了。

    结果这时,传来声“且慢!”

    士兵们包括常衮在内,回头看发出声音的所在。

    结果下一秒钟,所有人都山呼万岁,跪拜下来。

    只见内侍们点着火把,引着辆带伞盖的辂车,沿着中央的御道碌碌而来,停在西朝堂和东朝堂之间的魏阙处,其上端坐之人通天冠、赤黄袍,身后诸位皆是朱紫之袍的重臣,可不是当朝天子嘛!?

    国子监生徒最初全是诧异表情,接着也齐声高呼“拜圣人!”全部拜舞而下。

    “是他?”高岳果然看到,在天子车驾边跟随的,真是那个蒸胡老者,紫袍金鱼袋,看来确是刘晏无疑。

    刘晏旁边的金吾大将军、代宗皇帝的亲舅父吴凑站出挥动了下手臂,围住生徒们的金吾士兵迅速哗啦哗啦地退却。

    高岳当机立断,将国子监申诉的文状捧着,递交到皇帝的车驾前。

    “郎君,敢击登闻鼓,胆子不小啊?”霍忠翼笑着,从高岳的手里将文状接过来,而后转交给了代宗皇帝。

    辂车上的代宗皇帝,借着火光,略看了下,然后便说了句,“生徒的苦朕今日亲眼看到,心中也知道了。此状的五条,全部准可。”

    数百国子监生徒顿时爆发了巨大的欢呼,纷纷叩首谢恩。

    而常衮则愤懑难堪,便要举起袖子劝谏皇帝。

    代宗皇帝立刻拍了下辂车的车轼,没让常衮把话说出来,而是盯住高岳,“你便是渤海高公的侄孙高岳是不是?这状上的五条,朕全都可以答应你,但也别忘记你和身后的这群国子监生徒的身份是什么?天子门生啊,可全是朕的学生,然今年的贡举,国子监竟无一人及第,折损的便是朕的面子,让朕贻笑于天下!若你们今晚真的去哭昭陵,哭的底气足吗?高岳你回答朕,足,还是不足?”

    高岳急忙低头拱手,准备思索条理。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和皇帝说话,原本计划就是闹到宰相这里就止步了,没想到把皇帝都惊出来了。

    同时,车驾那边的刘晏捋着胡子,也在等待高岳的答复。

    不过高岳的沉默是短暂的。

    很快,在场所有的人,都听到句清晰的话,“来年礼部贡举,打脊取进士!”

    这话是高岳亲口说出来的,当着皇帝车驾面前说出来的。

    打脊,是高岳来唐代后学的一句俗语,便是“死也要”的意思,即“来年科考,我死也要考中进士。”

    望着高岳认真的神态,原本满面怒气的代宗突然笑起来,接着哈哈哈笑得停不下来。

    车驾四周的随臣、将士和宦官内侍,也都轰然大笑不止。

    只有刘晏和常衮没笑,前者若有所思,后者则是切齿不已。

    “高郎君,高学士,君前无戏言,请你记住喽。”霍忠翼皮笑肉不笑地提醒道。

    “高岳啊,别忘记了,刚才你送上状子那刻起,就又算是‘路邀车驾申诉’了,即是说,要是来年你再次下第,便是三罪并发,共要打二百四十杖,届时怕是真的要打脊,打到你魂飞魄散,勿谓朕言之不预也。”说完,代宗皇帝便起驾离去了。

    一会儿后,宫墙角落里,常衮亲自询问了名方才自小延英殿上退下来的书办,自他离去后,圣主都有什么处断。

    书办禀告他,“杨相国刚刚薨去,圣主说不便立刻拜新的中书侍郎。”

    这话说得常衮内心欣喜。

    但书办随即又补充,“圣主特命中书舍人崔佑甫暂代中书侍郎的职务。”

    常衮当即觉得头顶浇下一盆雪水。

    接着书办又禀告他说,“杨相国的谥号,圣主觉得不妥。”

    哦,常衮立即转悲为喜。

    但那书办立即又说,“圣主改了个谥号,曰文简。”

    气得常衮直甩袖子。

    “还有常门郎,圣主最后的敕令是,比部郎中苏端妄议上司,言辞狂悖,已被贬去潮州当司户参军了......”

    说完,那书办警惕畏惧地望望四周,对常衮作了个长揖,随后匆匆离去。

    “砰”一声,常衮的拳头狠狠砸在了宫墙之上,骨节上顿时血迹斑斑,微微的尘土掉落下来。

    “高岳......”常衮的牙齿发出剧烈的摩擦声,他需要个泄愤的对象。

    务本坊国子监的朱色大门,在夜幕里被几名巡铺的金吾士兵和坊卒推开,大呼到“高郎君回来了!”

    接着高岳坐在面抬舆上,在一片热热闹闹的欢呼声里,被十多名太学生、四门生抬着,更多的人像是舞蹈那般,举着双手拥在前后左右,如凯旋般返归到了国子监当中,“咱们挝登闻鼓成功了,圣主亲口答应咱们的条件,以后这年的衣食不用烦忧,并且国子监生徒将在来年,得到京兆府的解送,及第出头有望啦!”

    就在所有人欢呼雀跃时,抬舆上的高岳闭上双眼,内心却很清楚:

    唉,国子监我是无愧于它了,可来年若不中进士的话,按照我和皇帝的约定,这条命算是真的要完了。

19.美名始流传

    可高岳暂时还不知道的是,因猛击登闻鼓的事,他和韬奋棚实则已引起朝廷不少人的注意......

    次日在吏部都堂内,刘晏便端坐着,似乎是兴至而发问,“文房现在何处啊?”

    几名整理文牍的吏员,即刻向尚书汇报,“现如今临近三铨,刘宣州正落脚于光宅坊的邸舍当中,希望能经吏尚援手,量移迁转,入朝廷台省为郎官。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

    刘晏点点头,摸了摸胡须叹口气说,“文房仕途多舛,先后三次惨遭贬谪,而被贬去睦州(现浙江淳安)司马这次,是我未能尽力帮他,有愧于他。不知文房此次前来请求迁转,希望谋什么职务?”

    “听说苏端被贬后,他希望能接替苏端,担任比部郎中。”

    刘晏摇摇头,“郎中乃是清要美职,此外若不历员外郎拜者,无异于‘土山头果毅’,文房先前压根没当过员外郎,假如直接让他自司马迁转到郎中职务上来,不孚众望啊!”

    原来刘晏所说的理论,正和先前薛瑶英为高岳所画的八隽图是暗合的。唐朝的官员升迁,不是胡乱来的,一些朋(zuo)友(zhe)认为就是像打游戏升级那样,把品秩往上升就是了,但其实在唐人心目里,不但爵、勋、品、差遣使职这些要分开,光是品也有职事品和散官品(就像现在师长和少将是两个概念,**还有上校当兵团司令的奇葩现象,白居易当五品司马还要江州司马青衫湿)之分,此外什么人走什么样的升迁路线也是有或默认或公开的规则的。

    比如在唐朝人的眼中,郎中这样的美职,理论上必须要从同样为美职的员外郎里提拔(见薛瑶英的八隽图),而不是由州府司马里直接迁转的就连白居易这样的人生赢家,他从江州司马任上回来,也要先当员外郎,而后再继续往上升到礼部主客郎中,这是个固定的程序假如直接从州府司马当上郎中,那就好比长征士兵(唐人讥诮这些士兵为土山头,大概意指他们去边塞多是守山头的),一下被拔擢为边塞果毅都尉那般,在为官上这就叫做“不历清资,便拜高品”,是要遭受很大的非议嘲讽的。典型的例子便是景龙年间,彭州司马赵谦光直接入朝当了户部郎中,时为户部员外郎的贺遂涉(贺遂为复姓)大受打击(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是该我先的),便写诗嘲讽赵谦光曰:

    员外由来美,郎中望亦优。宁知粉署里,翻作土山头。

    所以刘晏是不可能同意这位“刘宣州”直接从睦州司马回来当比部郎中的(比部归刑部)。

    于是一名吏员,大概是受过刘宣州之托,便请求,“刘宣州说退而求其次亦可,希望就任台院御史。”

    台院御史,即侍御史。

    刘晏再次摇摇头,“这样好了,明年先量移至随州刺史,再过上段时间,待有合适阙员,我会帮他回朝当上台省的郎官的。”

    这个结果倒也合情合理,于是那吏员急忙替刘宣州拜谢,但刘晏接下来哈哈笑起来,说“你替本吏尚给文房带个话,反正司马官是闲职,备员俸而已,回去不回去也无所谓,每月五万五千钱的俸料钱照常拿着,让他先在长安呆上段时间,等着出刺随州,顺便替我结识个人......嘿嘿,文房啊文房,我都几乎忘记了,当年你在国子监,也是位棚头来着。”

    接下来这几天,国子监里也热闹极了:高岳的韬奋棚,因先前击登闻鼓的事而大发异彩,故而一下成为诸位生徒心目中的偶像团体,大有“我的boss我的英雄”之感,于是此棚一下子扩充到了六十人上下,其中更有十来名家境相对殷实的棚友。

    高岳当机立断,改革了棚约,他模仿税务制度,将棚友按照资产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的棚费更高,下等则减免部分棚费,这样实行共产平均主义,可以更好地让这个棚维持下去。

    迅速的,“高三鼓”的名声也流传到了长安各街坊上去了。越传越玄乎,说什么高三郎跃过宫墙,直入到西朝堂的登闻鼓上,打了第一鼓,京兆少尹来见,第二鼓当朝宰相来见,第三鼓圣人天子都驾车来见了,所以叫“高三鼓”。

    “别吹了,说不定明年我高三郎的人皮,就要被扒下来去蒙那登闻鼓了。”高岳在心中快乐也痛着。

    但人气和声势还是无法阻挡的,务本坊四周的小店肆、小邸舍,已开始隔三岔五地给给棚里送来些“茶果钱”,时而三百文,时而五百钱,渐渐也有小官小吏开始登门来访了......

    不过高岳并没有被冲昏头脑,他还是很谨慎很谦虚地在每日早上系一系、提一提腰带,然后就背着行李,去胜业寺写经坊,继续替吴彩鸾做事:为街坊邻居抄写书仪,顺便锻炼小楷和骈文,人人都夸他是有高风亮节的君子,很快胜业坊里关于他的好名声也传开了。

    但郭小凤和他的手下们,也盯上了高岳。

    一日,郭小凤亲自带着二三十名恶少年出现在了写经坊处。

    “高郎君,七日之期限也到了,你要替我写向宋住住的提亲书仪了。”郭小凤站在抄经台的对面,满脸横肉拧着。

    “我不写提亲书仪的。要写就让我彩鸾师父写。”高岳很淡然地回答说。

    但他转头,发觉他师父吴彩鸾早已翻院子后墙跑了,连个背影都没留下......

    哗啦啦,郭小凤的大手伸来,将高岳衣衫圈领给揪住,“你师父?你师父吴彩鸾可还欠我二十贯钱没还呢,就让你的书仪抵债好了!”

    “诸位,为什么非得要逼我写呢?”高岳哭笑不得。

    “简单,因为你和蔡佛奴是好朋友,你一写书仪,便能打击到蔡佛奴,我就能成功挑拨你们的友情。你会失去蔡佛奴这个朋友,就只能来投靠我,看你书仪和名声都还不错,怎么样,我马上就要去朔方军当汾阳王帐下的亲军虞侯了,只要你以后愿屈从我,将来朔方幕府里难道还少得了你一份优厚差事吗?”

    原来这位郭小凤也想和自己交朋友啊,是个傲娇的恶少年而已。

    可我高岳堂堂国子监的学士,怎么可能和你这样的同流合污呢?

20.怒掴郭小凤

    “汾阳王府算得了什么!我高岳将来是要为圣人天子做事的。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高岳大喊起来,狠狠打落了郭小凤的手,接着他站起来,指着在场的各位恶少年,“今天我若是写了这份书仪,岂不是帮郭小凤欺男霸女,助纣为虐了吗?”

    这几声怒斥,一下子将写经坊外鸣珂曲的各位路人给吸引住了,其中名骑着马、焦黄面皮、八字胡的中年男子,听到了高岳高呼“汾阳王府算得了什么”时,不由得来了兴趣,便停下马来,静静地暗中观察写经坊的态势。

    这下郭小凤发怒起来,当即提起拳头,就对着高岳的面门准备打下去。

    结果高岳微微一笑,“你打啊?我高三郎可是击过登闻鼓的人,亲自得到过圣人接见的,你若打伤了我,天子哪日想起来问,那挝鼓的高三郎如何了?到时别说你那当狗的爹,就是汾阳王也保不了你的。”

    “你,你,你敢骂我父?”郭小凤下不来拳头,又气得脸色发青。

    “渠帅(恶少年喜欢喊老大为渠帅)......”那名身上刺着“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恶少年,被高岳的话恫吓住了,就上前准备央求郭小凤不要来硬的。

    结果话音未落,高岳就推开郭小凤,噔噔噔依次叉开五根手指,抡起巴掌如风,清清脆脆地一声响,把郭小凤抽得背过脸去了。

    “啊!”吓得一群恶少年,猝不及防高岳会突然出手,都急忙往后退,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小凤哥被打。

    郭小凤被狠狠抽了一巴掌,满脸都是黑黑的墨痕,等到他刚转过脸来时,高岳上去又是一巴掌,这次换了个方向,打得更狠,把郭小凤的鼻涕都给打的飞出来了。

    “这巴掌是替你父亲管教你的,年纪轻轻不学好,整天想夺弱女子的本元人家的本元是要给相悦男子的,岂容你这獠奴妖怪般的玩意儿来硬抢!你们说,你们自己家的姊妹本元,被其他人仗势夺走,你们开心吗?”

    “这位高学士好像说的有点道理哦。”几名恶少年发生了动摇,慢慢更加犹豫。

    郭小凤被打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居然在原地嚎啕顿足起来,“我没夺住住的本元,我是向她明媒正娶提亲来着,聘礼足足五十贯,你打我,你打我,到底凭什么打我啊?我,我长这么大,连我父都没打过我!”

    高岳扬着巴掌,听完郭小凤的这句话,心想也对哦,人家只是来要自己写个书仪,然后去光明正大提亲,也没做什么过分出格的事,自己不由分说给了他两巴掌,确实有点不分青红皂白了。

    转念一想,这郭小凤家中确实有钱啊,五十贯不是个小数目啊唉,女的不怕威逼,就怕利诱住住和假母双文在平康坊也属贫苦阶层,要是她俩真的挨不住这高额聘礼的劝诱......

    “唉,佛奴更可怜,也是个更质朴的娃儿。虽然我打郭小凤有点点过分,但很明显应该帮帮佛奴。”高岳这时想好了对策,便收起手掌,指了指郭小凤。

    “你坐下。”

    郭小凤捂着脸,不敢坐。

    “叫你坐你就坐。”高岳下句话就不太耐烦了。

    “好。”郭小凤当即挨着矮杌坐了下来。

    “听着,书仪我可以给你写,但你提亲时必须要对住住礼敬有加,不得有所逾越,至于这门婚事可还是否,都得听住住本人的态度,不得使强,明白吗?”

    “明白了。”郭小凤这时候乖得很。

    言毕,高岳问好双方的八卦,算了算,一挥而就,写好了书仪,交给郭小凤。

    “谢谢高学士。”一群恶少年撅着屁股在写经坊感激不尽,然后举着高岳的书仪,“高三鼓的书仪,高三鼓的书仪也!”一溜烟跑走了。

    那焦黄面皮的汉子,也暗自笑了笑,“高岳高三郎,确实是个有趣的人物。”说完,便也策马,往南向着东市去了。

    同时,一位来自东市的牙侩,站在台阶下,也同样目睹了高岳威压恶少年的整个过程,也微微点头颔首。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吴彩鸾才又出现在后院墙头上,像只紧张的猫般警惕地东张西望番,又见高岳坦然地坐在那里抄写佛经,心知风波过去,便翻入进来,拍着巴掌,三步两步走到高岳面前,“逸崧你没事吧!”

    “没事,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吴彩鸾有些不敢相信,便捏捏高岳的胳膊,又捏捏他的脸颊,害怕他哪里暗处被打了,“真的没事?”

    “有你这样的好师父在,他们怎敢动我半根毫毛!”

    “就是嘛!哈哈。”吴彩鸾硬着头皮接下了高岳这番嘲讽,抓了抓发髻,“其实小妇刚才翻墙出去,找了数十名援手来,但见郭小凤早就溜远了,就让他们各自回家去了。”

    “收工,走了。”高岳眼皮都没抬下,就起身收拾好文具行李,背上身后,和诸位经生一一话别后,便准备走出写经坊,

    见高岳这样,就知道他还没原谅自己不讲义气,吴彩鸾便追出来,“逸崧啊,你不要这样生气嘛?其实,其实是小妇我欠了郭小凤二十贯钱,还以为他是来索债的。”

    高岳便停下来,很严肃地斥责吴彩鸾说,“你玩博戏啊?我听冉三娘说你光是在胜业寺质库里就欠下八十贯,又向郭小凤借了二十贯,还有多少借债是我们写经坊内部都不清楚的?炼师啊炼师,不是我说你......像我,就从来不借高利贷这种害己的东西,更不会去沾染赌博恶习。”

    红芍小亭内,正在作画的薛瑶英,此时突然微微打了个喷嚏。

    “逸崧你前句话说得对,我彩鸾是举了不少债,但后句不对,小妇根本没有参与过任何博戏啊!”

    谁想吴彩鸾刚说完,街坊黄大娘就走过来,“炼师啊,马上暮鼓过后来我家里,玩双陆长行啊,老身也撩个零。”

    撩零的意思是,在赌博里跟着玩家后押钱下注,若玩家赢,自己也能分到零头红利。

    这下吴彩鸾尴尬了,忙对高岳解释说,“小赌怡情,小赌怡情嘛。”

    两人争执不下时,那东市的牙侩走上来,对着高岳行礼说,“敢问可是高三郎高学士?”

    高岳看看他,说是。

    那牙侩龇着满嘴黄牙笑起来,殷勤地说,“东市邸舍甲字房中,已备下薄宴,特情高学士前往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