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青襦练垂髻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郭小凤叫嚣起来。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几名恶少年趁机抓住刘德室和卫次公,还摁住了装着张谭尸体的小车,大声威胁着高岳。
被团团困住的高岳,身后是凶肆门板和门柱,前面是如狼似虎的恶少年,手里还死死举着七宝玛瑙杯,额头上因为紧张,已冒出了累累汗珠。
街道上的行人见到恶少年行凶,避之唯恐不及,但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少女声音传来,“这位郎君的玛瑙杯,我家主人愿意花五百贯买下。”
凶肆之前,郭小凤气得口鼻歪斜,转过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居然不把他郭小凤和他爹郭锻摆在眼里。
高岳也十分诧异,只见街道上停着一辆装饰精巧的钿车,由两匹骏马拉着,而车旁站着位身着水蓝色襦裙的十三四岁少女,梳着左右双股练垂髻,系以鹅黄色绢带,刚才的话就是她说出来的。
郭小凤见这侍女的打扮举止不俗,又看那车马也都不是凡品,必然是大官家眷之物(钿车为唐朝贵妇出行之用),心中已然怯了几分,但嘴还硬,“小女娃别来多事!可知我郭小凤是谁?”
那少女冷笑声,声音清脆无比,“区区京兆府捕贼官的儿子,杂色外流耳,就敢妄称全辖长安城地面?要让我家主人知晓,杀你如杀只蝼蚁般。”
“郭小凤你完蛋了,惹到这位府君,快看他派来的金吾军来了!”高岳趁机指着街那边,虚张声势地喊道。
心虚的郭小凤和那群恶少年顿时没了刚才的气势,撂下几句狠话,便飞也般向着兴道坊那边的坡塘林子里奔去,作鸟兽散。
“郎君。”那钿车旁的侍女见高岳向她走来,当即道了个万福。
“这......”
“方才小婢所言句句属实,这玛瑙杯我主人确有购买的诚意。”说完,那侍女掀开了钿车的翠幕,高岳、刘德室和卫次公往里望去,赫然是装满铜钱和丝帛的箱箧,“这里足有五百贯财货,价钱不虚请郎君务必不要吝爱,将此杯售予我主。”那侍女微笑着说到,虽然很客气,可言语里却隐隐有不可不卖的意思。
高岳想了想,“这玛瑙杯好是好,贵是贵,但太过惹眼,我又无权无势保它不住,不如换成铜钱丝帛,这些东西在唐朝可都是硬通货,还不惹人注意,总的来说这是桩可行的买卖。”
于是便表示认可这桩买卖。
那侍女笑逐颜开,“天色已晚,一钿车的东西不便交易,况且我家主人还想结识郎君。为明诚意,请郎君先自车中取丧葬所需的五十贯钱,春闱结束后一日,请郎君先移步西市秤行,其南小海池的邸舍柜坊,可凭这封‘便换’去任取钱财,总值五百贯之数,何时取取多少都随郎君的便。若郎君去后,觉得小婢所言不假,便出西市,在临街第一曲处,小婢便在那里专候,引郎君去会我家主人。”
说完那侍女便从襦裙贴身的囊中,取出封文牒模样的东西,“喏,郎君这便是便换文证。”
其实高岳看了两眼,便知道这“便换”是什么,不就是后世的存款支票吗?拿着这便换,他确实可以随时去那个什么“小海池柜坊”去取钱,可前提是这侍女没有骗他。
不过高岳既然能将淇水别业抵押给那个只见过两次面的老者,信任这个侍女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反正自己已无路可退,索性拼搏一把。
在卫次公和刘德室的咋舌下,高岳坦然将杯子摆入了那侍女的手里,“杯子和钿车你都带回去吧,我已拿到便换了。”
那侍女再次笑起来,扬扬手里的玛瑙杯,说“小婢名唤芝蕙,请郎君不要忘记。”
说完,芝蕙便伴行在那钿车之旁,缓缓往西而行。
夜幕也快降临了,高岳便将芝蕙方才所送的五十贯现钱,送到那凶肆里,暂且将张谭的尸身也安顿在彼处,便和其余二位返归务本坊。
卫次公寄宿在务本坊西曲的邸舍里,高岳便和刘德室返归国子监。
回去后,太学生和学官听闻张谭横死的消息,无不悲怆莫名。
然而,春闱的考试还必须要继续进行。
第二天,来到礼部南院的举子,便只剩下六百上下了。
之前所坐的东庑廊下,高岳默默地坐在那里,他看看右边,刘德室已经下第了,而后又往往对面西庑廊靠着中堂门的那个角落,原本佝偻呆在那里的张谭也死了。
前后只剩下独孤良器、郑还有卫次公了。
开考前,高岳又买了小宦官霍竞良的一瓯清茶,摆在书案上,咕咚咕咚喝了数口,开始静下心思:
不管这场靠的是策问,还是诗赋,他九成九都要下第的。
那么那个侍女芝蕙所属的主人,又因何非要结识他呢?
当潘炎潘侍郎再次在前厅坐下后,那个叫黎逢的又是最后一个赴场的,也不坐在庑廊下,铺席就专门坐在前厅的阶下,好像是根本不懂礼数,也好像是有意而为之似的。
而前厅楼宇上,常衮、杨绾和那个表字为“士安”的蒸胡老者再度坐在各自榻上,监察着礼部试第二场。
开考前,常衮似乎不经意地问那老者一句,“小杨山人的事,圣主的态度如何了?”
蒸胡老者漫不经心地啜了几口茶,接着回答说,“安心,圣主仁慈明睿,这次只诛元载一门,连王缙也只是贬斥括州刺史而已,小杨山人虽和元载交契深厚,可毕竟没有任何违背国典之处。依我看大约就是罢黜而已。”
常衮便“唔”的声,可脸部表情明显是有点愉快的,并暗笑起来,“小杨山人若如此处置,怕是令狐员外郎要恼怒非常了。”
而那蒸胡老者,也明显看出常衮的喜悦来,不过隔着腾腾的茶雾,常衮却看不到他的表情。
这时其下前厅处,令狐员外郎高声喊道,“二场,策问五道!”
原本最重要的诗赋,看来今年彻底沦为第三场。
言毕,前厅上悬起了五块木版,上面写着五道问题,而垂帘也同时一面接着一面地放下来。
高岳看着第一道策问,喃喃读着:
“问,古之善为政者,在得人而已,在求理而已。周以功德诏爵禄,秦以农战居职员,汉武帝诏察茂异可以为将相者......我唐或计户以贡士,或限年以入官,事有可行,法有可采,制度当否?悉期指明。”
高岳读完,凝起双眉,“这道策问专谈人才选拔制度的,我倒是可以写点东西的!”
12.怒斥士贡举
他想起滞留长安十五年却依旧下第的刘德室,想起受困三十载最后一命呜呼的张谭,还有那破败荒芜的国子监。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他们为何会这样,确实有自身能力不足、头脑不明的因素在其中,可“李家人”就不应该对他们的悲剧负上些责任吗?以前他在教科书里曾见过“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原本这话对他而言不过是行铅印的文字而已,现在穿越至此才有血迹斑斑的体会你设科考选拔,吸引人才来为你白头倒是不错,可是你又大搞门荫制度,又搞通榜制度,又搞投卷风气,让刘德室、张谭这样无权无势的读书人为了那些似有似无、可有可无的希望而耗尽一生。而像刘德室这样的,即便进士及第又如何?他是实现了毕生的夙愿,可然后呢,他不通经典,毫无经济实务的能力,做官也不会有任何成绩,最后还是碌碌无为到死。
他为何不通经典呢?原因不光在于他本人的执拗,更在于李家人随性而设的考试制度,前数十年一直说“初榜诗赋”,还说可以用诗赋赎贴,贴经排在最后,可有可无;今年突然又改弦易辙,来了个“初榜贴经”,不可赎贴,让许多举子无所适从,更间接导致了张谭的心枯而死。
而这一切,可能不过是那位垂帘后端坐的潘炎侍郎的一时心血来潮,想来个新官上任三把火。恰如那个在安上门边出言讽刺的小宦官霍竞良所言,“三条烛尽,烧残学士之心;八韵赋成,笑破侍郎之口。”那年复一年烧残的、焦灼的、滴血的,可不就是千百举子的心吗?换来的,却可能只是上位者鼻孔里冒出的不屑一顾的嗤笑。
高岳不由得有些冲动,他又仰脖子饮满了几杯茶水,吃了些王团团送的黄精饭,觉得精力四溢、义愤填膺,不由得想起韩愈所写的《马说》,这个小小的礼部南院何尝不是个让无数千里马“骈死于槽枥之间”的炼狱?
韩愈这时候也就几岁大,高岳灵感涌上,便提笔以其文为骨,施展开来,以他初级文言文的水平,倒也洋洋洒洒写了个数百字,猛烈抨击了“我唐”的贡举制度,并且还有发挥,本着他西京大学历史系硕士生的见识,又痛骂了前代的武则天一番,“武后任事,参决大政,稍涉文史,遂好雕虫文艺,附庸文雅,当时公卿百官无不以文章而进,因循暇久,浸染成风,以至今日。故策第竞喧于州府,祈恩不胜于拜伏。举子驱驰府寺之门,出入王公之第,上启投卷,唯希唾之泽;摩顶至足,冀荷提携之恩!”
至于怎么解决,关我p事,反正出的策也就是问我“制度当否?悉期指明。”
写完后顿觉痛快,不由得又饮了一满盅的茶水。
此时不觉又到了近午时分了。
接着又看其他的几道时务策,大约是边戎、田制、盐铁这些东西,高岳来的时候不久,对这些没有什么深入研究,但也准备凭借历史硕士生的学力,胡乱搪塞番反正该发泄的也发泄过了,总是要落第的,走也要走的潇洒些。
谁想这时,一直坐在前厅和中庭处的那位黎逢突然提出“上请”,他问垂帘后的潘炎,“晚生对策有一事不明。”
潘侍郎依旧十分客气,“但说无妨。”
“不知尧舜是哪一代的先辈,又是哪年及的第?”
这个上请一出口,垂帘后潘侍郎、令狐员外郎等一众试官无不目瞪口呆,眼前这黎逢看起来也是饱学之士,可谁想连尧舜是什么时代的人都不知道,还问“哪年及的第”,接着大伙儿不由得以袖捂嘴,无不暗笑起来。
楼宇窗牖后,那蒸胡老者听到这个荒谬可笑的上请,也不住地摇头,“这样下去,科考选拔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潘炎虽然暗自好笑,也不好当着黎逢的面说出来,便直接叫人快跑去秘书省、集贤院,不一会儿用数座大绳床抬来许多经史典籍,摆在中庭当中,接着朗声对东西庑廊的举子们说,“我唐取士,务在得才,经籍在此,请恣检寻,无需上请!”
主司这个举动又让高岳骇异了,险些一口茶没喷出来:还有这种操作!不会又是什么陷阱吧?
可接下来,很多举子都离开书案,举着策卷,真的去翻检了唉!
“这么好,我也要去。”高岳也当机立断,跑下去,并且他还多了个心眼他提着笔,捧着张白纸,细心地将绳床上所有经籍的名字给抄下来,他着眼的是未来快速提升自己应考能力水平的方法,便是拥有个完整的“参考书”目录,然后按图索骥,方便快捷。
抄着抄着,高岳突然觉得腹中绞痛,哎呦哎呦,他脸色惨白,返回到座位上。
那边已经开始誊录策对的郑见到他这副模样,不由得准备开口询问。
哪想高岳旁边的独孤良器率先关切,“高必先这是怎么了?”
郑话到嘴边,只能又吞回去。
高岳伏在书案上,一副难以忍受的模样,举着手,断断续续说,“吃了黄精饭,又喝了蜡面冷茶,这下我真的要成仙了......不行了,不行,我要上请,去,去洗手间。”
“洗手间?”独孤良器十分惊讶。
“就是厕房。独孤必先,麻烦你帮我照看下卷子,我回来再写再誊。”高岳呻唤着答道,接着一溜小跑,到了前厅垂帘面前,对潘侍郎说到我要上厕房。
潘侍郎说快去,快去,马上到酉时结束我们就要收卷了。
阶下一位吏员还没来得及指示,高岳刺溜下跑到了南院角落的厕房当中,接着又一跳跳地出来,在旁边的树干摘下几片叶子,这才重新进去。
不久,独孤良器已停笔,他支着下颔望着角落里的厕房,“看来高必先的腹痛厉害,到现在还没出来。”
这时,厕房的帘子掀开,里面传出高岳的声音,旁边的吏员皱着眉,听他在里面说什么,接着那吏员便摇摇头,又摘开几片叶子,捏着鼻子送到厕房里去......
“唉,看来是很难出来了。”独孤良器叹息道。
借着他看看四周,郑和卫次公都在埋头誊录自己的策问,也无暇来帮高岳做什么。
这时日影偏移,渐行渐低,凉月也悄然自墙头而上:酉时马上就要结束了!
13.夜览时务策
独孤良器觉得再这样下去要误事的,他横下心来看看四周,人人都在纷乱地忙乎,没人注意到他,便咬咬牙,直接将高岳的几张策卷给拽了过来,然后提起笔......楼宇之上,常衮和杨绾早已离去,但那位蒸胡老者却始终没有移步,他看见高岳跑去如厕,却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这位出来,“莫非有急疾?奇钱郎君啊奇钱郎君,你的运势不会就这么一点吧?”那老者盯住南院角落,树冠下的厕房喃喃自语,接着敏锐的目光又忽然瞧见,在东庑廊的长檐下,高岳旁边的独孤良器却伏在案上,奋笔疾书着,明显是抄写誊录什么东西。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
月光洒入到楼宇后的房间里,坐榻、屏风和小几,都被镀上了层银色光辉,那老者的眼瞳收缩了几下,饶有兴趣起来,“有意思,这奇钱郎君看起来也不是一般人,有点运势。”
酉时到,潘炎起身,垂帘在令狐员外郎的喝声里被逐个升起来,收卷了。
这时月光已完全落在了南院的中庭当中,许多举子案前都燃起了蜡烛,一起照得庑廊左右通明如白昼般。
这时高岳才双腿颤抖,血脉淤塞麻木,一瘸一拐地从厕所里走出,整个身躯都完全虚脱了,“糟糕,没想到上个洗手间,都已经是晚上了,还收卷了。唉,也罢也罢,反正我也只能走到这步了。”
而后高岳呲牙咧嘴地坐回自己书案,搓着腿部,却赫然发觉,自己面前的策卷,满满当当,五道题目都已写完,“唉!”高岳大惊失色,急忙拿起来看,其中第一道策问算是他自己写的,第二道与第三道他只是各自凑乎写了一半而已,可现在却全部已完成,并且两部分字迹虽然代笔的那位已很努力在模仿自己,可还是能看出有所不同。
“这......”他先回头看看郑,可对方满脸的疲惫,好像刚刚搁下笔来。
前面的卫次公也是一样。
于是高岳一手扶住额头,眼睛却转过来,恰好和独孤良器四目相对。
独孤良器年轻的面容羞涩地笑笑,本人正襟危坐,却闪了两个眼色,示意高岳不要声张。
后面郑摇摇头,但也没说什么。
夜中,南院的考试结束了,几名年老的吏员抱着各位举子的策卷,鱼贯进入了尚书省的都堂处。
那里烛火通明,摆满食案和水陆珍馐,会食是由吏部提供的,而常衮、杨绾二位宰相都来参加了会食,原因是他俩要来亲自看看,数百名进士科举子们的策问,都分别写了什么。
其实最关键的是,要看看有无举子在策问里非议朝政、攻讦宰执,这种事在过去不是没有发生过,策问是和时政联系得最紧密的,若是把守得不严,风言风语传到圣主陛下那里去,会对自己的执政生涯蒙上不必要阴影的,特别对于常、杨这二位初登相位的人而言。
毕竟元载、王缙刚刚倾覆。
而蒸胡老者也在席间,陪着二位宰相一道用餐,不紧不慢地用食箸夹起鲜嫩柔滑的鲫鱼脍,向嘴中送,边咀嚼边还说,还是没有安老胡儿的蒸胡好吃。
吃完后,试官开始监督各个文吏,用朱笔开始批阅各举子的策卷,许多双眼睛来回搜寻着。
最后,卫次公、郑、独孤良器三者的策卷都被罗列其上,还有黎逢和高岳的。
独孤良器和卫次公的策卷被呈上的原因是写得好,“二者的策问确有国器之才。”就连最为严苛的杨绾,在看到二者的策卷后也不住点头,“可惜,独孤良器的诗赋......”杨绾重重叹息道,看来他认得独孤良器。
而郑的策卷也被送上来,因他是被二位宰相目为状头最有力的候选者,但最早看郑策卷的,却是那个蒸胡老者,他坐到书案前,用手帕擦擦嘴巴,看完后对二位宰相说,“荥阳郑文明的策问,只能说是中人水准,很可惜没有提出什么振聋发聩的见解。”
“一日之内,要对五道时务策提出见解,毕竟仓促啊!就让最后的诗赋场,定出胜负好了。”常衮毫无担心的表示,他对郑的文采有绝对的信心。
听到这话,蒸胡老者嘴角浮现丝不易察觉的笑。
最后呈上来的是黎逢和高岳的策对之卷,“这......听说这个叫黎逢的,在考场上还询问潘礼侍尧舜到底是何时及第的?”杨绾眯着眼睛,看着策卷上黎逢的名字,对侍立在一侧的潘炎说到。
“是的,这个黎逢虽连尧舜是何人都不知道,可他的文却是真的奇。”潘炎急忙躬身拱手。
杨绾便唔得声,和常衮一道看下去,看着看着,确实不断地从口中发出啧啧称奇的声音。
“看来真有那种人,虽然对世务一窍不通,但却天生写得一手惊世骇俗的好文章,就像谪仙下凡在礼部南院里。”蒸胡老者挑着眉毛,在旁侧慢慢地说出这句,算是给黎逢下了定论。
同时,他举起了高岳的策卷,“唉,是他的?果然是独孤良器帮他......”老者看看高岳的卷子,又看看独孤良器的,顿时明白,但他不动声色,迅速将二者卷子分开,“这个叫高岳的,写第一道策问时怨愤满腹啊!”
“哦?”杨绾和常衮同时警觉地投过来目光,生怕高岳攻讦的是他俩。
“安心,骂的是我唐的贡举制度,言语里牵扯到武后。”
听到这话,常、杨二人立刻就安心下来,骂骂武后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其中一向也反对进士考试的杨绾,甚至还说“这叫高岳的举子倒是颇有番见地,名字我记下了。”
接着,蒸胡老者看了看高岳其他策问上其自己所写的内容,越看越觉得这位写得有些意思,其见解和想法绝不同于其他的举子,甚至不同于被认为最上等的卫次公,也明显和一张策卷上的独孤良器所写不同。
“字写得太一般,文采也不出众,幸亏他写了批判贡举的内容,才到我的眼前,不然给一般的试官阅览,可能直接判了下第。不过他关于盐铁、铸钱方面的某些说法,当真是有趣新奇。”蒸胡老者捋着胡须,若有所思。
这会儿,常衮在那里抚掌,“就贴经来说,卫次公和郑不分伯仲。就策问来说,卫次公稍胜于郑,可诗赋郑会大大超越卫次公。所以今年的状头,应该非郑莫属。”杨绾也表示同意。
这就等于二位宰相,公开通榜了。
二位宰相走后,都堂的角落里,潘炎大惊失色,低声对站在他面前的蒸胡老者,也是他的岳丈问到,“什么,要让郑下第?”
14.八字韵脚赋
那老者看到女婿这个表情,不由得淡笑起来,“明日的考场,常杨二位我想办法支走。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怎么,害怕耽误到你的仕途?放心,只要你放了朱遂、王表、彼军等这批崇文、弘文二馆学生的榜,朝廷内没人会找你的麻烦。”“可是我不太明了......”
那边礼部员外郎令狐对潘炎附耳说出真相,“圣主让杨绾、常衮为相,实则违背了当初和我们的诺言。所以为做出弥补,特意让我去判吏部南曹,而让云君(潘炎的字)你得到知贡举的差遣,待到放榜结束后,云君你少不得要补四品的阙。此后礼部举子、吏部六品以下官员的铨选全都握在我们手里,杨绾还好,常衮这样的怎可罢休?他极力援引荥阳郑家来参加科考,就是想继续影响礼部春闱,通过取士来培植自己班底,更何况常衮还和小杨山人以前同为中书舍人,交情匪浅......”
说到小杨山人,老者的眼神顿时凌厉起来。
“元载虽已死,可小杨山人朝中有人想要保他,圣主也不忍加以屠戮,只是罢黜外放而已。若他在外,常衮在内,早晚还是我们的祸患!所以得将礼部贡举、吏部三铨死死拿捏在我们手里!”令狐说到这语气明显激动起来。
潘炎也明白了,接着他又有疑虑,“下第不难,难得是以何种名义。”
“诗赋韵脚。”那老者一锤定音。
潘炎听了听,算是明白,接着他又问那老者,“若郑下第,今年的贡举......”
那老者明显有些厌烦女婿的愚钝,他的语气快速起来,“若无郑的话,卫次公策问更胜,黎逢不出意料诗赋最胜,状头自他俩当中选一个,其他的还需我教你吗?”
潘炎急忙唯唯诺诺,还特意问一句“您所提过的高岳......”
这话倒让老者真正笑起来,“你说那位奇钱郎君?这还不简单,若他诗赋合格,当然要放他的榜。若不合格,看他以后的运势。”
“啊切!”次日凌晨五更时分,安上门前已经恢复的高岳不由得在春寒里打了个喷嚏,在他旁边卫次公仰着头看着远处天际白色的云,壮志满怀,“逸崧,我觉得这次我要高中了,先前二场有如神助,除非天不让我中!”
眼看卫次公这么有信心,高岳也挺高兴的,难得我们国子监可以出位进士。
同样,人群当中郑走出来,他看着高岳,似乎还带着不相信,“昨日的时务策没想到你居然能过?可今日的诗赋,我是不会输给任何人的。”
高岳晓得他是和自己卯上了,心想多一敌不如少一敌,就摆手说,“安心郑郎君,今日我肯定是过不了的,陪场而已。”
没想到郑更加愤怒起来,“高逸崧,你将国家选贤当作什么了,居然不全力以赴?”
“我.....”就在高岳无话可说时,安上门大开了。
于是举子们一拥而入。
就在此刻,安上门边上的横街上,十六人抬着个装饰华美的檐子徐徐而来,随后独孤良器提着精美的食盒和文具,低着头自檐子里迈步下来。
“非得这么大早地起来吗?”
是个中年女子娇嗔的声音,同时一只细腻丰厚的女子之手自檐子帘后伸出来,宠爱地捏了捏独孤良器的脸颊。
独孤良器有些艰难地笑了笑,接着告辞,向安上门走去。
不久,礼部南院当中,大约还剩三百举子了,很多位置都空了出来,潘炎亲自站在庑廊间的中庭里,向各位举子宣布,“诸位大才,应知道我唐礼部试始终分贴经、策问、诗赋三场,其中尤以诗赋为重,为何?只因策论唯剿旧文,贴经只抄义条,不若诗赋可以尽展才华。所以这最后一场,三百举子也只能取二十上下而已,正可谓‘主司褒贬,只在诗赋’,诸位就试两廊之下,挥毫于短景之间,但恐演词藻难求研丽,故按照惯例,日暮之后,许燃烛三条后止。”
正可以说是:
三条烛尽钟初动,
九转丹成鼎未开。
残月渐低人扰扰,
不知谁是谪仙才。
而后潘炎转身,返归前厅,垂帘再度落下。
诗赋题目悬起了版样,让二廊下所有举子看到。
今年只考赋,不考诗。
高岳看了下题目,叫《通天台赋》,并以“洪**存,羡景在下”八字为韵脚,同时令狐提醒道,可不依次用韵,限三百字以上。
看到这个题目,听到这些要求,书案前高岳的笑容渐渐僵硬,最后在心中洪亮地骂道:
完了,就到这里吧,三场通了二场也不错了!
mmp,什么八字韵脚,什么依次不依次,我是断然写不出的!
原来,赋里所谓的“韵脚”,即是要求举子所写的赋中,要把“洪**存羡景在下”这八字依次排在句末!就算不要求依次(也就是八字排列的顺序不可错)用韵,可这篇赋文又要踩着韵脚,又要对仗骈俪,又要切合主旨,又要顺带把我唐的盛景给夸耀一番,我去!(1)
怪不得潘炎许可举子们延长考试,自白昼到夜晚,还能烧三根蜡烛呢!
可是对我,就算是烧三十根蜡烛,哪怕是滴我的蜡,这样的赋文我也是写不出来的啊,不过这时他想起来,中庭绳床上摆着的书籍,有本好像就叫《切韵》,似乎是专门叫人如何押韵的......不过现在怎么弄也来不及了,准备时间太不充分了,等来年或后年吧。
想完,高岳就嘴里含着笔,双手支颔作痴呆状,枯等收卷了!
前面卫次公奋笔疾书,看来这题目颇对他的胃口。
旁边独孤良器则是小脸惨白,全无策对时的才思敏捷,提着笔,写写,涂涂,手都颤抖起来。
突然高岳听到后面一阵响动,居然是郑站起来,原本信心满满的他,这时脸色比死人还难看,倨傲清高的神态荡然无存,像是丢了魂般,在众目睽睽下走出东庑廊,来到中庭,而后痛苦地对着垂帘后的潘炎作揖,说了句,
“晚生有事上请。”
“哦,但说无妨。”
“此次通天台赋的八字韵脚中的羡字,犯先君子(死去的父亲)名讳,为,为避讳,请允许我退出这场考试。”郑的手指死死抓住腿部,几乎都要掐出血来。
庑廊下,高岳很快明白,原来郑之父叫郑羡,为了避讳,郑不能写这篇赋文万恶的封建社会,看来扼杀了多少人才。
15.各有多舛命
“如此,倒要怪我!”垂帘后的潘炎顿时大为唏嘘。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其实这话不过是他虚伪之语,假如郑不为所动,坚持考试的话,那么他试卷一成,潘炎和令狐立刻会以“犯先君子之讳”的罪名,一样革除他的功名,而且还会扣上不孝的帽子毁掉他的前程。
“不,不怪主司,前来赴礼部试的举子近千,谁能网罗周知所有呢?”郑虽然苦痛,但毕竟头脑还是清醒的,他隐隐觉得这韵脚的设置大有蹊跷,似乎是有人故意不想让他考中。
事到如此,潘炎便点点头,“可惜可惜,明年我继续在南院专候文明。”
“晚生告退”郑这时几乎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水,做完拱手之礼后,一步步走回东庑廊下,接着在众人目视下收拾好行装,黯然离开了南院中庭。
西庑廊下,朱遂、王表等数人见郑因避讳而离场,虽不明所以,可互相间都做出弹冠相庆的眼色,内心怕是笑出了猪叫声。
而高岳也是目瞪口呆。
前面的卫次公见郑离场,心中虽然惋惜,却转念一想:卫次公啊卫次公,上天总算待我不薄,先是策问深孚我心,现在又在最艰难的诗赋环节,借避讳之手劝离了竞争力最强的郑,那这次莫要说是进士出身,就连这状头我也要当仁不让于师!
于是卫次公有如神助,笔尖宛转,才情喷薄而出。
前厅之下的席子上,另外位黎逢更是如入定一般,挥毫泼墨,毫无阻滞。
这可烦死高岳了这《通天台赋》他实在是写不出来,又不敢提前交卷,怕给主司个不好的印象,他了解到这礼部侍郎一旦当上,理论上会连知三年贡举(先前还有薛邕连知四榜,取士九十一人)。
他焦躁地坐在书案边,旁边的独孤良器也是满腹焦头烂额的模样。
高岳也想回帮良器,可自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实在力有未逮。最后,高岳索性悄悄自庑廊后壁,又从军士那里买来一些吃的:肉脯、汤饭、米糕、清茶,在书案前摆得满满的,无聊时就吃一口,顺带盘算着马上下第后的“复考计划”,又摸摸怀里那叫芝蕙的侍女给自己的“便换”,猜想下到底是她主人到底是何方贵人,会对自己有利还是有害呢?
渐渐熬到了日暮时分,暮色低沉,初春的寒风更加陡峭,举子们纷纷燃起了蜡烛,光耀庑廊墙壁。
高岳想,还是写一些吧,不能提前交卷,也不能交白卷是不,便胡乱绉了几句,句末依次以“洪**存,羡景在下”为韵脚。
终于到了“三条烛尽”时,前厅的垂帘卷起,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钟鸣声,潘炎、令狐宣布诗赋试至此结束,可以交卷了。
烛火下,卫次公端起已誊录好,规规整整洋洋洒洒的赋文,不由得兴高采烈,仰头望着青空朗月,低声祝告说,“上天果不负我!”
话音未落,他顶上屋檐突然爆出一声响:一只乌鸦腾空而起,呀呀呀地远飞而去,顺带用脚蹬掉了片瓦当瓦当直坠而下,砸中了卫次公书案上的砚台,噗通声墨汁四溅,糊了卫次公满脸满卷都是黑!
接着,两行清泪划破墨色,自卫次公的脸颊流下......
还没等高岳拉住他,卫次公就从最初的惊愕里爆发了愤青本色,他脸庞上全是墨汁,黑漆漆的,龇着白惨惨的牙,一脚就跳到中庭当中,还撸起袖子,露出青筋道道的胳膊,对着前厅内外同样呆住的试官,指着缺失的庑廊屋檐,咆哮道,“堂堂南省(唐人称呼皇城尚书省为南省)之处,居然年久失修能让屋檐瓦片坠落,砸坏举子文卷,是可忍孰不可忍!说,将作监的钱被你们贪渎到哪里去了,你们说啊!”
接着卫次公气到失了智,像头暴怒的黑面狮子,张牙舞爪地就往前厅里扑,“扶他出去,扶他出去。”高岳明显听到,连潘侍郎的语气都有些惶恐。
一大群巡廊的吏员和军士拥上,将依旧怒斥不已的卫次公抬起来,直抬出中庭,而后抬出外庭,声音渐行渐远,直到噗通声扔到南院外垣那边去。
卫次公被扶出去后,令狐说继续收卷。
高岳这时候抬头望了望夜空,自那块阙失的屋檐中,可见月亮已被乌云吞没,天气寒冷起来,又有星星点点的雪花吹落,“唉,没想到,我在唐朝首次考进士,以这样的结局结束,三场好歹通了二场,可诗赋又等同于交白卷,如此结果不知道是应该欢喜,还是应该好笑。”
诗赋乃至整个大历十二年贡举的结果已经十分明了。
卫次公因命运乖离,在交卷前瓦当坠下,污染整张试卷而下第,还好潘炎没追他喧闹科场的过错;
高岳的诗赋之卷,在潘侍郎的眼中几同“拽白”(白卷),自然下第,后来潘炎岳丈也就是那位蒸胡老者看到高岳胡乱写的白卷,也忍俊不禁,“来年真的要看这位的运势如何了,一年时间,你能不能弥补阙失,博得来年之喜,还是如刘德室那样多年不知悔改呢?只看你自己了。”
郑因为要避讳,忍痛退出了礼部试,前功尽弃,据说闹得二位宰相和礼部、吏部大吵一场,甚至都惊动了皇帝;
独孤良器的诗赋“犯韵”十多处,被判落下第;
黎逢的《通天台赋》成为最大赢家,他虽然迟到虽然不懂礼数虽然相貌古野虽然连尧舜是那代人都不知道,但正如同蒸胡老者评价的那样,“有些人的文采,真的只能用谪仙下凡来做解释。”其中他赋文里“虽层台蹇,蹬道周流,秦畴乎西面,齐宫乎上头,仰通苍昊,俯瞰皇州。”更是很快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传诵开来黎逢,是为大历十二年的状头;
而朱遂、王表、彼军等崇文、弘文二馆的贵胄子弟,也都成功及第。
礼部试结束的当晚,长安城又落了场小雪,并不算太冷,余雪还未消散,礼部南院周边的枯树便发出了新花,一片平整的朝云之下,宫中的禁鼓声咚咚地响起,在南院东墙的外垣上,马上即将悬起今年进士的榜单。
月亮还未落去,南院外垣处便人头涌动,高岳便立在当中。
16.麻衣朱紫间
虽然知道肯定下第,可高岳还是要来看看。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钟鼓齐鸣,黄纸做的金榜,自南省都堂处,直送到南院来,而后在一片惊呼声中,自东墙外垣上抛下,展现在众人的眼前。
“这是千佛经卷啊!”许多不第举子都跪下,隔着围篱,对着金榜顶礼膜拜。
而更多的专门人士,则开始敲锣打鼓,把榜单上二十二名进士的名讳分别写在泥金帖子之上,开始往举子所居住的邸舍,乃至其遥远的家乡送去,这便是“泥金喜信”。
安上门外车骑络绎如云,不久高岳听到有人高喊,“我们果然及第了!”
一看,原来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朱遂、王表和彼军等人,各个春风得意,他们的拥趸们喳喳叫嚷着,表示贺喜之意,王表在马背上挥手高呼到,“将泥金喜信用快马,日夜兼程,送到我岳丈的方镇那里去!自淄青来西都应举前我岳丈便说,若是小婿高中,得举办二十万钱的喜宴。”
“喏!”众人领命,忙不迭地撒开脚丫,连滚带爬地去报喜了。
而幽州节度使朱滔之子朱遂也不甘示弱,对身边的长随说,“直接在我报喜的黄花纸笺上贴上真的金子,直送幽州去,让家父知晓!”
当即旁边的袁同直为了拍朱遂马屁,便高唱一联,“贺喜郎君,正所谓一千里外,观上国之风光;十万军前,展长安之春色!”
朱遂仰天大笑起来,说不出的快意,“潘礼侍这榜放的好哇,取得都是龙虎之英。”
接着几人望见外垣大树下站立着的高岳,便又互相看看,哈哈笑起来,便准备策马前来嘲弄高岳。
高岳扶住树干,刚准备狠狠反击这群纨绔子弟,那边却传来了叫声,“进士团来了!”
接着锣鼓声震天动地,高岳只看到,王团团、杨妙儿、宋住住、苏五奴、楚娘等平康坊的男男女女,连带着长安城的许多无业游民,都聚集起来,举着横幅彩旗,捧着佛牙、菩萨、糕点、茶酒,吹吹打打,向着礼部南院涌来。
而队伍里的王团团边喊着恭贺的口号,边对高岳使眼色意思是你快走吧,免得被这群人纠缠。
原来杨妙儿先前对他所说的进士团,便是每年放榜后,长安城内的娼妓、游民纠集起来,专门为新晋进士们操办各种拜谢、参谒和筵席活动的团体,类似于后世的“喜丧一条龙演出队”,杨妙儿等平康坊的自然要参与其中。
趁着这个机会,高岳急忙自南院离去,一路跑到了安上门的沿衣木边,犹自叉着腰喘气。
“高逸崧。”他接着听到这声音。
安上门外角落里,这声音是站在那里的郑喊出的,他立在那里,幞头和双肩上都落了不少雪,看来已是站在彼处很长时间,大概想进来看榜但又自矜,处在进退两难的地步。
高岳看着他,突然觉得好笑,但没笑出口,因为他总觉得郑一站在那,他就仿佛听到《一剪梅》的bgm。
于是高岳向他拱手,问他随后准备如何。
郑看着天际铅灰色层叠起来的云彩,又恢复了倨傲,他对高岳说,“你怕是还要呆在国子监虚耗一年,而我则要去终南山,专心温课,备战来年。所以高逸崧,就此别过,希望来年你的诗赋学业能够有所长进。”
高岳便提出建议,“终南山距离长安城不远,既然你在那里温课,不如干脆就和我们结成棚,你来当这个棚头。”
似乎现在高岳对团结人手来“结棚”的事念念不忘。
郑恼怒起来,“结伴读书倒不是不可以,但结棚却是为了互相争斗、驰驱王府、喧哗贡举,这种事郑某不屑为,鸟兽不可与同群,就此别过。”
接着郑便转身踏步离去,高岳还待说些什么,他已经骑着那匹驴子,急匆匆往胜业坊方向去了。
“孤傲什么?小布尔乔亚习气!”高岳愤愤地摆摆手。
“经过这次,高郎君应该知道些许贡举的门道了吧?”
这话又吓得高岳急忙回头。
只见那老者捋着胡须,依旧那个浑脱帽,依旧那个旧大氅,不知何时也站在安上门边上,笑吟吟对自己说。
“我有些彷徨,若我不进这个科举场,应该是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我去闯荡的。”高岳而今的心情确实有些矛盾:
他可以继续温习一年,备战大历十三年的贡举;
他也可以放弃进士科,去考录取率更高的明经科;
他还可以彻底摆脱太学生身份,去从事工商农等职业来养活自己。
反正那个安娜现在连鬼影子都找不着,他只能入乡随俗,在大唐生活下去。
那老者没有直接回答高岳的话,他缓缓走到了一棵大榆树之下,抬头望去,高岳也随着他望,只见树冠上冬天枯索的枝叶重新冒出绿色的芽来,其上的鸟儿们跃来跃去,发出清脆的叫声。
“这树上的喜鹊,全都叫灵鹊,每年四面八方来的举子,很多人特意来此树下,用谷粮拜祭供养它们,希望放榜之日,这群灵鹊的鸣叫能给他们带来好运。所以灵鹊哪儿也不去,就在皇城门边的这棵树上呆着,衣食无忧,四季无虞,送走一茬茬,又迎来一拨拨。高郎君很奇怪吧,皇城这儿叫灵鹊,没人伤害它们,而民间各坊的喜鹊何止千万,却每日都要遭到弹丸罗网的威胁。鹊和鹊仅仅是因为栖息的树枝不同,命运却如此迥异。人也是这样啊!”
高岳听到这老者的话,不由得皱起眉梢,也陷入思索。
接着老者对着他竖起手指来,“高郎君,你现在身着麻衣,是士,将来朱紫金银,是仕。回答我,士和仕之间,差了个什么?”
高岳立刻答道,“是个人。”
“没错,就差个人,我想你在这一年当中能明白的。”那老者嘿嘿笑起来,接着踏着残雪,径自向安上门内走去,只留下榆树下独自站立的高岳。
“差个人,应该指的是,事在人为。”高岳有所醒悟。
接着他突然想起,自己和那侍女芝蕙还有“西市小海池”的约定呢!
恰巧他也不想回国子监当中,太学馆里哀气沉沉:刘德室心如死灰,去忙乎张谭的丧事;卫次公心如刀绞,哀恸自己命运不济;杨曦依旧呆若木鸡,没日没夜呆在斗室里抄录佛经;其余诸位只会相对而坐,或向隅而泣。
“事在人为我倒想看看,那个愿花五百贯来买杯子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是个单纯的骗局也说不准。”高岳如此想着,开始沿着承天门横街,大步向西走去。
17.终南捷径处
长安城的西市要比东市更加繁华,原来长安素有“西富东贵”的说法:朱雀大街以东的万年县,因地势较高,公卿贵族为避卑湿,聚集在此,连带的万年县地价和物价节节攀升,故而东市大多开始贩卖奢侈品,而持大宗日用品贸易的商贾,开始纷纷前往西市去,一下子让西市大大繁盛起来。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高岳走到西市,发觉果然如此,就连朝廷规定的“四街八门”对西市也不管用:商人们已开始把坊墙凿穿,对外搭上雨棚,直接向着街面出售各种货物,而坊和坊之间的荒地田圩,也被许多商人买下,新起了密密麻麻的邸舍邸即是货仓,而舍即为旅馆,是鳞次栉比。
西市各曲,有卖铜铁工具的,有卖米粮的,有卖各色牲口的,有卖药材的,更有许多茶肆酒馆,好不热闹。
“这是什么,吃的吗?”高岳走到处摊位前,看见水桶里浮着各种各样红色的东西,好像内脏。
结果那摊主哈哈笑起来,接着“丝丝”声炸起,摊主的胳膊里突然游上一条花斑蟒蛇,吓得高岳急忙往后退了两步,“郎君没见过吧,这桶里浮着的都是上好的蛇胆,假的蛇胆遇水则沉。”
这卖蛇胆的前面,是座纸坊,门前长数丈的长垣前,曝晒的全是雪白的纸张,“上好的卫州纸。”坊主人在门前叫卖着,高岳走到前,看到上面标示的价格,果然不菲。
这时他看到,小海池的诸多邸舍店铺当间,有一处高耸的楼宇显得是鹤立鸡群,这便是小海池的柜坊所在处,但见这楼宇四面街道上,商贾和各州的使节往来不绝,都是来便换飞钱的。
高岳摸摸怀里装着的那份“便换”,心想五百贯怎么也不是个小数目,我当时是大方了,直接将七宝玛瑙杯给了那个芝蕙,可要是这便换是假的,不但钱没有,怕是还要吃官司的。
但畏首畏尾的又像什么样子呢?
高岳不知不觉走到了柜坊前,这时伙计打量打量他,怎么看也只是个穿着深衣的穷太学生,实在不清楚这样的跑到小海池柜坊来做什么,出于礼貌还是询问道,“这位郎君有便换吗?”
高岳便鼓起勇气,抽出那份便换文凭。
伙计接过来,看了看他,又看看便换文凭,很快换上笑脸,“郎君,共有五百贯,请问您是全取,还是散取?”
哎,那个芝蕙没有骗我啊,真有五百贯。
五百贯可不是个小数目,我唐的县令这么大的官,月俸也就四十贯,还经常领不到全额,一所长安城偏远些的宅第也就六十贯上下。
高岳后来想想,反正那个玛瑙杯也值得这个价钱,这钱不拿白不拿,但现在不可以全拿,便说先取来十贯钱。
那伙计说好的,“给郎君十贯钱,便换上划去十四贯!”
高岳心想,这四贯应该是所谓的“柜坊寄存费”,在唐朝柜坊里存钱是没利息的,还要交钱给他们。
不久,怀揣着十贯钱的高岳,心情有些激动不宁,虽然是春寒天气,但他顺着小海池往西市边曲走的时候,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心中盘算着这五百贯我该怎么用?要不要离开太学馆,去长安城买所独立的宅院?要不要把钱投资到商业里去,丢弃士子身份?还是用这钱购置大历十三年贡举所需的东西,全心温课迎考?
心情纷乱的高岳,一路跑到了西市的外曲处,果然发现在一丛树林下,有座竖着旗子的茶肆,而门外有抬檐子正停在那里,而侍女芝蕙正坐在抬杠上,不过这次没穿襦裙,倒是一身小童打扮,自远处望去便如位俊俏少年。
可高岳还是一眼认出她。
而芝蕙见到满头大汗的他,便微笑站起来,冲他招手。
高岳走到芝蕙的面前,芝蕙模仿男子深深作揖,接着眼睛笑得和月牙般,举起块绫罗帕子,很温柔地将高岳额头上的汗细细擦去,“为了避嫌,主人家于通济坊的别业处专等郎君。”
高岳稀里糊涂,因来长安城的时候不长,整个外郭一百零八坊他也只是知道务本坊、亲仁坊、平康坊、胜业坊等几个东市、皇城和大明宫间的坊罢了,其他更远处的坊并不得知,这个通济坊自然也不例外。
看到高岳迷惑的神态,芝蕙便说,“主人说,就看高郎君愿不愿去,他和高郎君有无缘分。”
怕什么,便换是真的,我浑身上下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也就两个肾脏值钱,但唐朝这会儿似乎没有发明割肾的技术吧!
高岳一横心,就对芝蕙说到,烦请引路。
“郎君似乎不会骑乘,这座檐子是为郎君准备的。”芝蕙抬起小巧的手,做出个邀请姿势。
于是高岳毫不推辞地坐入其间,这檐子内部颇为宽敞,下面是柔和的垫子,四面有木壁和挡风的帷幕垂下,由八个人抬着,内里还隐隐散着馨香,高岳晃晃悠悠在当中,揭开帷幕,看着一处处坊远去,他们似乎在长安城内绕了个大圈:
自西市离开后,便穿过其南的怀远坊,然后跨过座桥梁,进入延政坊,后来慢慢地,高岳就记不清楚具体路线,只知道横贯东西,又来到了万年县诸坊,再继续折往南方,不知道走了多久,似乎过了曲江,天色也渐渐晚下来。
“这,怎么感觉到了荒郊野岭啊。”
正在疑惑间,前面的帘子被揭开,芝蕙的小脸探入,“通济坊已到,郎君且请下车。”
高岳轻咳两声,自檐子上走下来,却见到通济坊的样貌:坊内屋舍倒是鳞次栉比,但坊墙外也有许多屋子,散落四处田野,大多破败简陋,更远处则可看到雪霁后的终南山,雾气不断自岫里涌出,青灰色的天际下,林间隐隐约约坐落着高高低低的大院子那里多是长安达官贵人或者富商的别业区。
这城郊的贫富差距,倒是看得更加明显。
“郎君,主人家别业便在左军碑外长乐坡处,还请郎君稍稍步行。”
18.芍亭有狐女
说完,芝蕙便让从者很谨慎地将檐子抬走,往通济坊内的车坊送去。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而自己则引着高岳步行,高岳能看到更东侧的轵道亭和灞桥,不久走到左军碑下,这里有道路径将两侧的秀色茂林给劈开,直通其上的长乐坡,四周山水风景如画,粉色墙垣错落其间,想必都是富人别业。
往上走了大约二三百步,高岳见到处庭院,朱色大门,深色乌头门,墙壁回廊宛转,占据了大概十多亩的地盘,四周种植了许多名贵的草木花卉,整个庭院形态如新月般,北端高处更有处亭子,坐落在假山白石上,如振翼奋飞状,气势十足,而芝蕙也在这里停下脚步。
“这莫非就是?”高岳大惊失色,心想她主人果然家财了得。
“郎君认错,这是崔仆射家的别业,名叫‘月堂’,据说和前宰相元载家的芸辉堂不相上下。不过最近杨绾当路,厉行节约,崔仆射全族反倒不敢来此居住赏游了。”芝蕙抿嘴纠错道,接着用手往另外个方向一指,“主人家的别业,可要小得多。”
高岳往月堂的对面望去,果然百步开外,有座小小的(和月堂相比)别业座落在处坡塘之上,三面环林,一面临水,不过只是普通的大门,而非官宦人家的乌头门。
这时天色已晚,芝蕙叩门,里面很快走出几名青衣的奴仆,一行人手秉蜜烛,引高岳穿过了前庭,又过重门侧廊,来到了中堂处。
高岳站在中堂处,芝蕙说郎君少待,便转入到中堂后的厢房去。
芝蕙走后,高岳看那中堂,虽比不上马的宅邸,也比不上那个什么崔仆射的月堂,但也算轩梁宏敞,帷幕锦华,悬着的匾额上写着“红芍小亭”四个字。
“靠,有钱人就是厉害,这么大的宅院,居然只能叫做小亭。”高岳又想起失意而死连丧葬费都没有的张谭,又想起在平康坊苦苦求生的王团团,也想起沦落长安十多年一事无成的刘德室,不由得感慨,“富贵人家果然不同。”
这时他猛然想起,今日白天在安上门,那位老者对自己所说的,皇城鹊和民坊鹊命运的天差地别,“果然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荣华富贵又如何不去追求呢?而我现在,唉,虽然穿越而来,富贵之门已开,但却不得进入要领,真的是苦恼。”
正想着时,芝蕙已换上淡黄色的女衫和青色半袖走来,“主人在坡塘处的水亭等您,请随我来。”
高岳越来越迷糊,既然已到这里,那就跟着芝蕙走好了,看起来她和她主人也没什么恶意。
水亭和中堂间,满是坡塘之水,一道曲曲折折的桥廊构筑其上,牵连两处。
冷月荡漾,高岳一身深衣,踏着桥廊的木板,遥遥望见对面的水中,一个方亭浮在其上,四面竖着石灯笼,垂帘后烛火幽幽。
快到桥廊尽头时,一位年龄稍大的妇人提着灯笼迎来,自称是红芍小亭的保母,“这里没你的事,去整治菜肴吧。”芝蕙接过灯笼轻声说到。
高岳待到水中方亭前时,微风撩动纱帘,帘子内外各有数面绮席,张着数点银灯,里面坐着为背影绰约的女子,正于处小案前书写着什么,而那个七宝玛瑙杯正躺在面红缎上,搁在那女子的侧边。
“这,难道是,传说里的艳遇!莫不是终南山的狐狸什么的?”高岳大为诧异,又满心激动,自己小时候就想被狐狸精迷惑了,没想到长大后又加上穿越,才终于把夙愿实现。
芝蕙邀请高岳在纱帘外坐下,自己侍立在一边。
“高郎君,别来无恙。”这时那女子回身,说出话来。
绮席上的高岳急忙朝后蹭了下,隔着朦胧的纱帘,里面的女子可不正是他在兴道坊见到过两次的那个女冠嘛!只不过没有星冠羽衣,而改为了一般仕女的裙衫,但发髻依旧是简单的道士髻,头顶高挽小角般的发髻,其后如长练般铺到婀娜腰身。
“炼师,高郎君在此。”芝蕙垂着眼答道,接着便不再作声。
“高郎君别来无恙,你我于兴道坊、务本坊间街道一见,在至德女冠的竹苑里二见,此刻算是四见了。”
高岳一听不对啊,这次怎么也算是第三见。
那女子莞尔,“其实春闱首场后,我在至德女冠的临街楼阁上看见过你,算是第三见了。另外,在竹苑的那次,是因为我当初身处女冠当中,处处不便,故而见到高郎君后不得已避走开来,勿怪。”
原来这女子是有苦衷的啊,不怪不怪。
可更大的疑团又涌上高岳心头,这个女冠身为出家人,怎么也有自己的宅院?看来她有钱的很,花五百贯买七宝玛瑙杯毫无难处。
当高岳的目光盯着红缎子上的金杯时,那女子也察觉了,“这杯子乃是故去中书侍郎元载元公辅之物,如何到了郎君手中的,可否赐教?”
高岳便将来龙去脉说了番。
那女子听完后,眼眶不禁发红,“这样也好,公辅被抄家后,满门无存,只剩下个小女儿也被没入掖庭,倒是冥冥中留下这个七宝玛瑙杯,也算是故人之物了。”
“不知炼师......”
唐朝人尊称道士为炼师,高岳便问出这话来,他实在不清楚这女子的身份:时而是幽居出家的女冠,时而是妖冶动人的仕女,现在看来她和那个被处死的前宰相元载还有交情?
被问及此,那女子凄然一笑,“高郎君,其实我先前正是元载的侍妾薛瑶英,现在当了女冠,名为莘若。”
唉,元载的,元载的小妾?
可是?
“元公辅在先前就预感到了今日的情状,便提前半载将我送入至德女冠里深居简出,并且将这座红芍小亭转入我的名下当私产,本意是想让我平安地度过余生,毕竟我只是个妾室,不像他妻子那般可以和他同生共死......”说到这里,薛瑶英轻轻举起袖子擦拭泪水,然而很快她就突然露出了凝若霜雪的表情,对高岳问到,“郎君今年春闱是及第,还是下第?”
“下第。”高岳急忙答道。
“哪一场下的第?”
“杂文诗赋。”
薛瑶英转瞬笑起来,然后单刀直入,“依我看,只要郎君答应我的条件,来年可保郎君金榜题名,此后褪去深衣麻衣,平步青云,说不尽的荣华。”
19.闲棋冷子运
区区个女冠,罪臣的前小妾,好大的口气啊!而薛瑶英也隔着纱帘,看出高岳眼中的不信,便叹口气,用纤细的玉指抚摩着缎子上的金色玛瑙杯,娓娓道来,“瑶英自十四岁入元相的芸辉堂,共过去七年的光阴,在这七年里瑶英所见到的官场百态,所掌握到的京城掌故,不敢自比三品,可比起绝大部分的五品已是绰绰有余。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瑶英不敢自夸,但运作高郎君登金榜、过关试、出选门,根本是不在话下的。”
高岳坐在绮席上,问出个最亟待解决的问题,“请问炼师,为何要帮助我?”
薛瑶英低下头来,声音哀婉,“元相倾覆,他的妻子和三个儿子全被赐死捕杀,瑶英身为元相的爱妾,虽被送入至德女冠,免于受刑遭辱,可元相的那群政敌依旧在监视着瑶英,瑶英一介女流,又是幽居身份,虽有为元相雪冤复仇的心志,但却拘限太多!而高郎君你却是堂堂七尺男儿,所以瑶英可以托付你......”
等等等等!
高岳急忙伸手阻止对方继续说下去,“你是希望我考中进士,为官,然后再为元载翻案?这个难度太大,危险太大,时间怕是也太长!”
薛瑶英见高岳有所胆怯,便替他开解,“瑶英绝不会让高郎君处在险地,更何况为元相复仇,有比高郎君更为有力的人选,不过瑶英目光望得更为长远,又见那日高郎君气概过人,有意结识为友,希望高郎君日后离水为龙后,还能想起和瑶英的一番情谊来。”
听到这话,高岳在心中迅速盘算下:看来自己还未当上官,就要被卷入庙堂残酷的斗争里去,这位薛瑶英是看自己有养成的价值,可以当作她的一个闲棋冷子,来满足她因性别和身份限制而无法实现的野心。
简单地说,这是薛瑶英的一个带点危险性的养成游戏。
雪夜皓月,满照在红芍坡塘之上,高岳思忖了会儿,便说“炼师的意思是,我高岳自现在起就是个有立场的人了。”
“很对。”薛瑶英点头赞许。
接着她又蛊惑道,“郎君是否认为元相这派已油尽灯枯了?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要有那个人在,早晚会卷土重来,那时候你站住这个立场,飞黄腾达历职台省那便是须臾之间的事,别人奋斗二十载三十载尚且无法实现的,郎君不过一鞭快马而已。”
站队,立场,很好,高岳当然知道这是把双刃剑。
面前这女人是元载那派的余烬残子,而不出意外的话,在平康坊和安上门相遇的那位老者,应该就是元载的政敌,在这两派之间,要么才智不济灰飞烟灭,要么左右逢源节节攀升。
“别傻了高岳,在以前的那个时代你可是连入圈和站队的资格都没有!”
至此高岳虽然心愿已定,可还有许多实际操作里的困惑,这些东西问刘德室、卫次公等是根本得不到像样的答案的,而那位在朝中低调为官的老者有些话又是讳莫如深,而眼前这位大美人号称居于相门府邸七载,为何不直接问她呢?
于是高岳拱手拜伏,准备问出第一个问题:“炼师......”
“哎。”帘子后的薛瑶英挨近三尺,高岳能看到她的杏眼星眸,举起手来带着些嗔怪,“瑶英的心根本不在三清当中,女冠不过是个身份掩饰,就直接唤我的名字,我也称呼你为逸崧,好不好?”
高岳只觉一股馨香迎面而来,让他浑身从头到脚麻了一番,随后他镇定下来,继续问了第一个问题,“炼师,我唐以明经、进士两科取士最多,而明经科却更易考中,我愿去应明经科,如何?”
听到这话,薛瑶英毫不掩饰脸部表情的鄙夷,“唉?明经科......是,明经毕竟也是我唐选贤的孔道,一旦登第于主司,去民田而就吏禄,运气好的话,同样可累进至于卿相。‘渔者所务唯鱼,不必在梁在笥;弋者所务唯禽,不必在在缴’说的便是这个道理,可是逸崧啊,你只看到了明经当中寥寥的成功者,又怎知绝大部分明经及第后十年守礼部选又十年守吏部选的酸楚艰辛?九成明经踏入仕途三十年,能食朝廷官禄的年份怕是不超过三年,人生又能有几个十年蹉跎?再者,我唐设明经科的目的是什么,根本不是为庙堂台省准备的,而是为填补偏远下地的县令、县丞、县尉之流的空缺,所以能粗通诵读经义即可,这个目的也决定了,九成明经一辈子就在这七八品的官阶上来回打着转转。怎比及进士第,出身便是清流紧要、公卿滥觞。逸崧居然如此发问,岂不是舍本逐末?(1)”
原来如此,高岳这下算是明白了,原来明经科是为地方基层官吏而设的,而进士科则是专门为京廷公卿而设的,两者的发展路线迥然不同,不能用个例来否定整体。
接下来他便问了第二个问题:“炼师,我现在手中有五百贯,马上十月又有出售淇水别业所得的钱财,愿合在一起弃文从商,又如何?”
结果薛瑶英仰面大笑,看起来觉得是不可理喻,然后她便对高岳说,“今日逸崧去西市秤行南的小海池,可知那里是谁的产业?”
“不知。”
“小海池的主人名叫萧,正宗的兰陵萧氏后裔。他最早是准备考进士的,可惜连考十年也没有中;随后他心灰意冷,出家为道士,辟谷修行时瘦得脱形,差点饿死;然后才下决心从商,追逐什一之利,没几年就拥有了小海池的柜坊、邸舍、店铺、水无数,现在是富可敌国。”
高岳一听,对啊,其他路走不通时,这当商人也是条很好的出路嘛!他以前看“终点小说”,好多都是写在大唐如何经商的,虽然他本人是历史系研究僧,对里面的槽点有些不屑一顾,但不能否认中晚唐时期商品经济的蓬勃发展啊,自己完全可以在大好形势里分一杯羹嘛,当个“无冕王侯”不也很好?
可很快,薛瑶英就继续说到,“可是逸崧啊,你可知萧是如何发家的,他是如何得到小海池这片地的?”
20.八隽锦绣图
高岳说不知道,但他不是靠追逐什一之利,日积月累的吗?薛瑶英冷笑声,说萧经商和一般商贾不同,他之所以能将小海池营造成今天模样,是因为依仗朝中“兰陵萧氏”的势力,正所谓“江左萧萧,八叶宰相,名德相望,与唐盛衰”,萧先是靠着这层关系,占了小海池亩余地界,开设一所邸舍,然后依仗萧氏一门的权力,慢慢把小海池周围十多亩的圩田洼地据为己有,所以郎君真的认为萧靠的是自身“什一之利”的积累?错,他不过是兰陵萧氏在东西市的代理人罢了,元相本也在小海池有份,这也是我把钱财存在萧柜坊的原因所在。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
“逸崧你又知道,那日区区不良人郭锻的儿子,为什么敢叫嚣他能左右整个长安城的典当、寄售吗?瑶英来告诉你其中奥秘,郭锻本不过长安城一介恶少年,先前西藩攻陷我唐都城,郭汾阳率师光复,郭锻带着群恶少年纵火开门,迎接王师。因助唐有功,自此攀附上了郭汾阳、黎京尹,还自称是郭汾阳的亲戚,网罗恶少年、亡命之徒为己所用,手眼通天。最近郭锻开始和萧争夺小海池之地,朝中民间为此闹得不可开交。”
“炼师的意思是,萧背后是兰陵萧氏,而郭锻背后则是郭汾阳全族......”
“逸崧当真是聪明人,所以依你看,以你河南房高氏现在的境地,跑去经商的话,能熬得过几月几年?既然经商要权贵依仗,那么为什么不自己成为权贵呢?”
听到薛瑶英如此诘问,高岳也丧了气,看来这在唐朝经商,靠自己是完全行不通的,背后还必须得有权贵撑腰才行。
最后想来想去,不管是自己放弃,还是薛瑶英的劝诱,真的只剩下走“进士及第”这条路了,成为那老者口中的“皇城鹊”,可问题是这条路具体该怎么走?
这时,只看到薛瑶英自面前的矮几上拽出一轴画卷,直接刷得声,顺着水亭地板翻动,铺散在高岳的面前。
银灯烛火下,高岳定睛望去,画卷上是一二三四......共八匹神态各异的骏马,各个扬鬃奋蹄,昂首腾空,精神抖擞,题头写着《八隽图》。隽通骏、俊,在这里想必等同于《八骏图》。
而图卷的左侧,写着数行漂亮的小楷,大概是薛瑶英对“八隽”的解释。
高岳正看着间,瑶英便朗声诵读其自己写在图卷上的文字来:
“仕宦自进士而历清贯,有八隽者:
一曰非进士出身、制策不入;
二曰非校书、正字不入;
三曰非畿尉、赤尉不入;
四曰非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不入;
五曰非拾遗、补阙不入;
六曰非员外郎、郎中不入;
七曰非中书舍人、给事中不入;
八曰非中书侍郎、中书令不入!
按照此八者荣迁,尤为隽捷,查登宰相,不需再历余下官职。”
高岳明白了,这是薛瑶英给自己规划的升迁图,可这也太理想化了吧,只能说是“大唐梦”的愿景。
不过薛瑶英的下一句,却戳中他的心窝,“百仞之梯,始于进士。”
“关于如何进士及第,还请炼师赐教。”终于高岳双手落地,向薛瑶英长拜下来。
薛瑶英清朗的笑声一下比一下高亢,回荡在红芍坡塘的水面上,“逸崧听着,让我指导调教你当然可以,但而今你要记住,你是一颗闲棋冷子,平日里惹人注目倒不是不可以,但关键时刻你得听从瑶英的安排,发挥最大的威力。自今晚起,如逸崧你能接受,瑶英便是你的座主,你便是瑶英的门生。”
低下头来的高岳,突然感到春风顿生瑶英修长的手指伸展着,穿过了纱帘,轻轻抚摩在他的脸颊上,“当然这只是私下地,不过门生是不能背叛座主的哦?若是以后有人问你,你便说自己所有技艺才学都是和长乐坡红芍池的白狐精学的。”
“是,是的。”高岳最害怕这种年轻漂亮又有经验的女子撩了,不由得心旌摇曳,虽然他的年龄比瑶英足足大了五岁。
“其实,我除去买七宝玛瑙杯的五百贯,还有此处红芍小亭及所藏的三百贯钱,也没别的财产了。郎君你以后发达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在经济上照顾我,我可以答应你,先给你一百贯钱经费。”谁想薛瑶英下面的话,让高岳大跌眼镜,“而这一百贯,以后逸崧你可要二十倍偿还,我们立个借据吧......”
说着,薛瑶英的玉指轻动,就将一张借据送入了高岳的怀里。
上面写着:
“大历十二年元月晦日,西京国子监太学生高岳,于至德女冠莘若俗名薛瑶英边,举取钱财壹佰贯,限内生息,以充进士科应考之资,瑶英指导其学业,三年后当还钱仟贯。春闱应试,一仰贷人(指高岳);温课所凭,一仰贷主(指薛瑶英)。
两和立契,获指为信。
贷主薛瑶英
贷人(空白)”
这个空白,就等着高岳来签字画押。
而那边,芝蕙不知何时起,已将笔墨和印泥端到了高岳的身边。
高岳提起笔来,笔尖有些颤抖,在其上写上了自己名字。
闲棋冷子,说得倒是好听,怕不是这薛瑶英见元载给自己留的钱不足以让她逍遥下半辈子,找到我来当未来的金主?
署名后即是“两和立契”,又蘸着印泥,在上面摁上指印,这便是“获指为信”。
刚摁完,薛瑶英便美颜绽放,一把夺回借据,十分得意:“那么很好,首先按照你原本的策划,埋葬那位可怜的老太学生吧,收拢凝聚起太学馆人心,以备你将来立棚之用。”
“你赞同我立棚?”
“当然,不但要立起来,你还得是棚头。”薛瑶英而后看着高岳的署名,立刻就用手指捂住雪腮,十分伤脑筋的模样,“哎呀呀,这怎么行?逸崧你这字,真的是,说得好听些,就是不堪入目呢!以后字不好,进士和升迁都是无望的。”
“您真客气。”高岳用手抓住衣襟,强颜欢笑。
这时候,薛瑶英想起什么似的,“逸崧,把凶肆的木契给我。”
高岳便将随身携带的木契递了过去,瑶英看了看,交待说“安葬张谭后,你便去胜业寺找个女写经人,来为你抄佛经......顺便,她会调教你写字本领的。”
1.齐唱鹿鸣歌
延英面奉入春闱,亦选功夫亦选奇。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在冶只求金不耗,用心空学秤无私。
龙门变化人皆望,莺谷飞鸣自有时。
独喜至公谁是证,弥天上人与新诗。
王涯《广宣上人以诗贺放榜和谢》
“炼师,既然只是练书法,我可向太学馆同学们请教。”高岳现在不想再和这些“女冠”、“女写经人”挂上关系。
“逸崧你既然是在杂文诗赋那场下的第,那便找她没错。”薛瑶英退回到绮席上,双目低垂,重新于矮几上作画,“你知道吧,这座长安城里,只有她能抄出切韵这部书来,连朝廷秘书省集贤院所藏的切韵,都是她抄的。”
“是吗?”高岳没想到,在这个时代,人购买书是手抄的不说,而且专门的书还必须找专门的人抄,故而唐代藏书贵有不贵多。
看来薛瑶英也不是胡说,而是对症下药,做诗赋离不开切韵书的,故而让他去找胜业寺的那位神秘女写经人。
这时通济坊直到长乐坡这一大片土地,夜色已深,既然契约借据也已签署过,薛瑶英就对高岳说,“逸崧,今晚便留宿于红芍小亭当中,明日再回国子监不迟,记住今晚之事务必缄口。”
小亭宅院的处偏房里,高岳忸怩不安地坐在八脚榻上,高脚烛灯边,芝蕙褪去半臂衫,通身只着那件淡黄色的轻纱衫子,十四岁娇柔的身躯在烛火下若隐若现,“郎君请漱口。”芝蕙半跪在他的面前,柔声说到。
高岳难堪地漱完口,芝蕙又低身为高岳褪**靴,可能是这靴子原本主人(被烧掉的那位)的小腿肚被现在主人的要细些,所以芝蕙褪得有些费力,她的小脸便挣得通红,抓着靴子边的手剧烈地来来去去,练垂髻在粉嫩的肩上宛如蝴蝶般晃来飞去,青色的抹胸下那对发育起来的花苞更是随着她的动作抖起来。
高岳“唔”的声,觉得再这样下去他会失态的,但是好像已经有些迟了,芝蕙咦的一声,就问郎君为何要夹腿,这样小婢便更不好褪靴子了。
“我自己褪,我自己褪。”高岳为掩饰尴尬,急忙弯下腰来,将腿收回来,自己拽下了靴子,然后笑着说,“剩下的我自己来就行,自己来就行。”
就这样,在红芍小亭美美睡上一觉后,次日一大早,高岳便来到通济坊,在那里的车坊芝蕙再次给他雇了顶檐子,直接送往城北的务本坊。
结果到了务本坊国子监墙外,高岳刚刚下了檐子,便听到墙内人声汹汹,寻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便急忙自正门走入进去,当面就见到跑来的刘德室,“怎么回事?”
“出大事了,当朝宰相杨中郎要在咱们国子监,以寿诞的名义宴请朝中诸位重臣!”刘德室拉住高岳,“杨中郎以前是当过国子祭酒的,现在虽贵为宰相但依旧很牵挂我们国子监,所以才将宴请地点特意摆在这里!快快,逸崧,我们得回去换上正统的衣服。”
高岳一时间也不清楚杨绾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就稀里糊涂地跟着刘德室穿过论堂后的田垄回了太学馆当中。
很快整个国子监四馆都忙成一锅粥,不论是学官还是学生,找礼服的找礼服,打扫除的打扫除,收东西的收东西。
午后,高岳等数百名国子监学生国子、太学、四门,都密密麻麻呆在论堂之中,按照序列各自坐在茵席之上,论堂地板上的杂草已被清除干净,国子监学官们又想办法弄来了屏风、食案、香炉等物什,总算打扮得的有些样子其中屏风隔断在后门处,这样那边满地的菜圃田垄也就被挡住了。
高岳、刘德室和卫次公都头戴黑介帻(一种头巾)、其上插着簪(高岳的是内里用麻线自己系住的,他害怕头发露陷),着深衣系皮革带,袖边和领口绲边皆为青色,脚着乌皮履,整个论堂满是肃穆,就连卫次公也不敢喘口大气。
不久,一阵奏乐声,杨绾来到国子监当中,身边依旧只有两三名仆役,他拄着藤杖,坚持步行,走入到论堂里来。
“快,快齐唱鹿鸣之歌。”王监司一见中书侍郎出现在门口,便回身对着学生们晃动手腕,就像后世的音乐指挥家似的。
顿时高岳眼前数百名国子监学生们,开始摇头晃脑,高唱“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高岳也张着嘴对着口型,跟在后面混着。
白发白胡子的杨绾环视四周,先是点点头,接着让学生们都安静下来,他趁着其他的宾客还没来,便站在论堂中央,看看整个国子监寒碜的景象,是当场潸然泪下,“没想到,我走了这些年,国子监依旧是片荒芜景观,真的是痛杀我也。”
听到宰相说这话,王监司和夏侯知馆心知哭闹要奶的时候到了,便低头对后面坐着的学生们,“哭,都给我哭!”
结果几百名国子监学生顿时随着杨绾的节奏,呜呜呜大哭起来,他们的衣服满是补丁,大部分人又穷得面黄肌瘦,故而哭号起来格外有感染力,闹得杨绾再度洒泪,并要求国子监的学官将挡在他眼前的那幕屏风撤去,“不要挡不要挡,马上朝中诸官来到,让他们看看国子监的学官和生徒们平日里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高岳混在里面,还看到名太学生哭着哭着,一不注意自怀里滚出来个博戏的木盘,吓得那太学生脸色发青,急忙趁杨绾不注意,又将其收拢了回去。
果不其然,很快满脸惊愕的朝中官员们陆续赶到国子监来,他们完全不能理解堂堂中书侍郎为何要在这里举办寿宴,更不能理解杨绾居然会办寿宴,可当他们走到国子监论堂里来后,顿时明白了,只见国子监的学生们大多衣衫褴褛,哀声一片,杨绾站在中央站着,论堂对面全是开辟出来的菜圃,连接的食案上摆着的也都是粗朴的瓜果蔬菜,连荤腥都很少见。
于是大家心中顿时明白了,便各个不做声,沉闷地坐下来。
整个宴会根本没声乐,也没舞妓,连美酒都没有,许许多多朝中四五品的高级官员就坐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等着杨绾入席说话。
结果杨中郎入席第一句话便是,“诸位请用,食案上的菜肴全都是国子监师生们亲手种出来的。”
这一句话一说,几乎所有赴宴的官员都尴尬笑起来,齐齐转身拱手,说国子监的学官和生徒都很苦啊,靠我们匀出官俸来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一切但凭丞相作主。
2.烈烈宰相风
“啪”的一声,坐在主人席位上的杨绾将手中的食箸搁下。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其余官员和在场的学生们也都迅速搁下来,人们都在等待着中书侍郎的训话,偌大的论堂满是寂静,没人敢吃食物。
高岳也搁下来,趁机摸出红芍小亭送他的精美小糕点,急忙低头偷偷吃了两口,因为食案上的饭菜实在是太粗劣了。
“朔方掌书记陈光,在否?”杨绾问到。
很快只见席位当中,一名官员拱手行礼,说下官在此,并说原本相国寿诞,汾阳王应亲自赴宴的,但因霍国夫人薨去,郡王和八子七婿尚在居丧期间,所以派我前来,还望相国海涵。
杨绾对这个倒不在意,他皱着眉毛,“去年汾阳王在亲仁坊府邸里宴请朝臣,一餐花去了二十万钱,有无此事?”
这话一出,在场官员无不低下头来,局促不安,而取代高郢担任郭子仪掌书记的陈光面对这个质问,更是脸色难堪。
可杨绾就是这种风格,他向来嫉恶如仇、直言不讳,敢当众评判汾阳王郭子仪的,满朝上下怕是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这也是代宗皇帝最终任命杨绾为相的原因。
“确,确有此事。”陈光避无可避。
“京兆府少尹杜济来否?”
另外个官员急忙回答说在此。
话语未落,杨绾重重掼了下食箸,吓得宴会上所有官员都抖了一下,“京兆府这两年做的好事!专送达官贵人之子去参加进士科考试,并且号称送十人必中八人,使得国子监的学生空有才学,但却屡屡下第,以致还有人因下第而心痛而亡。”
原来张谭惨死的消息,已传到杨绾的耳朵里。
那杜济只是伏在席上瑟瑟发抖,任由杨绾数落,不敢回半句话。
“此外你们大尹每日出行,随从人马衣衫锦绣,不下二三百骑,叫嚣长安城各条官街,知不知道什么叫扰民,什么叫奢靡?”杨绾说到这里,气得白胡须有节奏地抖动着。
“遵令,大尹因逢双日要在大明宫的递院里上番(值勤),未能来赴宴,下官回去后立刻对大尹传达相爷的意思,只是撤裁到何种程度,还望相爷明示。”
“只留十骑,即在明日,能办到吗?”
“敢不从命!”那京兆少尹杜济急忙唱诺。
哇,杨绾当真是威风八面,在后面目睹这一切的高岳既佩服又羡慕果然,在唐朝当上宰相,真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
接着杨绾又问到,“崔中丞。”
这下,一名中年官员还没等相国说什么,就麻溜地走出来,拜伏在杨绾案前,此人正是御史中丞崔宽,只见崔宽直接说,“禀相国,某家兄在通济坊南有处宅第名曰月堂,已是奢华逾制,随即开春后,就齐集工匠将其平毁,所有木石材料无偿送至皇城将作监充公!”
哦,原来昨日见到的长乐坡月堂,便是这位崔中丞兄长家的。
刘德室靠过来介绍说,“这位崔中丞的兄长可了不得,是西川节度使、检校尚书仆射崔宁,雄踞蜀中已有十年,家财何止亿万啊!”
杨绾呵呵笑起来,他捋着胡须,眯着眼对崔宽说,“长安城这两年每年百姓用水不足,除去春旱影响外,很大缘故是达官贵人在城内各水渠上架设水(即水碾),减耗水力,壅塞渠道所致。本来想叫你崔氏毁去你家五处水,给朝中百官做个表率的......”
“月堂要平,水也要毁!”还没等杨绾话说完,崔宽就立刻拧起眉毛,挥动袍袖,非常有气势地表态道。
杨绾满意地点点头,接着柔声下来,举起食箸,对着所有人说吃吧吃吧。
赴宴的众多官员勉强地笑起来,也互相举起食箸劝道,吃吧吃吧。
但锦衣玉食惯了的他们,那里能吃得下去啊!高岳看着他们,各个呲牙咧嘴,痛苦不堪,而杨绾亲自夹了几份野菜,摆在自己口中慢慢嚼动着,嚼着嚼着,便又哭了起来。
相国这么一哭,众官们不明所以,各个急得停下来,眼泪也要冒出来了。
“诸位,我杨绾平日里还自认为节俭,没想到今日亲口吃了国子监的饭菜,才知道天子门生这些年都过的是何等寒酸何等悲苦的日子!”杨绾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伤悲,泪水顺着他满是褶皱的脸上汹涌而落。
众官顿时都嘤嘤而泣,恨不得比相国还要悲伤,
这时崔宽又转了出来,当场提议,“请将京城六品以上官员每月手力课钱,统一拨给国子监为厨料钱。”
崔宽这话一说出口,其他官员表面上都应和,心中全是片“mmp”之声。
手力课,本是唐朝的一项徭役,即征发配给人丁为官老爷们服务,给京官配的人丁叫防阁、庶仆,给外官配的人丁叫白直、执衣,此外还有士力、仗内、亲事、门夫等各色杂役,主要任务就是给当官的抬轿子、扇扇子、贴身护卫、看大门、端衣送茶等等;这本来是项固定的福利制度,可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一来当官不需要那么多的仆役,二来老百姓也不想被征发去从而耽误劳作,于是唐政府自开元天宝年间,索性将所有“手力课”由现役转为纳资即京畿和州县的百姓,直接缴纳“手力课钱”来代替劳役,而这笔钱也作为官俸的一部分,发给京官外官们。
现在崔宽公然要将手力课钱送给国子监当厨料,这,这简直是,慷我们之慨,成你崔家之美,反正你崔家也不靠官俸吃饭!
但对崔宽的提议,杨绾大大地表示赞同,赞扬崔家不愧是博陵崔氏的后裔,家风果然了得。
转瞬间京兆少尹杜济也转出,同样拜伏下来,主动要求,“此后京兆府送举子去礼部应试,送十人的话,就先从国子监内挑选五人,送二十人的话,就先从国子监内挑选十人不能让天子门生受委屈。”
高岳心想,马上汾阳王的掌书记陈光也要转出了吧。
果不其然,接下来陈光果然也拜伏在杨绾案前,称回去后必将谏言汾阳王,捐出五千贯来修缮国子监的鲁圣人宫和各堂各馆舍。
“很好,汾阳王若是有此首善之举,京中其他重臣都会踊跃响应的吧!王缙先前当路时,唆使圣主和各节度使施舍大批钱财,广建佛寺,京畿无数美田皆被寺社吞并侵占。马上少不得要一一退还,用作官田、学田之需。”
杨绾此言一出,整座论堂之内,国子监上下无不欣喜。
3.结棚少陵原
高岳身边的刘德室,甚至将腰弯下,感动得哭起来,当场大喊道,“国家有贤相若此,我等顿有起死复生、白骨生肉之感!可惜的是张老丈没见到宰执散播德音的好时候,就先一步撒手人寰了啊!”听到这话,高岳、卫次公等许多国子监学生,乃至王监司、夏侯知馆、苏博士等无不唏嘘洒泪,其中王监司还带头膝行而出,对着入席的各位官员是顶礼膜拜,口称感念他们的大恩大德,而诸位官员们也纷纷还礼,整个场面十分让人感动。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
而高岳在心中却暗暗钦佩着这位宰相,心想这才是真正当官的人:有气势,有格调,有办法,有立场。
而杨绾内心也欣喜非常,便宽慰丢掉“手力课钱”的官员,“诸位也不要担忧,奸相元载之前制定内外官俸料(即俸禄),重外官轻京官,再加上长安米贵,经常不能足额发放,以致在位不少生活艰辛,待到国子监这件事完成后,我便会和常相一道主持俸料变革,务求让诸位安心在京城从事官业。总之,没收寺社田产,充入国子监官田和厨料,国子监一旦稳定下来,手力课钱少不得要还给诸位。”
这话说得,又让很多官员高兴起来,而后杨绾连拍了三下食案,中气十足地表态说,“削寺、国子监和官俸这三件事,本相定要将其办好,绝不食言,除非本相哪日死了。”
“丞相洪福齐天,寿命绵延!”各位官员和论堂内的国子监学生无不拱手祝道。
这下杨绾终于开心笑起来,他摸着胡子,随后说诸位开始用餐吧。
杨绾在国子监上的话语果然瞬间在长安城起了作用,太学馆里的学生在国子监里纷纷在讨论着变化:据说不少佛寺已吓得开始退田,汾阳王在府中听说杨绾对陈光说的话后,不但表态要捐五千贯为国子监修缮费,还立刻撤去了八成的声乐,以示节俭;而京城其他的大官和大将们,也纷纷表示要拆毁奢华的宅第,争取将这股“木妖之风”给彻底刹住。
而国子生、太学生和四门学生们也开始有变化,赌博、嫖宿、游手好闲的人迅速少了,很多学生开始在馆舍里读书温课,或向博士、助教请教问题,一番蒸蒸日上的景象。
又过了数日,高岳没有去红芍小亭,那薛瑶英也未再来找过自己,转眼到了张谭出殡的时刻,因张谭生前没有任何亲人,故而亲人致奠的仪式就省略掉了。
前来为张谭送行的,全是太学馆的学生,以高岳、刘德室为首,共有数十人之多,大伙儿合力将装着张谭尸身薄薄的(即灵车)引出,抬到了国子监墙边的荒庭当中,而后升车那兴道坊凶肆的两位挽歌郎举着系着白幡的长竿,开始长声恸哭起来,边走边唱,高岳、刘德室、卫次公,包括那位渤海学生杨曦也难得没抄佛经,及以下五十多穿着破破烂烂深衣的太学生,开始扶着张谭的车,迎着春季初升的日光,向城南的少陵原而去。
莽莽少陵原上,走到此已经是下午时刻,凶肆操办的人已事前在一片竹林边掘出个小小的浅圹,张谭的车被放下来之后,刘德室跪在圹前将各种明器给陈列好,对着张谭的灵柩哭着说到:“老丈啊老丈,你客死长安城,在黄泉下也不要想着魂归故乡,因为现在实在是没有这个能力啊!能把你葬在这儿,也多亏逸崧慷慨解囊,你泉下有知,得庇佑逸崧、从周他们早些考中进士,给我们国子监争光添彩。还有前些日子杨国相刚来我们国子监,以后咱们的给房和厨料快有着落了,京兆府也答应优先解送我们国子监学生去礼部试,以后前程会越来越好的。”
“多谢逸崧慷慨解囊,为老丈安葬。”这时,所有来送葬的太学生们都拱起衣袂,向高岳拜谢。
高岳心想,薛瑶英所说的结棚的时机到来了,便转身站起来,对在场所有人说,“诸位,国子监现在的情况大家都了解,虽然杨国相做出了承诺,但是我们也得自己争口气,不能再在十三年的礼部贡举当中剃光头了,这样才不会受之有愧。”
卫次公便乘机提议,“不妨我们结成个棚,互相照应,如何?”
这群太学生互相间看看,觉得高岳说的在理,国子监现在沦丧至此,若再不思振作,怕是连杨绾也挽救不了,况且自己穿上这身深衣,怎么说也是国子监太学馆的人,太学馆名誉低沉,自己身为其中一员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另外,现在礼部试的形势越来越严峻,宗正寺、京兆府、同华二州举子们的竞争不说了,来自地方州县举子的威胁也越来越大,为今的办法,便真的如同高岳所言:咱们西都国子监的太学生们,结成个同气连枝的棚,先推出几位来,考中进士,在朝为官,再援引其他后进,在科场、官场上抱团,这不失为一个最佳的办法。
“我等不才,愿结成西都棚,并唯逸崧兄长马首是瞻,愿奉兄长为棚头!”几十名太学生迅速达成一致,齐齐对高岳请求道。
高岳急忙推辞,说“我也不是......”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卫次公无情打断,“逸崧你也不要谦逊,我们太学馆西都棚的棚友大会决定了,就让你来当这个棚头!”
随后卫次公当机立断,直接在张谭的圹前取出纸卷来摊开在山坡上,奋笔疾书,瞬间就写完了《西都结棚文书》,里面称:
“天子庠序,太学儿郎,人以类聚,结交棚友。
我等至诚结棚,有条有格,父母生其身,棚友长其值。与棚友交,言如信,世语相续,大者如兄,小者如弟,危则相救,难则相扶,共抬身价,互通有无,或提或携,情好无,山河为誓,终不相违。
三人成众,亦要一人为尊;西棚之中,切籍三官钤辖。
长者高岳,请为棚头,统括大小棚务;
卫次公为棚官,仲裁事理;
更有刘德室英明厚德,智齿为先,请为录事。
棚中诸人,须以三官为裁决,不得紊乱......”
洋洋洒洒写完后,在场诸人包括高岳在内,都提笔在文书上签下各自的姓名。
高岳写完名字后,便站在了风儿烈烈的少陵原上,随着声“掩圹”的喊声,一片哭声里,张谭的灵柩被无数黄土掩上了,竖起座寒碜的石碑。
他极目远望,天际暮色沉沉,远方墨色空中,跃出颗暗红色的星辰来,“那么便擦干年轻人最后一滴泪,在这座长安城里搏上一搏吧!”
4.韬奋三才子
下葬了张谭,返归太学馆后,高岳在自己的丙字房,和卫次公、刘德室碰头,商议说“咱们的棚,叫西都棚的话太不好听,得有个响亮的名字。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因为卫次公和刘德室尚不觉得,毕竟长安叫西都,洛阳叫东都或神都这种习惯已经许多年下来了,大家不会有丝毫违和的感觉,但高岳还是心有耿耿他以前是给西京市丝路影视城里写剧本的,娱乐圈的事情他多少了解点,西都和“xidu”这种行为谐音,总觉得有些不太健康积极的感觉。
“不如就叫朝阳棚好了。”卫次公提议道。
高岳听到这个名字,深深地扶额,然后说“和原本的‘西都’犯冲,不太好,换一个。”
刘德室又提了几个名字,棚头高岳还是不太满意,接着他喃喃说道并踱来踱去,“我们这个棚,除去结义互助之外,更要有种昂然、勤奋的精神包含在里面所以我觉得这个名字不错。”
言毕,高岳便提笔在一方纸上写下两个大字。
烛火下,卫次公和刘德室凑上来看,原来是“韬奋”两字。
“那以后就叫韬奋棚?”
高岳点点头,显然比较满意,“这名字不错吧,精气神都在里面。”
“不错不错。”
“以后我是韬奋棚头,从周便是韬奋棚官,而芳斋便是韬奋录事。”
刘德室激动站起来,转动几圈手说,“我们三人,合称为韬奋三子!”
接着三人又合计,设立个“棚仓”,即棚里面的公共金库:每名棚友入会必须要缴纳五百文钱,此后春夏秋冬时各要再缴纳三百文钱,用于购买温课所需的纸张笔墨,和韬奋棚投行卷所需。
当然高岳心中明白,想要谋取进士的话,光靠棚仓的这些会费是远远不够的,更多是起个凝聚人心、约束行为的作用罢了。
卫次公和刘德室离去后,高岳呆在丙字房的斗室间,待到他再坐到这个房间的榻上时,就很不习惯了,因为他在红芍小亭留宿过一晚,那满室缭绕的清香,那榻上的羽毛垫和绮席,还有芝蕙前前后后侍奉他一整夜,现在再在太学馆这萧然的斗室里过活,便如自龙王爷府里见过宝般,俗物便再也入不了眼了。
好不容易挨着入睡,度过一晚,次日高岳起床后,便想起薛瑶英所说的那位胜业寺的女写经人来:
一来要找那女写经人,学习她的书法;
二来要找她给安葬下去的张谭抄录些经文,权当给张谭祈求些冥福,也希望张谭若真的有灵,能加持加持国子监的同学们。
于是到了白昼,高岳走出务本坊,走过平康坊北坊墙,还挂念着在里面的杨妙儿、王团团、蔡佛奴、宋住住等人,不知他们如何,但转念一想:现在他们都在忙着进士团的事情,怕是不会闲下来唉,还是先忙好自己的正经事为上。
不久,长安城的东市和遥遥相对的狗脊岭便出现在他眼前,看着于白日依旧阴森可怖的狗脊岭,及其上荒草当中隐隐可见的刑神庙,高岳不由得想起自己刚穿越时跌入刑人坑里所看到的种种惨状,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加快了脚步,离开了这个血腥之地。
胜业坊就在狗脊岭稍微往东之地,其坊名所得自于西南角的胜业寺。
高岳走入胜业寺的院落,发觉其果然气派,院落核心是所阔五间、深三间的“两头九脊”大殿,构筑在玉白色的台基之上。因胜业寺的开山祖师景晖和尚,和唐朝高祖李渊交情匪浅,所以寺庙内始终香火鼎盛。
高岳走到台基的阶下,在过道边见到一个正在扫叶子的小沙弥,便问胜业寺的写经人都在何处,那小沙弥合掌还礼,而后将手指向胜业寺靠着坊十字街的鸣珂曲,说那里有向着曲而开的五间写经坊,所有受雇于寺庙的“经生”都聚集在其中。
经生,便是薛瑶英口中的写经人。
擅长书法的民间人士,有部分受雇于政府机关,称为“楷书手”;也有部分自由谋生的,他们一般受雇于寺庙抄写佛经,也会给普通百姓抄些书仪,比如书信往来、升官发财、早生贵子之类的,用一刻不停的写作来糊口,这类人便叫“经生”。
现在高岳明白,后世著名的敦煌学,其中大部分的文本,都是这群默默无闻的经生一个字一个字辛辛苦苦抄写出来的。
出寺后,高岳刚走到鸣珂曲的街面上,就能看到对面确有五间房,屋梁之下许许多多的经生正在那里,提笔在木架上的纸卷上不停歇地抄着写着,里面有不少女经生。
“不好,兴道坊凶肆只是给我个免费抄佛经的木契,而薛瑶英只是说让我来寻名女经生,但谁能想到这里的女经生可不止三五位,到底是谁?”高岳停下脚步,看着写经坊攒动的人头,大伤脑筋。
突然,写经坊里传来了声女子的叫骂声,“无赖汉!”
然后一名汉子哈哈笑着,抱着一大卷经文,光着脚丫就穿过写经坊众人的间隙,窜到了鸣珂曲上来。
“抓住他,抄录经文不给钱,郭小凤唆使来的无赖汉!”里面的女声充满愤怒,看来本人也正穿过人群,正在追赶这汉子。
“又是郭小凤的手下!”高岳顿时大怒,郭小凤这家伙要夺宋住住的本元,现在又叫人赖女经生的抄经钱,简直是标准的妇女之敌!
于是侠义心肠热起来,高岳便冲上去要拦住那汉子。
这时一名梳着坠马髻的女子,风风火火纷纷怒怒地跑出来,站在写经坊的门口,还对着那汉子喊到,“无赖汉,给我抄经钱。”
“别跑!”高岳也一下子横在那无赖汉的面前。
“给你吧!”那无赖汉将竖起来的经卷一下子扔到了高岳怀里,然后哈哈笑着,斜窜入了十字街东薛曲的巷子里去。
“唉!”高岳抱着经卷,刚准备追,就听到尖利的“咻”的声音,刚转过眼来,就觉得“嘭”声,双眼一黑,鼻梁被大力击中,里面骨头都要碎裂似的,而后浑身剧痛着,咕咚声,倒栽在曲街之上,来个仰八叉。
倒下的瞬间,他抬眼看到,一颗鞠球咻咻咻地弹起到了上面的天空中,尚没有下落刚才就是这家伙砸中自己的。
“又来个无赖汉,还想接应同党?”约三十尺开外,写经坊门前,那女经生撩起裙裾,还伸着刚踢出那颗鞠球的腿,对着倒在地上捂着鼻子的高岳恶狠狠地说道。
5.彩鸾小楷书
“我不是啊......”高岳捏着几乎要断掉的鼻梁,挣扎着从满地经卷当中坐起来,“啊,啊,你把我鼻子给踢出血来了。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嘭”又是一声,那鞠球又直直坠下,砸在高岳的幞头上,高岳摇摇晃晃,眼冒金星,咕咚声又躺倒了地上。
“郎君,郎君啊。”听到这连续的喊声,高岳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头脑昏昏沉沉地,他恍惚间好像回到了现代,“别,别再催我的稿了......不给足钱,我可就要在剧本里埋雷了......”
然后他看到了写经坊上密密麻麻的椽子、斗拱,一圈贴着自己的脸的男女经生,眼睛都眨巴眨巴的,看起来是抄书时间久了都严重近视,亲切地呼喊着,“郎君啊,郎君,你没事吧!”
“啊!”高岳大喊起来,从胡床上直起身子,几名经生吓得都往后退了两步,然后高岳摸摸鼻子,还好没有断开,只是红肿起来而已。
隔了几步,那用鞠球踢中自己的女经生,看着自己,靠在抄经台上,扰扰发髻,说“都散了都散了,这太学生应该没事了,都是误会,各自忙各自的吧!”
那些经生们都哦了声,接着散落走开,去各自的抄经台处,去抄写佛经了。
然后看高岳捂着鼻子慢腾腾靠近自己,那女经生眼光躲闪,抓抓后脖子,嗫喏道:“不好意思啊,还以为你和那无赖汉是一伙的。”
细看起来,这女经生虽然衣衫半旧,发髻散乱,但模样还是挺美的,年龄大约二十多岁的样子。
“请问......”高岳捏着鼻子,皱着眉毛,用很重的鼻音继续询问。
“不要请问了,踢中郎君的鼻子是场误会,小妇也很内疚,但真的别向小妇索赔,小妇现在都快没下锅的米了。”那女经生将双手伸出,紧闭双眼,表示坚决不接受高岳的请求。
“不,我要找的就是位很会蹴鞠的女经生。请问女士(唐人尊称女性为女士)高姓大名。”
“吴,吴彩鸾。”
不一会儿写经坊的后院里,经卷堆积如山,一棵叶盖很大的榆树在院子当中,高岳坐在树下的胡床,继续摩着鼻梁,断断续续说明来意,表示他可以出足额的价钱,请这位叫吴彩鸾的女经生为自己和整个“韬奋棚”抄录部《切韵》。
只要有了这部书,以后诗赋做起来便方便准确多了,能最大程度避免犯韵的问题,毕竟唐朝考场上的诗赋对格律要求是非常琐细严苛的。
吴彩鸾挽起裙裾,系在腰带上,下身穿着却是便于劳作的胡风长裤,听到高岳的要求,她很干脆地应承下来,“可以!但小妇最近背运,遇到几位抄完赖账的贱人,特别是那个郭小凤,还经常喊恶少年来欺辱小妇。要小妇抄切韵倒是可以,却要付现钱。”
“不知价钱如何?”
吴彩鸾哈哈一笑,然后举起五根手指,“一部小楷切韵,一万一千又五百字,五千钱!”
好家伙,五千钱就是五贯,也就是说吴彩鸾每写两个字,就有一文钱,这要价可比他先前在那个时代编剧本要贵多了。
谁叫吴彩鸾垄断了切韵这部书的抄写,而韵书现在又大行其道呢?
不过现在并不是心疼钱的时,高岳当即将身上带的所有钱都拿出来,偿付给吴彩鸾。
“你是谁介绍来的?”吴彩鸾见他是个爽直人,便追问了句。
高岳望望四周,便小声告诉她,是红芍小亭的主人介绍自己来的,说胜业寺写经坊有位女经生,蹴鞠和小楷都特别厉害,没想到今日自己亲身感受到了前者。
吴彩鸾哼哼两声,说“原来是薛莘若那家伙。”接着她介绍说,自己也是个女冠,“彩鸾”是她的道号,以前和薛瑶英就认识。
一个女冠道姑,怎么就跑到胜业寺当女经生抄佛卷来了?
还没等高岳想清楚,他就听到了莎莎莎莎的声音,好像是无数只虫子在啃咬树皮,密集、迅捷:
原来是大榆树之下,吴彩鸾提起小笔来,径自在一面面于抄写木架上展开的纸卷上,奋笔疾书,速度快得让高岳咋舌,这简直不像是个女子所能拥有的腕力,只见一个个蝇头大的小楷字,在她的笔端下飞也般地流出,但又丝毫没有连笔,笔画异常清楚,字体无比优美端正。
更可怕的是,吴彩鸾抄录起来,是没有一分一秒的阻滞的,这也就是说整部《切韵》,共一万一千五百字,全部都烂熟铭记在她的心中、头脑中和手腕中,再准确无误地透过笔尖,流淌在纸张之上。
这简直就是庖丁解牛的翻版,吴彩鸾抄写切韵,完全就像场盛大的舞蹈,一场由笔墨造就的舞蹈!
一会儿,吴彩鸾大概是觉得右手疲累,便换了左手再继续抄写。
可怕的是,左手写出来的小楷,居然和右手所写,毫无二致!
就在高岳啧啧称叹时,短短一个时辰,吴彩鸾甩甩手腕,喀喀喀地捏动几下脖子,将笔搁下,而后把纸卷成轴,说“郎君,切韵已全部抄录完成了!”
“噢。”高岳瞪着眼睛,也顾不上受伤的鼻子,颤抖着双手将切韵卷轴取来打开,一万余字的小楷方方正正、密密麻麻地展现在他的面前,最末处被吴彩鸾盖上个小小的钤印,印章图案是头老虎。
“放心郎君,绝不错半个字。”吴彩鸾极有信心。
谁想下一步,高岳径自拜伏下来,他已完全被吴彩鸾的神乎其技给折服了,“其实晚生来还有个请求,那就是要向炼师你学习八分楷书!”
因为先前薛瑶英便提醒过他,“我唐以书法为艺,故男女都习楷书,而像逸崧你这样的字,就算诗赋文理韵脚都通顺,光是因字丑被下第的可能性都是九成九,不知道你以前是如何忽视的,真的是‘罪不可恕’。而我唐科场、官场通行的书法只有一种,那便是八分楷书,上至圣主皇帝,下到黎民庶人,都以工八分楷书为荣,这真的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技艺,不可不精。瑶英介绍你来找那位女经生,就有这种目的在里面。”
听到高岳的请求,吴彩鸾也有些愕然,但看高岳满脸的真诚和严肃,心知他不是在开玩笑。
于是吴彩鸾便抓抓坠马髻,接着将目光仰起,望着榆树枝叶,叹口气认真地说,“高郎君教你并非不可以,只是自现在起,你三年不可再写字,然后再来找小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