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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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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女冠有丽人

    高岳也觉得卫次公说得有理。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

    很快,晚餐端上来了。

    高岳眼睛咕噜噜盯着转,只见脏兮兮的托盘当中,有一盘稀粥,真的是稀,高岳将食箸竖在其中,竖了三次,倒了三次。

    旁边一个小碟,里面是些韭菜、槐叶,根本没油,干瘪瘪地毫无诱惑力地倒在碟子里。

    高岳只觉得难以下箸,噗通声又扔来个托盘,是坨糊糊状的东西,高岳一看在糊糊里居然有块肉脯,不由得欢喜异常,先前宋双文做出来的肉脯美味还在他唇舌间回荡呢!

    于是高岳急忙夹起那块肉脯,刚送到嘴里,没嚼两下,就脸色发青,不由得就呕吐了出来。

    这个呕吐是有连带反应的,左右前后几位太学生也受到感染,举着食箸挨个干呕起来,一时间四周呕声不绝。

    前面食案边一名负责抬饭食的太学馆谒者随后就喊着问,“谁瞧见我的抹布了,谁瞧见我的抹布了?”

    气得高岳将那块满是网眼的“肉脯”愤而掷在地上,让那粗心的谒者自己去捡。

    痛苦地吃完一餐后,高岳急忙将刘德室拉到旁侧房间前的抱柱前,“芳斋兄我把剩下的十贯钱给你,你送到平康里双文那里,这样我们每隔三日就去那里打打牙祭,你看如何?”

    刘德室勉强笑笑,说“太学馆生活是艰辛些,却可以安心温课,不要再去平康里了,折损身体。”

    “我怕我再在这里吃到春闱,身体都折损完了!”

    “不行,不行,我一定要考中,尽快摆脱这个鬼地方。”晚餐结束后,回到丙字房的高岳在心中不断咕噜道。

    但很快他就颓然坐在唯有的茵席上,盘着腿托着腮,“可我,又如何才能离开国子监呢?只有两条路,一是击败所有竞争者,在礼部考试里考中功名;二是找个茬,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然后被监司一道牒文,递送回本贯地去,三年不得参加考试。”

    想到本贯地,高岳想起自己得到的那份家状上写得清清楚楚,是河北的县(古渤海郡属地),毕竟天下之高出渤海,他若被递送回去,就只能去那里,而不是自己在现代的那个家乡......

    此外高岳还是知道的,现在大唐四分五裂,所谓的县现在已成为和唐王朝素来为敌的河朔藩镇所领地,国子监肯定是不会递送自己回那里去的,多数是逐出国子监后就由他自生自灭。

    想到此高岳不禁打了个颤,他想起刘德室和那个已七十岁的张谭,也不得不承认国子监虽然已成现在这副沉沦模样,自己却还不能离开它,起码有地方住有免费饭菜吃,还不至于饿死,然后再徐徐图之。

    残阳顺着窗棂照进来,夹杂着寒冷的东风,晃得吱呀吱呀的,高岳将衣衫合拢,觉得双足冻得有些麻木,接着取出怀里王团团所赠的七宝玛瑙杯,悲观的情绪又涌起来,“马上这次考试我肯定中不了,落第后便再也没有脸面去平康坊循墙曲索求什么,马上还是尽快将这个杯子典当出售掉,以后继续科考也好,转行做其他事也行,一样可报答王团团。”

    想到马上就来临的科考,高岳突然想起什么,便在房间行李里四处寻找书籍纸张,“考试考试,以前的那位高岳总得有些准备吧!”

    结果一大圈后,高岳坐回到茵席上,再度大失所望:以前的旧高岳果然不争气,行李里除去几根秃笔和基本文具外,就剩下几张烂纸而已。

    “莫不是所有的书都被他典当出去,充当去平康里的嫖资了吧!”高岳狠狠用手拍着额头,焦灼非常。

    他又想到旁边房间里那位渤海太学生堆得全是典籍,可转念一想,杨曦的书全是佛经,唐朝科考怎么可能会考佛经呢?

    来来去去,不由得陷入死结,气闷的高岳便索性一下用杆子推开房间的窗户,让寒风尽情吹入,来清醒清醒自己的头脑。

    西面的兴道坊,一片闾阎扑地的景象,冷冷的日光下,两坊之间的街道上行人不绝,一声响动,因高岳刚才推的太用力,致使一根窗棂木直接脱落下去,先是砸在务本坊西北隅的金吾巡铺屋脊上,随后裹着几片瓦,又呼啦啦掉到街道上,激起人们一片惊呼。

    “何事,何事?”巡铺里,几名金吾子弟听到屋梁上声音响起,吓得急忙走出来,四下张望。

    路上行人也纷纷抬头,望着还保持着开窗姿势的高岳。

    因落下窗棂木,惊扰了行人和金吾子弟,高岳便连连高声说对不起。

    结果环视其下时,高岳不由得一下子目瞪口呆。

    他看到人群当中,有抬坐辇,原本应该正向兴道坊坊门而去的,其上盈盈坐着位俊俏女道士,也正抬着头望着自己。

    这女道士,唐朝也叫女冠,只见她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秋波含春,杏眼桃腮,青眉斜飞入鬓,身上一袭羽衣,宽大中恰好衬托她身材的修长,又头顶星冠,乌黑浓密的秀发披在肩上,手执一柄拂尘,宛若出尘仙子。

    这女道士见到高岳狼狈模样不由得莞尔下,可很快又似乎想到什么愁怨心事,便哀哀低下眉去,接着辇夫便抬着她转向,步入了兴道坊里去了。

    金吾子弟们看到是太学生,便连喊“郎君小心点,这里挨着皇城,砸中我们不要紧,砸到过往的使臣可就了不得了。”

    可高岳根本没注意听他们在说什么,而是怔怔地随着那女冠的背影不肯松开。

    那模样,真的很吻合他梦中情人的样子:一定要有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种女星的美,即真正的古典美和婉约美。

    “那是兴道坊至德女道观里的,贤弟你别想了,轮不到你的。”

    刘德室像鬼魅般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一字一顿说了这么句话,高岳吓得立刻转过来,摸着胸口说芳斋兄你可吓死我了。

    接着二人坐下,刘德室告诉高岳,长安城内有僧寺六十四、尼寺二十七、道士观十、女冠六,其中女冠尤其以这兴道坊的至德观为最,里面的女冠个个貌似天仙、交游广泛,朝士文人不知有多少都拜倒在她们的羽衣霓裳之下。

    “这女冠岂不是......交际花!”高岳心中大悟。

17.高氏河南房

    “所以呢,贤弟你想要一亲芳泽倒也很简单,什么时候身着绯衣佩银鱼袋,她们自然会来找你,不然她们连正眼也不会瞧你下。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刘德室教训完后,而后喜形于色地说,“贤弟在春闱前这几日,长安城里出了两件大喜事,恰好方便我们去投行卷。”

    “什么大喜事?”

    “死了两个人物。”

    高岳听到这话,嘴巴张开看着刘德室,心想还是老兄厉害,投行卷已经投到悲喜不分、物我两忘的境界了。

    但刘德室丝毫没发觉自己话语有何不对,“之前我和你说过,马上要去亲仁坊汾阳王的府邸里投行卷,因为汾阳王的夫人薨去了。”

    而另外个死掉的人物,就是蔡佛奴口中的马。

    汾阳王郭子仪、扶风王马都是官居巅峰的人物,到时候他两家必然是宾客如云,是投行卷的最好时机。

    高岳其实不是很想去,他觉得刘德室投卷搞了足足十五年也没能取得成功,这本身就说明:刘德室根本不懂什么叫对症下药。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来不及,高岳在口头上还是答应了,刘德室大喜,便说两个人在后日,也就是明日鹿鸣宴后,便分头行动,刘去汾阳王府,而高则去扶风王府。

    “对了芳斋兄,虽然我的祖上已全部凋零,难道渤海高氏便没有其他的亲戚在朝中的吗?”

    “这种事贤弟还需问我?”

    “最近有些感染风寒,头脑不太灵光啊,望芳斋兄指教。”

    对于高氏的“革命家史”,刘德室也算是了如指掌,他便告诉高岳说:你所在的这支,叫“河南高氏”,自从高适去世后,二三代人把门荫给吃光,到你这里也就完全衰落了;其他的高氏倒也有不少,其中最有名的是国朝初年宰相高俭士廉这支,世称“宰相房”,但现在声势已大不如前,还有支叫“京兆高氏”,其现在传到高郢这代,高郢而今正在汾阳王幕府当中为掌书记,汾阳王的表章多出于他之手。最后还有支居住地远些,即为“幽州房”,现在传到了高崇文这代,正在神策行营里担当别部将。

    最后刘德室对高岳说,河南高氏向来文武兼修,可自高适死后便风流云散,重振的希望就在你棵独苗身上;宰相房高氏正于蛰伏状态里缓缓回升,向着重掌相权的目标努力;京兆房高氏早已习文多代,以出文士为主,高郢便是代表;而幽州房高氏,因世代居住幽燕之地,受到胡人风气感染,早已弃文从武,以骑射从军为晋身之梯,拿高崇文为例,他本就是平卢军的士兵,后加入到京城的神策军,靠的是血战功勋走到今日的地步,故而崇文虽然名字叫“崇文”,据说斗大的字都认不得几个。

    听完这些,高岳总算是摸清楚了,也就是说,在命运慷慨的安排下,他接手了渤海高氏里混得最惨的一个分支,现在要人没人,要财没财,权就更不用想了。正如李密《陈情表》里说的,门衰祚薄,外无期功强近之亲。

    可渤海高氏身为一个簪缨世家,亲戚间总该还有些往来,也要说些情分吧?

    现在汾阳王郭子仪因夫人去世居丧在家,幕府掌书记高郢也该伴在左右,我如果硬着脸皮去求求高郢,让他去说动郭子仪以郭子仪的威望地位,略为关照下,哪怕今年不通榜,明年我苦修些,只要交上个合格的答卷,及第的可能性也是比较大的。

    想到这,高岳便跃跃欲试对刘德室说:后日我也去汾阳王府,去找高郢帮帮忙,门路找的越多就越有可能走得通。

    刘德室高兴地一拍大腿,连说贤弟你可算开窍了,之前你自矜风骨名节,从来不肯去找京城里其他的高氏,你要是早些开窍的话,愚兄也不至于这么苦口婆心了!

    “行卷,我的行卷呢?”说完高岳就翻弄行李和书橱起来,在刘德室的帮助下,总算是将自己先前的行卷给找出,很珍重地展开,略略看了里面的内容,大概是些诗词歌赋,而后就又很珍重地束起来,准备后日去投。

    接着刘德室告辞,高岳也感到疲累,他躺在床榻上,将衣衫和被褥全都裹在身上,抵御这个斗室在夜晚所遭受的寒冷。放眼望去,整个房间四壁萧然,破旧不堪,“不行,早晚,一定,一定要脱离这里!那个什么安娜简直是混账,把我扔到狗脊岭,手机也摔坏了,把我毫不讲道理地穿越来,却不给我一星半点的金手指资助。就算开局只有一人一狗,装备全靠打,也比现在万事都要靠自己的我要强啊!”

    随后高岳又想起,刚才在兴道坊的街上瞧见的那位美丽女冠,便又有些振作起来,“后日先去向高郢那里,投完行卷再说,再不济也能熟悉下长安城的风俗习惯,以后再抓机会发达起来,既然给我渤海河南房高氏的身份,就得抓住这个机遇在我原本世界无法实现的,我想在唐朝把它实现,有权有门第的圈子到底是什么样的,我渴望见识见识。”

    想着想着,高岳眼皮开始打架,而后便昏昏睡去。

    次日,打着哈欠走出太学馆的高岳,沐浴在明亮的初春阳光下,不由得感到温暖许多,筋骨里的血液也开始畅快流动起来。

    接着在他眼中,整个国子监热闹极了。

    一排学生蹲坐在向阳的坊墙下晒太阳捉虱子;

    博士、助教们都扛着锄头和粪桶,在各庭院改造的菜圃里辛勤耕耘;

    论馆前,另外群学生三五结队,有的在博戏下棋,有的索性大白天就开始酗酒叫嚷;

    鲁王宫那边,几名看起来家境富裕的太学生正在和谒者争吵,要出门去;大门处许多浓妆艳抹的倡女探头探脑,挤眉弄眼,娇声叫那几名太学生快出来,好去平康坊戏耍。

    总之没一个在教学的,更没一个在学习的。

    学生的本份不是好好学习吗!

    大概只有那个渤海太学生杨曦,还在房间里独自从事着纸笔工作,埋头抄写佛经。

    这时论堂的钟声敲响,有人喊“快来参加临考前的乡饮酒礼啊”。

    高岳想,这乡饮酒礼,应就是刘德室所说的“鹿鸣宴”,是举子们参加进士考试前,其家乡为之举办的饯别宴。

    对于各州县贡来的举子来说,乡饮酒礼在他们离家前的十月就举行过了;可对国子监马上要参加礼部春闱之试的学生来说,这个宴会也只能在国子监的内部举办了。

18.汾阳郡王奴

    可大部分学生对召集的钟声置若罔闻,该玩的玩,该溜的溜。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

    最后在论堂抱厦内集合的,只有高岳、刘德室、张谭,及卫次公等寥寥十来人而已。

    对面坐着的,为王监司、夏侯知馆等一行,主要是太学馆和四门馆的有司,王监司看到,即便这群学生到来,各个也都不穿礼服,也只能摇头叹气,接着他先端起文牒,当众宣读《大历十二年举格》。

    这举格,就是朝廷为当年科考专门下的“红头文件”。

    只听王监司读到:“公卿百寮子弟,京畿内人士,外州府举士人等修明经、进士业者,并隶名所在监、官学者,仍精加考试。所送人数,其国子监明经,今年送二百五十人,进士三十人;宗正寺,送进士十五人;京兆府,送进士二十人;东都、同华、河中送进士不得过三十人,送明经不得过五十人;其凤翔、山南东西道......”

    这边,高岳亲眼见到那七十岁的老国子监学生张谭,因撑不住,已伏在案几上打起呼噜了。

    高岳却始终在振奋精神听着举格的宣读,他知道官府的文件虽然很枯燥,可其中却有许多有效信息:

    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之前卫次公说,今年国子监又要“童山濯濯”即“剃光头”了,从这举格内容来看,每年科考宗正寺、京兆府和同华二州送来的举子,似乎隐隐有着优先及第的特权,再加上公卿子弟公然通榜的,就凭国子监这群穷学生根本无法与其抗衡。

    另外,参加明经考试的比进士考试人数多得多,这也就意味着考中明经科的可能性要高得多,果然“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话不假。

    高岳顿时心思又转动起来,当初为什么要参加进士科,而非明经科?明经科出身也可以做官啊,干吗非得走独木桥呢?

    就在他彷徨时,王监司已将举格读完,接着他叹口气,语重心长地对各位说到,“昔日开元、天宝年间,我们国子监足有学生数千,进士不由国子监出身者深以为耻。先辈郭代公元振、崔中郎(中书侍郎)、范礼尚(礼部尚书)履冰等莫不自太学登第。如今丧乱之后,物态浇漓,稔于世禄,以京兆为荣美,以同华为利市,莫不舍本逐末,去实务华,以至于近年来进士及第,两监(长安为西监,洛阳为东监)殆绝,哀哉痛哉!”

    就在王监司捶胸顿足时,卫次公在高岳身边冷哼声,“老生常谈!”

    接着王监司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留恋过去的黄金岁月,卫次公便高声打断他,“五日后就要春闱,我等还要温课,请业长学官尽快举办鹿鸣宴。”

    王监司有些尴尬,然后不再说了,而后左右伸头,“苏博士呢?苏博士呢?”

    原来鹿鸣宴的主持人到现在却还没来!

    众人忙着找,另外名博士答道,“苏博士家里断炊了,子女嗷嗷待哺,本人一大早跑去昆明池网鱼去了。”

    卫次公不满的声音更加大了。

    这时高岳听到论堂墙外,也传来声长长的叹息,他恰好坐在窗边,就循声望去。只见位个子颇高、精神俊朗的读书人,身着白衣头顶乌色纱帽站在墙外,窥探论堂内的一切,大概是觉得斯文扫地,这时他和高岳四目相对,那读书人看了高岳下,便匆匆离去了。

    素色屏风下,王监司为了弥补,就亲自来主持,然而笾豆等祭器还没摆好,卫次公就上前,揭开了祭品盘子上的帷布,里面赫然是两颗葫芦。

    “乡饮酒礼,明明祭品要用少牢的,现在羊头没有猪头也没有,用两颗烂葫芦来蒙蔽。”卫次公愤怒指责。

    王监司气得说不出话来,倒是夏侯知馆冲着卫次公反驳,“整个太学的博士和助教都要靠种菜圃、捞生鱼才能维持生计,你叫我们到哪里去找少牢来?”

    争吵里,七十岁的张谭压根就趴在案几上没醒来过,估摸他不光眼花,耳朵也近乎聋了。

    乡饮酒礼最终变成了场闹剧,卫次公怕是也要以“侮慢业长”的罪名接受处分,而高岳则和刘德室则趁机溜出了论堂。

    刘德室捧着行卷说,“贤弟没必要浪费时间,我们现在就去汾阳郡王府!”

    郭子仪家宅所在的亲仁坊并不远,务本坊南面为崇义坊,次南为长兴坊,而长兴坊对面即是亲仁坊。

    待到他俩走到亲仁坊前时,看到这汾阳王的宅邸果然非同小可,足足占据了半个坊面,宅院外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白幡子排满了宅墙之外,来吊丧的达官贵人、宫廷内侍塞满巷子,高岳和刘德室根本挤不进去。

    “让开,让开!”汾阳王府对外开着的狭窄永巷里,几名穿着丧服的大胡子男子,用扁担扛着水桶,或背着布囊,喝开堵在那里的人群,往外走着,“还让不让人出去打水取米了?”

    高岳灵机一动,心想这几位应该都是王府里的家奴,便上前去攀谈起来,“我们不是来吊唁霍国夫人的,而是有要事向汾阳王的掌书记汇报,请问这里可算是捷径?”

    带头的一位身材高大长相威猛的看着高岳,满脸的不相信,“汾阳王府里每日混进来走门路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看你俩也是其中之一,快快离去,别找不痛快。”

    刘德室吓得便要打退堂鼓,却被高岳拉住,接着高岳又继续换笑脸,对那挑着桶的汉子递上他们准备好的名刺,“我俩都是国子监太学生,绝不是鼠辈。”

    那汉子听说是太学生,又看到他们的衣装,口气有些松动,他便将木桶送给另外位扛上,吩咐道“老白,你去碾坊那里,这群吊丧的继续围下去,怕是到入夜都开不了饭。”

    接着那汉子便引着高、刘二人踏入了窄窄长长的永巷。

    这永巷左右容两三人交错,抬头望去只能看到一线天,有些幽闭恐惧症的刘德室瑟瑟地拉着高岳的衣袖。

    走了大约五十步,永巷墙壁上一扇小窗打开,一位年轻女子探出头来,居高临下看着那引路大汉,“喂,李怀光。叫你们带的胭脂水粉,给我从市集上买来了吗?”

    那汉子抬了眼,就鞠躬回答说,“禀小郡主,我引个客人,您要的东西交给白元光他们去做了。”

    “那快些。”那小郡主说完,就合上窗牖。

    听到这段对话,刘德室差点没噗出血来,挨在永巷的墙边抖得更厉害了。

19.再兴林亭愿

    这像郭子仪家奴般的汉子,居然是汾阳王都虞候、检校御史大夫李怀光!

    刚才那位“老白”,则是朔方军游奕使、南阳郡王白元光,画像上了凌烟阁的白元光!

    而他俩在郭子仪府中,则要汲水挑米买脂粉,怪不得别人都说汾阳王眼中,各道节度军将便如同自己家奴般。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1)

    “继续走啊。”那边李怀光回身,对刘德室说到。

    而刘德室早已上气不接下气,牙齿激烈打架,双足瘫痪,靠在墙上动弹不得。

    倒是高岳胆子大,扶住刘德室,拖着他继续往前走。

    李怀光倒不讲究架子,他反过来和高岳攀谈起来,“高郎君出自渤海高何房?”

    幸亏先前刘德室对高岳说过革命家史,高岳便不慌不忙地应答,“河南房,乃前朝渤海侯的后人。”

    “俺先代是渤海国人,后入了幽州籍贯。”

    “那便和幽州房的高氏有交往了?”高岳趁机反攀。

    “和高儿倒是有些交情,不过他入了神策军,不像俺一直在边陲。”

    高岳心思,这高儿想必指的是神策军将高崇文。

    二人正在交谈间,永巷的纵横处,忽然走出个人来,差点和李怀光撞在一起。

    高岳见那人脸色很难看,而李怀光则向那人抱拳道,“掌书记。”

    哦,这人居然就是高郢。

    结果还没等高岳开口,高郢就拂袖丧气说到,“大夫再不必多礼,我已被汾阳王革去掌书记的职务,不日汾阳王还要上奏朝廷,将我贬黜到远地去。”

    李怀光大惊失色,“莫不是为汾阳王要杀那判官之事?杀便杀了,汾阳王杀个判官而已,掌书记何须如此。”

    高郢皱起眉头,对李怀光解释道,“汾阳王有不世出的功勋,现在就更应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因治霍国夫人丧其间的区区小事,就要处死判官,在朝廷眼中便有飞扬跋扈的嫌疑。所以你们这些武人,还不知领悟安史之乱的道理。”

    李怀光便还挽留高郢,可高郢去意坚决。

    于是李只能表示惋惜,说掌书记你暂且去远地委屈些日子,待汾阳王怒气消了,我再对你施以援手,而后李怀光看到高岳,就对高郢说,“巧了,这二位太学生正好要寻您。”

    高岳满面泄气的表情,他刚来找高郢,高郢却被革去掌书记的职务,难道我真的是要“天将降大任”了吗?

    永巷和街道相连处,高郢和高岳互相寒暄了下,得知了来意后,高郢摇摇头,意思是我现在自身难保,你的事更无法启齿。

    高岳也不强求,便呈交了行卷,让高郢过目。

    高郢倒是个谦和的人,他索性就在永巷前,细细看了高岳的行卷。

    接着就叹气道,“逸崧,我说话直率你别介意。你写的这些歌赋,全是陈词滥调,还有许多不通之处,就算没京兆、宗正和同华的举子和你竞争,也难入主司的眼,更不要说去投卷,怕是得的只是坏名声,只能待来年之喜了。”

    言下之意是今年你就别指望了。

    高岳心想,“没想到啊没想到,那个真正的高岳啊,你在太学里的文凭不会是给苏博士送鱼换来的吧!”

    可高岳却对着高郢深深作揖,口中十分谦逊,“多谢公楚长兄(高郢字公楚)指教!”

    高郢便又看了刘德室的行卷,话说得相对隐讳点,“芳斋,你诗赋尚可,但如今不比开元天宝盛世那样注重浮华文辞,国难之后百业凋敝,圣主更重体国之论,所以芳斋兄要在对策上多加磨砺才是。”

    二人虽然十分失望,但还是感激高郢的一番指点。

    高郢看完行卷后,便有心继续指点高岳一二,他抚着高岳的肩膀,叹气道“河南一房的衰落我也早有耳闻,依我看来逸崧你不必再留在国子监盘桓了,根本学不到任何东西。听愚兄的劝,春闱结束后你不如返归去卫州,那里有处你先代渤海侯留下的‘淇水别业’,应还有田亩,可以耕读自持,等到学业精粹后再来投卷、应举。”

    “淇水别业”!

    别业可就是别墅的意思,没想到还有高适给我留下的产业。

    但很快高岳就冷静下来,先前国子监想象和落差之大尚历历在目,淇水别业这么多年扔在那里,估计也早不知荒废成什么模样了,难道我还要学会种田开荒不成?

    这时高郢突然长啸声,背着手,立在亲仁坊的巷道前,吟诵道“九谷帝畿,三川奥域。交风均露,上分朱鸟之躔;溯洛背河,下镇苍龙之阙。多近臣之第宅,即瞰铜街;有贵戚之楼台,自连金穴。美人竞出,锦幛如霞;公子交驰,雕鞍似月。同游洛浦,疑寻税马之津;争渡河桥,似向牵牛之渚。实昌年之乐事,令节之佳游者焉。”

    高郢这篇骈文,顿时让高岳眼前浮现出一副佳节时分,烟霞满地,仕女公子尽兴游玩的富贵景象。

    “逸崧,此文描绘的正是我高氏兴盛时,于上元夜在东都洛阳之林亭私宅,宴请宾客的景象,与会者陈子昂、徐皓、陈嘉言、弓嗣初、韩仲宣等莫不是一时佼佼,真可谓是冠缨济济、鸾凤锵锵。不过距今也过去百年光阴,春色犹存,物华不再。我想重振高氏,可如今年近四十,却怕是力有未逮,逸崧你还年轻,复兴林亭盛景的宏愿,你肩上也要扛上一扛,共勉。”

    “我必定不忘!”高岳居然也被感动了,复兴“高氏林亭”的宏愿恰好和他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高郢点点头,接着转身向南街走去,头也不回。

    这时刘德室走到前来,碰碰高岳,“现在我们再去马镇西的宅院外投卷,如今各处幕府也最重文学之士。”

    再往南过一坊的街西,就是马宅第所在的靖安坊。

    可高岳实在不想继续投下去,刚才高郢的话对他触动很大,“先前高岳的歌赋评价如此低,照此投下去,必然是死路一条,不妨靠自己走下去。”

    可答应刘德室的事,怎么得也要做到。

    当然这二位是不敢在马宅内投行卷的,那样会当场被安西四镇将士活活揍死,他们准备在马宅的巷子外投卷,那里来往的达官贵人数量很多。

20.后来居上者

    结果走到靖安坊后,发觉马的宅院,要比郭子仪的更加富丽堂皇!

    看来安史之乱后,国子监的学生几乎丧失了生活来源,倒是这帮方镇大将们,因平定叛乱的战功,各个得到皇帝恩赐无数。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

    马的棺柩停在中堂。前堂处,许多军将排在白幡子之下,正在接待客人。宅前依旧是人山人海,有的是来吊丧的,有的则是想混进去,趁机来看马家宅子豪华到何种程度的。

    高岳不由得来了兴趣,他便径自上前,流着眼泪,假说自己是马故吏之子,前来吊唁扶风郡王。

    下一刻奇迹出现,前堂的安西将士们居然无人怀疑,而是放他和刘德室进去了。

    我去,进了马的宅子,果然阔气!让高岳这位来自现代的都咋舌不已,但见前庭里回廊曲折,怪石嶙嶙,四面重楼飞檐,雕梁画柱,马的三个儿子,正坐在干草上披麻戴孝,看到走过来的高岳就和对其他宾客一样,嚎啕大哭,还问“客自何来?”

    “扶风郡王故吏之子,现就学西监。”现在高岳对唐朝的人情世故也算有点了解,便上前不慌不忙说到。

    那三个孝子想都没想,就躬身行礼,请高岳和刘德室进去。

    待到了中堂,其奢华程度更是让这二位咋舌不已,“贤弟你看,这台基上的散水螭首,是美玉做的。”

    高岳连连点头,等他们踏上台阶,他看到马家中堂外面还圈着汉白玉勾栏,正中央为沉沉的乌头门,待到走入后,内里中堂有十一扇转开的扇门,高岳迈入进去后用手摸了摸,门轴和门转都是紫铜的,门套四出线条是朱漆檀木,而格眼全用金丝描边,好不气派!

    说金银铜是暴发户才用的人,一定是买不起金银铜的小布尔乔亚!

    中堂之内,斗拱、藻井无不穷极巧丽,四面墙壁涂泥都是用香草、贝壳、珍珠研磨调配而成,馨香袭人,脚下清一水的水磨石,能照出人的倒影,人在其间行走,就像浮游在清澈的水面般。更人震惊的是马的妻妾们,都穿着白色丧服,略施粉黛,成排成列跪在灵柩两边,白压压一片,哭声震天动地。

    高岳上前模仿其他人吊唁了下,偷眼瞧去,扶风王数十上百的侍妾里,无不明媚动人,戴孝更增三分俏,各个哭得梨花带雨,其中有位哭着哭着,抬眼看到高岳,居然还眉眼宛转传情起来,看得高岳浑身酥麻。

    “唉,这扶风王是驾鹤西游了,这么多漂亮的小妾怕是多半要去尼寺或女冠了,足可见他活着的时候,过的是何种穷奢极欲的生活不过我向往,我喜欢。”

    两人假冒吊唁,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扶风郡王府中堂绕了圈,又出现在郡王府靠街的出口处,两人靠在棵大树下,刘德室还沉浸在马奢华中堂带来的震撼当中,连连说,“要是我能中进士,官途高升,得以在京城拥有处私第,哪怕只有马镇西宅十一之规模,此生心愿足矣。”

    高岳则倚在树干边,探头望着来来去去的车盖,用肘拐了拐刘德室,“别老是震撼了,看看有没有你认得的高官显达,投完卷我们赶紧回去。”

    刘德室这才想起来,便连声答应。

    这时他看到院墙外停下辆车,去盖后,自上面走下来位大官模样的,便高兴地喊道,“是常礼侍,是常礼侍!”

    还没等高岳反应过来,刘德室便小跑着来到那常礼侍面前,急忙作揖到底,“常礼侍,晚生乃陇西刘德室,不知先前所投之卷,侍郎看否,未看否?”

    那常礼侍看起来心情倒是不错,“德室啊,你的行卷我倒是看了,文采颇为出众。”

    刘德室激动的浑身发抖,连声感谢常礼侍知遇之恩。

    但随后那常礼侍叹口气,继续说下去,“不过我却爱莫能助,前宰臣元载、王缙作恶多端,已遭严惩,朝堂之上为之一新,圣主刚刚降下白麻制文,从此以后我不再担当礼部侍郎了,也就没办法知今年的贡举了。”

    刘德室顿时面如死灰,“不知,不知侍郎高迁何处?”

    那常礼侍语带得意,“白麻宣下,我常衮已替王缙门下侍郎,同平章事。之前我连放了三年的榜,替圣主选了不少龙虎英杰,可今年真的是不行了。”

    原来这常衮已由礼部一把手(大历九年至十二年,礼部不设尚书,侍郎实则为一把手),登上宰相的位子了。

    旁边的高岳猛然想起,他初来长安时,那个风雪之夜里上朝的老头,当时老头对安老胡儿说自己宦海浮沉数十载,升迁际遇就在当日。

    而那天应该正是原宰相元载、王缙倾覆的日子当晚,京兆府尹就派捕贼官郭锻,闯入平康坊锁走了元载的幼子元季能,听太学馆里人说,元载和妻子、三个儿子,当然也包括元季能在内,立即就被灭门抄家,王缙身免一死,被贬到括州为刺史代宗皇帝办事的效率极为迅猛,必然事前和一群大臣密谋过,不可能为独走。

    那么那个老头,到底是什么人?

    从那晚他和安老胡儿交谈的话语里可以推断出,这爱吃蒸胡、貌不惊人的老头十有**是参与了代宗皇帝的密谋,不然绝不可能说出“际遇”这个词汇的。那么他在朝中的官位,绝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低,此外他谈到“际遇”,很可能希望以铲除元载的功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难道是那老头也想当宰相?

    既然常衮替代的是王缙的门下侍郎,那么元载的中书侍郎,是由谁替代的,莫不是那老头?

    这老头,到底是谁啊!

    还没等高岳的思索得出答案,那边常衮便最后说到,“替代我出任礼部侍郎知贡举的,是潘右庶(1)潘炎。”

    说完就要走,刘德室还不死心,大声询问常衮,“敢问丞相,可否怜悯德室,通榜施以一援手?”

    常衮顿了下,接着摇摇头,“我刚受傅说之命(2),岂可通榜私相授受!”说完,便步入了马宅前庭去了。

    刘德室颓然倒在地上,一脸绝望,汗如雨下。

    高岳急忙上去搀扶,这时他听到马家的谒者高呼,“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杨相国绾前来致哀!”

1.善事先利器

    白莲千朵照廊明,一片声明雅颂声;

    才唱第三条烛尽,南宫风景画难成。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

    薛能,会昌六年(846)进士及第

    只见马府邸前的吊丧官员纷纷避让,好像带着很大的恐惧,车盖脱去,一位须发皆白仪容威严的老者端坐其上,然后由两名家仆用篮舆转抬,至马府邸台阶上马府的许多谒者和军将走出,纷纷来接应,可这叫杨绾的相国却很硬气地将他们一一推开,他的腿脚并不方便,便拄着根藤杖,自己一拐一拐地走下来,并且脸部肌肉动得不自然,看起来中过风。

    很明显,这杨绾并不是自己在风雪之夜见到的上朝老者。

    高岳这才注意到,杨相国身旁只有两名仆役,甚至远不及其他来吊唁的五品六品官员所带的多。

    接着前堂接待的安西军将和马的三个儿子都出来迎接,杨绾也不急着表示慰问,而是顿着藤杖痛心疾首,当着诸多军将、官员的面数落起来:“扶风郡王独当国家西陲多年,皇恩厚重理所固然,但他光是修建这座中堂就花费二十万贯钱,奢华如此绝非善保子孙之道。自国难以来,方岳大将恩赐不绝,竞相于京城起豪宅,百姓谓之‘木妖’,而官学学生却食不果腹,百姓谓之‘柴精’,现在我受傅说之命,必要扭转这种风气。”

    杨绾说着,原本威猛如虎的安西军将也没一个敢反驳什么,都俯首听取而已,其他的官员都悄悄挥手,将拿来当排场的防阁、庶仆(唐官员由朝廷配给的仆役,五品以上称之防阁,以下叫庶仆)给赶走,看来这杨相国的威名大得很。

    高岳也明白了,为啥人们都说务本坊鬼市里有枯柴精,敢情是形容国子监学生个个骨瘦如柴的啊!

    这杨相国倒是不错,看来是真心为穷学生着想的,听刘德室说他以前受元载排挤,担任过国子祭酒的职务,故而甚知学生疾苦。

    从靖安坊出来后,刘德室几乎足不能行,是高岳一路搀着他才慢慢走回务本坊的。

    晚餐时,刘德室又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空拿食箸,脸部完全失去了颜色。

    高岳清楚,他原本的希望随着见过常衮而破碎了一半,好不容易常衮赞扬了他的文采,却不知今年的贡举,去当门下侍郎了,这种给溺水人伸来一根稻草而后又狠狠将其一脚踹回深水里的行为简直可怕。

    可常衮赞扬行卷的话,怕是也是句客套罢了:他到底有没有看过刘德室的行卷,天知道;他拒绝给刘德室通榜,但私下有无给其他举子通榜,地知道。

    若他真的欣赏刘德室文采的话,先前足足当礼部试主司三年,为何没有录取刘德室呢?

    高岳不由得叹口气,春闱考试五天后就要举行,加上这段时间他才知道唐朝的科考可比天朝的高考、公务员考试他么黑多了!想要侥幸得中,再也不能像刘德室这样走车路走到死,得走些野路子。

    不过现在野路子也来不及走,只剩下五天就考了,那个接替当礼部侍郎的,是原来太子右庶子潘炎,除非他和刘德室能得到当朝皇太子的赏识,做梦吧!

    “只能临阵磨枪了。”高岳想完,接着便对刘德室说,“芳斋兄,你就把礼部试的详细内容给我说说,这五日我也好有个准备。”

    但刘德室依旧坚持己见,他认为如今科考,诗赋环节依旧是最重要的,他的依据是科场主司“赎贴”之举。

    所谓的赎贴,就是有不少举子根本不通经文,在贴经时表现不佳,于是主司便允许这些举子在诗赋上尽展所长,如果诗赋表现优异,便可抵消甚至无视贴经的糟糕成绩,这便是“赎贴”。

    但高郢明明说过,如今朝廷自安史之乱后,更注重“体国之论”,开始鄙弃浮华的诗赋文辞,言下之意就是“轻技巧重内容”,你们举子必须得在经文和策论上下功夫。

    这倒好,反正我诗赋上根本是狗屁不通,今年考试在经文和策论上做做样子,也不至于交白卷那么难堪。

    见无法说服执拗的刘德室,高岳干脆下定决心独走,他便对刘德室说,你有无经文书卷。

    哪想刘德室根本没有!

    他这半辈子都在苦苦钻研诗赋,对经文完全不上心。

    “看来这么多年没考中,也不全然是主司不识才。”高岳在心中叹息道。

    于是太学馆的晚餐结束后,高岳只能自己去寻齐东西了。

    卫次公刚好因大闹鹿鸣宴被逐出太学馆,王监司和夏侯知馆虽嘴上硬,但出于爱才的角度考虑(毕竟卫次公算是屈指可数的种子选手),没有革去他太学生的资格,只是给他放了个长长的“春服假”:就是春季到了,你回家去“拿衣服”,眼不见这个愤青心不烦。

    高岳就找卫次公帮忙,卫次公说我这里倒有有齐全的九经,我自己已熟稔了,借给你无妨。

    所谓九经,即是唐人将原本的《礼》分为《周礼》、《仪礼》和《礼经》,又将同时考察《春秋》三传(左传、公羊传、谷梁传),这样加上原本的《诗经》、《易经》和《尚书》,共称为九经。

    高岳道谢后,卫次公就愤然离去了,到临走前还大骂国子监全无体统,居然用葫芦冒充少牢。

    这个事情,这愤青起码还得说上十年。

    随后高岳又穿过东一段西一段的田垄,在夜色下找到了苏博士位于务本坊西北隅循墙的庐舍。

    之前乡饮酒礼上苏博士出于家庭生计没来主持,而是到昆明池去捞鱼了。

    待到推开苏博士家的简陋的门扉后,高岳真的明白他为何要不教书而去捞鱼了:整个家和他那给房斗室差不多,环堵萧然,唯一的装饰是挂墙上的两三条咸鱼,好几个穿着大人破旧衣服的子女,在地上坐着爬着,苏博士的妻子衣衫褴褛地躺在床榻上,估计是因肚子饿要节省体力。

    旁侧矮小的灶房当中,锅空荡荡横在那里,没有烟火。

    苏博士苏延本处在年富力强的四十多岁,但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长安米贵这话可不是假的,当高岳立在门外求见时,他正坐在面缺个腿摇摇晃晃的书案后,旁边是妻子的纺机。

    苏博士看到高岳,热情地唤他进来,博士妻子急忙将一面破帘子拉上来避让。

    “逸崧啊,上次你送来的几条曲江产的鲫鱼和菱角,可真的好吃,孩子们到现在还念叨呢!”

    高岳立刻捂脸娘的,我以前的太学生毕业文凭真的是送鱼换来的!

2.敏而好学焉

    进来后,苏博士环视自家的四周,极度不好意思,他操着浓重的八闽版官话,“惭愧,我自进士及第以来,一直在国子监里为官,先是四门助教,现在是太学博士,可到如今不要说朱门素壁了,连普通百姓家的三架四舍的水准都未能达到。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也没有什么余裕再去教授学生,平日里经常要拜谒权门乞讨,或去城中陂池搞点鱼虾来补贴家用。贱内多病,子女又多......唉......”最终苏博士的种种坎坷不顺,也只能化为辛酸的几声叹息。

    原来,这苏博士当初也是标标准准的进士来着,并且可以说是他八闽家乡的“破天荒”的壮举(八闽大地在他之前,根本没有出过进士),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京城里各个郡望的权贵圈子都没有他的一席之地,当时贵族对八闽的认知大概只限于那里的贡品“蜡面茶”,他很快被边缘化,既不能在朝廷台省里起家,也无法去地方上当外官,只能被塞到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国子监里来当四门助教,最后娶了个同系统的学官之女当妻子,满腹的才华很快就被风霜雨雪打得落花流水。

    这时,与他盘膝对坐的高岳,见到博士的足旁有堆干草,还有几个用干草编好的“小马”,忍不住鼻子一酸:博士白日里去捞鱼种菜,晚上还要编织这些小玩意儿出售,赚些家用钱,这个大唐帝国真的是兵戈不休、斯文扫地不成?

    “逸崧有何贵干但说无妨,是不是要我给你来年补署?没问题的,这点小事还是可以办到的。”苏延博士也有些羞惭,用手将草编小马往外推了推,他的几个子女立刻欢呼着来把玩。

    “晚生暂时不想补署,而是来向业长借些时论之策,以备春闱之需。”高岳便直接说明来意。

    苏博士当即就有些讶异,他盯着高岳,似乎不太敢相信自己眼睛,没想到这个以前无心学习、只知游玩平康里的高岳,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居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接着高岳按照礼仪要求,一拜到地,“请业长应允。”

    苏延忙将高岳扶起,“郎君请起,郎君请起。”

    接着博士妻子在帘子后用细微的声音提醒,“夫君你先前写的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不如送给高郎君,说不定还能帮着高郎君高中及第,飞黄腾达。”

    “是是是。”苏博士便起身,自书橱里取出几卷自己所作的文章来,“逸崧,我这些年也写了些东西,大多是关于政事得失的一孔之见,你若不嫌弃就收下吧,反正也无人问津,你肯看的话,我俩也算半个知己了。”

    高岳毕恭毕敬地将苏博士的文稿接过来,摆入自己的书囊当中,而后再次拜倒,“谢业长!”

    “哎,你要是能和卫次公、刘德室等依次及第,国子监的名声也能迅速回升了。也都怪我们不争气,没办法帮你们更多啊!”苏延将高岳扶起,是满心愧疚。

    告别博士,返归太学馆丙字房的高岳,又向隔壁的渤海杨曦借了块墨,在自己房间内借着豆大的灯光,将卫次公和苏延所赠的书卷依次展开,苦心抄录背诵起来。

    一是要练古体字,毕竟习惯了写简体字,现在既然在唐朝,就不能满足于以前的“会读不会写”,高岳将书卷一张张贴满了四面墙壁,边写边背,边背边理解,遇到九经和苏博士文稿上没有的字,他就向隔壁的杨曦请教杨曦抄了那么多佛经,早已和本活字典似的;

    二是要练书法,高岳以前在西京大学里练过毛笔字,但只是业余水准,但他看到卫次公和苏延漂亮的字体后,不由得自愧不如,心中明白古代“书法便是门面”,便也不断临摹起来,“还有五日,要让自己书法上得了台面才行。”

    三天,整整三天,高岳就在斗室内做着这事情,除此外就是早晚下楼去吃份饭而已,他的所作所为连刘德室也大为惊讶。

    墙壁上,密密麻麻地全是高岳的笔迹他先把经书里的关键段落写成简体字,而后用古体字誊上。没有墨了他就向杨曦去借,反正杨曦那里不缺这东西,借到就扔下钱来,三日后杨曦的书案上堆满了铜钱,而高岳的书案上则是墨迹狼藉。

    斗室里日光流转,不断背着写着的高岳,胡须不知不觉钻出来,头发也变长了,最后冬春之交的寒风中,他大汗淋漓地倒在茵席之上,喘着气望着屋梁,周围全是凌乱的纸张,思绪起伏。

    外面暮鼓声咚咚咚响起,催动日头西斜。

    距离正式考试只剩下一日的时间!

    这三日刻苦的收获是,九经他只背了其中的点滴部分,毕竟只有三天,古人认为日诵三百字即为中人之材,而九经当中光是《春秋左氏传》即有十九万余字,《易经》为二万四千余字,合在一起不下数十万言,也就是中人之材将九经诵完要花费四到五年的时光。高岳在区区三日内,要诵完完全是痴心妄想,可他是经过完整的天朝(幼儿园可读书的一年,小学六年,中学六年,大学四年,研究僧三年)二十年教育的,虽然学的不是九经,但养成的诵读理解能力不算差,早已超越了古代的“中人之材”,所以他每天能诵熟的大概有一千到一千五百字,再加上先前所学所得,掌握的经文约有一两万言,然也不过冰山一角。

    可让人欣喜的是,卫次公给他留了部《大经括帖》,这书可了不得,他把两部大经的所有重点语句连缀起来,背诵十分方便,几乎不用翻原文。

    现在高岳总算明白唐朝科举进士为何难中了:光是贴经默写这个环节就难死一大批人,数十万字的经文莫说背诵了,便是抄录(当时可没印刷机)或购买所需的耗费便极为不菲,哪是普通人能承受的?

    另外个收获便是苏博士的文稿,里面有表章、策论、杂录、笔记、歌赋等方方面面,部分是苏博士昔日来京贡举时所写的行卷,部分是他就职国子监后积累起来的著作,高岳细心阅读,粗略明白了各种文体的大致格式,当然诗赋除外,这玩意儿对现代人来说比单纯的文言难得多。

    接着高岳没有洗澡没有换衣,倒在床榻上死死睡了一觉。

    第二天的红日升起来后,高岳走下楼,都能闻到自己衣衫里冒出的酸臭味,以至于等到他坐在食案边和其他太学生一起就餐时,有好几个人嗅嗅鼻子都问,“今日莫不是又要吃咸鱼(1)?”

3.仙子登莲台

    这次早餐,大约因临近春闱,王监司和夏侯知馆颇是下了番心血力气:高岳看到食盘上摆着的有麻葛糕、菜葵馅饼,还有几枚蒸胡,热气腾腾的,总之好吃不好吃倒在其次,定要管饱。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

    “总算不吃咸鱼了。”几名太学生欢呼起来,刘德室也笑逐颜开。

    高岳见到蒸胡,顿时若有所思,念起了那位上朝老者和安老胡。

    刚准备开吃时,两名看门的谒者走入进来,喊到:“刘德室、高岳二位,其外有宗人找你。”

    我哪来的宗人(亲属)?高岳大为疑惑,并且这人还同时找刘德室,莫非?

    果然太学馆墙外,宋双文又提着食盒,身后站着笑眯眯的小越州和王团团,而她俩身后则是挑着担子憨笑的蔡佛奴,一行四人就是来送吃的。

    王团团说,明日的考试要在皇城尚书都省的堂下举行,从早到晚都没有吃的送,须得举子自己携带,怕二位郎君饥饿,又怕国子监饭菜粗劣,所以她就和双文做了不少送来。

    而小越州送来了餐具和蜡烛,蔡佛奴挑来的是木炭和厚毯子,“到时多冷啊,有了这个郎君就不怕了!”

    看到此高岳的热泪都快下来了,果然仗义每多屠狗辈,劳动人民永远都是这样淳朴善良。

    同时刘德室也是泪下沾襟,这么多年,双文对他的情义却始终没变过。

    “芳斋兄,今日我们不温课了,走,在长安城里好好玩玩!”高岳心情很好,他已苦累三日,反正今年考上的可能性很小,只是先摸清门路罢了,索性这最后一日就轻松渡过。

    王团团等人当即喜悦地附和,她提出“旁侧的兴道坊女冠今日有女道人开坛**”,我们不如前去一观。

    女冠?高岳顿时想起那日的惊鸿一瞥,不由得心驰神往。

    反正兴道坊距离朱雀大街和皇城最近,那个安娜不是说“我越靠近皇都长安城的中轴线越近,就越能迈入新的命运河流吗?去看看,说不定能看到那位女道士呢!”

    渐渐地,高岳这位历史唯物主义者正在悄然改变。

    待他们抵达兴道坊西南隅,至德女冠的院子前已是人满为患,此坊因就在朱雀大街旁侧,故而旅舍林立,听闻有至德女冠开坛,周围数坊的寺院、道观全都是一扫为空的景象:人们根本不喜欢听秃顶比丘或牛鼻子道人说法,更喜欢的是妙龄女道士坐莲论法,嗯,其实法不法的无所谓了。

    还好高岳一行来的还算及时,虽然人多,可起码在至德女冠的庭院里有个位子,而此刻在院外曲巷里,人马鼎沸,车轮隆隆,拥堵起来的人们争吵不休,有的还爬到院墙上,就为一睹女冠的芳容。

    庭院中央,搭起了莲花形状的高台,周匝是翠幕金屏,

    “哦哦哦哦,仙子啊仙子,仙子们出来了!”就在高岳、刘德室、王团团、蔡佛奴等刚刚坐定,左右前后的公子哥们个个脖子伸得和鸭子似的嗥叫起来。

    几名面带冠帔的女道士,都是面色粉嫩、唇红齿白,挨个踏着凌波微步,升座登坛,陆续坐在绳床之上,下面的贵公子们全像打了鸡血似的,此起彼伏呼喊着她们的道号,,然后那几名女道士开始装模作样地诵起经文来,但高岳根本听不清楚,全被声嘶力竭的“奉仙”、“玉真”、“灵妃”呼喊给淹没了。

    这是小姐姐们的见面握手会吗?一定是的。

    不过高岳看得清楚,其中并没有那日他见到的那位。

    “升仙梯喽!”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下,整个至德女冠庭院里的场面达到了癫狂台下百千双手在卖力挥动,台上那几位女道士居然开始捧着各色花篮舞蹈起来,边舞边对着下面眉目传情,贵公子们都要发疯了。

    高岳的背后被人激烈拍打着,“兄台兄台,帮我往前传到莲台那里!”后面的人,不断借着他的手,把玉佩、首饰、蜀绣丝巾,系着各色纸笺往莲台上扔。

    高岳随意解开道纸笺,上面居然写着首淫艳之诗:

    “旧时艳质如明玉,

    今日空心是冷灰。

    料得襄王惘怅极,

    更无**到阳台。”

    下面还有落款,某某某送女冠灵妃,今夜于xx旅舍专候畅叙幽情云云。

    我以前尚以为这群女道士算是交际花,现在看来完全低估她们,这个开坛讲经简直就是公开的......

    眼见莲台上是“堆金叠玉光青荧”的壮观景象,高岳也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转头看到女冠院的侧边墙角露出片青翠,想必那边是块幽静之地,便艰难起身,向那边游去。

    结果角门处,一位书生打扮的背着手,看着女冠莲台内外的种种丑相,倨傲而愤愤地说,“简直不成体统!”

    高岳一看,咦?这书生不就是之前站在国子监论堂外往里窥探的那人吗!

    这书生约莫和高岳差不多年龄,眼睛炯炯有神,看到高岳的一身太学生衣衫,更加恼怒,“我本为下州小儒,对国子监是怀着敬畏之情的,谁想到这两日所见,完全大失所望,失望至极!你,堂堂太学生,居然来看女冠的下流戏码!”

    “唉,那你又跑来做什么?”高岳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可那书生充耳不闻,只是对自己拱拱手,顺带自报家门“荥阳郑”,便自角门那边避开人流离去,不见踪影。

    高岳也懒得和他纠缠,即走入到女冠旁边的单独小院里,果然发觉这里别有洞天:

    不大的地界长满了竹子,上上下下还有前些日未消的残雪,风儿刮来,雪自叶落,水滴潺潺,洞然玄妙,更有一地的冬笋,于雪中露出嫩泽香苞,十分可爱。

    忽然高岳瞧见,竹林的那边,立着的正是那女冠,乌黑的秀发及腰,一身素色羽衣,正在小心地挖掘冬笋,往身边的小篮子里投,肌肤被雪衬托更显白皙,就如洛水神女一样。

    果然,她和外面莲台上那群妖艳贱货是不同的。

    “啊......”高岳情急之下,只迸出这个字来。

    却惊起了鸿雁那女冠抬起明眸,在看到了自己的同时也受到惊吓,只露出个歉疚的微笑,就挎起篮子转身飘然离去。

    “哎......”高岳只恨自己词穷。

    而方才他所见的那首侧艳之诗,居然在自己心中燃起火焰来!

4.重逢蒸胡摊

    “唉,我高岳总有一日要在在长安城当中,畅通无阻!”

    木柴发出毕剥不绝的响动,往外冒着青色的火焰,燃烧在一处沟垄当中:其上横着个蒸汽腾腾的木桶,下面圈着些砖石,夜晚太学馆外广阔荒芜的田野上,高岳躺在木桶和浴汤之中,搓洗着原本已发臭的身躯,仰面看着古老的夜空......

    四更天不到,高岳安静地自梦乡里醒来,坐在榻边,将幞头将自己已开始蓄长的头发围好,穿上青衿深衣,套上**靴,系好腰带,开始收拾参考的器具。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

    蔡佛奴送的厚毯子十分实用,既可以铺开来坐卧,也可当作背囊装东西。

    小越州宋住住送的是一些基本的餐具、手炉,还有四根蜡烛和一些木炭,和高岳将其小心翼翼地裹在毯子里,打卷扎好,手搭着系扣便能背上身后。

    另外边是王团团和宋双文送的餐饭食物,双文做的还是美味的麻胡饼和肉脯,而王团团则切了冬笋、菠菜丁,混在黄精饭当中,据说这种黄精也叫做仙人食、救命草,吃完后可以让人重新精力勃勃。

    收拾妥当后,高岳便提着食盒背着毯子走出房间,掩上了门,悄然踏下了楼梯。

    黎明里的太学馆舍里,全无一人,所有的物什都蒙上了青灰色的静谧,高岳独自离开了太学馆,连刘德室都没告诉。

    因为今日是正式春闱的日子,务本坊的金吾子弟和街坊使提前不少时间,将坊门打开,不用再等待宫中的鼓声了。

    今天马上白日后,应该是清朗的天气,冷风顺着灰白色的街道旋来,高岳呼出白色的口气,看着坊墙外光秃秃的树干,伸往寂寥的晨星,“各位同学,各位亲人,各位朋友,也许你们做梦也没想到过,当然我也没有我高子阳现在正在大唐当一名太学生,并且在今天就要参加全国最高规格的礼部考试,我的目标是考中进士,不,其实我的目标是能挨到考试结束所以要是有网络直播的话,我完全可以给你直播一个‘我在唐朝考进士’的节目,独一无二。”

    想完后,他便走出坊门,监门的坊卒坐在那里,看了自己几眼,还说了句“起得可真早哇”。

    可高岳没有走上通往皇城的道路:距离官街鼓奏响还有足足一更多的时间,他绕了个道,走向了同样沉睡在梦中的平康坊。

    在今天,他这样的应考举子走在街道上,是不违背宵禁制度的。

    事实上,整座长安城内已经有许多白衣举子开始和高岳一样,提着各种物什,往皇城方向聚拢,当真是“麻衣如雪,满于九衢”。

    在西北角巡铺前大约二十步的地方,安老胡儿借着烛火,诧异地看着黑漆漆的街面,怀里还捧着蒸笼,“是你这位郎君?”

    “安老丈,来四枚蒸胡。”高岳说完,将东西放在地上,坐在矮杌之上。

    “好好好,今天可是郎君的大日子,老胡儿再多送你两枚,免得入场后挨饿。”安老胡热情地招呼着。

    可高岳的眼神却回转着,始终盯着蒸胡摊位的南面。

    终于哒哒的马蹄声响起来,黑幕的夜色里走出那个梳着脏兮兮辫子的胡人奴仆,牵着匹四平八稳的母马,鞍上端坐着那位老者,依旧是乌羊毛混脱帽,合着深色大氅,靴子在马镫上晃晃荡荡,那老者手中有节奏的转动鞭子,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计算着什么但一到安老胡儿的摊位南五步时,这老者就像体内安装了机械发条般精准,哈哈一笑,停下马来,停止了咕噜,翻身下马,站在蒸笼的香气前嗅了大约五秒钟后,朗声说道“老胡儿,老规矩。”

    接着他便坐在了高岳的对面。

    矮几之上,互相看清楚对方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那老者没有解开大氅,高岳看不到他内里的章服。

    并且这老者很精明,迅速猜到高岳应该是特意起如此早,在官街鼓奏响前,于蒸胡摊这里等着自己。

    高岳起身行拱礼,那老者微笑着颔首,“祝郎君今日文场大捷。”

    “其实晚生来此,是有个很大的疑惑。”

    老者用手指敲了下长几的木面,接着沉声说,“郎君但问无妨。”

    “不知明公自那夜后,高迁何处?”

    这个问题让那老者长大了嘴巴。

    蹲坐在路边的那胡人奴仆再次咧开大嘴无声笑起来,用鞭子捅着衣领内来挠痒。

    老者的眉目紧锁,他最初觉得面前这位太学生是不是压力太大了,专门来寻他开心的,可随后也释怀了,嘘口气,“很可惜,我没那种际遇,官位继续滞留原地不调。”

    高岳听后,便坐下不再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敢问明公在朝中担当何职?”

    老者答复得很快,“执掌烦剧之务,几乎不堪其负。”然后对着高岳竖起四根手指,“四种物什都归我管。”

    高岳顿时似乎明白什么,低声说,“如此受教了,可关于春闱的事还希望明公赐教。”

    蒸胡上来了,二人各自掰开,白色亮晶晶的气冒出来,相对无言吃了数口,那老者啜了口羊杂汤,呼呼几声,没直接回答高岳,而是突然反过来问高岳,“郎君你可知道,今年知贡举的主司为谁?”

    “潘右庶。”

    老者呵呵笑起来,用手抚着胡须,“我倒和潘右庶有些交情。”

    说完,他的双眼里闪出精光来,手指捻住胡须不动,静静看着高岳的反应。

    高岳欠身说,“谢谢明公抬爱,不过有些事还是亲力亲为的为好,即便此次下第,只要能窥见整个过程,来年晚生努力精进,对症下药,便有让世人刮目相看的那一天。”

    “哦?我知道你们国子监有位叫张谭的,困于科场三十载,又有位叫刘德室的,接连下第十五年。依你看,他俩为屡屡不中?”

    “张谭心残,德室偏枯。”说完这八个字后,高岳自己都暗暗吃惊,他也能像唐人那样拽文了。

    心残的意思是,张谭七十岁,又不得志三十余年,心思早如枯木死水,不思进取了;

    而偏枯意思是刘德室只攻诗赋,全然不通贴经和时务策,故而等于是半身不遂。

    老者点点头表示赞同,接着目光逼人,“那郎君你呢?”

5.荥阳郑文明

    “晚生大约只是只雏鸟,还不清楚如何在长安的这片天空里飞翔,但经过风霜的历练和鲁莽的冲撞后,不久后相信是可以改观的。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

    “嗯。”老者已吃完了一个蒸胡,咽了两下,“只是长安的天空太冷了,也许等不到你羽翼丰满的那一天,就得冻死在沟渠当中。”

    对老者这话,高岳立刻不知道如何答复,对方说得没错:今天的考试确实能让他增广很多见识和经验,可以后该如何付诸行动呢?必须得有很大的助力才行。

    见到高岳面露难色,那老者再度笑起来,“谈到这里,还没问郎君高姓大名?”

    高岳便说出了家门,那老者似乎也有所耳闻,便点点头,用手指在几面上反复画着“高”这个字,“咦?渤海侯高公似乎在卫州淇水边有所别业,是不是。”

    “确有。”高岳如实回答。

    “那你看这样如何,这别业应该是郎君你名下的,而你在长安又稍有困顿,我动用动用人脉关系,将那边的淇水别业出售,换成现钱和布帛送到长安来,若郎君此次不捷,仍可在长安城再接再励。”

    高岳自布囊里取出了本藏在斗室书橱夹层里的那张地契,毫无犹豫地送到了老者的手中。

    “我先和郎君你说明,换成现钱布帛也要等到今年十月,信得过老朽吗?”

    “十月十五日的此时,晚生还在此处专候明公。”

    那老者便将地契收拢在袖子当中,喝完最后一口羊杂汤,然后按照惯例将两枚蒸胡用方纸包好,利索地起身牵马,但并没有着急往大明宫的建福门那边走,而是对高岳说,“进士试分三场,贴经、诗赋、时务策,每场定去留,好好把握,注意三场次序变动,看郎君的运势命数。”

    “多谢明公指点迷津。”

    那老者慢慢地上马,“乘马不求毛色,但求稳健,高郎君,即便考中进士,以后为官也要如此。唉,我也曾奖掖许多后进,希望以后年轻俊杰能够形成股新的力量,来收拾大唐这片旧河山。然而一旦他们腾达了,却大多开始忘却初心,认贼作父......如今很多人悔之晚矣......高郎君多多保重。”

    说完那老者便悠悠地乘着马,往建福门而去。

    在那瞬间,高岳抬眼看见,老者的大氅边角腰带处,露出点金色的光芒。

    高岳隐隐觉得这老者的身份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又云山雾罩不得要领,可他对自己所说的却颇为振聋发聩。

    “这些疑问,到了今年的十月十五时,应该能解开的,在此之前,让我带着大无畏气势,到礼部的贡院去!”

    接下来高岳付了钱,重新将物什挑起,向安老胡道别,随后往皇城的方向大步而去。

    各坊的通衢,伸向皇城的安上门,此刻东方犹未明亮,但晨曦已微露,恍若片轻纱披洒,高岳坦然行在街道中央,两边全是呵斥马匹的声音:许多轻裘肥马的富贵举子,身边的仆从高高低低举着火把,在官街鼓参差有声中,有说有笑地向安上门前集结。

    待到了安上门外,高大的城墙下,不光来参加进士科,其他如明经、律、算各科的举子,无论是锦绣衣衫、趾高气扬的,还是麻衣如雪、满面风尘的,或自己或仆人扛着挑着各种物什,足足有三千余人,拥堵于城门前。

    高岳将行李毯子摆在地上,胡坐其上,打坐静心。

    这时他听到旁边几位参加科考的贵公子在窃窃私语,其中一位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朱遂,是幽州节度使朱滔之子,另外位便接下来说自己名叫王表,是淄青节度使李纳的女婿;第三位就说自己叫彼军,是当朝某某公主之夫君。

    然后这几位就挤眉弄眼地调笑起来,大概觉得今年的进士已非他们莫属了。

    而后那王表不恭敬地用靴子踢踢旁边高岳的行李,奚落道“难为这位还来应举,可惜今日在礼部南院上掉下来的全是天上的谪仙,当属富贵之家,要知道我们可都是崇弘(崇文、弘文)二馆的学生。”

    高岳大怒,便高声抗辩说,“国家设科举来选拔贤才,草泽之人希望通过它起家,簪缨之族希望通过它继世。我若考不上,就认命挨饿死在这长安城;你们若考不上,俸禄门荫不过三代也就绝了,凭什么在这里张牙舞爪,难不成主司已提前许了你们吗?”

    “你!”王表还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呵斥,气得浑身发抖。

    高岳腾地站起来,反指王表,“你说你是淄青节度使李纳之婿,还嘲笑我们多此一举。那敢当着这数千举子,堂堂说主司已把进士许给你吗?”

    话音刚毕,整个安上门前数千举子,刷得目光齐齐地转向了王表、朱遂这几位贵公子,原本鼎沸的场面霎时安静如水,吓得他们急忙往后退了几步。

    王表还要逞强,却被其他几位拉住,示意不要和这位穷酸太学生一般见识。

    “区区太学......”王表气不过,还是咬牙切齿地冒出这几个字来。

    高岳还没有反驳,旁边一名高瘦举子走来,怒斥王表:“国子太学,乃是天子庠序,里面的学生各个都是天子门生,原本各地举子入京应举前都该在国子监拜先师鲁圣,尔等自仗姻亲之族为朝廷方岳,不思斯文之礼,却在皇城根下仗势欺人,私相授受,还将不将这个朝廷放在眼中?”

    其他身着麻衣的举子都听出了端倪,顿时聒噪激愤起来,王表和朱遂等人完全失去方才的威风,急忙团团作揖谢罪。

    “这位是?”谢罪完了,和他们在一道的叫袁同直的急忙询问这高瘦举子。

    还没等这人回答,已认出他身份的高岳就伸出手来,帮助他介绍,“这位便是荥阳郑!”

    此言一出,朱遂、王表、彼军和袁同直都脸色大变,毕恭毕敬,齐齐对郑拱手行礼,“失敬失敬!原来是荥阳郑子明,我等但求及第,不敢与兄争状头。”说完,这几人急忙避让到一侧,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结果其他的许多举子也哄哄起来,连说想不到这位便是荥阳的郑,据说当朝二位宰相杨绾、常衮都异常赏识他的才学,连这群节度使的儿子女婿都如此,那今年的状头非他莫属了!

    一片赞叹声和丧气声中,郑昂然而立,转头看了眼目瞪口呆的高岳,大有副“国子太学要损,也只能由我来损,其他人没资格”的表情。

    “原来你那日出现在国子监,是去拜谒鲁圣宫的。”高岳恍然大悟。

6.谁为谪仙才

    郑没有回答,他抿起薄薄的嘴唇,清高地别过脸去望着高高的安上门,不再搭理高岳的话。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

    高岳心想,这唐朝科举也黑的有点过分,你说像朱遂、王表这样的皇亲国戚来凑热闹就算了,郑这样的文名震动二位宰相的也来,堂而皇之地用名声要挟状头,还给不给我们这些人留活路啊!

    正想间,拥堵在安上门前的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刘德室和卫次公满头是汗,连喊自己的名字,赶上来“逸崧,你怎么来这么早啊,要不是听到你争吵的声音,都不知道你已在皇城门下了!”

    这会儿郑横过眼来,瞧瞧高岳,“原来你叫这个名字。”

    “依准例,卯时已到,安上门放开!”

    随着这声悠长叫喊,布满金色钉子的安上门在隆隆的鼓声里带着沉重的气势缓缓而开,其上的黑影旋转起来。

    高岳抬眼望去,晨曦的彩色光芒顺着城门上的拱门袱而下,直到甬道边沿的地袱石上,接着两排宫廷戟人迈着轰隆隆的脚步,手举各色长长兵器跑出,举子们纷纷后退避让,这群戟人接着分在城门甬道两面的沿衣木站定,几名衣着锦绣的宦官慢慢走出,领头的眯着双眼,放眼环视望不到边的黑压压人群,接着笑起来,让在一边,做出个手势,大声喊到:“各位贤良文才、白衣卿相,请往里面沿着这路走。自昼达夜,请各尽倜傥之才,咸达变通之术。进士科举子至礼部南院,明经等各色之科至吏部都堂处。”

    这时,高岳见到那高位宦官旁,有个眉清目秀的小宦官当即摇头晃脑道:“三条烛尽,烧残学士之心;八韵赋成,笑破侍郎之口。”

    结果这几名宦官和站在城门下的戟人,听到小宦官的玩笑之语,莫不哄笑。

    可高岳却听不进去,他继续怔怔看着城门高耸的金色匾额和朱红色的拱门袱,然后在心中缓缓说了句,“一旦度过今日,我将比原本时代大部分人见识的都将多得多!你们也就到过各自所在县市的高考考场,本大爷可是参加了唐朝礼部的进士考试!这简直够我吹一辈子,嗨,就是没有吹嘘对象。”

    还没慷慨激昂完,前面就有卫次公、刘德室牵拉,后面有无数应考举子推搡,高岳踉跄了几下,急忙把行李和食盒提好,脸部都要被挤得扭曲了,夹在无数人头间,慢慢向安上门里的皇城挨,“靠,第一条感想,这唐朝的科举考试堪比春运......”

    自安上门进入,东面为太庙署,西面为太常寺,再往前走二三百步,即东为少府监,西为太府、太仆二寺,再向前走,往东即是左领军卫、左威卫、吏部南曹(南院)、礼部南院(贡院)四署一字排开,共占半坊之地,其中礼部南院位于最西。

    近三千举子的人群大潮,在此处分离礼部南院正北处,即是尚书省六部都堂所在地,应明经等其他科目的全去那里的吏部考试。

    一下子,三千人只剩下七八百人,可这对于小小的礼部南院来说,也是不堪重负的,高岳只见其墙垣四周全都排满了荆刺围篱,许多吏员站在唯一的入口前,大声叫进士科举子们分排站好,唤到名字就上前,手持家状文牒依次入场,和高铁检票似的。

    于是举子们便乱哄哄地列队,高岳站得靠前些,前面是刘德室,后面是卫次公,左面是那个高傲的郑,始终昂着脸,看起来对状头是势在必得,右面则是个愁眉苦脸的年轻人,好像满腹心事。

    高岳和这年轻人对视下,互相笑笑,而后那年轻人轻轻拱手,对高岳自我介绍,“晚辈独孤良器。”

    哎呦,这年轻人的名字不错哦,挺好听的。

    “郑,郑,荥阳郑来了没有!”一会儿,吏员挥动着文牒名册大喊起来,连喊几声,见无人应答,便十分恼火,伸长脖子左右晃着,“郑到底来了没有?”

    急得高岳在一旁,盯着这位慢条斯理的爷,心里想“郑公子你就别拿乔了,岂不知口嫌祸三代、傲娇毁一生啊!”

    “是我。”好不容易,郑才正色踱到那吏员前,口齿清楚地回答道。

    那吏员当即眼白就翻涌起来,满腹怒气,“郑,你怎么不早回答!”

    说完,那吏员往地上啐口痰,便指指南院大门上悬着的木膀子,“照例,除<切韵>外,举子入场不得私挟书策。”接着便将手伸过来,意思要搜查下郑的身,防备他带往年的《策论集锦》。

    谁想郑大怒,将那靠过来的吏员之咸猪手重重打落,声音都颤抖了,“自进安上门来,名字要盘查,身份要盘查,餐具要盘查,现在身子还要被盘查,遭到你们这些小吏的种种呵斥侮慢,这难道是国家选贤吗?是对待贤才的态度吗?”

    “我......”那吏员有苦说不出,歪着脖子摊开手,意思我就是个照章办事的,哪儿冒出这么个“事儿爷”来。

    “长吏你继续查继续查,我们能理解。”高岳举手答道。

    郑狠狠瞪了高岳了眼。

    这会儿,围篱边走过来个绯衣银鱼的官员,冷笑着对郑说到,“这位举子,你们现在还都只是贡生,至于这贡主司和圣主瞧上瞧不上,还要等今晚后才能见分晓。”

    “确实圣主求贤、我等求贡,可如此种种,如何让我等自以为是贤?”郑拂袖说到。

    那官员居然也没有什么话反驳,便对吏员使了个眼色,自己转身迈过南院大门,走到中堂的重门处,想起郑方才的诘难,又抬头望望天,冷笑几声,便用力气将重门推开。

    门一开,中庭豁然开朗,东西两座庑廊相对,此刻已旭日初升,阳光满地,大历十二年的春闱之日,是个再好不过的晴朗天气。

    庑廊中央处,新任礼部侍郎潘炎正襟危坐,隔着长长的庭院对着那官员,“令狐员外,时辰已到,让举子入东西庑廊下坐定。”

    八百进士科举子,包括高岳等人在内,随着汹汹人流,走入南院的重门之内,接着在吏员的指引下,要前往相对的两座长廊分排坐下。

    “大唐进士考试,终于开始了!”高岳边走边想。

7.首场即贴经

    最后高岳的席位是在靠着东门的长廊之下,他环视四周,都是纷杂杂的举子人头,忙着把篮子、席子、毯子、书案等卸下坐好。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

    他的正前面是卫次公,卫次公的席位恰好在庑廊最外,对着庭院;刘德室在他左侧,独孤良器即在他右侧,而那郑则在其右后方。

    这群人碰巧在安上门聚在一起,便没怎么分开过。

    而朱遂、王表、彼军、袁同直等则都坐在对面西廊,各个都是趾高气扬志在必得的模样。

    两条庑廊之间的前厅,则是潘炎和其余监考官员端坐的地方,厅的台阶下设立一座高高的香案。

    很长时间,整个南院都是举子安顿自己的声音,这时庑廊后墙的各个窗孔边,都有军士的身影,其中高岳回头,看到刚才在安上门的那个小宦官也夹在其中,这家伙大约二十岁的年龄,不过他们不是来看举子风采的,而是和军士们用篮子抬着笔墨纸砚、胡饼、茶泡饭等在那里低声叫卖,来赚取考试财的。

    这时高岳因早晨应考前,在安老胡儿那里吃了不少蒸胡,不饿,但是嘴却很渴,便对那小宦官呼喊到,“唉,你叫什么名字啊?”

    “俺叫霍竞良。”那小宦官见高岳回头问自己,不由得眉飞色舞,指着自己脸颊。

    “给我来一杯茶水!”

    “好啊好啊,我们的茶水可好呢,因为我们茶膏好,膏就是高,喝了我们的茶,保郎君高中及第。”

    说完,高岳大方地掏出些钱来,先问卫次公说要不要吃茶,卫次公说好;又问刘德室,可刘德室已经坐在那里紧张地说不出话来,只顾摇头;便又问那边的独孤良器,良器也摇摇头,礼貌地说自己不渴,“谢高必先。”

    所谓“必先”是考场内举子互相客气的称呼,取必先考中的吉利意思。

    高岳又转身看了下郑,谁想郑早就注意到了高岳的举动,便继续冷哼声,转过头去,刚准备表示拒绝,谁想高岳直接把些钱噼里啪啦扔在他书案上,“郑必先帮我将钱传过去。”

    差点没把郑气死,他便忍住没发作,把钱捋齐了,交给了窗孔外的霍竞良,霍便举出一大盅茶来,又搁在郑的书案上,“烦请传给那位举子。”

    郑将手握成拳,恨不得一拳砸烂那茶盅,但最后还是忍住,将茶盅递给了高岳。

    “谢郑必先。”高岳接着把茶盅端在了嘴边前。

    此刻,潘炎潘礼侍已走出前厅,先是在香案前对天祝告,而后再转身准备先后与东西两廊举子们对拜,这时就听到几声响亮无比的啜茶声。

    整个南院安静下来,很多目光投往了东庑廊靠门处正在大口喝茶的高岳。

    高岳顿觉尴尬,但还好接下来东西二廊的举子都齐齐起身,开始和潘侍郎对拜。

    高岳也迅速将茶盅放下,照办他人的举动。

    南院正厅其上的楼宇,窗牖之后,一位老者俯瞰到庑廊屋檐下高岳的举动,不由得笑起来,“这位奇钱郎君果然有些意思。”

    这老者不是别人,恰是喜欢在安老胡儿摊前买蒸胡的那位上朝者。

    他已经脱去了那半旧的大氅,和毛乎乎的毡帽,露出赫然是紫色袍服,腰后悬着金灿灿的鱼袋。

    更靠西的窗牖,中书侍郎杨绾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扒住窗棂,也看到了高岳举止,却摇摇头,“都说这举子如蕃子,今日一看果然不虚,哪有几个能懂礼仪的?”

    接着杨绾似乎找寻到了炮轰科举制度的“弹药”,便转过身来对坐在其后榻上的新任门下侍郎常衮说,“这南院攘攘,皆为名利而来,这也算是为国家选贤吗?贤能的标准,是由诗赋词章决定的吗?”

    榻上端坐的常衮低头笑而不语。

    接着杨绾又转过面来,结果瞅见高岳偏后处,正襟危坐的郑,这才颔首,对那边同样靠着窗牖的那蒸胡老者说到,“士安啊,这次的你女婿潘炎第一次为礼部主司知贡举,可曾知晓荥阳的郑?”

    原来礼部侍郎潘炎,竟是这老者的女婿。

    听到郑的名字,常衮倒是抬起头来,难得补充了句,“荥阳郑,确有状头之才。”

    二位宰相特意抽出时间来,离开政务繁杂的政事堂,来看礼部春闱。并且,二位宰相几乎都达成了某种可怕的默契。那便是这次科考,郑似乎已是内定的状头了。

    可那表字为“士安”的老者,饶有兴趣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高岳,良久才抬起眉毛来,没有回答,接着在堂中来回踱了几步,看看杨绾,又看看常衮,接着突然说道,“杨中郎方才说的那番话,与我有戚戚哉。如今国家艰难,进士科为圣主选贤,依我看必须要断虚浮之饰词,收实用之良策,不取无稽之说,必求忠告之言。”

    那老者说完,杨绾还没反应过来,其下正厅处,潘炎便坐回原位,抬了下手。

    台阶下,先前和郑争辩的那位令狐员外郎、知考策官就以高亢的嗓音喊到,“首场,贴经!”

    接着,潘炎所在的前厅,垂帘一处处被放下,这样他和两廊间的举子考生,便被这些帘子给彻底隔开了,也代表着考试正式开始。

    这句话一喊完,二楼楼宇当中,常衮和杨绾同时惊起,其中常衮态度尤其激烈,他直接对那老者抱怨说,“进士科向来是诗赋初榜,贴经第二,策问第三。为何这次初榜改为贴经?”

    “这是主司潘礼侍的决定,我和你们一样都只是替圣主来监察科场的。潘礼侍这么做,是否有违法制?”那老者倒是波澜不惊地坐在榻上,抚摩着杯冒着清气的热茶。

    常衮顿时无话可说,因之前进士科初榜(第一场考试)确实是贴经,不过后来惯例改为了诗赋,潘炎不过调回去罢了,可不管如何调动,都是因循,绝无触犯法制之处。

    高岳瞧见,旁边书案后的刘德室听到首场便是贴经后,面如死灰,精爽全无,提着笔的手不断发抖,都能听到他牙齿的打架声。

    完蛋了,刘德室根本不通贴经,并且他本以为今年还是按照惯常,初榜考的是他最为得意的诗赋。

    就在高岳还在为他担心时,中堂的重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人径自闯了进来!

8.故山归梦远

    令狐员外郎立刻挥手,对着那人严厉呵斥道,“何人?”

    那人满面风尘之色,喘着气,看东西两面已坐满,便对令狐拱拱手,“举子黎逢,因故来迟,乞一席之地。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接着就把身上披着的席子扔下,既不坐在东廊也不坐在西廊,而是就坐在潘侍郎前厅帘下。

    帘子后,潘侍郎的影子和其他二三位试官交头接耳起来。

    不久潘炎发出话来,“继续。”

    楼宇上看到黎逢这副模样的杨绾,又开始不住摇头起来。

    这时高岳听到身后的郑说了句,“又是位全然不通礼仪的山野村夫。”

    吏员们便将所谓的贴经试卷挨个分发下去。

    进士科的贴经,是只贴一大经,共十道而已。

    九经当中所谓的大经,即《礼记》、《左传》;中经为《诗经》、《周礼》和《仪礼》;小经为《易经》、《尚书》、《公羊》和《谷梁》。

    巧的是,这次贴大经的正是高岳先前仔细复习过的《春秋左氏传》,而卫次公的括帖几乎将题目都涵盖在内!

    所谓的贴经,即使给出经书的文段,而后在其中开出一行,将要考察的三处缺出,用白纸贴上,举子只需将缺出的文字写在贴上即可。

    说白了,也就是名篇名句填充。

    十道题有七道都是高岳知道的,他顿时便有了信心,上去没一会儿便填完了,其余贴文有些模糊的,也靠着记忆全部填满了,没有遗落。

    写完了,心中顿时美滋滋的,不由得又捧起茶盅,满饮了数口。

    其他的举子有的在沙沙沙地埋头贴经,有的不通的,就开始左顾右盼,或者吧嗒吧嗒吃喝东西。

    这场贴经,吏员管得非常紧,几个企图偷瞄的立刻被喝止,说再犯的话立刻扶出去!

    高岳用余光看了几下刘德室,他脸色难堪极了,可似乎还强硬着头皮在贴卷上写着,“不怕,芳斋兄说过,若贴经不合格,还可以用诗赋来赎贴。”高岳在内心暗自为他打气道。

    不知不觉,日头已上中天。

    但其实对于其他两场来说,贴经无论如何都只是场“闪电战”,毕竟客观性比较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当吏员来收取贴卷时,刘德室满面是汗,但见他忽然起身,走到中庭,对着前厅帘子后的潘侍郎长拜,“晚生斗胆,有上请!”

    所谓“上请”,便是考试中举子对试卷有疑惑,或者有什么额外的请求,都可隔着帘子对主司说。

    垂帘后的潘炎很快答道,“但说无妨。”

    “某只留心诗赋章句,不曾工贴经,恐这次会首场即落第。”刘德室战战兢兢。

    “你考多少次了?”垂帘后潘炎询问说。

    刘德室将额伏在地上,又惶恐又害怕,“长跪回禀礼侍,十有五载矣。”

    潘炎叹口气,可接下来语气却很决绝,“既然有十五年了,怎不知要学考贴经?想必自恃春闱赎贴之惯例,心存侥幸罢了。”

    “晚生,晚生......”刘德室悲怆地将手死死抓住额头前的泥土,指甲几乎要流出血来,声音都沙哑万分,“乞求......”

    “只知寻章摘句,不知经书大义,不足为训,也好给天下举子面明鉴!”潘炎说完,便示意春闱首场贴经考试终结。

    刘德室如五雷轰顶,彻底绝望,他往下趴着,瘫在了中庭,东西二廊的举子们有的叹息,有的则发出嗤笑之声,还有的人捶胸顿足颇有兔死狐悲之感。

    只有高岳和卫次公推开书案,走了下来,要搀扶刘德室起来。

    此刻垂帘依次拉起,潘炎站在那里,语气缓和了些,他对左右的吏员说到,“将这位举子慢慢扶出去,可上请却不许。”

    这时楼宇上的三位,也都叹息几声,依次下楼,自后门离去,又去替皇帝监察吏部都堂里的明经考试了。

    吏员便也下来,要和高岳、卫次公一道搬动刘德室。

    “芳斋兄,我们先回去再说。”高岳劝慰道,唉,他先前曾劝过刘德室要在考前多诵读大经,可刘德室还满心以为今年科举可继续“赎贴”。

    可刘德室的十指继续扒在中庭的泥土间,血都渗出来了,身躯如石块般沉重,扶也扶不起来,拖也拖不动,嘴角发出不甘又不敢的呜呜哀鸣,这是对着潘炎而发的,“乞求,乞求能以诗赎贴,乞求......”

    而潘炎只是摇摇头,便转身自前厅侧门离去了。

    首场贴经,结束。

    其后便于南院宣告了首场贴经的去留,即为“每场定去留”。

    贴经最终公布的结果是,十通其五方可,通过者才能于次日进行下场考试。

    高岳的贴经,十通其八,通过。

    卫次公的贴经,全部通过。

    郑,全部通过。

    那迟到的黎逢,全部通过。

    独孤良器,十通其七,通过。

    朱遂、王表全都是十通其五,恰好通过。

    刘德室十通其四,首场下第。

    那七十岁的张谭,十通仅其三,首场也下第。

    刘德室一日之间仿佛又苍老了十岁,高岳和卫次公不忍心再叫他步行回务本坊,于是雇了架篮舆,叫人挑着,二人在后面跟着,要将他送回务本坊国子监歇息。

    谁想刘德室在过兴道坊时,在篮舆内遭受不住,又耻于回国子监,突然翻身跌落下来,倒在街道的尘土当中,不顾来来往往的行人,就躺在那里,挥动拳头锤打地面,嚎啕大哭起来。

    “行卷不被人收,才学不得主司赏识,门第孤立无援,科场命运又多舛如此,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扯下幞头,发髻散乱,声嘶力竭地重复着“我该如何办”。

    连一向愤青的卫次公也不禁坐在路边,不知该如何劝解,也是泪如雨下。

    乱舞的灰尘当中,高岳抓住了刘德室胳膊,极力劝说道,“芳斋兄,不要灰心丧气,来年总结教训,再博一次,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

    谁想到刘德室哭得更凄惨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反手抓住高岳的衣袖,“我,出自陇西,在家乡还有个妻子,新婚不及一年时我便到这长安城来应举,转忽间这么多年过去了,穷困潦倒,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考了十五次,十五次都黜于礼部,家乡又遭西蕃侵掠,迄今父母是生是死、妻子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这一辈子难道就困在这小小的科场,一事无成失意而死吗?”

    “听着......”高岳刚待继续劝解他。

    一声更为苍老凄厉的哭声传来,这下三人都呆了,连刘德室也停止哭泣:

    街道那边,七十岁再度下第的张谭,像个枯柴精般,仰着头叉着嶙峋的双腿,哀哭着向他们踱来。

9.路有困死骨

    和刘德室比较起来,这位七十岁的张谭才是真真正正的可怜人,属于他的生命已所剩无几,人生的机遇早已荡然无存。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他只是出于一种“活下去”的本能,来参加他生命当中的第三十一次春闱,除去长安城因战乱而不得不停止贡举的那些年头,他的一生所有意义,都已消磨在礼部南院局狭的庑廊和中庭当中,当时光的终点来到时,张谭这个人,将和他这辈子里不断补署改动的其他名字一道,消散在长安城的车马之尘里,彻底湮没无闻。

    所以首场即下第的张谭,感到的是一种痛彻入骨的残忍绝望,他浑浑噩噩地随着人群,从安上门里走到街道上,跌跌撞撞,他还能记得回务本坊的道路:顺着朱雀大街,再自兴道坊西南隅拐过去。

    但到了转角路口处时,张谭背禁不住佝偻起来,他的半个胳膊也痛苦蜷曲,身体像个折弯的枯木,再也无法往前挪动半步了。

    这下刘德室也不哭了,他和卫次公、高岳三人急忙走过去,“老丈,老丈”地呼喊着跪在地上的张谭。

    张谭仰起脸来,望着嚣嚣黄尘上的天空,用苍老嘶哑的声调喊到,“古人有遗言,天地如掌阔。我行三十载,青云路未达。身如石上草,根蒂浅难活。人人皆爱春,我独愁花发......”说完,张谭急火攻心,口鼻歪斜,胸口急剧起伏,痰鸣如雷般涌上来,当即就倒在高岳的怀里。

    高岳扶着张谭,重量几乎是没有的,瘦骨嶙嶙,当即心中一阵痛惜,就好像抱着自己的爷爷一样。

    刘德室则号哭起来,他伸出手来,抚摸拍打着只有气息只出没进的张谭,“老丈你可不能死啊,我都想开了,就算咱们是石上草,也得想法子活下去,总有得到贵人提携的那一日,老丈啊老丈!”

    那边卫次公也呼喊起来,可是张谭早已如风中残烛,今日礼部闱里的这股寒风,彻底把残剩的那点火给彻底熄灭了张谭眼白上吊,口角流涎,手足僵直,就这样死在了高岳的怀里。

    高岳咬着牙,用手指摸着张谭那干枯惨白的几缕头发,良久不做声。

    长安城朱雀大街上,身着朱紫章服的官宦们已然下朝,各个乘车骑马,自皇城川流不息地望着各坊宅第里走动,根本没人把这位七十岁还首场下第的贫苦老者的死摆在心上,只有高岳、刘德室和卫次公三位穷酸太学生,在滚滚烟尘里,搂着张谭骨瘦如柴的尸体,在长安城初春的寒风里瑟瑟发抖。

    兴道坊西南隅,至德女冠邻靠街道的一座楼阁里,那个秀发乌黑白色羽衣的女冠,就静静站在那里,看着其下发生的一切,看到了刘德室的号哭,也看到了张谭的殒命,不由得产生些相通的愁绪来,纤手握着那柄拂尘,久久不语。

    “老丈在这个世间怕是没有亲眷了,他死后可怎么办啊?”刘德室现在已将自己下第的苦痛暂时扔在一旁,以袖掩面。

    卫次公也不知该如何做,最后还是高岳发声,“不要哭了!我马上出钱,将老丈的尸身安葬下去。”

    刘德室当即瞪大眼睛,只有他知道,高岳现在身边唯二的资产,一个是王团团所赠的七宝玛瑙杯,二个是已典当给那个神秘老者的淇水别业。

    后者要到今年十月后才能见到酬值,所以高文若是要将张谭下葬,钱便只能通过变卖那个玛瑙杯取得。

    “逸崧......”刘德室的意思,是让高岳再考虑考虑,毕竟要留些钱,给自己条后路,此次春闱落第,待到明年再开,还有足足一年的时间要待在这座“穷人地狱”长安城中。

    但高岳脸上的表情却很严肃,他镇定下来,继续搂着死去的张谭,对刘德室说,“明日我和从周继续在礼部春闱里应第二场试,芳斋兄你找个地方将老丈的尸身暂时停着,不能叫他就这么倒在大街上。待到我得到钱后,找个地方将老丈安葬了吧。”

    “行。”最终刘德室明白高岳的决心,便答应下来。

    “逸崧要是今年下第,我们该怎么办?”这时卫次公不由自主地问出这个问题,他潜意识里已经要高岳拿主意了。

    高岳看着这二人,沉声说道,“咱们呆在太学当中,不要再像先前那样浑浑噩噩一盘散沙,朱遂那样的考科举有靠山权势,郑那样的考科举有门第名声,我们呢?像芳斋兄所言的那样,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最后一条门路。”

    “最后一条门路?”

    “没错,最后一条门路,就是团结。”高岳一字一顿,认真地说到,“找食宿、投行卷、争名气、揣摩贴经诗赋策问,如此种种,我们紧紧团结起来,竭力尽智各展所长,这是我们赢得这场残酷战争最后的法宝了。”

    当高岳把这话说出来时,卫次公瞪圆了双眼,好像高岳所说的这个模式他以前耳闻过,“你是说,我们一批同道中人,组成个‘棚’!?”

    “棚?”这下轮到高岳疑惑了。

    “赴京赶考的举子当中,有人同气连枝,互相抱团声援,来争功名的就叫做朋,为了避‘朋党’之嫌,便叫做‘棚’,为首者便叫做棚头。”卫次公解释说。

    “很好,那我们就结个棚,这大唐春闱的进士,我们也要下定决心,争它一争。要让那些平素里看不起我们的人,早晚去洗洗眼睛。”高岳此刻燃起了信心和野望。

    这话说的声音是洪亮的,传到了至德女冠靠街的那座楼宇上。

    所以那女冠也都听到这一切,她微微翘起了红唇,笑了起来,“这位太学生的志向倒是不小,不过考进士这种事,真的有那么难吗?可怜这老丈,看起来已逾古稀之年,最终却毫无作为困死在文场之中。”

    接着又看看低身整顿张谭尸体的高岳相貌,那女冠又抿嘴一笑,“这郎君面相倒是中上之姿,比那二位要强不少。”感慨完了,她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但下一眼,她忽然看到高岳自背着的行李毯子里取出了那宝贵的玛瑙杯来,这女冠的目光顿时凝住了,“芸辉堂里的七宝玛瑙杯......”

10.凶徒逞淫威

    “公辅......”这女冠见到玛瑙杯后,顿时如遭到雷击般,丧魂失魄地往后退了两步,泪水不禁夺眶而出,接着又仰起脸来,“那小杨山人,你又如何了?”

    痛苦的她扶住窗沿,接着对楼阁屏风那边的一个身影急忙呼喊道,“芝蕙,你速速出去,跟着下面的这位太学生,可千万不要让他把玛瑙杯易手出去。UU小说 www.uuxs8.net更新最快”

    此刻日头已然西斜,宵禁前的暮鼓声又开始响起,高岳、卫次公和刘德室在临街的车坊里雇了辆小板车,将张谭的尸身用衣衫盖着,粼粼地推到了百步外的一处凶肆前。

    高岳而后站在凶肆台阶上,深呼吸口气,接着拾级而上,站在高耸的木柜前,对着其里面露出的半张伙计的脸,“有丧事要办!”

    那伙计看了看他,接着自柜里抽出个木牍来,提起笔,又看着小车上张谭干瘦的僵硬尸身,看来是司空见惯,“春闱首场后过去的吧,那有品秩没有?”

    高岳低声说“没有”。

    “庶人,纛竿三尺,明器只可用素色瓦木,明器可有奴婢四,长二寸;音场奴仆四,长四寸;园宅方二尺。”那伙计立即迅速边喊边在木牍上记着丧事所需。

    接着另外个奴仆还对高岳笑笑,将明器的样品摆在木柜上让高岳观看验货。

    这明器和后世的模型手办差不多,“奴婢”实则就是个小人俑,雕刻的还算精致生动,白白胖胖的,衣裙宛然;音场奴仆也是四个小人俑,一个吹笛子,一个吹唢呐,一个拍羯鼓,还有个吹箫管;至于园宅,就是个陶土做的屋宅模型,中间还围着个猪圈,里面有几头憨态可掬的小猪仔。

    “死人信大食法吗?”那伙计看高岳盯着小猪仔,便好奇地追问到。

    高岳看看刘德室,刘德室摇摇头,意思是从未听过张谭生前信过大食法。

    “哦,不信大食法,要是信的话园宅明器里的圈子就得换成羊。”

    那伙计还没写完,刘德室又咧开嘴哭起来,他看着木柜上的那些明器,沙着嗓子,“老丈啊老丈,你活着的时候命不好,一辈子都没享受过这些东西。死后去了九泉下,就过过舒心日子,有园宅住,有奴婢侍候,出行还有人为你吹吹打打。”

    “明器有九事,丧礼分五步,再加上选圹,一起三十贯钱。对了,要挽歌郎吗?”

    所谓挽歌郎,便是凶肆里专门为葬事哀哭的“职业歌手”,若是要加的话,肯定要多费钱。

    高岳咬咬牙,对凶肆伙计说,“老丈这辈子苦,走的时候风光些,加两个挽歌郎。”

    那伙计看看阶下这几位,都是穿着太学生深衣的,心念也不过是这死去老头的同窗,便有点敬佩地说,“这三位郎君够仁义的,那这样好了,二位挽歌郎一起加上共五十贯钱,我再作主......免费给你们抄录十卷佛经,给这老丈祈求冥福。”说着那伙计将木牍拆分为合契的两份,将一份递给高岳,“丧事办完后七日,去狗脊岭那边的胜业寺门坊里,带着这份木契,自然能找到为你抄录佛经的人。好了,木契已出,郎君也可以交钱了。”

    高岳便举起七宝玛瑙杯,“这个杯子起码值三百贯,我现在典当给你,你再找还给我二百五十贯。”

    那伙计当即就不高兴了,“暮鼓声已经响了,郎君你拖个死人到我这凶肆来寻开心不是?拿个杯子就要办丧事,还要我找还给你二百五十贯?”

    “我说了,这个杯子你取走,送到哪个坊的典当里,所酬绝对不至三百贯。”

    结果凶肆伙计们刚准备发作,街道那头传来了粗狠的声音,“太学生高岳,你那杯子是从哪得来的?”

    高岳转身望去,只见一位年轻人,满脸横肉,梳着胡人式样的发辫,顶上插着几朵风骚的野花,穿着折领的袍子,露出半个肩膀来,身后跟着十多名恶少年,大摇大摆向着自己踱来。

    吓得刘德室急忙闪避,连卫次公也立在一边不敢作声。

    高岳看到,对面的恶少年有位鼻子上有瘢痕,袒露出肚子来,还带着刺青,刺青上还有文字“行到......”

    这不是那先前在保唐寺花廊院被蔡佛奴打断鼻骨的那位吗?身上刺青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而这带头年轻人就是他们口中的......

    他顿时想起来了,“郭小凤,是你?”

    带头的年轻人哈哈哈笑起来,“没错就是我,我父郭锻是京兆府不良人。听我手下说,你就是那个太学生高岳?来这里典当这杯子,要给这老丈下葬呢!小凤我也不为难你,依我看这杯子就值五十贯,我马上给你钱,你就把杯子给我,免得马上宵禁误事。”

    高岳大怒,“你说五十贯就五十贯?!”

    话音未落,郭小凤突然伸手,要来夺高岳手里的木契和杯子。

    高岳大学里毕竟还是打过篮球的,运动神经不算差,便迅捷闪开。

    郭小凤没抢着,便嘿嘿道,“可以啊,我郭小凤马上一句话,全长安城的典当、寄售对你这杯子的出价,绝不对超过四十九贯的。”

    “还有没有王法了!”那边卫次公也愤慨起来。

    “哎,说的无错正所谓天子脚下灯下黑,只要出了皇城、宫城、禁苑、京兆府廨、长安县廨和万年县廨,其他所有地界方面,我父都能管得上点,替我父办事的不光有这群豪侠少年,还有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和亡命之徒高岳,上次你和蔡佛奴那小子害我没法夺宋住住的本元,坏了我好事,今日我也要败你的事。”

    说完,郭小凤麾下的十多名恶少年叫嚣着一拥而上,将高岳等三人和抬着尸体的小车都围起来。

    那凶肆见是郭小凤要发作,几名伙计急忙在长安暮鼓声中,将门板咚咚咚挨个竖起,把高岳等人隔绝在外。

    “听我父说,抄元载家时唯独缺了个七宝玛瑙杯,没想到在你手中。今日我不但要夺来这杯子,还要打折你的手脚,让你明日再也不能去礼部春闱去拿笔!”郭小凤狞笑起来。

    “别打逸崧的手,要打就打我的,反正我下第了!”这时刘德室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冲过去抱住郭小凤的腿,结果被对方一脚踹到凶肆门柱上,大声呻唤不止。

    “给我抢!”

    “我看谁敢,谁敢来我就把这杯子撞碎在凶肆门柱前!”高岳怒发冲冠,目光如炬,高高举起玛瑙杯,倚柱而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