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祸心露端倪,一宴欲扬名
陈物是真的震惊了,以至于脑子里的念头,一时之间还没有转过弯来,无法将这位陈家的荒唐少爷和那一手好字,以及那位清湖先生联系在一起。但是刚才在眼前上演的一幕,着实让他太过于震惊,以至于陈止一喊他,就忙不迭的应声,生恐迟了片刻,让陈止不快。
不过话自口中说出之后,陈物真正醒悟过来,看向陈止的目光格外复杂,夹杂着思绪,因为被分配给陈止做书童而诞生的那些不甘,消散了很多。
“也许这位止少爷,并不像传闻中那么不堪,至少这字……”想到书法,陈物眼皮子跳了跳,“这字,恐怕整个陈府,也拿不出比他更好的了。”
陈物从小机灵,眼光也不错,平时也注意收集些老爷、少爷、小姐的信息,对这些人的书法水平略有了解,他可不觉得陈府还有第二个人能让清湖先生过来求字。
他这心里一团乱麻,却不敢分心,就听陈止说道:“书林斋地方不大,暂时没办法安顿你,晚上只能委屈你会陈府了。”
“不委屈,不委屈。”陈物赶紧表态。
陈止又道:“这只是暂时的,现在银两也有了,很快就得着手重建院子,到时地方宽敞,就有地方安顿了。”
“这店肆不要了?”陈息从震惊和欣喜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有些急切的问道,话中隐隐有了不舍。
他只在这里住了几天,而且二楼狭小、地处街坊各种不便,当然不会舍不得这个地方,陈息真正觉得可惜的,是这么一个能日进斗金的地方,就这么放掉,难免心疼。
“当然不是,”陈止笑了起来,“我不是让辅叔送一年的租金么?肯定是继续开下去的,但这里毕竟是商肆,住在这里只是权宜之计,等宅院重整,当然是家归家,店归店,互不相干。”
“原来是这样,还是大哥想得周到。”陈息放下心来。
陈停也满脸笑意的道:“这是对的,咱们毕竟是世家子弟,久居市坊确实不像样,本来我以为怎么也要住个几个月,没想到大兄一出手,问题就迎刃而解。”
陈辅也笑了起来,觉得自己的坚持都有了意义,陈止这一支日渐衰败,家仆四散,他却还留下来,忠心耿耿,只是想偿还陈迈的恩情,但心里也隐隐期盼这一支能有复兴之日,可怎么也没想到,复兴会来的这么快、这么猛,来自那位嫡长子。
蓦地,他想到一事,问了起来:“大少爷,既然银子也有了,是不是先把赌债还上?”
“不急。”陈止摆摆手,却见众人神色皆变,立刻明白过来,知道这些人是怕“陈止”故态复萌,不愿断赌,就道,“既然有了约定,可以先等等,钱在手里可以做很多事,更能以钱生钱,再说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我也要看看那几家赌坊的态度,如果能遵守约定,那自然一切如常,如若不然,在期限到来之前,这些银两不管放在什么地方,都算是我的东西,这可是能招来祸患的,如果真有人不问三七二十一的硬要出头讨要……”他笑着摇摇头。
陈辅听不懂这些,却知道自家大少爷有着打算,遂放心下来,不复追问。
“这些事要一件一件办,至于今天么,”陈止笑了笑,拿出一小块碎银,“先买些美味,打打牙祭吧。”
“好嘞!”陈息顿时欢呼起来,却将早就在楼上按捺不住的陈蔓引了下来,小丫头对楼下的事本就好奇,被母亲强令不能下去,忍了好久,此时听到动静,心道客人大概是离开了,才小心翼翼的下来,先趴在内堂门边窥视,见大堂都是自己人,就一下子蹦出来。
陈息一见,叫了一声小妹,立时兴冲冲的过去,把事情说了一遍。
在说的过程中,陈息免不了添油油加醋一番,说的小丫头一惊一乍,黑白分明的眼眸时而瞪得滚圆,时而长大小嘴,等陈息话音落下,陈蔓转身就往楼上跑去,一边跑还一边惊呼:“娘亲!不得了啦!”紧接着,这楼上就传来了叽叽喳喳的声音,伴随着刘氏的几声惊呼。
不说母女俩的震惊和欢喜,却说那门外还有一位失魂落魄的文士,正是代写先生崔石,陈止行笔的整个过程都被他看在眼里,他总算知道先前陈止并未说大话,那字确实出自陈止的手笔。
实际上,这一点崔石先前就隐隐有了猜测。
但真正让他动容、震惊,乃至心神不属的,还是那几块银饼子。
二十两啊!
“我一封书信五钱,要写到什么时候才能赚够二十两?这……这人比人真是气死人,气死人啊!”
一念至此,他顿时失魂落魄。
很快,又有帐房等人过来,一一见过陈止,书林斋正式步入正轨。
另一边,在城南一座宅院中,还有个人气急攻心。
“大伯不光没责罚陈止,反倒将字画送了过去,还派了掌柜,调了帐房,要帮陈止那废物经营书斋,他怎么能这样!这样一来,家中谁人能服?”
陈韵坐在主位上,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少爷,你先别生气,不然听到下面的消息,估计更气。”在陈韵面前站着的是那名为徐方的家丁,他笑嘻嘻的说着,“我的小兄弟给了传了个消息过来,说是武原王家派人和陈止接触了。”
“武原王家?王希?”一说这个,陈韵更是气愤,额头隐隐能见青筋,“别给我提这个人!说好帮我折辱陈止,他倒好,还真付了银子,以为我探不到消息?两面三刀的东西,早晚让他好看!那王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等我得势,通通都要让他们难看!”
“无论如何,可见陈止这人实不简单,”徐方不慌不忙的说着,“或者说,大老爷兴许是要借陈止这个人敲打二老爷呢。”
“哼,大伯精明一世,这件事上却犯糊涂了,”陈韵双眼通红,咬牙切齿,“陈止这个人能有什么本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用他做棋子,肯定要反噬自身,我什么都不做,也能看到他败亡。”
“话是如此,但肯定不能什么都不做,”徐方接过话,“咱们已经逼着陈止离了老巢,让他成无根浮萍,下一步,再让几家赌场稍微动作一下,陈止定要自乱阵脚,任您拿捏。”
“所以你就烧了他的宅子?这事做的颇为下作,但念你忠心,我才不追究的。”陈韵眯起眼睛,做出一副城府甚深的样子,“而且,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热衷于对付陈止?和他有仇,还是落了把柄在他手上?”
“少爷,火烧宅院只是失手,而且这不是坏事,”徐方似乎觉得颇为委屈,“这个陈止不打压不行,放任他行事,是要出大事的!”
“他一个废物荒唐子,能弄出什么大事?”陈韵不以为然,突然道:“我听说,你前阵子和陈止有过接触,怎么突然又要打压他了?”
徐方拍拍胸脯道:“都是谣传,许是我帮少爷您谋划之时,被人看到了,起了误会。”
陈韵笑了笑,话锋一转:“你刚才说,陈止派人去赌坊讲和了,说是宽限了时日,那不是给了他喘息的时间?”
徐方耸耸肩,笑道:“这事我也没辙,几个赌场的东家和我有交情,但总归不是手下,难以完全约束,等小的再放出些消息,酝酿一下坊间传闻,赌场的人才会再出援手,那白青白老爷可还欠着我一个人情。”
“嗯,你办事我放心。”陈韵稍稍顺气。
“都是靠少爷支持啊,不然哪有如今局面。”徐方赶紧拱手恭维。
陈韵摆摆手道:“不用拍马屁了,只要你忠心办事,少不了你的好处。”
徐方嬉笑一声,眼底闪过莫名神采。
“对了,”陈韵突然想到了一事,“青州那边来了位姓左的文人,是彭城张家的姑爷,这几日张府要开宴,几家俊杰都接到了邀请,但大伯暂时抽不出身,由二伯和我过去拜访,这两天先要读书准备,到时候一宴扬名,陈止的事就交给你了,不要让我失望。”
“少爷放心。”徐方笑着应下。
第三十二章 反水了?
王川之事过后,一连几天陈家都颇为平静。要说有什么反常的话,就是那位有名的荒唐少爷,突然一反常态,日日都往书阁跑,一去就是一整天,连几餐都在里面吃,不乏有彻夜温读的时候。有的时候,还有人看到这位陈止少爷拿着一根木剑,在花园里练习剑术。
一时间引得整个陈府啧啧称奇,连几支分家都略有耳闻。
“真会装,他哪是读书,分明是做给别人看的,其他人或许看不透,但瞒不过我,临阵抱佛脚,傻子都知道没用,以他的能耐,能记住几句?能理解多少?我就等着他原形毕露了,消息我已经打听到了,七天之后,筛选开始,这两天就该有消息传到府中了。”
自家宅院,陈韵坐于主座,听了传闻,冷笑连连。
他这座宅子,比起陈止被烧的宅子稍显狭小,但布局和摆设却远远超出,府内府外有不少杂役仆从穿梭。
陈韵的父亲陈达也已过世,为了维持宅院,他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有时候甚至不择手段。但即便如此,家中余财日渐缩水,入不敷出,眼看就要衰败,只得想法敛财,陈止家的几亩田地就是当前最要紧的目标,只有拿到手里,才能度过难关。
“少爷,您说的筛选,是那贵静书院的事?那可真是喜事了。”徐方立于陈韵身前,说着说着,忽然压低了声音,“我这边也有好消息传来,这次筛选的题目也有眉目了。”
“哦?”陈韵顿时精神大振,“搞到了?”
“这个倒还没有,”徐方略显尴尬的揉了揉鼻子,“不过已经有点眉目了,也就在这几天了,保证一到手,就给少爷您送来。”
“既然还没得手,那就先不要邀功,”陈韵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陈止那边也不要放松警惕,我怀疑三老许志会给他泄题,指不定从他那能有意外收获。”
“还是少爷想的周到。”徐方被斥责了也不恼怒,立马一个马屁拍过去,让陈韵浑身舒坦,后者正待继续展现一下自己的“高瞻远瞩”,却被门外的声音打断——
“少爷,二老爷家的人来了,让您做下准备,随他去拜见二老爷,二老爷还让那人传话过来,说是今日晚宴,几家的才俊都会前往,让您不可掉以轻心。”
这是门房过来给他通报,说的正是陈韵这两天最在意的是,就要去张府拜访了。
陈韵顿时顾不上其他了,神色凝重起来。
张府在彭城郡的影响力不小,张家太公曾官至太学博士,于国子监中督导,不说桃李满天下,可朝堂上也有些官员算是他的学生,因此这位老太公致仕返乡后,在地方上话语权不低。
不过,如果单纯论家世的话,张家比起其他世家却略显单薄,否则最高也不会只得一个太学博士。
另一方面,张太公一家女儿多,儿子少,但这位张太公看人的眼光不错,几个女儿都嫁的不错,这次彭城各家过去赴宴,就是因为张家的一位姑爷挟张家女回来省亲。
“少爷,这次张府宴,是为了那位左馆主吧?”徐方见陈韵重视,顺势问了起来。
“对,就是左渊左馆主,他的家族新近崛起,因为一位名满天下的名士,从中下之家到了今日气象,族学也发展成了私学,令人敬佩。”陈韵说话时,露出了一抹憧憬之色,“族学变成私学,对我等大族来说百利而无一害,不光能提升乡品,更能影响诸多人群,根基越发稳固,等我今后崛起,定当以此为目标,努力让陈家族学化作书院,彰显教化之名!”
徐方就附和道:“听闻这位左馆主背后的左家,出过一位贵妃,少爷口中的那位名士,就是引得洛阳纸贵的左思先生吧。”
“对,看来你也是做了功课的,左思先生实乃我辈楷模,名士当如是!若非其人,左家绝无今日气象!”陈韵脸上的憧憬之色更浓了。
原来,这位左思先生确实经历非凡,他本籍籍无名,家世根基不高,但写了篇惊世文章,那文章被诸多名家、名士嗤笑,只因左思乡品不高、名望不够、家世也不出众,但文章的口气却不小,因此被诟病,但终究还是有识货之人,在几位大儒、名士的称赞下,左思一飞冲天,从无名小卒一跃成为天下名士。
其时天下之人追捧左思之文,争相抄写,使得誊写文章的纸都不够用了,因此涨价!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左思虽没有真的登了天子堂,但一步登天,这样戏剧性的人生成为了诸多年轻文人、世家子所向往的一幕。
“好了,我先去二伯府中,你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吧,陈止那边再调查一下,准备的差不多了,就动手吧。”压下心头向往,陈韵简单说了两句,看了眼时辰,不再拖延,指派了差事,就跟着传话的人往陈边宅院去了。
陈边的宅子离陈家祖宅不远,本是徐老太公的一处别院,陈边拿到后,修葺、扩建了一番,考虑到风评和影响,不敢超越祖宅的规模,但在陈家几子之中也是首屈一指的了。
哪怕已经来过很多次了,但陈韵每一次再来,看着这气派的建筑,都由衷的生出羡慕和一股豪气。
“世家之人正该如此,早晚我也有这么一天!”
带着豪迈的念头,陈韵迈入了陈二爷的宅院,心里则盘算起来。
“我这几天看了些书,本以为陈止都能看得下去,我也该轻易读通才对,结果因为静不下心,结果不尽人意,今晚的张府晚宴得想法子出奇制胜,徐方给我准备的几首诗,正好拿来用,这种家宴,小辈吟诗作对都是咏志言情,问题不大,只要诗是好的,足以传扬,很多细节别人会帮我补充……”
患得患失中,陈边来到了正堂,陈边已整装待发。
“这就要走?”陈韵有些意外,他还以为要在这里等一等,做做准备,转头看看天色,“离晚宴还有一段时间。”
“张家刚才派人过来,说让我们提前半个时辰过去,其他家族不用去这么早的,另外我们还要绕道一处,我名下的一家店肆出了点事,先去看看,”陈边的表情古井无波,让陈韵猜不透心思,“你这几天温习的如何?筛选将至,可有信心?”
“回二伯,我这几天闭门不出,全力准备,看了不少书。”陈韵经验丰富,撒起谎来眼睛都不要眨的,“到时定将全力,不坠陈府威名,也不会让陈止那个荒唐子给咱们一族抹黑。”
“那就好,”陈边说着,眉头微皱,“另外,以后对陈止也不用太过苛责,人无完人,他也不是一无是处,你们二人当相互扶持,温习学问的时候,也可以试着交流心得,毕竟贵静的名额有限,都是一族之人,当齐心协力才对,以后不要让我听到你对他不利的消息。”
“嗯?”陈韵一愣,猛然间生出不妙的感觉,心中有点慌,“二伯的态度不太对劲,对陈止有放过的苗头,莫非是被他最近苦读的事情影响到了?要转而支持他?”
“路上和你说。”陈边看了陈韵一眼,想了想,决定将掌握的信息透露些给陈韵,这也是他提前动身的原因之一。
第三十三章 闭门家中坐,名从何处来?
“我家少爷很受二老爷重视,未来前途无量啊。”看着陈边、陈韵同乘一辆牛车远去,恭送二人离开的仆从纷纷回来,分配给陈韵的书童陈化也在其中,他一回来,就和几个小伙伴交谈起来,脸上露出喜意。
他们这样的书童,自然是主子身份越高,自己待遇越好。
其他几个年龄相当的书童都露出羡慕之色,纷纷恭喜,唯独陈物坐在角落,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化见了,不喜陈物不过来巴结自己,却也不愿意显得自己小气,就走过去,貌似关心的道:“陈物,你那主子这几天都闷在书阁里,听说是在用功,这可不行,你得劝劝,必须得经常露面,才能在那些大人物的心里留下印象,像你少爷这样整日里不见人,别人上哪知道他?过去的恶名也无从洗刷,人家周处还知道除三害呢,哪有一天到晚不见人的?”
“必须得露面,才能有前途?”陈物仿佛回神过来,可眼里还有疑惑。
陈化登时得意起来:“可不是么?你像我家少爷,今日去往张府,信不信明天彭城大小家族,都得知道他的名字?”
“这么厉害?”陈物吓了一跳,“那清湖先生也能知道他的名声么?”
“清湖先生远在武原县,怎么会知道,但也只是早晚的事。”陈化被微微打击,声音弱了几分。
陈物则点点头,不再多说了,可心里却更加疑惑。
“怎么我那少爷,就有清湖先生忠仆亲自来寻,莫非真是因为书法?不过陈化说的也有道理,书法再好,可闭门不出,又有谁能知道?我得找个时机提醒提醒少爷才是,话说回来,清湖先生是怎么知道少爷的名号的?”
………………
“书法?”
坐于牛车之上,伯侄二人正在交谈,陈边大概说了一下陈止的事,重点谈及的就是书法之事。
“陈止的书法造诣有那么高?让那位清湖先生都动心了?”
陈韵说话的时候,根本控制不住惊讶的表情。
关于陈止的书法造诣,这两天徐方也有回报,但是并没有见到实物——
由于陈迟的制止、加上陈府有意控制,陈止并没有写下多少幅字,没有多余的墨宝流传,寥寥几幅字分散在陈迟、左渊等人手上,要么干脆就在武原王家,陈韵最多得到情报,哪里看得到真字。
单纯的情报再怎么描述,对本就看不起陈止的人来说都算不得数,更不可能让陈韵真的正是陈止。
没有亲眼见过的东西,光凭想象的话,会受限于原本的认知框架,难以突破限制,也就无法进行正确的布局和应对。
但此时亲耳听到陈边一边感慨,一边夸赞着陈止的字,陈韵终于意识到严重性了,再联想到先前王希等人的食言,危机感在心底爆发开来。
“陈止的字真那么好?”陈韵有些傻眼的意思,试探性的问道,“那二伯,那几亩田地怎么处置?”
“田地?”陈边苦笑摇头,“几亩田地是值不少钱,可在如今陈止眼里,恐怕已不算什么了,你可知三天前,陈止派人给府中送了六两银子,而那不过那一幅字所获钱财的三成!”
“三成就是六两?”陈韵瞪大了眼睛,“那一共赚取的岂不是近二十两了?”他虽也派了徐方打探消息,可碍于陈迟的命令,不好明目张胆,加上可用之人不多,根本无从得知书林斋收入几何,现在一听,自是震惊莫名,跟着就觉得完全不可能。
“这不可能,二伯不要被人蒙蔽。”他努力的镇定下来,平息心头震撼,打算分析一番。
“此乃我亲眼所见,”看到陈韵的反应,陈边叹息摇头,“陈止为大哥誊写的一篇《华源阁论》,我已观赏过了,那书法造诣确实非同凡响,怕是可以与祖上几位以书法闻名的先人相比,你大伯已将字收藏起来,准备过些时候,在中正官的品鉴会上公开。”
听得此言,陈韵已然方寸大乱,争抢一般的道:“中正的品鉴会?这……这怎么可以,他陈止还没有品阶,将他的字给大中正看,岂不是污了贵人之眼,二伯千万不能被几两银子晃了眼睛。”
陈止花了一点银子就在陈府造成涟漪,这银子用出去,比藏在家里要有用得多。
陈边不理陈韵的挑拨,反而越发失望,觉得这陈韵既不识时务、也无家族之念,嘴里则道:“乡品的事不算什么,家中正打算将陈止的名字递上去,他年龄不小,加上陈停也快及冠,陈止这个兄长若还无乡品也说不过去,等过些时日,他的名声出来,一口气递过去,拿个较高的品阶。”
陈韵没有注意到,陈边说话时看着他的目光中带有了失望之色,兀自挣扎一般的道:“这怎么可以,陈止被称为‘陈蠢’,他若是名传出去了,我陈府岂非跟着被人嘲笑。”
“就凭他的字,就没人会嘲笑!”陈边有些不耐烦了,摆摆手,“我知道你心思,却不得不提醒你一句,有时候要学会妥协,他陈止都知道赚了银子,分一部分给陈府,说明心里有整个家族,你陈韵为陈家俊杰,这个道理不用我来教你了吧?陈家培养你,不是为了让你来反驳我和大哥的决定的。”
听了这一句,陈韵生生一个激灵,宛如一盆冷水自头顶浇下来,一下清醒许多,赶紧低头说道:“二伯教训的是,是我失态了,实是这个消息太突然了,我有些……”
“不怪你,我起先也是难以相信的,”陈边反倒安慰起来,毕竟陈韵是他阵营中的重要干将,“我对陈止也不放心,但他有了那手书法造诣,在族中已立于不败之地,所以你更要奋进,这次张府邀请我等,就是一次机会,你若能给张公、左馆主留下好印象,无疑受用无穷。”
陈边也知道恩威并施,这次提前出来,借口去店肆绕一圈,还是要顺势敲打了陈韵,紧接着又给了他一个盼头,让后者诚惶诚恐,心里那一点小念头暂时消散了。接下来,却是一路无话,陈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而陈韵却是忐忑不安,有种进退维谷的感觉。
陈韵的情况根本不能和陈边比,陈家衰弱,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陈边作为陈家二爷,有的是敛财的办法,陈止家的那点肥田对陈边来说是块好肉,丢掉了心疼,却不会伤筋动骨,可对陈韵而言却不一样,他家中府宅都快维持不住了,若无肥田进账,接下来只能缩减开支了。
不能开源,那就只能节流了。
但是,这对于好面子的陈韵而言,无疑更让他难受。
陈韵艰难的思索出路,刚刚消散的某种念头,再次滋生。
“不管怎么说,今日一定要抓住机会!他陈止书法好,再好又怎么样?今天来的是我陈韵,不是他陈止!今日能在此扬名的陈家子弟,是我!”
……………………
另一方面,那张府之中也有另外一幕正在上演。
张府建在一处宽阔之地,后院有小池假山,有开阔的走廊,一名名仆从、丫鬟在其中穿行,为晚宴做着准备,一个个的脸上都喜气洋洋的。
能邀请诸多世家之人参加,本身就是一种荣耀,若操作得当,不难载入地方志,更不要说,已有几位张老太公的故交好友到来,正在正堂中闲聊,那都是威望不小、长者,三老许志亦在其中,却只能坐在靠后的位置。
这忙碌的府院深处也有僻静所在,内院一处走廊中,正有位嬷嬷在与一名美妇交谈。
美妇正自抱怨着:“我那夫君,今日宾客临门,他不去见见,反而要先见什么陈家的子弟,不知何故。”
“五小姐,您可得小心点,自从您跟姑爷回来之后,我就瞧着,发现姑爷这几天神情不太对。”那嬷嬷见美妇忧愁,就小心翼翼的在美妇耳边说着。
这位美妇正是张太公的第二个女儿,嫁给了青州左氏的子弟左渊。
美妇张氏一听,对此事格外上心,眉头微蹙:“我亦觉得不对,他自打那日出去一趟,就整日里神思不属,今日又没来由的要提前见陈家之人,不知何故,嬷嬷可是知道什么?”
那嬷嬷左右看看,然后凑近几步,一脸神秘的表情,轻言:“我昨日打扫,曾于窗外窥见姑爷手执一信,神色变幻,时而眉头紧皱,时而面露笑容,时而唉声叹气,那样子……唉!”
此言一说,张氏脸色猛然一片苍白,手中手绢都落了下来,也顾不上多言,转身就朝一个方向跑去。
“唉,五小姐,您慢着点,不能急啊,若姑爷真养了外室,那也不能惊动他,得从长计议,不然这乡间传闻……”那嬷嬷一见暗道不妙,她可承担不了背后嚼舌的罪名,不由后悔,只是追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
就见姑爷房间房门大开,张氏站在门内,眼泪有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滴落,再往屋里看去,却见那位左渊姑爷正捧着一封信,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信的开头写着——
“爱妻亲启,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第三十四章 冤!
“张公,令坦此来,定要让他好好露一手,咱们几个老家伙,可早就想见一见他了。”“可不是,听说令婿此来,要停留几日,兴许也是为了那位贵人,正好让咱们先见见他的本事。”
“上次还是你五女儿大喜之日才见到,当年左公之才,我可是仰慕许久,他的后生,那怎么都错不了。”
张府大堂中言笑正欢。
须发皆白的张老太公坐于主位,笑呵呵的看着屋子里的老伙伴们。
除他之外,屋里还有六人,各个都年龄不小,三老许志坐在靠外的位置,其他人一说话,他还要去附和一二,显然地位在其中算是低的。
在众人恭维张公的声音中,整个屋里的气氛热络起来,诸位长者谈笑风生。
今日是张府开宴,宴请彭城县有头有脸的人物,几大家族的人都有过来,在场的老人中就有彭太公、刘太公,都是本地大族的宿老。
这几人与张太公的关系非同寻常,没等宴会正式开始,就提前过来了,这也是他们向往名士格局,好不容易有了次聚会的缘由,当然不会放过。
不过,言笑正欢,异变陡生。
这群老头们正聊得开心,大堂外忽然传来吵杂之声,隐隐能听到“五小姐,不要冲动”、“不行啊,老太公正与长者们一起,不能在这时候惊扰啊”、“不要跑这么快啊”诸如之类的话语。
“何事吵闹!”
张太公的脸色一下子就难看起来,好心情瞬间就被破坏了。
他这边声音刚下,就听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子在门外被人拦着,却在哭喊:“阿翁你可要为女儿做主啊,我家那没良心的,他在外面养了外室!”
哗!
整个大堂顿时哗然,紧接着就是一片安静,诸位长者是见得多了,知道此时不好插话,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口口关心,闭口不言。
张太公的脸色猛然涨得通红,跟着又瞬间铁青,最后阴沉的仿佛能滴出水来。
他一看那一个个噤若寒蝉的老伙伴,心底怒火瞬间上涌,猛地一拍桌子,怒道:“把人给我放进来吧!我倒要看看,能有多大的事!”
这话一说,堂外面登时一片寂静,只剩妇人嚎哭之音,堂内也是一片安静,几位老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话说不出口,坐着也不觉得不是,说要告辞更不合适,一时之间如坐针毡。
丑闻啊!这事让他们碰上了,不好办啊!
不过那位五小姐张氏却不含糊,一路小跑的奔进来,看着屋里的一众长者,立刻哭的更伤心了,赶紧诉起苦来:“诸位叔叔伯伯,你们可要替妾身做主啊,我我我……”说道伤心处,他顿时哽咽起来。
“莫哭,莫哭。”许志等人都是连连安慰,脸色尴尬,却不方便上前,显得有些进退维谷,就都拿眼去看张太公。
啪!
却听一声脆响,张老太公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老头已经是浑身发抖了,也不知道是气得,还是臊得慌。
“家门不幸啊,竟出这等丑事,我张铎一世清名,要毁在今日了不成?!”这老人见女儿的架势不似作伪,再看那一个个老伙计的神色,哪还不知道他们的心思,又想到今日家宴,结果却闹出这事,如何能够收场?
末了,他只能硬着头皮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夫如何与你做主?说个清楚!”
张氏将手一扬,一封信在手上飘扬,哭哭啼啼的道:“我那夫……那左渊写了封信,说是要给妻子,信上却说二人很久不见,甚是想念,阿翁啊,我与那没良心的整日相见,何时需要相思?这事不是明摆着么?我……我不活了!”
“真的假的?”
几个老哥们对视一眼,心里的好奇之火熊熊燃起,但也知道这是人家的家事,不方便介入,否则外面流传起来,张太公八成是要找自己等人的麻烦了。
有念于此,尽管有心要探究清楚,这些老伙伴还是打算先告辞再说,至于张府的晚宴,嗨,都出这等丑事了,还晚什么宴啊,赶紧散场吧。
估计张太公也是这么想的,听完女儿的话,脸色更是难看,正待开口,门外又传来一声高呼——
“冤枉啊!泰山大人,我冤枉啊!”
话音落下,就有些狼狈的左渊踉踉跄跄的跑过来,身边还跟着搀着他的书童。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又冤枉你了?”张太公一见左渊,眉头就皱了起来,过去他见了这个女婿,都是喜笑颜开的,今日闹出这么一场,不管怎么着,他老张家都得出名了。
“你还冤枉!”
不等左渊回答,张氏先不依不饶起来:“这信还能有假,我整日在你跟前,你怎么就思念了?怎么就许久未见了?怎么就甚是想念了?你倒是跟我说说!”她口中叫着的,都是信里面的内容,听得堂中的几位老人连连摇头,看向左渊的目光也越发不善与鄙夷起来。
“诸公!诸公!”左渊哪会看不出来情势,若让这个误会坐实了,到头来倒霉的可是自己,这名声就全毁了,不由急切的喊道,“诸位一看那信上的字,自会明白!”
“哦?”
一听这话,屋里的人都是一愣,露出疑惑之色。
“把信拿来!”张太公黑着脸说道。
“阿翁,可不能让他的花言巧语蒙骗过去。”张氏还是哭哭啼啼的,却不敢违抗,走上前去,将手中的信递了过去。
张老太公怒气冲冲的接过这信,低头一看,跟着一愣,随后抬头,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左渊,那模样让刘太公、彭太公、许志等人怀疑是要将左渊大卸八块。
“估计这左渊的事不好办了。”一众长者又是缓缓摇头。
未料,那张太公却问:“这信是谁写的?”
谁写的?
一干老头面露疑惑,既然是外室,肯定是左渊写的啊。
左渊长出了一口气,才道:“泰山大人,请听小婿慢慢道来,却说几日之前……”
“谁有功夫听你慢慢说?”张老太公显是怒气未消,“你就说清楚吧,信上的字是谁写的!”
“这写信的人,乃彭城县陈家子陈止,”左渊不敢绕圈子了,赶紧如实道来,“小婿先前来此,如往常一样闲逛……”
大堂一角,许志听了“陈止”的名字后,神色微变,却没声张,他不知道今天这事,陈止怎么会搀和进去,也不知道陈止在其中扮演着何等角色,考虑到此子过往名声……
许志已经不敢想下去了,果断觉得沉默是金。
“……行几步后,于那丰阳街中见了家店肆,说是代写书信……”左渊还在说着,简单的交代了前因后果,“我见那店家招牌之字很是精妙,忍不住进去,得知这字出自东家之手,哦,这东家就是陈止,我一时好奇,想着让他写封书信,拿回来品鉴书法,因心中只有爱妻,是以才出此下策,泰山若是不信,着人去那店肆一问便知!”
说得跟真的一样!
几个老头一听,登时嗤之以鼻。
还见字好,让人写信品鉴,这字好到能入你左家子的眼中,估计得是书法大家的手笔了,这样的人去闹市开个店肆代写书信?
“呵呵……”
几个老人都笑了,感觉智商受到了挑战,就等着张老头斥责了。
可令他们意外的事,那张太公竟然一本正经的看着信,眉头紧锁,最后问道:“真是如此?”他还是将信将疑,但左渊言之凿凿,再看信上的字,觉得若是自己碰上,八成也不会放过。
其他老人一看,顿时就看不懂了。
怎么着?这老张跟着一起演戏了?想把今天的事掩盖下去?
“老张啊,那信上的字写得很好?”彭家太公离张太公最近,刚才已经瞥了一眼,隐隐被那信上的字吸引,这时一见张太公的反应,忍不住就问起来。
张太公想了想,突然意识过来,如果不想让此事成为丑闻,就得肯定左渊的说法,于是沉吟了一下,打定了主意后,顺势就将信递了过去。
“也好,口说无凭,不如请几位老兄先品鉴一番。”
三言两语间,就要将一场闹剧,转变成书法品鉴之举。
第三十五章 逸神妙能,书画四品
“这字真有那么好?”几个老人面面相觑,就看着彭太公接过那封信看了起来,这位老太公起先脸上还存疑色,但很快露出欣赏之意,跟着就不时点头,露出了笑容。
这下子其他人坐不住了,纷纷起身离座,凑了过去。
很快,一群长者就纷纷惊叹起来。
刘太公惊讶起来,称赞道:“这字竟是这等惊奇,力透纸背,精浮纸上!”这是在夸赞信上的字笔势、力度,同时表现自己的眼光,表示自己对书法的了解。
张老太公则抚须附和,也道:“吾观此书,妙如行地者之绝迹,神似凭虚御风!未料我彭城县,竟也有如此大家,又或是那位路过的大师留下的墨宝?只是,何故只是写成书信?”这是夸赞信上字的笔迹,通过力度、角度传递出来的一种神韵。
他这是一跃从对书法技巧的品鉴,提升到了技与心合的层次,隐隐想将刘太公的评价盖过去。
不过,这边张太公话音落下,那位彭太公就边看边点头惊叹:“此字有气,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这书写之人,当有心斋之境!”彭太公的家族传说为彭祖之后,渊源深厚,到了他这一代,崇尚老庄之说,他的这一句就是出自《庄子.人间世》,脱离了对字的评判,单纯从字里行间中推算书写之人的精神状态。
这一下子境界就显得高山仰止了,从单纯的书法之道,升华到了精神层面,也显得自己比刘太公、张太公的意境更胜一筹。
这一番称赞,也是这群人分高下的途径,随着彭太公话音落下,胜负已见分晓,连被盖过去的张太公、刘太公也是一脸钦佩,连连表示同意彭太公的说法,顿时宾主尽欢,喜笑颜开。
左渊也露出笑容,微微点头,说道:“我那叔祖当初在国都时,就听人提过,说字画有逸神妙能之分,我路过那家店肆,惊见招牌上的字,隐隐有妙品之相,是以才会求字,如今一看,此字当属妙品,并隐然超之!”如果不是衣着还显狼狈,他这段话说下来,倒也有名士之风。
左渊的叔祖就是左思,引得洛阳纸贵,而他口中的“逸神妙能”也非杜撰,而是中原士族渐渐形成的一套品鉴字画的等阶,彭城也有耳闻。
平和简净,遒丽天成,曰神品。
酝酿无迹,横直相安,曰妙品。
逐迹穷源,思力交至,曰能品。
至于那逸品,便是“出于自然”,被看成是超出神品,返本归元,以人之力而拓印乾坤天地意境,同自然之妙有了。
书法、画作常见佳作,但只有入了品的,才有流传后世的机会。
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这套品鉴体系会在后世被不断完善,如唐代张怀瓘的《书断》、宋代朱长文的《续书断》等,都在不断的完善着这个体系,以期能更直观的表现、评论出书画高下。
而今历史长河转弯分叉,新汉鼎立,唐宋未必还有,但时代的发展却还依旧,人的审美连续发展,相同的品鉴之法依旧还是会诞生,甚至有了提前成熟的迹象。
左渊名家之后,左家更是紧跟中原国都的潮流,对这一套分法很是了解,他说出来之后,彭城郡的诸老一听,赶紧附和,显得自己对品阶之分也是知道的,不落人后,然后自是谈笑风生。
这一幕落到那张氏的眼中,却让她一阵错愕,跟着就是委屈,怎么状告得好好的,那个没良心的把信递出去,情况立刻就变了,该不会爹爹和诸位叔叔伯伯都被蒙蔽了吧。
一想到这,她顿时紧张起来,再次出声强调:“阿翁,诸位叔叔伯伯,信你们也看了,上面写的什么,也都清楚了,分明就是这挨千刀的写给外室的信,还加以妻子之名,还望诸位替我做主啊!”
张太公闻声回道:“瑾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等已然明了从水求这封信的缘故了,莫说是一封书信,就算是十封、百封,只要对方愿意写,那都是好的,岂有不从之理?”
从水是左渊的字,张天公说完这话,见老伙伴们点头同意,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有了现在这个氛围,一场丑事就算是被揭过了,反而可能成为逸闻,这是因祸得福,他岂能再由女儿发作?就算真有问题,也得等众人离开再深究,况且只看这字,再联想左渊的说辞,他也猜的七七八八了。
那看上去很是古板、守旧的刘太公也说:“五侄女你毕竟是妇道人家,不懂这里面的深刻道理,可以原谅。”他自是深受某些理论的毒害,存有偏见。
其他几个老伙伴,则多数撇了张氏一眼,虽未说话,可那眼神、那表情表达出的含义,却十分清晰——咱们文人名士的事儿啊,你不懂!
张氏立刻被气得七窍生烟,眼瞅着就要发作,把眼前这群思想腐朽的老头批驳一番,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侄女到底还是没想明白,左贤侄,你把事情再说一遍吧,我之前听你提到了陈止,老夫和他也有些交情,你说清楚些,老夫也好去验证一下,打消侄女的疑惑。”
在场的人里面能这么说的当然只有许志了,他刚才没搞清楚情况,不敢贸然暴露自己和陈止的关系,现在大致摸清脉络了,虽也惊讶于这纸上的字,却意识到这是个给自己扬名的好时机。
你刘老头书法造诣好,我比不了;你张老头眼界广,我赶不上;还有那彭老头更是风度过人,我也只能听着。
但那又怎么样?你们夸的那人,和我关系不错,贵静书院这事,我还是他的引荐人,关系近着呢!
果然,他这么一说,其他长者的心思就都给引过去了。
“许老弟,你与那陈止相熟?刚才贤侄不是说了,这信就是陈止所写么?这是什么人?是陈家的哪位远亲?没听说陈老头有这么一个亲戚啊。”
他们这个辈分的人,肯定只和陈太公熟悉,不过那陈太公在陈家威望虽高,可被家事衰落拖累,在张太公他们这个圈子里影响力有限,他的葬礼,几位老人也只是略有表示,没有显得太过亲近,对陈家内部的格局了解的也不是多么清晰。
许志一下子就挺起胸来,笑道:“这陈止为陈迟下的一代,是陈家老七的儿子,就是那个在陈敏作乱时殒命的老七,可怜陈止,失了双亲,行事略有跳脱,可资质却是一等一的,我啊早就看好他呢,一有机会就会推荐他!”他却是要抓住机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想要混个伯乐的美名。
“原来是陈迈的儿子,我对此人有印象,”彭太公说着,眉头皱起,“说起来,陈止这个名字我也有些印象,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话音落下,其他人也是一般感觉,很快就想起了那个荒唐子的名号。
“哈哈,看来又是个不羁之人啊,难怪能写一手好字。”
非常奇怪的是,几位长者本还疑惑自己的家乡,有这么一位书法造诣惊人的后生有些不可思议,可一想起陈止过去所做的种种,却又都欣然接受了这个现实,仿佛陈止过去的所为,和他的成就有什么联系一样。
能人所不能,行人所不行。
左渊则瞅准机会,插话进来,把自己的事情又详细的解释了一遍。
这次,张老太公没有不耐烦了,听自家女婿原原本本的叙述了一遍,不时点头,最后笑道:“从来书者如其人,显其志,露其学,彰其才,这样看来,这位陈家子八成是胸有丘壑,我倒是想要亲眼见见他了。”
第三十六章 岂不美哉?
书法,不是单纯的写字。书法之妙,在于以字为载体,体现种种精妙,和单纯的写字不同,因此众人看过了字之后,对陈止的看法就有了奇妙的改变。
正好这时,那许志又有意表现自己和陈止亲近,就谈起了法家对答的事,当然,他没有说是临时碰上陈止、然后一时兴起考究对方,而是刻意误导众人,让老伙计们觉得是陈止去他家拜访,两人一问一答,关系密切。
“还是许老弟你有眼光啊,”彭太公称赞起来,“我家那几个小辈,整日里自视甚高,以为天下俊杰不过如此,更看不起彭城郡的同辈人,等他们今天过来,定要让他们好好看看这字,也好知道人外有人的道理。”
彭太公的地位、身份,在整个徐州都排得上号,被他这么一说,许志更是心花怒放,不由暗道陈止争气,自己当初的无意之举,最后的收获说不定超出预计。
刘太公也道:“我家的几个也是,来此之前,我还听闻他们要在今晚的晚宴中决出高下,要分出什么彭城第一人,今日见了这字,才知道何为好高骛远,定要让他们好好跟那陈家子学学。”
几位老人一言一语,完全进入了状态,不过绕了一个圈子后,还是作为主人的张太公提到:“既然诸位都看好这陈家后生,从水也得去那店中印证,不如我等就让他过去问问,顺便再求一两幅字来,岂不美哉?”
这些长者一番交流,互相之间吹捧、推崇,隐隐都要把今天的事变成趣谈,这样不光给了张太公面子,其他人参与进去也能留名。
可谓是众人齐心为美谈,美谈里有你的一份功劳,也有我的一份,其乐融融。
此时,张太公意见一出,正合众人之意。
“这个主意好。”
众人纷纷称赞,他们可都是人精,从那封信中已经看出来,陈止的书法已成气象,将来必有作为,能在一位书法家成名前就得到几幅墨宝,那肯定是价值不小的,有时候这种墨宝的价值,还要超出书法造诣本来的水平。
更不用说,寻常的书法家,哪个都不会轻易留下墨宝,或许有那种兴之所致的,但一口气要几幅字,那也是想都不想,而陈止却开店代写,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
一时之间,众人都蠢蠢欲动,兴致高昂,边上的左渊却是额头冒汗,不得不出声打断,给这群长者泼了一盆冷水。
“诸位长辈,还请听后生明言,”迎着众人目光,左渊硬着头皮道,“后生自得了这封书信后,反复品鉴,又生贪念,于是再次登门求书,未料陈止先生这几日潜心为学,他那家店肆交给了陈家一吴姓掌柜,此人市侩无比,无论我如何分说,都说陈止先生的字乃陈家瑰宝,不能外流,还说上封信已算例外,下不为例了。”
这话一说,刚才还热火朝天的厅堂顿时就安静下来,一个个老头瞪着眼睛,喘着气,看着左渊,直看得后者头皮发麻。
过了一会,才听张太公叹息道:“陈家到底反应过来了,看来不容易求得了啊,毕竟我等这许多人一拥而上,传出去,于名声不利。”
“那可怎么办?”彭太公眉头皱起,“陈老头已经不在了,若他还在世,我等过去拜访,也就几句话的事,而今是那陈迟掌家,他一个后辈,我等若是去求,外人不明就里,还以为是恃强凌弱、以大欺小,得不偿失啊。”
“可惜了一场美事啊。”又有一老者感慨起来。
他们这群人对书法品鉴有研究,也喜好书法,但也有人并不感冒,之所以迫切的想让陈止写上一幅,不光是从爱字的角度考虑,还涉及风闻。
新任中正即将巡视,这个时候若能传出一些佳话,那对在场众人的家族、乡品妙用无穷。
何为佳话?
就是人们喜闻乐见、容易传播的逸闻。
如今日的张家事,乍看是丑闻,结果有误会,最后峰回路转,又被众人挖掘出一个本土的书法家来,这等波折,想不流传都难,说不定能上青史,甚至演化出成语,流传后世。
想一想,后人学习成语,解析典故的时候,还要提一句彭城张公设宴,那个谁谁谁赴宴,宴中如何如何,青史留名啊!
这样名流千古的事,对士族的诱惑是非常恐怖的,更不要说张太公等人,半只脚都迈进棺材中了,对他们而言,世间该享用的都享用的,那些没来得及得到的,也都无望获得了,但若能在死前留个名,等于是以另外的形式续命。
当下就有人提议道:“许老弟,你和陈止相熟,要不就由你出面?”
许志眉头一皱,虽然动心,却也知道这是消耗人情的事,凭什么一群人的事,让他消耗人情,不到万不得已,肯定不愿意。
不等他开口委婉回绝,就有张太公摇头道:“这样不好,显得咱们太市侩、势力了,陈止为我彭城后辈俊杰,咱们过去和他没什么接触,一发现人家书法了得,就托关系找上门去,万一传扬出去也不好听啊。”
先前以为陈止代写书信,开门迎客,明码标价,他们不怕别人议论,大不了多掏些银子,还能落个识货的美名,但现在陈家摆明限制墨宝流传,这一群老家伙七拐八拐的找过去,让人知道了,老脸往哪搁?这都是涉及身后名的事,马虎不得。
“对,是这个理。”
众人纷纷点头,然后更加犯难起来,只觉得怎么做都不对。
“也罢,”张太公显是有了主意,他朝许志看去,“许老弟,你说曾考究过陈止的法家学问,你在法家之道上的造诣,我等都是佩服的,考究陈止,怕是和那件事有关吧。”
许志自然不会隐瞒,点头道:“是的,正是贵静之事。”
“这就好办了,”张太公哈哈一笑,心情舒畅,“来人呐!”
门外早就聚了一群仆从,因五小姐之故个个忐忑,此时一听,就有管事入堂。
“太老爷,有何吩咐。”
“去藏,将那几本法家著作取出,送到……”张老太公说着,看了左渊一眼,“那是什么地方?”
左渊忙不迭的道:“丰阳街、书林斋。”
“书林斋?”张太公眉毛微动,“这不是陈老头放厥词说要借之扬名之地么?没料想这老儿未做到,死后却可如愿。”
这么一想,他顿时羡慕起来,嘴里则道:“将书送去书林斋,你当认路吧?就说听闻贤侄好学,对法家学问有兴趣,吾有法家书相借,再约定过取书的日子。”
“认路,太老爷放心吧。”管事看一场风波平息,哪敢多问,赶紧应下,当即就行动起来,只是心里多少有些嘀咕。
这个时代的书十分珍贵,等闲不会轻易外借,万一有了损伤,可是影响传家的,由此也能看出张太公所下本钱,即便如此,也只说明是借,不是给。
其他长者也明白过来。
“你这老儿还是这般精明!先送法家书,晚上等陈止来了,再提点一二,好算计!”彭太公笑骂一声,赶紧招了自己的仆从过来,吩咐道,“你拿着老夫的玉佩,给家里说一声,把棋儿前些日子看的书整理一番,也给丰阳街书林斋送去,让陈止借阅。”
“诺!”
见此情景,刘太公也不甘心落后,叫来自己的人,吩咐起来。
许志见状,岂能让自己和陈止的亲近优势被人赶超?只是他的家世在众人中并不突出,家中藏书有限,于是一咬牙,叫了人来,低声吩咐:“将我床下箱子中的书都借给陈止,不要去书林斋,送去陈府书阁!”他因为和陈家有走动,知道陈止最近的动静,却没有告诉其他人。
“诺!”
其他老人各有动作,连带着左渊也跃跃欲试,他掌管的文馆藏书更多,奈何远在青州,只得作罢。
一时之间,人人忙碌,只剩张氏站在堂上,宛如闲人,欲哭无泪。
她只想问一句:“还有没有人管我了?”
好好一场外室告状,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
陈府,书阁。
陈止正伏案读书,不时拿笔抄写。
书童陈物在边上研磨,这小书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心里在想着陈化提到的事,略感担忧。
“陈化说的很有道理,我这新主子字写得好,连清湖先生都惊动了,可闭门在家,名声不传,听几家下人议论,说彭城郡要有大事,青年才俊都在四处联络,展露才华,博取名声以为底蕴,止少爷在这里读书,虽然用功,可种种风光都与他无关,时间一长,岂不是要被彻底比下去了?”
若是以前,陈物根本不会动这种心思,只会自怨自艾,但陈止的一手字将他彻底震撼,不由生出其他念想,也想凭着主子提升地位,傲视群仆。
想着想着,正好陈止放下书,闭目修歇,陈物就忍不住说道:“少爷,要不您出去走动一下,拜访些宿老名士吧,听说这样能有好处,您的字定会被他们欣赏的。”
第三十七章 知我寻法皆传书,使我不得安心读
陈止睁开眼睛,看向这个小书童。对于这个书童的心思,他洞若观火,在对方这个阶层,想要往上面爬,不是单靠自己的努力就行,还要考虑历史的局限性,具体来说,就是要靠他陈止地位的提升。
“小物啊,”想了想,陈止觉得还是稍微安抚一下,毕竟是自己的书童,也算是以后某种门面,“想要四面联络,前提是要打好基础,基础不牢、地动山摇,不然人家出个题目,想要了解你的学问深浅,一次两次还能应对,次数多了,底子被掏空了,那出的就是恶名了,所以啊,等我将法家之学了解的差不多了,再去联络也不迟,况且这世上要宣扬名声,未必要亲自出面,嗯?”
说着说着,陈止神色微变,他注意到心中的百家签筒,突然增加了不少名望金液,将第一个五星刻度格填充不少,近乎满了。
“这是……”
陈止只是一想,就明白过来。
“要填充一个格子,需要街巷闻名,算算时间,大概是我写的几封书信散发出去,影响力开始展开了,但突然增加这么多,或许是被几个地位不低的人发现了,这种人牵扯甚广,交友广泛,一言一行被人揣摩,无形中就等于街巷闻名了,看这个趋势,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这一个格子就能满了。”
这边,陈止分析了局势,另一边,小书童陈物则对陈止的一席话似懂非懂,心中很是疑惑:“少爷这话什么意思?宣扬名声,也可以不出面?那怎么宣扬,陈化说的很有道理,出面此能让别人知道你,不出面怎么扬名?”
他还在想着,却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然后书阁的门“吱呀”一下打开,一个门房模样的汉子走进来,也不等陈止询问,就拱手道:“止少爷,三老许公家的家丁来了府上,说是有事要求见少爷,大老爷已经知道了,让你出面接待一下。”
三老家的家丁带着三老的命令过来,陈府自然要郑重对待。
“哦?人在哪里?”陈止微微皱眉,正要起身,却听那门房又道:“止少爷您不用过去,三老家丁知道您在书阁为学,所以直接过来了,他还带了几本书过来,说是要借给您看的。”
“带书过来,借给我的?”陈止一听,念头一转,隐隐猜到了什么,“那好,就请他过来吧。”
“人就在门外。”门房说着退了出去,很快就领着一名青衣家丁走了进来,这家丁抱着一个小筐子,到了陈止跟前,恭恭敬敬的行了礼。
看得边上的门房一阵不解:“这家丁怎么对止少爷这么恭敬,刚才见大老爷的时候,都不见这么郑重,怪了!就算最近止少爷有所改观,也不至于让三老家丁低头吧?难道传闻是真的,止少爷和三老有交情?”
另一边,那家丁则已经说清了来意。
“送来法家之书,让我观看?”陈止闻言略显怪异。
这许志怎么说也算公职人员,陈止先前靠着以道观物丸,知道这位三老在不久后的筛选里也要扮演着考官的角色,一个考官,送参考资料给考生,怎么看都不对劲。
要知道,这个时代每人所学有限,出题都要从熟悉的内容里挑选,考官把自己平时看的书都送来了,保守估计,某个考题就在这书的字句之中。
“我家老爷本就与公子亲近,也时常关心公子的学业,”那家丁见了陈止后,把姿态摆得很低,看得门房和书童陈物越发疑惑,“今日老爷和诸位老先生们交谈,更主动称赞公子,对了,我家老爷前些天还提过,说是公子答应他过去拜访,却一直未见其人。”
陈止已然找到了些许端倪,嘴里就道:“这是我的疏忽,最近诸事繁多,一直未得空闲,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不着急,不着急”许家家丁赶紧说道,“我家老爷也知道公子最近的麻烦,说不用急于一时,只要记得就好,又说筛选在即,不过几天的功夫,公子切莫分心他物,还是好生温习得好,这几本书,正是为此送来,希望能助公子一臂之力。”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筐子打开,露出几本破旧的书册。
陈止凝神一看,发现几本书册的页脚微微卷曲,虽做过保养,但显然因为翻过太多次,难以抚平。
粗略的看了一眼,他就见到了《韩非子》、《商君书》的几篇,大部分都是陈家没有收录的,对现在的陈止来说,可谓是及时雨。
“真是及时雨,替我谢过许公。”陈止笑着致谢,那家丁则笑呵呵的说会把公子的感谢带回去给自家老爷云云,又说了些奉承话,着重强调了三老与陈止的交情,以及引荐陈止的事实,跟着才告辞离开了。
但是,最后那些话,却让陈物和门房一阵错愕。
好家伙,按着这家丁的说法,那三老为了陈止当真不遗余力,又是送书,又是引荐,还在诸多大人物面前美言,这是怎样的一种精神?
“少爷,这怎么回事?”书童陈物一脸懵了的样子。
那门房也是缓缓踱步,一步三回头,显然也很好奇,他也听说这荒唐少爷最近有所改观,可总不至于一下子跨度这么大吧?
“兴许是我的名声开始传扬了吧,”陈止伸出手指在桌上轻敲两下,“有人借书给我是好事,能多看几本法家书,未来的筛选就更有把握了,我本来还在烦恼陈家藏书不够,这下好了,瞌睡来了送枕头。”
“坐在家里真能扬名?”陈物越发狐疑,他本来根本不信,但经历了此事,想法不禁动摇了。
那门房听了之后却微微摇头,他可不认为是什么扬名的原因,觉得兴许和陈府看重、大老爷对陈止改观有关系,却也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书阁又恢复了安静,陈止整理新得的几本法家书,陈物则在旁侍候,不时帮忙。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门外又响起敲门声,但这次门没有被一下子推开,而是门房的声音透过木门传了进来——
“止少爷,彭府家丁求见,人已经侯在这了。”
“又有人来见我家少爷?”陈物一愣,手上动作停了下来,一脸错愕,“这次是彭家?这可是彭城大户!”想到这,他又看陈止,后者却神色如常,仿佛早有预料。
陈止将手里的书合上,对门外道:“让人进来吧。”
声音落下,门房推开门,和一名身材高大的家仆一同走进来,这家仆手里还捧着一个包裹,从轮廓上就能看出是几本书叠在一起。
“见过陈止先生,之前不知先生在陈府读书,是以先往书林斋去,冲撞了先生家人,还望恕罪。”仆从一见陈止,就躬身行礼,口中请罪,得了陈止谅解后,又道:“我家太老爷与陈太公乃是世交,很是关心陈家后辈,听闻先生将要参加贵静筛选,是以特地借出几本书来,与先生阅。”说着,打开包裹,双手奉上。
“彭太公有心了,晚辈对彭公也是敬仰久矣。”陈止起身接过,不卑不亢,心里却明镜一样,什么关心陈家后辈,早干嘛了,陈家都青黄不接了,再说了,陈韵也参加筛选,有人给他送书么?
但为人在世,表里不一是基本功,陈止与彭府家仆交谈两句,相谈甚欢,后者很快告辞。
“少爷,这……这人又是因何而来?”陈物等人走了,又问起来。
陈止则是静静体悟百家签筒,心下了然,肯定了先前的猜测,顺势就道:“兴许是哪家起宴,召集了彭城显贵,正好谈到了我,给我扬名了。”
又是扬名!难道真是扬名?
书阁门边,那门房恋恋不舍的离开,脸上表情凝重,已然有些信了,他也是知道的,今日张家设宴。
陈物则想到了陈化的那位主子陈韵,不就是去参加了什么晚宴么?
“可从来诗会晚宴,都是去的人扬名,哪有不去的出名的?而且现在时间还早,也不到开宴的时候啊!”疑惑在陈物的心里越积越多,神色复杂。等他回过神来,陈止已然整理起新得的几本书了,陈物一眼扫过去,就看到有《慎子》等几篇,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这几本法家书,牵扯的不止法家,还有汉律条文等等,都是不可多得的精品,在民间流传的不多,不是大家族也拿不出来,陈物不过就只听过其名,今日才真正看到实物。
整理过后,陈止没有立即翻看,而是摇头道:“今天看来是不能安心读书了。”
“怎么了?这么多书,怎么还不得安心?”书童陈物闻言疑惑,刚想要问个缘由,门外就又传来门房的声音——
“启禀止少爷,张府家仆求见,请您定夺,是否现在就见,人已经侯在外面了。”这次,那门房再也不敢造次,声音恭敬无比。
第三十八章 悔不当初,竹筒复满
门外的话语,直接让陈物的问话噎在嗓子里,待得一刻钟后,他看着那桌上新摆的几本法家书、律令文,神色已经有些木然,只觉世上离奇之事莫过于此。张府设宴,结果晚宴还没见开始,包括张府仆从在内,一拨一拨的跑来陈府,给陈止送参考书,说给谁听,怕也不会信。
谁知这还不是结束,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陈府书阁就没消停过,这家走了那家又来,刘家、王家等等,彭城县稍微排得上名号的大家族,几乎都派人过来了,还都直接点名要见陈止,又是送书,又是拉关系。
这阵势连陈迟都给惊动了
这些人说是家丁,但都是奉了家中长者的命令,那些长者的年龄、地位、辈分摆在那,就算陈迟也不能怠慢,来的人一多,他当然无法稳坐后院,干脆到了书阁接待过来的家丁,同时又派了人过去打探消息。
“止少爷是走了什么运?这么多大人物知道了他的名字!”
“不得了,这下子不得了了,看着吧,这位少爷要时来运转了。”
“我这有小道消息,你等可知道?止少爷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书法了得!”
“真的假的?我从没见过这位少爷练字,也没见过他有什么书法作品在府中流传啊!”
“是真的,你们大概不知道吧,不久前止少爷帮大老爷誊写了《华源阁论》,当时我就在旁边侍候的,亲眼所见,那个字啊,怎一个好字了得……”
随着陈迟的举动,整个陈府顿时热闹起来,仿佛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湖面,荡起阵阵涟漪,众多家丁、仆从、丫鬟们为此热议,稍微知道些内情的人,都会被众星捧月一般的围起来,被人反复询问。
不知道有多少家丁,经此一事后,意识到陈止在府中的地位将有变化,起了别样心思。
“如果止少爷真的崛起,那是次不错的机会啊,他家宅府可是极度缺人。”
“若能跟上止少爷,少说也是个心腹啊,是不是得去和陈物说说话?”
“得找个机会,和止少爷的人接触一下,陈辅最近经常在府里走动,或许就是个突破口,我以前和他关系不错,这两年止少爷那边光景不好,有些生疏了,得找个机会叙叙旧。”
“世道变得可真快啊,前几天还有人说陈物抽了个下下签,谁想到转眼就成了上等签……”
大户人家的下人竞争激烈,其中不乏失败者、失意者,这种人在庞大的封建宗族体系中很难有翻身的机会,但投靠一个有前途的主子,却是不二法门。
正因如此,陈止刚有起色,就有众多家丁、仆从打起主意,在这其中却有一个人悔恨异常!
“怎么会这样?突然之间,止少爷的情况就变了个样子,我……我可是府中第一个看好他的,就因为一念之差,现在连个书童都不如了?”
有这样悔恨心思的,除了陈觉没有其他人了。
陈觉也算眼光不凡,陈止宅院被烧,他跟着过去,看到陈止指挥若定,就有了靠近之心,后来听说《华源阁论》一事,更是有心亲近,可惜一时不查,因书林斋规矩一事,起了反复,决定先观望一下,不急着下注。
在陈觉看来,观望而已,不会有多大问题,有的是时间考虑,考察陈止这位少爷。
没想到风云突变,那看似儿戏的书林斋规矩,丝毫也没影响到陈止,最终成了今日光景,自然让陈觉悔恨莫名,觉得丧失了最大的优势,悔不当初。
“一步慢,步步慢,但我比起其他人还有优势,必尽力补救!”
这样想着,这位陈家仆从将目光投向了书阁。
此时此刻,不知道有多少陈府下人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这里,就等着里面的动静,寻找献殷勤的机会。
书阁中,却是另外一幅光景。
“既然诸位长者看重你,那你也不能让他们失望,要好好看书、为学,不可坠了陈府名声。”
陈家家主陈迟正在谆谆嘱咐,对面的陈止则点头应是。
说了两句之后,陈迟也不知道该怎么提点了,今天这事委实出乎他的意料,影响太大了,他这个家主也不好过问,不然一个不小心,就是牵扯几家的麻烦,对造成这一切的陈止,更是拿不定态度了。
训斥,那肯定不行,别人家都送东西结交,你凭什么训斥?
夸赞,也不行,因为陈迟正烦恼着书法这事一传开,陈止是受益了,他这个家主以后迎来送往的,麻烦可就多了,亲戚朋友、上司下属逢年过节的过来,想要求两个字,你答不答应?你答应了,写字的人却不是你,还要再向陈止寻求帮助。
这么一来,陈止在陈家的地位如何?谁有求于谁?
陈迟在很多事上缺乏魄力,但眼光还是有的,看得出问题的关键所在,因此看着陈止,心情复杂,不轻不重的说了两句后,点了他一句不能辜负诸老的心意,就先离开了。
送了陈迟离开,陈止回返书阁,心里盘算着:“陈迟是个明白人,只是遇事难决,但最终会做出正确选择的,我在陈家的日子大概是好过了,这几天就得让想找麻烦的人都跳出来,否则以后就没借口动手了,还有,这诸老示好,也得给他们个面子,写点东西送过去,礼尚往来。”
“止少爷,您慢慢温习,小的就不打扰您了。”边上,一脸献媚笑容的门房说着,小心翼翼的将门掩上,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和最初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陈物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这里已经来了张家、彭家、刘家等大家族的仆从、家丁,都是奉了家中太公的命令,借书给陈止,哪怕陈物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也能看出其中结交、交善的味道。
连家主陈迟都不能等闲视之,何况一个门房,自是要将位置摆正。
可问题是,为什么这些个大人物,会派人过来,指名道姓的找陈止,要和他交善?
“难道真像少爷说的那样,因为他的名声传出去了,闭门家中坐,名从天上来?这说不通啊,谁帮他传的名声?”
陈化的话还在耳边萦绕,这令陈物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还是想不通,他倒也光棍,索性不想了。
“反正怎么看都是好事,少爷名声传出去,在族中地位日隆,我也跟着水涨船高,再好不过了,陈化、陈数他们炫耀自己跟了好主子,但好戏还在后面呢,倒要看看他们知道今天的事后,会是个什么表情,哈!”
想到这,陈物的想法彻底变化,因分配给陈止而生出的不甘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雄心壮志,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与有荣焉之感。
之前在书林斋中,他知晓了代写的规矩,还暗叹陈止荒唐,却因清湖先生求字的事情有了改观,恭敬许多,但到底心有疑虑,眼下疑虑尽去,虽还谈不上忠心,可终究有了归属感和期待感。
陈止对小书童的心理变化略有感应,却不多言,一边整理着二十多本法家、律法书册,一边感受着签筒的变化。
竹筒上,五行刻度格中的一个已然满了,第二格也有了薄薄的一层。
“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三十九章 礼尚往来
“论名望,终究是上层反馈的更多啊,因为每位有品的士族都能影响很多人,这次的张府晚宴,恰巧都是位高权重的长者,他们一得到消息,有了欣赏的念头,立刻就让我少走了很多弯路,等事情发酵出去,名望会源源不断的汇聚过来,这就是走上正轨了。”陈止略微思考,估算了下未来的趋势。
“当然,猛然之间被那么多长者看重,肯定也有些副作用,会引来一些人的敌意,但不招人妒是庸才,倒也无需多虑,待得我根基稳固,任凭风吹雨打,屹然不惧。”
紧接着,他又凝神于百家签筒,微微眯眼。
“当务之急,是计划一番抽签的事,签筒又有了一格,等那边一动手,拿他们李代桃僵,正好抵消副作用,顺便再来一根签,考虑到我在陈府的地位将要提升,得找个机会,再刺激一下对方,这种层次的敌人,固然不足为虑,但只要是动手了,就不能轻视,一样要重视具体的操作和准备,全力以赴,有机会的话,无论是主谋还是从犯,都一口气拿下,不留后患。”
想着想着,他看向了桌上的笔墨纸砚。
陈物在旁整理新得的法家书,见陈止有了动作,登时留神起来,一见笔墨,来了精神,赶紧问道:“少爷?您这是要写墨宝?”他可清楚的记得,清湖先生遣人去书林斋,为的正是陈止的墨宝,怎能不着紧?
“诸长者皆有表示,我一后辈怎能没有回馈,不然传出去,别人要说我骄大张狂、不知好歹了,”陈止看了过来,露出一个笑容,“你不是想要露面么?既然做了我陈止的书童,也得先历练历练,不然以后见了大阵仗露了怯,可就不好看了,我写点东西,等下你送去张府,正好先熟悉熟悉……”
话落,抽出纸笔,挥毫泼墨的书写起来,UU小说有如龙蛇疾走,手腕转动之间,劲力自腰而生,过肩圆转,引动手肘,势顺转腕,直达笔尖,将最近几日练习木剑的成果也给用上了。
陈物本还一脸疑问,转眼就被UU小说墨迹吸引了目光,等他回过神来,陈止已然书罢,将墨迹吹干,递了过去,口中说道:“拿着出去,门外当有不少人等着,可以寻一个叫陈觉的帮你装裱一下,所谓使功不如使过,此人当会用心。”
“觉叔?”陈物迷迷糊糊的接过来,听了陈觉的名字,有些意外,这人算起来和他还有点亲戚关系,但来往并不密切。
没有多问,秉命而行,但陈物等出了书阁,还没走几步,果然一群人围了过来。
“陈物啊,我是你三叔啊,可还记得我?”
“你这是去哪啊?可要帮忙?”
“手里拿的是什么?”
……
迎着一群陈府仆从热心问候,陈物何曾受过这等待遇,当即手忙脚乱,正待说话,正好在人群中看到了一脸热切的陈觉,赶紧招呼一声:“觉叔,那个,止少爷让你过来帮我一下……”
陈觉本来混在人群,神情沮丧,觉得白白浪费了一番人情投资,还得和其他人一样在这守候,正自懊悔,猛然听到陈物叫了自己,更提了陈止的话,登时心花怒放。
止少爷真是念旧之人啊,幸亏啊幸亏!
心里庆幸着,陈觉一边向前挤着,一边喊着:“让一让,让我过去,止少爷点了我的名,诸位,对不住了!”好不容易来到了陈物跟前,和这位小亲戚说了两句,明白了缘由,陈觉满口的应下,就带着他去找管事了,留下一双双充满着疑惑、妒忌和羡慕的目光。
“止少爷怎么会叫这陈觉?”
“我差点忘了,前些日子陈觉倒是挺热心止少爷的,跑前跑后,但不知怎的,最近又不怎么热衷了。”
“这么说来,也不过是个有眼无珠的货色,不过先走了两步,看来止少爷是个念旧的人啊,对下人好啊,如果能在这样的主子底下做事,绝对是咱们的福气啊。”
人的思想就是这么奇怪,一旦对某个人的看法产生了变化,对方的任何事,在他的眼里都能看出好处来。
在这人群中,却有几个矮小身影神色复杂,正是陈物的几个书童小伙伴。
几大家族派人过来,给陈止送参考书,这么大的事,他们作为书童消息灵通,哪里会不知道,抱着半信半疑的念头,怀着颇为矛盾的心理,也凑了过来。
因体格的关系,陈物出来的时候,这群小书童根本挤不到前面,所以陈物根本看不到几人,但几人在外围却能隐约看到陈物那边的情况,见他被人众星拱月一样的围着,各种好话听着,连平日里对他们这些书童正眼也不瞧一眼的陈觉,都因为被陈物直接点名,显得受宠若惊。
这样的威势,只有在几个管事,以及几位老爷的心腹下人身上才能看到,寻常的少爷小姐,哪个仆人有过这等待遇?
对比之下,他们这群小书童,还只能跟在少爷们的身边,亦步亦趋的,别人夸赞自家少爷一句,他们就能欢喜半日,高下立判。
“陈物这是要翻身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陈语忍不住嘀咕了一声,显露出一定的文学功底。
“小声点,不要被人听到了。”陈数就比较谨慎了。
几个人嘀咕着,又都看向陈化。
要说几个人里面谁最失落的话,非陈化莫属了。
就在几个时辰前,他陈化的主子随着陈边登车,风风光光的去参加张府晚宴,陈化更是在小伙伴中大出风头,就等着晚宴过后主子扬名,他在府中也大肆风光一回。
没想到,晚宴尚未开始张府就有消息过来,不光有消息,还有人过来,只是这一切最终衬托出的是陈止,得利的是陈物!
“得意什么!”想到难受处,陈化为了找回面子,摞下一句话,“这会再热闹,他陈物的主子,不还是无法去张府赴宴,张府晚宴几家俊杰都会过去,定有一番比试,等今夜过去,我家少爷在晚宴扬名了,可比送几本书强多了!”他到底少年心性,不服输、叛逆劲,遇到这事,根本定不下心。
但这话,被旁边几个有心的仆从听去了,顿时起了念头。
“按理说,咱陈府下一代的几名少爷中,佼佼者是四少爷陈韵,连带着大少爷等人都给压下去了,还道他是将来翘楚,如今七少爷陈止异军突起,不知哪个能独占鳌头,这次张府晚宴过后,说不定能看出端倪。”
“止少爷刚出了风头,晚上韵少爷如果也能传出美名,只要看几位老爷怎么奖赏两人,差不多就能见分明了。”
“静观其变,这两位少爷可不怎么对付,我等先观望一下吧,不要弄巧成拙。”
各种心思之下,这群仆从都等着明天的消息。
当然,他们也在考虑,不知道那位四少爷陈韵,知不知道府里的消息,此时又在干什么,是否已经在张府高谈阔论了呢?
………………
张府之外,街道尽头,正有一辆牛车缓缓前行,陈边、陈韵伯侄二人坐于其上,正在交谈。
“刚才在店里,你的处置不错,奖赏也很得当,不错。”陈边正在夸赞,陈韵连连谦虚,两人一副友善模样。
边上,随牛车同来的仆从,已经去往张府通报了。
陈边接了张府通知后,说是可以提前过来,却带着陈韵又绕了个路,先去自家的一处店肆,处理了点麻烦,然后才抵达张府。
这也是陈边要看陈韵处理问题的能耐,结果算是无功无过,所以只是淡淡的赞扬两声,然后又隐隐提点。
陈韵当然也听得出来,所以嘴上谦虚,眼中却蕴含他念。
“今日我只要能扬名,早晚一飞冲天,从此不再受陈边钳制!”
第四十章 此时内外皆尴尬
张府门前,通报的陈家仆从将消息告知了张家门房,那门房一听是陈家的人来了,立刻打起精神,嘴里客气着,让他们稍待片刻,然后转身飞奔,直往正堂而去。张家堂屋,此时却是处处笑声。
所谓的外室风波已经过去,误会消除了,张氏也退去了,张太公和一众老伙伴们正和左渊谈笑风生,讲述各地的见闻。
老人们见得多了,左渊也是知识渊博,众人皆为多才多艺,这一交流,当真是舒畅无比,气氛融洽。
“这个‘春’字很别致啊,你们有没有发现,”此刻,彭太公指着那封信上的一个字,正在讲解,“这字看上去工整,实际上微微歪斜,和前面的‘初’字靠得很近,老夫乍看之下还不觉得,而今再细细品味,才发现这两字紧凑,笔画轻快,行笔的时候定然是极快的,给人以明快之感,暗合春意,当真是妙。”
去了烦心事,又见了好字,一众老人索性就围绕着字品鉴起来,真正要把一件坏事,变成好事。
正在这时,门房过来通报了消息,说是陈府之人等在门外。
“陈家的人来得这么早?”张太公有些意外,刚才一众长者交代完自家仆人,送了书过去打关系后,他就吩咐了自家门房,说注意一下陈家之人,来时及时通报,却没想到人来的这么快。
边上,左渊起身解释起来:“回禀泰山,实是小婿提前通知了陈家,让他们提前过来,本是因为私心……”后面的话不用说的太通透,众人都懂。
彭太公抚掌笑道:“既然来了,那也正好,今日聚会,俊杰齐聚,陈家肯定会带着陈止一起,正好向他请教,咱们这些书可不是白白借出去的,他总归也得有所表示吧。”
“对,请教一番,达者为师,哈哈。”刘太公也附和起来。
一众老头相互看看,都笑了起来,知道彼此的心意,请教是假,求字是真。
这个心思,没人会说破。
张太公他们早就料定,晚宴的时候,陈家会带着陈止过来,可他们身为长辈,不好意思和对方当面套近乎,因此都赶在晚宴之前,让家丁、家仆送书过去。
现在有了送书之谊,晚宴上就有了话题,从借书谈到学问,指点他几句,无意中提及书法之道,表现出对好字的喜爱,你陈家小辈是不是该表示表示?
越想,几个老头越是觉得这个套路天衣无缝,也不禁期待起来,等着看看那陈止的风采。
很快,在堂中众人的期待中,陈边和陈韵被引入正堂,两人一见在场的众人,都是微微一惊,赶紧行礼。
只是陈韵在行礼的时候,却能感觉到诸位长者的目光都落在自己的身上,有审视的味道,但更多的却透露出欣赏之意,他见状不禁一喜。
“果然,前阵子营造的名声,现在起作用了,这是好现象!今日定要一鸣惊人,等诸位长者都认可了我,陈止根本就不用放在眼里,连陈边我都可以慢慢超越!”
想着想着,礼毕,他直起身子,按照礼节立于陈边一侧,后面的主要交涉,还是这位长辈负责的。他却没有看到,许志在见了自己后,先是露出错愕之色,跟着微微一拍大腿,似乎想通了什么事,却没有声张。
“贤侄不必多礼,老夫观你如今精神不错,已从哀伤中走出来了。”张太公和陈边攀谈着,但说话的时候,目光却不时落在陈韵身上。
不只是他,其他老人也是一样,想着此人是否就是陈止。
这一番作态,又让陈韵心头越发欣喜,念头抵定,刻意做出目不斜视、不卑不亢的模样,想着让几位长者再高看自己几眼。
陈边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却不动声色的思考着,这陈韵怎的能让几位长者另眼相看?难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刚才路上的敲打,是否做错了?
可惜,在场之人却不知道,彼此都想岔了。
先前那陈太公的白事,张太公几位去倒是去了,但他们的身份和年纪摆在那,不会久留,更不会屈尊降贵的去和小辈招呼,自然分不清陈家小辈的身份,今日一见陈边只带了这么一个子侄来,就料想是陈府的顶尖人物,除了一手入品好字的陈止,还能有其他人?
于是,本着各自的小心思,事先示好一二,也是很正常的,却让陈边和陈韵误会了。
“你家这后生,看上去一表人才,当是陈府如今的风流人物吧,当得介绍一番才是。”寒暄了几句过后,彭太公当先赞起陈韵,他身居高位,却也有特别的马屁技巧。
“是啊,是啊,在庭给我们介绍一下吧。”
其他人纷纷附和,让陈韵的心情急转直上,从一路上被敲打、警告的苦闷中解脱出来,见这么多的长辈、尊者看好自己,称赞自己的风度,自是心花怒放,连身边的陈边都越发是惊疑不定了。
只有那许志微微摇头,可现在却不能出面,否则可能两边得罪,只给其他人打着眼色,可其他人又哪里能明白,最终这位三老只得叹息一声。
“哪里,哪里,诸位谬赞了,小子陈韵,见过各位长者。”对面,陈韵哪里不懂得趁热打铁的道理,立刻昂首阔步的上前,报出名字,想要众人记住他,可他的名字一说,整个大堂却猛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你说什么?你叫陈韵?”那刘太公一个错愕,忍不住将心里话说出来了,“你不是陈止?”说完这话,他也意识到失言,赶紧闭口。
可惜话已经说出来了,自是无法收回,一时之间,陈边陈韵也好,诸老也罢,都愣在原地,随后满脸尴尬。
“原来是陈韵贤侄,”张太公到底经过风浪,不动声色的接过话,“不错,不错,在庭啊,今天是从水让你提前过来的,你问问他有什么事吧。”他指了指左渊,陈边连忙见礼,他也是听过这位馆主的名声,敬仰左家那位先辈的。
其他老人也纷纷回神,淡淡说了两句,就不复多言,陈韵是谁,他们略有耳闻,可根本不关心,一辈子几十年,后起之秀见得多了,旋兴旋灭,潜力毕竟不是实力,哪里比得上书法入品的大家?
说话间,诸老的语气都淡了许多,隐隐还有怒气,因为如意算盘打了个空,不免恼怒,书已经借出去了,人却没来,换成是谁都要难受,正好陈家两人当前,立刻就被迁怒了。
这一前一后的落差,傻子都能感觉的出来,陈韵只觉心头微颤,刚刚被人捧上天,结果那捧着他的手一抬起来,就纷纷收回,让他瞬间跌落,砸落尘埃,顿感难堪,更让他无法忍耐的,是残酷的真相——
这些人不是看好他,也不是被他的风度所感染,实际上是将他当成了陈止!
陈止!
陈韵咬牙切齿,心里五味杂陈,痛恨、嫉妒、羡慕、不解、迷茫、无助、羞耻……
左渊见气氛尴尬、凝重,赶紧来到陈边跟前,寒暄两句,他自是认得陈止,可一切发生的太快,还没反应过来,此时努力想打圆场,说了两句,就直入正题:“陈兄,冒昧的问一句,不知你与陈止先生如何称呼?”
这个名字一入耳中,登时让陈韵竖起耳朵,浑身上下汗毛乍起,联想众人前后反差。
“这个左先生让我陈家提前过来,莫非就是为了陈止!他陈止凭什么!”
第四十一章 汝子吾养之,汝勿虑也
“左馆主,久仰久仰,不冒昧,不冒昧。”左渊的招呼,让陈边有些受宠若惊,赶紧回礼。左渊是什么身份?
青州文馆之主,背后的左家也有崛起之势,若非宗族人数不够,怕是已然上品了,单论个人乡品,远在陈边之上。
他陈边不是陈家家主,排行第二,过去想和这样的人结交,不知道要七拐八拐的,经过多少引荐才行,今日对方竟主动过来攀谈,还降低了姿态,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啊。
等招呼过后,陈边才留神对方提到了陈止,踌躇片刻,考虑到诸老的态度,已有了猜测,就道:“陈止乃在下侄儿,他可有什么地方能帮到先生?实不相瞒,我这侄儿虽然行事孟浪,但也有些本事的,我与他很是亲善。”
这话让边上的陈韵脑子一懵,你陈二爷什么时候和陈止亲善了?
左渊一听,露出笑容:“在下对陈府也是久仰了,几日前还得了陈止先生一篇墨宝,甚是喜爱,几位老先生也是一般主意,但前日我再去请教,听陈止先生的一位仆从提起,说是陈府有令,不能让墨宝轻易外流,是以未能如愿。”
他口中的仆从就是那位吴掌柜,左渊并非不知对方身份,只是那日被言辞拒绝,心中不喜,才有这次“口误”。
“下人不懂事,这是下人不懂事啊!”
陈边没心思分辨这些,听了这话,先是一喜,知道是次机会,士族人脉何等重要,他不会不知,继而联想开来,意识到自家多了个和其他家族联络的法宝,可旋即又担忧起来,想到了自己与陈止之间的恶劣关系。
“莫非这次回去,就得想法修好了?”
想着想着,陈边斟酌着怎么回答,才能显得自己和陈止关系亲近,让左渊高看自己一眼,而张太公等人看似在交谈,其实也关注着这边,不时偷看,显然也在等自己的回答。
整个堂屋的人,无意中都忽略了某个人——
陈韵看着堂中众人的表现,听着左渊和陈边提及陈止、书法、求字、墨宝等词,联想到路上二伯说的事,他就是再蠢也明白过来了。
“这些人真想见的是陈止,不是我,不是我!是为了书法!难道陈止的书法真的这么好!这怎么可能!这怎么能行!”
想通种种,陈韵只觉脑袋猛然炸开,然后一片空白,脚下一个不稳,整个人晃动起来,胸口更是憋闷的厉害,一股血气冲上来,口腔中有了血腥味。
“嗯?”边上的左渊察觉到了,他一见陈韵面如白纸,身子晃动,登时停下话来,走过来问道,“这……可是感到不适?”
陈边一见陈韵的样子,却生出一丝不快,好不容易有个亲近大族杰出人物的途径,正要深入的时候被打断了,怎能舒畅?只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却不得不做出慈爱之色,走过来关切的问道:“怎么了?可是身子有恙?”
“给二伯添麻烦了。”陈韵一看陈边的眼色,就猜到了对方的心思,顿时更加难受,却不得不强打精神。
陈边心中一动,想到了陈韵和陈止的矛盾,不由不安起来,怕陈韵等会说出什么话来,让自己不好下台,坏了大好情势,于是顺势就道:“既然身子不爽利,就不要硬撑了,兴许是最近太过用功,不体恤身子,长此以往是要出毛病的……”
不妙!
听着关心的话语,陈韵心里暗道不妙,正要说自己无恙,但已经来不及了。
“……你先回去休息吧,我让人带你回去。”陈边根本不会陈韵回话的机会,当即招来仆从。
“不行!我不能走!我还要在这里扬名!我准备好了几篇佳作!”
心中狂吼,但陈韵到底没有丧失理智,嘴上只是委婉的强笑道:“微恙而已,不算什么,二伯不用担心,我撑得住!”不过,突然的变故让他心神震荡,面色有些发白了。
“你看你,笑的这么勉强了,脸色苍白,还说没事,”陈边岂能不知陈韵的心思,貌似关切的柔声说着,眼里却闪过一道寒芒,他背着诸老和左渊,冷冷的看着陈韵,图穷匕见,嘴上却道,“你父走的时候,交代了我好好照顾你的,我那‘汝子吾养之,汝勿虑也’之言岂能作罢?”
你父母不在,我乃你的靠山,我的话你也敢不听?
顺势再宣扬一番自己的仁德,让左渊和诸老听闻,一举两得。
这一番威胁吓住了陈韵,陈边又是一个眼色过去,仆从会意,拿手一抓,硬生生将陈韵拉出去了,后者纵有不甘,几次想要开口,都被陈边隐晦的凶恶眼神吓住了!
按理说,陈边带个后辈来赴宴,宴还没开始,后辈就走了,怎么都有点失了颜面的意思,可总好过后辈说了不该说的话让他难做要强,何况,陈边现在有了可以联络感情的工具。
“这个陈止啊,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
陈韵离开大堂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赫然就是这么一句。
“天理何在啊!我准备许久,连施展的机会都没有,连靠山都逼我离开,难道来这一趟,就是过来受这个侮辱的?我不服!不甘!不忿!今天这事传出去,我名声怎么办?岂不是要如陈止一样,成人笑柄?”
想到这里,陈韵悲愤莫名,又意识到陈止怕要咸鱼翻身,两相对比,念头不畅,一股浊气猛然涌上头顶,让他眼前一黑,胸腔炸裂,嘴边有了一点血色流淌,两腿一软,差点跌倒,幸好边上的仆从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了,才没有当场出丑。
正当陈韵庆幸之时,却听那仆从高声道:“四少爷,您看您,站都站不稳了,还硬撑,二老爷让您回去,是为您好啊!”
这仆从常年跟在陈边身旁,是真正的心腹,擅长察言观色、揣摩心意,更有见风使舵的本领,见这阵仗已然有了想法,知道自家老爷让陈韵离开,其实有损颜面,所以要坐实了陈韵身体有恙的说法,正好这时陈韵一个歪斜让他抓住机会,立刻就要让厅堂里的人知道。
果然,那堂屋里的陈边闻言也抓住机会,高声关切了两句,陈家仆从又回应两句,一唱一和的,让陈韵听得气愤填膺,怒气炸裂,眼前又黑,头晕目眩,更站不稳了。
“这都什么人啊!连个小小仆从都如此奸诈!”
迷迷糊糊间,他被陈府仆从架住胳膊,朝府外走去,因身份的关系,不能从正门出,走了侧门,这一出来,正好碰上了五名衣冠楚楚的青年,其中一人格外纤细,皮肤白皙,浑身上下包裹的严严实实的。
“劳烦让一让,我家少爷身体不适。”陈府仆从尽职尽责,正要绕过这几人,却听其中有人轻咦一声,来到陈韵面前。
“这不是陈家四哥么?陈韵,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在里面碰上什么了?今天诸位长者召集我等过来,是要考校学问的,看你这样子,难道被问出丑来了,一个不好,晕过去了?”说完还轻笑一声。
陈韵回过神来,微微哆嗦的站定,挥退仆从,擦了擦虚汗,定睛看去,认出了说话的人来。
“彭林,是你?”
“当然是我,我等来参加宴会,没跟随家中长辈,先聚在一起探讨辞赋。”说话这人衣着华贵、面容英俊,顾盼间有股英气,正是彭家这一代的翘楚人物,与同辈的彭棋并称彭家二杰,彭棋已是第八品的乡品,有传闻说,彭林明年初,也当可入八品。
“陈四哥,你这是怎么了?”彭林边上,一个和他七八分相似、小上几岁的温润男子走过来,关切的问道,语气真诚。
这人就是彭棋,彭家这一代真正的顶尖人物,三年前以十四岁之龄入了第八品,听说很快就能更进一步。
又有一个略显慵懒的声音从旁传来:“我们要进去,你却出来,陈四,说说原因吧。”却是四人中身子最高大的,年龄也大,留着八字胡,偏偏声音软绵绵的,反差巨大。
这人名为刘缈,为刘家这一代的领军人物,前些日子刚刚八品,是风头正盛的时候。
刘缈身边跟着个矮半头的男子,那是他的同母弟弟刘纲,默不作声的观察着,这刘纲乡品九品,在刘家颇有名声。
刘家来历非凡,彭城的这一支虽说衰落许久,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依旧是县中大族,在整个彭城郡的影响力都不小,这两年随着人才渐多,又有复起的势头。
至于最后一人,身子纤细矮小,包裹结实,露外的皮肤白皙,故作公子哥之姿,一看就是女扮男装、自欺欺人,陈韵猜是哪家的小姐出来玩耍,往日或许还会刺探一二,但此时却无心顾忌了,因这几人的话越听越刺耳,心头五味杂陈,不能自已。
这之前,这几人对陈韵来说也是需要仰望的,可他觉得很快就能追上他们,代表陈家与他们争锋,谱写一个个奇闻异事,之前偶尔碰上,也会说些惊人之语,与几人较劲,就等找个机会一较高下了,没想到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交锋,却是这么一个结局。
“我连赋诗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离开了,偏在这里又碰上了他们,这下彻底完了,名声全无,一败涂地,完了,完了,完了。”登时脸色苍白如纸,嘴里血味更浓了。
他本来雄心壮志,要与这些年轻俊杰争锋,而今落得如此田地,只觉造化弄人,不愿多留一刻,让人嘲笑,于是拱拱手,也不多说,只道身体不适,急匆匆的离开了。
“陈家无人了,”看着陈韵的背影,彭林冷笑一声,“这个家族,早晚要跌落品阶。”
第四十二章 陈家,我与陈止最亲
彭林的话中,显示出对陈家看不上眼。事实也是如此,在彭林看来,当今彭城,值得自己重视的家族唯有刘家,可面对刘家子弟,他彭林想的不是对抗,而是联合、交善,与之成为朋友,日后共同扶持,把持本县命脉。
反观陈韵,稍微有点起色,就来挑衅彭家、刘家的年轻俊杰,一副要压服众人的模样,急切想要改变年轻一代的局势,自然被彭林等人抵制、看低。
“陈韵这几天风头正盛,怎么成了这般模样?”看着陈韵远去的背影,刘缈抚了抚胡子,嘀咕起来。
彭林断言道:“八成是他好大喜功的毛病作祟,在诸位长者跟前大放厥词,想以惊人之言博得关注,我早听说了这个人的伎俩,他常对一件事发表看法,说些震撼之言,待得引领了话题,就顺势作诗,也不知道从哪找来的诗作,都还不错,但以他的心志,断然做不出那些诗的,真当旁人愚昧?”
刘缈皱眉道:“如此一来,我等也得小心点才行,等会切莫贪功,今天的主角说是我们,其实还是诸老,要让他们尽兴才行,这样诸位尊者才会给予我等一个上佳评价,方便提升品阶。”
“你说的有道理,但也得分个胜负,”彭林哈哈一笑,“上次文会,你一篇《盛汉论》,让人惊叹,文中说了朝廷强盛的缘由,我回去琢磨了一下,也有了点感悟,今天就要和你分说清楚,正好最近都要钻研法家学问,我就以此为根,和你论道。”
“还是搞清楚陈韵离开的原因为好。”刘缈摇摇头,还在考虑这个问题。
“兴许和那陈止有关,”刘纲突然开口,他的声音中气十足,“咱们提前聚,不就是各自家中都因长者取书,闹了个鸡飞狗跳,无不因那陈止之故,陈韵身为陈家之人,隐隐是领军人物,想必受到的冲击最大,也许因此恶了长者。”
“还是刘五哥花花肠子最多,但想得太多了,”彭林嬉笑一声,不以为然的道,“我已经有消息了,说是那陈蠢不知什么时候练了手好字,这是效仿楚庄王,要一鸣惊人呢,但除去这一手字,还是个荒唐子,你们或许还不知道,他在市坊里开了个代写书信的店肆,这拿到市坊贩卖的书法能好到哪去?”说罢,又哈哈大笑起来。
实际上,彭林也写得一手好字,被誉为彭城年轻一代的第一书法高手,本着同行是冤家的精神,当然不喜欢陈止这个竞争对手,他没有亲眼见过陈止的字,加上看不上陈家,心底十分抵触。
“没这么简单,”刘纲摇摇头,“能耐住性子隐忍多年,这样的人不简单,这次贵静筛选也有此人,或许是磨剑多年要亮剑了,不然也不会让诸位长者重视。”
“就你想的多,”刘缈也摇摇头,“你啊,是传奇听多了,还想着做什么军师谋臣,现在可是太平盛世,想这么多做什么。”
刘纲摇头正色道:“边疆不靖,四夷渐起,不说远的,就是那蜀中李贼、北边伪刘已成隐患,吾辈岂能忘了凶险,当效班定远、陈安邦,投笔从戎,计镇百族,方才不负一身所学。”
“好好好,都是你对,咱们先去见过长辈吧。”刘缈不多做争辩,说了两句,带着一行人往府中走。
走着走着,那女扮男装之人用圆润的声音问道:“那个陈止很有名么?”
“有名,但不是好名,”彭林顿时来了精神,“王家妹子,听我同你说,此人有个名号叫‘陈蠢’,其人之蠢当真是惊天动地,远的不说,就说最近的,你也知道那陈家太公故去,陈府白事,你猜猜陈止干了什么?”
……
一行五人边说边走,到了张府,仆人根本就不阻拦,先一步过去回报。
彭太公听了,笑道:“小辈来了?老张,你找个地方让年轻一辈聚一聚,他们啊,年轻气盛,就喜欢相互较劲,先找个地方让他们闹一闹,省得晚上再争出个事端来,酒也喝不安稳。”
“这是正理。”张太公点点头,吩咐起来,等仆从走了,他又朝陈边笑道,“贤侄,莫要被这影响,你刚才说陈止小时练字的事,这具体是怎么练的?也别藏着掖着,说一说,我回去也好督促小辈学学,书法这事虽看天分,可多学学总有改进。”
这话客气无比,陈边又是一阵受宠若惊,过去他陈老二面对陈太公的时候,多数时间都是挨训,张太公的地位比陈太公还要高,却对他和颜悦色,立时就有些飘飘然了。
不光张太公,来历不凡的左渊、资历甚深的彭太公、古板不苟言笑的刘太公等,无不对他另眼相看,在这种刺激下,陈边越发飘飘然,居然是口不择言了,等他回过神来,已将自己描述成对陈止最看重的一位长辈了。
在他的口中,自己为了陈止真是操碎了心,陈止的父母过世后行事越无章法,为此他陈边更是顶着族中压力,多次帮他解围,为了保住这个侄子,差点没让陈家连着他也一起赶出来了。
这话听得众人都是肃然起敬,连本来没把他当一回事的,都不得不正色以对,当然了,里面不包括那三老许志。
这位老者听得是目瞪口呆。
上次在陈府,许志从陈边的话语和态度中已看出一点端倪,知道伯侄之间存在矛盾,结果此时在陈边口中,他对陈止简直比亲爹还亲。
不过,他没有揭穿对方的想法,陈边、陈止再怎说都是一个姓,他一个外人没资格置喙,否则徒惹一身骚不说,说不定两边都不落好。
但话说回来,许志自认是德高望重的高洁之人,对陈边这样见风使舵、信口攀附的行为是很看不上的,这眼里就有些看轻的意思了。
“我就静静的看着你,这些话都说出来了,最后怎么收场。”
这个道理,陈边也是知道的,他本来还担心三老拆穿自己,见对方不动声色的看着,暂时放下心来,可紧接着又头疼起来,知道这次麻烦大了,不知道事后要怎么做,才能把今天的事圆过来。
就是眼下也有个问题,张太公、彭太公想要学习一下先进经验,让陈边多说陈止练字的情形。
可陈边怎么会知道?
陈止的这一手字,他也是最近才知道的,鬼知道是怎么练出来的?
可这时候却不能退缩,陈边只能用些模棱两可的话敷衍:“具体的我也不怎么知道,陈止这孩子从小自立,练字的时候又喜静,旁人不敢打扰,不过,我听说他家有几口水缸,经常倒换,听下边的人提过,说可能和书法有关。”
按在场之人的想法,陈止的字这么好,练字的方法肯定非同小可,必须具有一定的传奇色彩,陈边也明白这个道理,只能刻意误导一下,但又不把话说满了。
点了几个关键,又推说是下人传闻,自己没有亲眼见过,其实什么都没说。
你练字研磨需要水吧?水缸里有水,还经常换,具体怎么样,自己想去吧,再多的我也不说了,事后也有法子分说。
果然,几位长者自觉是抓住关键了,暗暗记忆下来,在场的人却不知道,这次阴差阳错的逼问之下,居然会在史书上留下一笔,这都是后话了。
却说众人说说笑笑,慢慢的,就有其他家族的人过来拜见,这些都是与陈边同一个等阶、辈分的,话题渐渐离开陈止,天南海北的扩展开来。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晚宴的时间,张太公一看,也不耽搁了,就道:“诸位,时候不早了,下边的人也准备许久了,把小辈叫过来,正式开宴吧,他们肯定是等不及了。”
第四十三章 请尊者评
“终于要开始了!”后院一处小庭院中,接到消息的彭林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站起身来,揉了揉跪坐的有些发麻的双腿,对身边几人说道,“今夜要好好见识一下诸位的本事了。”除了彭林等人外,边上还有其他几个青年,加起来也有十人出头了,都是彭城县大族的后辈杰出人物,其中又以彭、刘两家为最。
刚才,众人齐聚,没有吟诗作对,而是探讨百家学问,隐隐涉及天下大势,纵论之后,皆很尽兴,这时有人过来让他们准备开宴,便停了下来,酝酿情绪,准备在长辈面前也能有上佳表现。
不过,其他人几家的人也很清楚,他们只是陪同,这次宴席的主角,终究是彭家、刘家的兄弟。
果不其然,等众人到了地方,各自落座,晚宴开启,几位长者酒过三巡,觥筹交错间,开始询问些儒家、法家、黄老学问,早有准备的彭林等人,登时对答如流,一个比一个精妙。
后来,彭林等人,更是和左渊谈古论今,争相表现学识。
“……是故圣人之治民也,先治者强,先战者胜。”待得刘纲回答了几个问题,诸位长者都是纷纷点头,露出笑意,很是满意。
一番问答下来,高下在他们心中也有了区分。
此时的诸老,没了求墨宝时候的烦躁,一个个镇定下来,端坐各方,给人以威严之感,让诸多小辈心存敬畏。
回了长者之问,众人都微微松了一口气,但也不敢掉以轻心,因为接下来还有正事,就是要听长者对他们的评判。
这个时代,上位者、长者、名望高者的评判,对一个人的影响十分巨大,这个习俗,甚至可以追溯到前汉,最为有名的,还要数东汉末年、诸侯割据之时,其中的很多诸侯,就曾经被人评价过。
就如曹操,一个“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不知道为他提升了多少名望。
发展到现在,连朝廷都在制度上规范了这套体系,通过参考评判和其他因素来确定乡品,直接影响一个人的仕途、前途、社会地位和特权。
这些小辈刚刚踏上人生旅途,对未来充满了野心,任何一次重大的聚会都不会放过,期待着得到一个好的评价。
就算这些长者不是中正官,可德高望重,便是访问官来了,也得尊重他们的意见,在一些地方官的连任问题上,老人们也有发言权,更何况士族子弟的评价。
就在众人的期待中,诸多长者也不啰嗦了,知道众人中的期待,进入了正题。
“诸生之中,彭棋回答的最为得体啊,”刘太公感慨起来,“明法家之势,又得老庄之境,对老庄、法家的认识最深,言必中要害,当为本县年轻一辈的学问第一了。”
彭棋年龄不大,但性子很稳,平时喜怒不形于色,可听了刘太公的这个评价,还是免不了露出喜色,周围的人也不禁向他投去了羡慕的目光。
“哪里哪里,”彭太公赶紧摇摇头,指着刘纲说道,“此子志存高远,眼界广阔,阐述道理的时候能言及边疆之事,又辅以法家制度、兵家章法,两相印证,可见深谙此道,未来才有作为,哪是区区一个彭城县能困住的。”
刘纲坐于席间,双拳紧握,表情没怎么变,可身子却微微一颤,身边的兄长刘缈转过头来,对他露出了笑容,显然也替自己的弟弟高兴。
边上,彭林却是神色紧张,顾不上其他,紧盯几位长者,等待着对自己的评价,他之前在后院与同辈人交谈时就趾高气扬,很是自傲,但也有自傲的本钱,自认为整个彭城除了彭棋、刘纲两个天生奇才,就该数他彭林了。
“你们两个就不用相互吹捧了,”张太公指着彭、刘两位太公,哈哈一笑,开口说道,“你们有这样的佳孙,真个羡煞旁人,不光是彭棋、刘纲,彭林、刘缈两个也是一时俊杰,彭林思绪纵意,不受约束,说了强弱攻守的变化,也堪参考,而刘缈心思细腻,于身边见闻中,延伸了法家之说,言及两朝变迁,更是难得的见识,我彭城年轻一代,后继有人啊。”
说到后来,他的话中倒是隐了一丝苦涩,其他人难以察觉。
却是这位张太公说着后继有人,却想到了自己膝下只有两子,孙子独独一个,宗族不强,难以成势,不禁羡慕彭家、刘家的势头,但他倒也豁达,这点心念旋即消散。
同时,他的评价落下来,刘缈、彭林对视一眼,也是开怀而笑,彭林更是转头看向那位女扮男装的王家妹子,扬了扬眉。
至此,四人都有了评价,都还不错,席间两家叔伯辈的人同样是面露喜色,与边上的同辈交谈着,其中就包括了陈边,都是旁人恭维他们的声音。
换成往年,陈边见了其他家子弟这般风光,难免不甘,可在这晚宴之前,他也是大大出了风头的,被几位长者围着夸,早就满足了,这会也表现的格外大度,给几个世交道着喜。
顿时,宾主尽欢。
过了一会,各家的年轻一代也都一一被长者点评,不是张、刘、彭这三位亲自评价,而是由许志他们出言品评,评价也都是“上佳”、“尚可”、“可堪造就”,比不上刘家、彭家的人,但也是一县俊杰的层次了。
至此,这些老者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根据过去诗会、酒会、宴会的规矩,下面就是小辈人吟诗作对的环节,属于真正的娱乐,毕竟是宴会,要的是欢快。
不过,这次在放任小辈之前,张太公等人却交换了一个眼色,就见张太公微微一笑,从身边取了一封信出来,正要开口。
彭林眼尖,也知道那信的来历,他本就心有不服,看不起陈家,于是当先对陈边开口道:“陈二爷,今日怎么只有你来了,陈府的俊杰没有随同么?”他这是明知故问,分明已经在府外见过了陈韵,却还是这么说,是有心要给陈家难看。
这话一说,刚才还热闹哄哄的厅堂顿时一静,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陈边身上,气氛有些诡异。
陈边脸色尴尬,正要说话,却听彭太公一拍桌案道:“胡闹,你在这里胡说什么,你一小辈,不要多事!”
彭林平日在府中多被宠惯,彭太公也喜他书法好,时常迁就,因此虽被呵斥,却并不害怕,反而笑嘻嘻的道:“祖父莫怪,实是孙儿好奇,按说陈家也是彭城大族,但这几年年轻一代的乡品评价,他陈家子弟都不高,但这几日可不得了,先是那陈韵名声渐起,又有陈止被说写了一手好字,孙儿今日过来,本还想见见这陈家双杰,怎么一个都没来啊。”
“休得胡闹!给我坐下!”彭太公脸色不快,还是训斥,但也透露出一丝不满,尽管他对陈止的字很是欣赏,可送了法家书过去,那小辈却一点表示都没有,如今他的年龄,彭城上下,有几个不卖面子的,当然也有情绪。
毕竟是德高望重的长者,平时被人尊崇,就算再怎么开明,碰上今天的事,也难免心存芥蒂,被彭林这么一说,顿时挑起了心中不快。
陈边一看,暗道不妙,正要补救,就听彭林继续道:“说起来,陈止还没乡品吧?没听过哪位尊者品评过他,今日难得的机会他又错过了,真是可惜,就是不知道,他的字有多好,学问到了什么地步,今天诸位长者对他可不薄,难道也没有点表示。”
听着听着,张太公、刘太公的神色也略有变化了,似乎也生出不满了。
陈边满头大汗的起身,拱拱手,就要辩解一二,突然被门房的通报给打断了——
“启禀太老爷,陈府来了二个人,说是奉了陈止公子的命令,过来致谢的,还带了一幅轴过来。”
第四十四章 瞩目
“哦?陈止派人来致谢了?”在座诸老一听,登时都不淡定了,一个个眉毛一挑,也不管彭林的话了,都一脸热切的朝报信的那人看了过去,先前的庄重、庄严之态有崩塌之像。
同时,这堂内众人的目光,又集中到了彭林的身上,让他好不尴尬,脸上火辣辣的,觉得这些目光有嘲笑的味道,这边刚说完,那边人就来了,让自己根本下不来台,更不知道怎么和诸老分辨。
好在老人们都是身经百战、见得多了,很快调整过来,依旧正襟危坐,而张太公则轻咳一声,对报信的人道:“让人进来吧。”
说完,他看向在座众人,道:“这陈止……也是咱们彭城年轻一代的杰出人物,书法了得,我等都是看好的,他这次因故未能过来,很是可惜,但遣人过来,肯定也有一番计较,等会不妨一同见见。”
这话一说,在场的人免不了窃窃私语。
年轻一代的哪个不知道陈止的名号,可在他们的印象中,这陈止是和荒唐、愚蠢等同的名字,做的荒唐事一箩筐,最近的就是灵堂嗑药事件,这才过去多久,就成了长者口中的杰出人物了?
至于陈边这一辈的人也很是错愕,稍微想了想,才确定了陈止的身份,跟着就朝陈边投去了询问目光,那意思很明显,就是想问个究竟。
殊不知陈边也是满脸错愕,对他来说这也是个意外消息。
骑虎难下的彭林,此时眉头皱了起来,隐约意识到了一点,低头对彭棋、刘缈等人道:“本以为陈韵一走,这次聚会就翻不出水花了,陈家也就错失了这次积累名望的机会,没想到陈止却又派人过来了,此举有抢名之嫌,或许那荒唐少爷真有什么打算,又或是身边有高人。”
“那也要他的字能压住全场才行,”刘缈眯起眼睛,声音轻柔,“我估摸陈止的书法就算再好,也当和彭兄在伯仲之间,或许稍强一点,但彭兄你的字是有可能入品的,旁人再好能好到哪去?况且,今次晚宴,关键还在学问,我等都已阐述了心中所学,得了长者评价,他光凭几个字,岂能乱了局面?这是堂堂大势,非他能改,学问才是根本,字画再好,也是小道。”
这么一说,彭林的心也定下来了,一转头,又见到诸老脸上的期待之色,不知怎的,这心里就不痛快了,他也知道,长者不可能无的放矢,既然有这样的表现,必然是有原因的,或许陈止的字真有可取之处,但总归吃味,那股不服输的性子也被调动起来了。
“诸位尊者,不知陈止为何这般托大,咱们得了邀请就赶忙都来了,生恐怠慢,他人没来,只派了人来致谢,不知道是何原因。”
他不能直接对陈止的书法提出问题,众多长者都看好的字,你去反驳,有什么资格?还不是自讨没趣,因此换了个角度,暗指陈止狂妄自大。
不料彭太公先笑了起来,对彭林道:“你那点小心思,就不要拿出来了,到底还是年轻啊,不服输,这点还是值得肯定的,等你见了陈止的字就知道了,他是有这个资格的,况且这次的事,在庭也跟我们解释过了,陈止最近闭门读书,他也不好去打扰,因此这次晚宴,没有喊他过来。”
“什么?”
彭林一下傻眼了,怎么回事,我这帮你们出气,你们反倒帮陈止解释起来了,这节奏不对啊。
“我这说的话也很有分寸,怎么最后却成了这个样子?居然当面被祖父这么说,这么多人看着,颜面何在?可现在的情况,是不能再说了,再说,就要被人看成是挑拨了,岂非小人行径?”
一念至此,彭林果断闭嘴,不再多说了,可这心里却憋得难受,就好像是准备大吃一场,结果端上来的却是一碗加了土的清汤,不上不下的,如鲠在喉。
他后面已经准备好说辞了,就等着几位老者越发不快之时,顺势再说说学问之道的重要性,然后对比一下书法和学问的不同,打压一下陈府势头,现在都只能省下来了。
这边话音落下,那边陈边的心也放下了,刚才消息传来,他只是意外,等彭林的话一说出来,就成了担心,好在诸位长者什么样的挑拨伎俩没见过?没有中了套路。
这也是几个老头听了一晚上的法家、儒家学问,又绞尽脑汁的评价了一番,也感枯燥,正常的情况,就该让小辈自行作乐,他们在边上看戏,其乐融融,现在忽然来了自己感兴趣的事,那肯定就有了精神,一个个都瞪着眼睛,就等着人来呢,些许微末枝节怎么会放在心上?
很快,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名仆从走了进来,正是陈觉和陈物。
两人的表情各不相同,陈觉看着在场众人,激动的满脸通红,可陈物则是小心翼翼的样子,走路都走的不太自在,显是不习惯被众人这么盯着。
“见过诸位太公、老爷、君子……”陈觉先拉着陈物给众人行了一圈礼,特地在陈边那里顿了下,叫了声“二老爷”,然后来到诸老跟前。
“是陈止让你们来的?”张太公坐在首座,看着来人,询问起来。
“回禀张太公,正是七少爷命我二人前来的,”陈觉恭敬垂首,小心的回答,“我家少爷说,得了诸位长者的法家书,本该亲自过来致谢,但是未得邀请,怕冲撞了诸位,是以才让我等过来,奉上谢礼。”说着,他示意身边的陈物上来。
这话无形中又反驳了一番彭林,让这位彭家俊杰脸上肌肉一跳,只能故作不知。
陈物怀中抱着一个画轴,低头垂首,似乎看着地面,实际上是在小心打量周围,他也憧憬过被万众瞩目、扬威于各大家族面前的景象,但也知道不过梦幻,自己一介家仆,何德何能?没想到竟以这种另类的方式实现了。
尽管因为头一次经历,紧张、手足无措,可心里终究也有窃喜。
“能有这么一次也算是值了,以后不求更多了!”
想着想着,边上陈觉轻触自己一下,喊着他的名字:“陈物,快将止少爷的墨宝献上去啊,诸位尊者还在等着呢。”却是陈物心情激荡之下,没注意到陈觉的眼色,后者连连眨眼,不见动静,不得不出声提醒。
陈物如梦初醒,告了一声歉,慌慌张张的上前,就要把那画轴打开。
跪坐于桌案之后的世家子弟们也都伸长了脖子,往前探了探身子,尤其是彭林等人,更是眉头紧锁,也不出声,全神贯注的等着。
一时之间,整个厅堂安静得近乎有些凝重,让陈物更不自在了,但他好歹有些定力,想到陈止的吩咐,深吸了几口气。
“不要慌张,慢慢打开,莫伤了字轴。”彭太公在旁提醒,同时从位子上起身,他离陈物最近,颇有些不拘小节的味道,走上前去。
陈物将字轴缓缓打开,一列字顺势就展现在诸老的面前,看得几人都是一愣,然后就纷纷点头,露出了笑容。
“好字!好字!不愧是专门写的,比书信上的字,更见功底!”张太公抚掌而笑。
彭太公站在跟前,一边说着,一边招呼着左渊过去:“当真玄妙,这等隶书已经有些出尘的味道了,左家贤侄,你看这几个字,当得什么品阶?”
左渊来到跟前,目光一扫,然后由衷赞叹起来:“这几个字和书写书信的时候截然不同,那信上的字已经算是妙品了,而这几个字更是坐实了这个品阶,堪称妙品巅峰!”
这么高的评价从左渊的嘴里说出来,让在场的不少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但也有人不明所以,向身边的人询问何为妙品,毕竟这四品之法的流传还有局限,徐州地界知道的人也不多。
等知道了妙品之评,足以传世后,更是瞪大了眼睛,一副不相信的模样。
“妙品巅峰?”彭林、刘缈面面相觑,露出疑惑的目光,“陈止的字已经入品了?还是妙品?这怎么可能!”
由于角度的关系,陈物面向诸老将字轴展开,只有张太公等人看得到字,其他人只能看着背面,就见几个老头对着画轴品评起来,称赞不绝,一个比一个夸张,其他人顿时一头雾水,觉得有些荒唐。
终于,彭林坐不住了,告了声罪,起身而来,绕到画轴前面一看,跟着就瞪大了眼睛,愣在原地,有如雷劈。
就见这幅字上写着一列宛如雕刻一般的文字——
立尺材于高山之上,则临千仞之溪,材非长也,位高也。
第四十五章 若得此字上青史!
将一尺长的木头放在高山上,可以俯视千仞山涧,不是因为木头本身太长,而是因为位置够高,下面有高山托着。以高山之势,承托木头,从而获得优势。
这话出自《韩非子》的功名一篇,功名一篇讲的就是如何立功成名的问题,对法家“法术势”三者中的“势”做了剖析和阐释,借势而为,事半功倍。
陈止写下的这一句话用的是隶书手法,但其中精妙之处,对同样擅长书法之道的彭林来说,已然有些神乎其技的味道了。
每一个笔画都纤细而多变,抑左扬右,兀若竦崎,伏似连珠,心意相随。
不知不觉间,彭林嘴里突然蹦出一句:“若行若飞,蚑蚑翾翾,望之若鸿鹄群游,络绎迁延。”说完,他悚然一惊。
这话出自本朝书法大家卫恒的《四体书势》,其人为卫瓘之子,父子同为天下闻名的书法大家,去世至今依旧名声不减,反而越发高涨,彭林一见陈止的字,竟自然而然的吟起了大家之言,其中味道不言自明。
以至于刘缈等人都愣在原地,然后都用眼色点醒他,提示诸老神色的变化——彭林一句话说出来,诸位长者都露出恍然大悟之色,仿佛想通了什么。
彭林却不管其他,上前几步,目不转睛的看了起来。
这一看,让他注意到更多的玄妙。
这些个字皆有返璞归真之感,像是要从隶书回转篆体,可彭林却知并非如此,他隐约看出来了,这是写字的人在写的时候,考虑到人的审美,生生压制了发挥,将更深的形态隐藏起来了,这表现出来的状态,就有了一点返古的迹象。
“他想掩盖的是什么样的字体?”
想到这里,彭林心跳加速,血液有沸腾之感,偏偏口中有些苦涩,一边抵制写字之人,但心里却又对这幅字产生了强烈的占有欲,想要据为己有!
“若能得这幅字,日夜临摹,入品之日不远矣!”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陈止的字竟是这般出色,连带着我都要沉迷进去了,其他人还得了,难怪连祖父都那般模样,字好到这个程度,确实足以狂傲了,不,这不叫狂傲,没专门送请帖给陈止,让他跟着其他人过来,传出去这次晚宴都要被人耻笑!他的字太好了,和他一比,我得字如何拿的上台面?更是不能相提并论啊!”
矛盾心理像毒蛇一样吞噬着他的心念,令彭林冷汗淋淋,看得刘缈等人惊疑不定。
刘缈等人赶紧也到了跟前,看着仿佛失神一样的彭林,都将眉头皱了起来,顺势朝那幅字看了过去,紧接着便也都愣住了,一个一个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显然也被书法中蕴含的美感慑住了。
“这真是那个荒唐子的笔迹?这是陈止的书法?!”
因为认知上的巨大反差,让几个人近乎在心中咆哮起来。
那位女扮男装的王家妹子则是惊讶的捂住了嘴巴,眼中异彩连连。
边上几老则品味着卫恒的那句话,渐有感触。
很快,彭太公不禁笑了起来,说道:“原来如此,陈止对法家学问的认知已经很深了啊,我等先前之注意到了他的书法造诣,忽视了他的学问啊,而且能以自身践行,不一般啊。”
“什么?”彭林、刘缈等人一脸错愕,对彭太公的这个判断很是疑惑,“学问认知很深”这个评价,今日只在彭棋回答时出现过,那还是这位才子绞尽脑汁,借古人事类比,方才得了,现在陈止不过送了幅字来,就轻松得到了。
不过,对于长者的眼光,他们不敢怀疑,于是一众人再看这幅字,竭力品味,却难明其意。
不过就是誊写的一句法家言,同样的一句话,和书上一般无二,一字不增,一字不减,怎么就看出法家学问的造诣了?
几人的疑惑还未落下,又有人开口了。
“不错,”刘太公也点点头,一脸正色的道,“陈止对法家‘势’之道的认识之深,在年轻一辈上,也是排得上号的,这一句话可谓点题。”
彭林等人循声看过去,却依旧不明所以,再看那字,冥思苦想。
点什么题了?您老之前给他提问了?
许志也不能沉默了,也道:“这话配上今天的事,很有深意,也是一场佳话,也不枉我等借书与他。”
这话一说,彭林等人更糊涂了,怎么还就佳话了?回赠一幅字,或许能成佳话,但总归要有缘由的吧?
“你看你们,都把小辈说晕头了,”还是张太公厚道,见彭林等人的样子,微微一笑,解释起来,“你们看这幅字,写的是什么?”
这就是另类的考校了,答好了无疑能得不少青睐。
刘纲沉吟了片刻,谨慎的答道:“写的是《韩非子》功名一篇的语句,说的是借势而为的道理。”
“是啊,就是这个道理,”张太公笑着指着其他几老,“刚才彭家小子说的卫侍郎之言,出自《四体书势》,是以书法论势,他陈止将书法的势展现出来,写的又是法家说势的语句,这是不是答题?刘老头说的‘势’道认知,正源于此处!”
“这样也行?”彭林等人一听,眼睛一个比一个瞪得大,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也有道理。
刘太公则微微一愣,然后轻抚胡须,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可是心里也惊讶不已,他的意思,只是单纯说的语句之意,配合书法,别有意境而已。
现在张太公这么一说,他对比记忆中的《四体书势》几句,果然和法家之势有相近之处,过去自己从未将两者连在一起想过。
先不说陈止以这句应答的深意,若张太公所言为真,单是将无关的两个领域结合在一起讨论,纵论两方,在此时就是值得称赞的做法了。
要知道,百家学问中的一大部分,是希望用自己的理念指导国家、国君、国民的行为举止,有的甚至希望能用自身的学说,解释世间的一切道理和奥秘,参透人道玄妙,可世间之事浩如烟淼、变幻莫测,岂能尽在学问演化之中?这才有了后辈不断补充、改良乃至全盘改变。
当今之世,百家复涌,又有佛家渐兴,有不少大贤之人试图将儒释道三家贯通合一,可见将不同领域道理融合为一的意义。
或许对历史而言,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对在场的人来说,却非同小可。
“小小一次聚会,还能有两家合流的事发生不成?”想到这点,以刘太公的古板、守旧,也不禁兴奋起来。
历史本是无数事件组成,一件小事具体到当时的人来说,却是不得了的大事,多少人不过是在史书上留下了一句话的描述,却名传千古?
能青史留名,这是多大的诱惑?
不过,除了刘太公外,其他人似乎还未反应过来。
这时,张太公又指着彭太公,道:“彭老头说的践行,其实就是总结,我等将法家书送给陈止借阅,就是让他聚势,所以他才回以这句,不然法家之言那么多,何故写这一句?他这是自比木材,将我等看做高山,借助这几家的法家书之势,立于山巅,才能看得更远,这是给我们几个老家伙脸上贴金,也是他回礼这幅字的原因所在,彭老头,是也不是?”
彭太公被这么一问,不由深吸一口气,他不过看出了给自己等人贴金罢了,哪想这么深?但被小辈看着,不得不做出一个笑容,轻笑点头:“知我者,张兄也!”这话说完后,彭老头自己先愣住了。
其他老人本在轻松笑着,也突然像有惊雷在脑中闪过,纷纷愣在原地,从话中品味出一点将所学道理践行出来的味道。
贯彻所学的这种行为,几个显学都是提倡的,只要操作得当,流传后世几乎没有问题。当年孔北海让个梨,因为符合道德倡导,传扬至今,就是证明。当然,里面还有一个原因,是孔融本身名声起来了,他过去做的事也就被人顺势渲染了。
如今再看陈止的字,这种好字,只要墨宝不全部失传,传个身后名是十拿九稳的事,如此一来,他成名前的趣闻轶事岂能不被后世渲染?践行所知,这种被人推崇的行为,难道不是首选?
这么一想,见多识广的老头们终于闻出味道了,像是闻到了腥味的猫儿一般,看向那幅字的目光尽数变化,恨不得将之吞下去。
一次典故的核心物件,这该有多大的价值?!
“若得此字,或可上青史!”
许志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