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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绝新汉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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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佩服佩服”

    崔石已经出离愤怒。

    他出身贫寒,因其父与一私学先生相熟,幼时有了为学机会,可惜好景不长,那位先生很快病死,绝了崔石更进一步的机会。

    不过,这仅会的一些字,却足以让他在世间立足,帮人代写书信正是主要营生,每日早出晚归,所得倒也可观。

    在过去,崔石也经历过几次行业竞争,但凭着韧性和小手段,他终究占领了丰阳街代写书信行业的龙头位置。

    但现在,崔石感到自己这个位子,受到了强烈冲击!

    “这也太不要面皮了!他一世家子,锦衣玉食何等快活,居然不顾身份的来抢我的饭碗,昨天问过我,今天就打出这个招牌,简直是欺人太甚!”

    崔石还清楚的记得,这间商肆的东家、那位世家子弟,昨天还一本正经的过来问自己有关代写书信的事,今天这店门口就多出了这么一块竖招,里面的缘由根本不用深究,一望可知!

    虽然距离较远,却依旧能看出那招牌上几个字的轮廓——

    代写书信,童叟无欺。

    看着这八个字,再回头看看自己那略显简陋的招牌,崔石更是怒气高涨。

    “岂有此理!一字不易,直接照抄,我、我……”好在崔石还不知道“山寨”这个词,否则定要大肆批判一番。

    但即便如此,断人财路,有如杀人父母,怒气在他的胸中已近乎炸裂,崔石只觉得这都是冲着他来的,什么都顾不上了,快步朝书林斋走去,可走近之后,再看那个招牌,却是心头一跳!

    “好字!”

    崔石眼皮子跳了跳,纵然心中怒火冲天,依旧被竖招上的八个字吸引住了。

    刚才因为距离远,只能看个轮廓,依稀觉得八个字有些不凡,等走进之后,崔石才发现这几个字当真非同凡响。

    “这……这是隶书?”

    崔石出身贫寒,却通文墨,为此颇为自傲,限于身份,眼界有限,但对文字的敏感性还是有的,作为一个以写字为生计的人,对隶书更不陌生,立刻察觉到招牌上几个字的不凡之处了。

    “这八个字笔势圆畅,结字大小有破格之势,随笔势变化,字的主干和中心宽大方正,周围笔画却缩放随心,不拘一格,橫、撇、捺、钩等笔画不住延伸,本该破坏整体的字感,偏让人生出舒畅之感!这这这……”

    眼前八个字奇逸洒脱,崔石纵然满腔怒火,可作为一名文字工作者,还是不由自主的升起了崇敬之念,隐隐有要膜拜、求字以作观摩、临帖的想法,可随即想到眼前局面,一腔怒火登时变作满腔悲愤。

    “拿书法大家的字来做招牌,也就只有世家子弟才能做出来了吧?还给不给寒门活路了?”

    崔石当然不觉得这写了这招牌的人,会亲自过来给人代写书信,这只能是用来招揽生意的——字的好坏凭着感触就能分辨,见到好字,哪个不喜?肯定想让自己的信上也有这样的文字,如此一来,求信的人自然趋之若鹜,一下就把生意抢过去了。

    崔石自问,就算自己再苦练十几年、几十年,也到不了这种境界,旁人一对比,哪里还会挑选自己,还不尽数被书林斋抢去?

    一念至此,愤怒消减,取而代之的是悲愤和沮丧。

    不过,等他进门,看着空荡荡的大堂,以及唯一一张桌子后的陈止,又愣住了。

    “原来是崔兄。”陈止早就看到门外的崔石了,他昨天就通过求书信的百姓,知道了崔石的名姓,见他在招牌边上神色变化,就知道这人为何而来了。

    “这位君子,不知你门外的招牌是何用意?”崔石左右看了看,不见其他人身影,不由狐疑起来,沉吟片刻,将来意直白的摆出来,“实不相瞒,在下就靠着这一手字过活,阁下这家商肆一开,怕要把我逼上绝路。”

    “世事从来都是各凭本事,”陈止笑了笑,先泼了冷水,又在崔石色变中继续道,“不过崔兄不用担心,咱们两边情况不同,不会危急你的生计。”说话间,他递过去一张单子,“看了这些,阁下自会明白。”

    “嗯?”崔石一愣,接过来单子,低头一看登时瞠目结舌,他都顾不上品鉴那字体,一抬头,瞪大了眼睛看着陈止,磕磕巴巴的问起:“百字以内的书信,五……五十钱?是五铢钱?”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崔石木然的点点头,又瞅者那张单子,吞了一口口水,心下惊讶不断。

    “楮皮纸?自备这等好纸,却只用来写一封书信?还让他人代写?”

    他又抬头看向陈止,目光中已经带上一点关爱之色,只觉眼前这人有些值得怜悯之处。

    这楮皮纸的来历不小,当年蔡伦为尚方令,监制诸器械,主持了对造纸术的改进,研究出了用木皮制作的纸张,就是楮皮纸。

    蔡伦这个名字,在后世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改进研制的楮皮纸,在新汉时代有多大价值,那是不言而喻的。楮皮纸尤其适合书画所用,被文人墨客推崇,价格水涨船高,一般人家哪里会用,更不要说拿来让别人代写书信了。

    “这……这……”

    看完这些,崔石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照这个规矩,这家店根本别想做成任何生意。

    “我也是糊涂了,这些世家子弟追求的都是名士清谈之名,要的是奇人异事,怎么可能真心跟我抢生计!”

    猛然间,崔石只觉得思路贯通,仿佛已经看穿了一切。

    “但话说回来,五十钱一封信,这事太过荒谬,也不知这人到底是哪家子,竟想出这么荒唐的事,现在也不好直接问,等下出去打听打听吧。”此时此刻,崔石怒火全消,取而代之的是想看热闹的念头。

    一念至此,他点头道:“是我误会阁下了,只是多少算是同行,或许我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

    “有需要的话,肯定会请崔兄援手的。”陈止也不客气,顺势接下。

    崔石跟着就要告辞离开,他可不想在这里待得时间长了,被人以为是同伙,万一书林斋的荒唐规矩流传出去,弄得他生计也不好做了,可就弄巧成拙了。

    不过在离开前,他还是忍不住问道:“这门边的招牌上的字,到底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你说这字啊,这是我写的。”陈止如实相告。

    “呵呵,佩服佩服。”崔石根本不信,只当陈止不想说,于是皮笑肉不笑的说了一句,径直离开,回到街边的摊位上,准备看热闹了。

第十七章 人往人来皆有由

    最终,崔石还是没能看成热闹,这来来往往的人根本就没几个朝书林斋看过去的,毕竟在路人心里,这家商肆已经歇业很久,当然不会引起注意,要么干脆不识字,更不会进来。

    没人注意,更没人上门,零零散散的几个过来代写书信的人,也是熟门熟路的寻得崔石,所以书林斋在今天,用门可罗雀都难以形容,根本是无人问津。

    不过,陈止也没有呆在铺中,坐了一会,他就往陈府去了,那里还有些琐碎的事情要办。

    除此之外,崔石在收摊前,也打听到了陈止的来历,准确的说,不是他打探到的,而是有人主动找上来,问了他几个问题。

    那问问题的两个无赖崔石也认得,知道是这一带有名的无赖头子陈阿三的手下。

    不要觉得陈阿三这个名字可笑,这时代很多人限于知识背景和神鬼常识,都热衷于给孩子起这样名字,所以对这个名字,崔石不觉得可笑,而是带着一丝畏惧,因为那名无赖头子也是有些影响力的。

    等人走后,崔石松了一口气,回头再看书林斋,心里的观感就彻底不同了。

    “我道是谁,原来是陈止那个败家子,他爹陈迈当初也算个人物,置办起不小家业,结果都要被这个荒唐少爷败光了,难怪这店肆的规矩如此古怪,也就只有这样的荒唐子能想出来了,我之前居然还担心被他抢了生计,真是杞人忧天。”

    他摇头失笑,再不把书林斋的威胁放在心上了。

    “最近坊间传闻,说是陈止家都被烧了,听说就是陈阿三动的手,说是欠债不还,估计最近还有事端要发生,明天开始得离这里远点了,否则是要被殃及池鱼的。”

    想着想着,崔石又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书林斋门前竖招,眼睛充满了渴望,一副想要据为己有的样子。

    “可惜,本还打算和这家店的东家套套近乎,看能否让书法大家给我些指点,现在也不行了。”

    尽管陈止说过这字出自他的手笔,可崔石却一点都不相信,现在知道了陈止的身份,那就更不信了。

    “估计这店开不了几天了。”

    有了这个结论,崔石收拾收拾就回去了。

    当晚,陈止带着刘姨娘、陈息、陈蔓来到书林斋,正式搬了进来。

    店肆经过两天的打扫和整理,已经可以住人,刘姨娘等人这两天在陈府受了不少白眼,陈止不打算拖延下去,忙完了白事,就带着几人过来了。

    “这里就是新家?”陈息打量着书林斋的门面,表情复杂,有着欣喜,却也有着忧虑,毕竟怎么看,自家的住所都降级了,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陈蔓则纠正他道:“三哥,大哥跟我说过了,咱们只是临时住这,很快就会搬回去的,对吧大哥?”她一脸期待的看向陈止,却让刘姨娘吓了一跳,后者赶紧将陈蔓拉过去,然后小声道:“别瞎说话,咱家都得大郎做主,你不要置喙。”

    “我可没瞎说,是大哥跟我说的……”陈蔓小声抱怨。

    陈止笑了笑道:“刘姨,不要责怪小妹,确实是我答应她的,咱们只是暂住。”

    “哦。”刘姨娘赶紧点点头,小心的看着陈止,暗道这大郎果然和从前不同了,和气了许多,脾气也变好了,只是她依旧不敢放肆。

    古代嫡庶之别很大,她一个妾,老爷还死了,娘家更是贫寒,身份地位其实没有保证,因此每日里谨言慎行、如履薄冰。

    “大哥,”后面赶来的陈停听了陈止的话,略显忧虑的道,“我刚才去咱家宅子那看过了,陈阿三让人守在边上,我没敢靠近,恐怕想回去,不是那么简单,听说是大伯给他警告,说不许来丰阳街招惹你,所以陈阿三才没有大张旗鼓的过来,却在咱家宅子那埋伏。”

    “这人头脑很精明,能抓住大伯话中漏洞,难怪能有影响力。”

    陈止点点头,并不感到意外,反而笑了起来:“他守宅堵人,按《汉律》,一连触犯多条,第一条就是‘卑与尊斗,皆为贼’,第二,取非其物为之盗,第三,以威势得财为强盗,贼当斩,盗尊者物弃市,他一小小无赖,欺侮乡间孤老也就罢了,在我面前逞威风,旦夕之间身首异处而不知,着实可悲。”

    一连串的罪名说下来,直说的边上几人一脸错愕。

    陈停提醒道:“大少爷,那陈阿三背后也有人,真要告官,怕是未必有用,况且也有损家评。”

    陈止摇摇头道:“我若真想要一无赖性命,有的是法子惩治他,非不能尔,实无趣也,而且这些都好处理,看来错综复杂,根源还在赌债,等将赌债还上,正主不追究,陈阿三这个帮凶也就只能退了,没必要正面起冲突,毕竟也是一条性命,望他好自为之。”他想起了前世诸多死人的场面,不由有些惋惜。

    一场三国,百姓折损过多,人口锐减,埋下了诸多隐患。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觉得场面有些诡异,寻常人碰上陈阿三这样的无赖,哪怕是世家子也会头疼,陈止不久前也被烦扰,怎的现在却一副饶他一命,让人好自为之的味道了?

    而且,这人命岂是说要就能要的,死人可不是闹着玩的,怎么听自家大哥的口气,丝毫也不觉得死人恐怖?

    心中疑惑,陈停却还是提醒道:“大兄,怎么才能还上赌债?”他看了书林斋一眼,“真靠代写书信?”

    “代写书信只是第一步,”陈止不多做解释,“先进去休息吧,刘姨、小妹,店肆房间有限,只能委屈你们住一间了。”

    三个房间怎么分配,陈止已经和两个兄弟商量好了,他作为长子独居一房,这也和如今风气有关,容不得他推辞,再说了,他身上也有隐秘,需要一定的空间,防止泄露。

    陈停、陈息住一间,他们两人一嫡一庶,按理说不该同住,可房间有限,只能如此,至于家中女眷,则住在第三间,陈辅作为家仆,则在楼梯间简单的打了个地铺。

    这都是微末枝节,安顿好众人,也就各自归房休息。

    一夜无话。

    翌日,陈止等男丁先去了府中,到午时陈止和陈息当先回来,陈停则在府中帮忙。

    “是不是已有客人在店里等了,”还没回到书林斋,陈息就一脸期待,可等他看到空荡荡的大堂,满脸的兴奋登时转变为失望。

    正在街角给人写家书的崔石见了兄弟两人回来,笑着摇摇头,不复关注。

    “兴许是时间还早,等会大概就要来人了。”陈息很快振作起来。

    陈止看了一眼在坐镇店中的陈辅,后者摇摇头。

    上午倒有人进来,招牌上的字寻常人也看得出好坏,但一听说价钱,登时就傻眼了,然后不是嘲讽,就是挖苦,要么就是不发一语的摇头,直接离开。

    “请问,俺听人说,这里也代写书信?”这时,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接着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摄手摄脚的进来。

    “对,对。”陈息立刻欢快的迎了上去,正待多说,陈止已经将写着规矩的单子递过去。

    “我实不识字。”汉子羞赧的闹闹头,陈息马上自觉的念了起来,还未念完,那汉子已然连连摆手。

    “太贵了,太贵了,写不起。”然后急切离开。

    “唉!”陈息叹息起来,看了自家长兄一眼,“大哥,是不是改改规矩?”

    陈止笑而不语。

    接下来也有几人先后进来,却也是一般模样。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傍晚,陈息的表情也从期待转变成沮丧,眼里满是焦急之色,不时跑到门口张望,他到底少年心性,定不下来。

    过了一会,陈息明显乏了,走进来摇头道:“这个时候了,今天估计没法开张了。”

    这本就在陈止的意料中,正打算安慰一下陈息,却被门外的脚步声将注意力吸引过去。

    “来人了?”陈息也反应过来,循声看去,几个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止七哥,听说你开了家店,怎么也不告诉我等,也好过来给你捧场啊。”为首之人衣着华贵、昂首阔步,“我们今天就要回去了,若不是韵四哥告诉我们,就错过了。”

    这人身后跟着三人,都是一副微笑的表情。

    四人进来,里里外外的打量着,为首之人又道:“七哥你这营生不顺啊,亏是我等来了,正好照顾照顾,代写书信?嘿!”他强忍住笑,语调怪异的道,“正好,我等回去要给家中汇报姑祖父葬礼上的见闻,不如就由七哥帮兄弟几个写几封书信,你们看如何?”

    “那自是极好的。”

    “好主意。”

    “正是这个理。”

    余下三人纷纷附和。

    这四人称陈止的祖父为姑祖父,为武原县王家的子弟,代表家族过来吊唁,为首那人名叫王希,这几天和陈韵相交甚欢,自然看不上陈止,这次上门的原因不言自明,过来捧场是假,借机侮辱是真。

    他们让陈止给几人写书信,调侃、侮辱的味道任谁都听得出来,陈息年龄不大,却也不忿,就要上前争论,却被陈止拉住了衣袖。

    “还是几位弟弟有心,”陈止笑眯眯的,眼睛弯成月牙,似乎没听出话中嘲讽,“只是肆窄本小,要写书信,还请各位每人先拿五十钱来。”

第十八章 上门送钱

    “这荒唐少爷的店,果然是一信未成。”

    街角,忙碌了一天的崔石正收拾摊子,习惯性的抬头看了书林斋一眼,正待离开,却见四个衣着考究的年轻公子走了进去,顿时一愣。

    “有人进去了?又是被那竖招吸引的?”崔石停下动作,左思右想,满心好奇,“我看那四人好像看都没看招牌,径直进去的,看打扮都不是一般人,难道是那陈止的狐朋狗友?”

    越想,崔石越是好奇,索性也不收拾了,重新坐下,等待结果。

    书林斋中,王希等人却是一脸呆滞,旋即表现出无法理解的样子。

    “五十钱?什么五十钱?”愣了之后,王希反问,“该不会让你写一封信,要五十钱吧?”他满脸的不可思议,但想想陈止的荒唐之名,又觉得并非不可能,灵堂嗑药都干得出来,代写书信一封五十,也不显得那么夸张了,但依旧超出他的想象。

    实际上,他们几人受陈韵之托,过来给陈止难堪,本没有当成是难事,过来的时候,更没在门外招牌前停留,进了店肆中看似打量,也是走马观花,根本没往心里去,对书林斋刚立的规矩更不了解,才会被陈止的一句话说懵了。

    陈止则好整以暇的道:“百字以内可以写一封家书需五十钱,必须自备楮纸,我的情况你们也知道,家徒四壁,这店肆都是借来的,本小利薄,还请见谅。”

    “纸都没有,代写的哪门子书信?”王希忍不住暴露出对陈止的轻视了,“一封信五十钱,这也太异想天开了,你这字是金子做的?”

    “五十钱都拿不出来,也敢来照顾我的生意?”陈止不气不恼,反而露出怜悯之色,“看来王家是没落了,你们怎么说也是家中嫡系,囊中羞涩至此,何等可悲,既然如此,几位还是请回吧,我也不强人所难。”

    “你还敢看不起我们?”王希等人立时恼羞成怒,其中一人上前两步,就要发难。

    “退下!”陈止却收敛笑容,呵斥一声,语气森然,他前世何等身份,关羽、张飞都被喝骂过,何况几个世家子弟?言语中自有肃杀之气,瞬间将几人镇住,但旋即几人又恢复过来,更是怒上加怒,有了想动手的迹象。

    陈止则面无表情,冷冷的道:“你们过来之前,也听过我大伯的吩咐了吧,这里不许闹事,莫非你等是受了什么人的挑拨,特地过来挑事的?很好,尔等可以出去问问,我陈止是不是怕事的人,真要闹事,我奉陪到底,不管是陈家还是王家,我都能陪着你们去闹!”

    这话一说,终于让王希等人停下动作。

    陈止怕事么?

    那是太不怕了!

    不管是现在这个陈止,还是过去那个陈止,就没有怕事的,过去那个陈止不光不怕事,而经常主动找事,否则这荒唐少爷的名头是怎么传出来的?

    “好好好!”王希怒极而笑,从怀中取出一块碎银,“我还就不信了,我倒要看看,你所谓的书信,值不值这个价!”说完自己先就一愣,但旋即恢复如常,只是眼角微跳。

    三十年前,宣武帝刘敏统一了北方,但在这之前北方混乱,货币政策多变,加上汉末乱局,民不聊生,如今王朝一统,但通货膨胀依旧严重,朝廷所铸五铢钱,用料一减再减,如今标准重量已不足三克,几十上百个加在一起不重不轻,但身为世家公子,谁没事会带上一大坨贱钱,自是多用银两。

    不过,这白银在民间的流通不多,主要还是铸成饼或铤,作为宝藏、储藏,也只有在世家子弟间会直接流通。

    王希的这块碎银,近乎等同二百多钱,是他的例钱,一怒之下都给拿了出来,却也不好收回,只能硬着头皮给了,表面豪气,心中滴血。

    “嗯,这块碎银,够写四封百字以内的家书了。”陈止一伸手将银子接住,送上门的银子,没有往外推的道理,何况这几人本是来挑事的。

    “怎样?还不开始写?”见陈止收了钱,王希登时冷笑起来,“这信若不能让我们满意,也不将你如何,可这家店欺客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县内外,看你今后如何立足!”他说话的时候咬牙切齿,自是心疼那银子。

    陈止露出淡笑,从袖口取出几钱,交给陈息,在他耳边吩咐两句,后者看了王希等人一眼,然后点点头,一路小跑出门去了。

    “写不写?”

    见陈止还不动手,王希又不耐烦的催问。

    陈止笑道:“稍安勿躁,店无好纸,几位真金白银的拿出来,总不能委屈了你们,我已让舍弟去买几张好纸。”事实上,他早在陈府备了纸张,吩咐了陈辅带来,结果后者因这几天事情太多给忘了,加上那陈府仆从陈觉这两天越发冷淡,也没有提醒他,再来就是店铺冷清,没有客人,一时没有发现。

    王希等人却面面相觑,彻底无语了。

    你开个代写书信的店铺,要什么没什么,还要价这么高、规矩这么多,这是做生意的样子么?

    王希又忍不住问起来:“是不是连笔墨也没有?”话中满是嘲讽。

    陈止面色如常的回答:“笔墨肯定是有的,不动笔墨不读书,无论身子何处,肯定要有笔墨的。”

    “就你还读书……”王希摇摇头,不复多言,觉得犯不着与这破落多言,那三老许志看好陈止的消息,只在陈家后宅流传,暂时不被外界所知。

    另一边,陈息离开书林斋,左右看了看,想找家卖笔墨的商肆,但天色渐暗,不少店铺已经打烊、关门了,他正焦急,猛的看到街角的一道身影,眼中一亮,跑了过去。

    “这位兄台,有礼了。”

    陈息居然跑到了崔石跟前,行礼之后将来意说明,让后者错愕不已。

    “来我这买纸?这……买纸做什么?莫非书林斋连纸都没准备好就开张了?”崔石瞪大眼睛,跟着又想到了什么,问起来,“你来买纸,这是有客人上门了?难道刚才进去的四人,真是找人代写书信的?”

    “正是,还望兄台施以援手。”陈息焦急,也没心思解释。

    崔石虽然好奇,却不好追问,从纸堆中抽出几张楮纸递了过去——他虽然大部分用麻纸书写,可楮皮纸也是备着的。

    照市价收了钱,看着陈息急匆匆离去的背影,崔石半晌回不过神来。

    “真有人花这个冤枉钱?五十钱啊,就写一封家书?这哪是找人代写,这是上门送钱啊!不对,兴许是那陈止的好友过来捧场的,对,定是这样,估计只有这么一次,肯定没有下次了!”

    断定结果之后,崔石又摇了摇头。

    “这陈止也够荒唐,我也是代写书信的,他来我这买纸!哪有这样做事的!”

    想着想着,他哭笑不得,自己和陈止好歹算是竞争对手,这是要发展成供应商的节奏?

    再次摇了摇头,他不再多想,却还坐在原地,等着看事态发展。

第十九章 得闻七哥书法了得

    “纸也来了,笔墨也到位了,接下来该写了吧?总不能连这一步都要让人代劳吧?”

    看着陈息将笔墨摆放整齐,似模似样的坐在桌前沉心静气,似在酝酿意境,王希忍不住就嘲讽起来。

    对于陈止的学识水准,他过去听过不少传闻,不要说看好,那是根本就看不起,来这里本意就是要羞辱他,却被逼着花了银子,心里怎能痛快?正等着陈止写出狗屁不通的文章,然后再大肆奚落,接着拿出去死命的宣扬,让陈止的名声更差。

    他与三个伙伴眼神交汇,都是心领神会,等着一会找点由头,狠狠的批判一番。

    只是这边话音落下,陈止却望了过来,口道:“我只是代写书信,不是帮写,书信内容如何,还要你们口述,毕竟家书情感,外人无从得知,还是麻烦几位,依次过来口述吧。”

    这又将众人噎得不轻,还把王希接下来的话给堵住了——本来他可以让陈止自己编写,但陈止说的很明白了,家书感情,外人无从得知,那肯定要亲自上阵了,只是……

    想到自己花了钱,还要在陈止面前一本正经的口述家书,他们这心里就好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得很。

    但事情到了这一步,容不得几人退缩,只能在心里把这事好好记下来,计划着要怎么报复,才能找回今天的场子。

    想着想着,几人的目光都落到王希身上,这次是是王希带头来的,眼下只能他先硬着头皮带着上了。

    磨磨蹭蹭的来到陈止跟前,不情不愿的口述内容,进度缓慢。

    介于这根本就是计划外的事,王希口述的家书,真的只能用一般来形容,辞藻朴素、内容空洞又牵强,听得其他几个人连连摇头,不过等王希说的差不多了,却见陈止还是坐在那里没有动笔,一副听得煞有介事的模样,他越发不快起来。

    “我都开始口述了,你还不动笔?”王希眉头紧皱,就要发作。

    陈止却不慌不忙的开口出声,竟原原本本的将王希刚才口述的内容复述了一遍,一字不差。

    有的地方,连王希自己都记不太清楚了——毕竟是临时组织的语言,没经过深思熟虑,难免有轻忽的地方。

    可连最细微的遣词造句,陈止都完完整整的记下来了,等他将七十多字复述完毕,再看王希,问道:“可有错漏之处?”

    王希等人下意识的摇头,看向陈止的目光都有了变化。

    哪怕他们依旧看轻陈止,认为这是个荒唐、不学无术的人,却不得不佩服对方的记忆力,仅此一点,就足以扬名了。

    “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王希张张嘴,想挑点毛病,但根本无处下嘴,只能道,“这最后的一句话,我还要斟酌一下,先将我说的这些写下来吧。”说完,他给其他人打了个眼色,让他们准备开始攻讦。

    “好。”陈止更不啰嗦,示意陈息给自己研磨,拿笔蘸墨,沉吟片刻,就下笔疾书。

    第一次到来的客人,并不是陈止本来意料中的目标,但他也知道这几个世家子的影响力,他们代表着的是一个涉及众多的圈子,很值得利用。

    “利用好这四个人,起到的作用是很大的,可以缩短积攒名望所需时间,既然如此,这次干脆就一鸣惊人吧,韬光养晦那一套,也不怎么适合我。”

    理清了思路,有了决定,陈止手上的动作登时快了起来,就见笔尖在纸张游走,一道道笔画逐步生成,组合成文字,将王希所言话语拓印上面,一下一下,入木三分,宛如雕刻。

    随着一个个字的成型,王希等人轻蔑的眼神慢慢消散,准备挑刺的念头也瞬间破碎,四双逐渐瞪大了眼睛,吃惊的看着那一列列文字,而陈息担忧的神色也逐渐隐没,取而代之的是意外与惊喜。

    “这……这字……”

    王希嘴唇微颤,声音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一样。

    陈止UU小说的字,和他给陈迟誊写、写门外招牌时又有变化,不再是精巧、飘逸,而是显得浑厚博大,有一种历史大气在其中,蕴含着某种厚重的情怀。

    这次,陈止是通过笔画转变,着重透露出字中的风云、神采,针对的就是士族之流多重意境的倾向,令字的格调提升。

    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

    在当今这个追求气度、风度的时代,对书法的学习和辨认,属于个人修养的范畴,那就是必修课的内容,王希等人身为世家子弟,怎么会看不出陈止这UU小说文字的特点。

    王希身后一人吞咽一口,低语道:“陈止起笔和收笔的时候,提按转顿多有变化,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息,似崇山叠嶂中有泉水流淌,当真好字,这个陈止,怎么还有这么一手,也难怪会想到代写书信的主意。”

    “岂止啊,这哪是代写书信啊,分明是特地过来贩这一手字的,这字一写出来,拿回去就能当字帖吧?”又有一人开口,只是他眼力有限,知道陈止写了一首好字,却不能确定这字好到什么程度。

    陈息在旁竖起耳朵听着,本来他担心自家兄长的字入不了外人之眼,可现在一听几人议论,可谓惊喜异常。

    “怪了,阿兄何时练了这一手好字?”

    尽管奇怪,可他毕竟少年心性,听旁人称赞陈止,立刻与有荣焉,何况这几个人刚才还轻蔑自己长兄,如今迅速转变,更令陈息感到快慰,只觉陈止果然本领过人。

    这时,王希深吸一口气,摇头道:“不只起笔和收笔,方切与圆转之间,笔画变幻不定,行笔如作画,单看意境,和几日叔祖父所得那篇小赋有相似之处!”

    “可是那篇蔡中郎的小赋?”余下三人登时大惊。

    蔡中郎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乃是东汉名家蔡邕,名传百年的大书法家,影响巨大,其人留在世上的书法作品被各方追捧。当然,他更有名的还是女儿蔡琰。

    王希在四人中书法造诣最高,颇受家中重视,眼界为四人之首,一听他将陈止的字与蔡邕比较,其他几人焉能不惊?

    毕竟陈止的名声摆在那,这就好像是后世之人,拿那些为非作歹的富二代和国学大师相提并论一样,冲击之大,直接让余下三人失声了。

    但王希同样神色变化不定,心里更是念头翻滚,有如惊涛骇浪,脑子里早已乱成一团,所有念头都不成体系了。

    就在几人的震惊中,陈止缓缓停笔,抬头看了四人一眼,不动声色的问道:“最后一句可想好了?”却是他已将王希复述的话都写好了,就等着收尾的一句了。

    王希这才如梦初醒,看着陈止,神色复杂,跟着低头看了墨迹未干的书信,目光扫过一一个个字,脑子里想的却是在族中有着举足轻重身份的叔祖父,一个念头本能的闪过。

    “这些字当真妙绝,实不能相信出自这荒唐子UU小说,可他提笔书写,都是我亲眼所见,就算再不相信也只能信了,叔祖父最喜好字,三哥前阵子寻得蔡中郎的真迹奉上,立刻受到族中嘉奖和重视,我如果也能献上好字,好处可想而知,就是这陈止的名声……”

    一幅字的价值,不光来自字本身,也和写字之人有关,但好字是不容否定的。

    想了想,王希终于有了决定,不管陈止名声如何,这字却是实打实的,假不了,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硬是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非常勉强的笑容,语句僵硬的道:“劳烦止七哥,这最后一句,就写‘得闻止七哥书法了得,特请代写此书,以奉叔祖一观’。”

第二十章 陈四之脑无恙否?

    整个大堂顿时安静起来。

    只是这安静来得有些诡异,无论是陈息,还是王希的三个同行伙伴,都用充满不可思议之念的目光看着王希。

    此时在王希身上看不到半点轻蔑或高高在上,表情显得有些别扭——这别扭,毫无疑问是因为转变的太过突然,情绪还没有酝酿好导致。

    本是来找麻烦的,结果身上的钱都送了出去,送出去了还不算完,想挑点毛病,偏又找不到,还不得不服,被陈止的一手字震慑了,震慑了还不过瘾,自己更得放低姿态,为了宅斗的那点事,向陈止低头。

    人活着,真的很艰难。

    陈止眼神微变,看向王希的目光略有变。

    能屈能伸、厚黑无耻,或能成事,但转变的如此彻底,估计是家中有得势之人喜好字画。

    有了这个评价,陈止反而高看了对方几眼。

    “这点要求算不了什么,贤弟不用客气。”陈止的称呼上让王希眉头一跳,接下来就顺势将王希的最后一段话写下,然后搁笔起身,将那封信微微弹动,轻吹一口气,递了过去。

    “成了。”

    王希的念头还未来得及舒展,看到纸上的字,已下意识的用双手接过来,点头致谢。

    被人得了钱,落了面子,还要说谢谢,强陪笑脸,这心里别提多腻味了。

    但王希谢声落下,其他三人如梦方醒,也意识到陈止这字价值所在,纷纷上前,也陈止代写书信。

    其中一人更是冥思苦想,向陈息借了支笔,当即打起草稿,想写篇好文,至少不能像王希的那般平常,看得王希眼皮子直跳,毕竟是临时抱佛脚,很多地方都显得仓促,存在缺陷,因此王希也估摸着,是不是等会让陈止再帮自己重写一篇。

    只不过,他自诩世家子弟,风度翩翩,突然变脸已有些难堪了,再求陈止重写一篇,实在是难以启齿,关键他身上也没银子了。

    何况,王希虽对陈止的一手好字惊叹,可成见不会顷刻就消,这会儿思想混乱,等陈止将其他三人的信都写好,王希还没下定决心。

    “止七哥,好字,这一手字,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什么时候传授咱们几手。”

    “佩服,实在是佩服。”

    那三人忙不住的致谢,反正带头的王希都变脸了,他们如法炮制起来毫无心理负担,而且一边看着字,一边想着叔祖父的反应,都不由的期待起来。

    陈止则默默感受着百家签筒上刻度格的变化,一丝一丝的名望金液正在一个格子中汇聚。

    “不愧是世家子弟,牵连不小,只是四个人,带来的名望金液数目却不算少,补充了十分之一。”想着想着,他一边应对几人的称赞,一边淡淡收拾笔墨,一副荣辱不惊的模样,直看得自家三弟陈息心潮澎湃。

    看陈止将笔墨都收拾了,王希终于定下心来,他长叹一口气,道:“这次有劳止七哥,再次谢过,时候也不早了,我等就先告辞了。”说完轻咳一声,让捧着书信欢天喜地的三人醒悟过来,这才想起原来目的,不由尴尬万分,也知道不适合留在这了,顺着王希的话告辞。

    等一行四人神色复杂的出了书林斋,走了几步,王希提醒道:“路上小心点,别坏了这几封信。”

    “对,对,得小心点,你看咱们也没准备点物件盛放。”

    这话一说,气氛微妙起来,四人个人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才有一人低声道:“咱们答应了陈韵,要给陈止难堪的,就这么给了钱,拿了信回去,这算什么事?不好交代吧?”

    “怎么?你要退回去?”又有一人反问道,“要去你去,我是不会退的,陈韵和陈止的矛盾,凭什么让咱们出头呢?”

    “怎么会退呢?”先出声的那人尴尬起来,“这字是真的好,我又不是看不出来,真没想到陈七还有这个本事,刚才咱哥不也说了,比得上那篇小赋了,这是要成书法家啊,平白无故的咱们和他闹个什么劲儿?”

    “对,不能得罪陈止,有机会还得结交一下,”第三人摸着下巴,“你们说这陈四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他陈家出个书法家,多好的事啊,名声一起,那风评绝对扶摇直上,整个家族都跟着受益,陈四还想让他出丑,这什么人啊,他陈家光景可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还闹这出。”

    “是啊,”最先开口的那人也接话,“以前都说陈老七脑子不好使,今日一见,颇有点名士风采,不卑不亢,还有一手好字,行为举止也有度,真是怪了,兄长,你说呢?”

    王希眉头一皱,他是第一个变脸的,此时心情还很复杂,闻言不语,过了一会才道:“你们等会把钱给我,这四封信可都是我掏的银子。”

    “……”

    余下三人愣了半天,才有一人笑道:“兄长,我等不会赖的,就是不知道这字能不能入得叔祖的法眼。”

    “字是好字,问题不大,”王希眯起眼睛,下了个断言,“我刚才仔细琢磨了一下,今天这事未必是坏事,他陈止有这一手字,却隐忍多年,是个人物,以后肯定能扬名,到时候今天的事也就是个趣闻了,咱们跟着沾光。”

    一人接道:“也对,那赶紧回去吧,我看陈韵那也不用过去了,省得不好交代,直接回武原,明日就让叔祖父品鉴!”

    “这是正理!”

    “走!”

    说着说着,几人再无他念,都想着快马加鞭的回去,明日就将书信给叔祖父过目。

    街角处,等了半天的崔石已经坐立不安了,他见进去的几人久不出来,正想着要不要靠近几步打量。

    好在,旺盛的好奇心还没燃烧起来,王希一行就从书斋出来了,只是每个都小心的捧着张纸,一副生怕折损的样子。

    这幅模样落在崔石眼中,让这位代写先生眉头一皱,嘀咕起来:“真写了?估计就是陈止的狐朋好友了,天道不公啊,他一不学无术的荒唐子,五十钱一封的书信都有人捧场,我起早贪黑却只得寥寥,唉,看这几人装的还挺像,不知道的还以为捧着什么珍宝呢。”

    满足了好奇心,又感怀了下自身,崔石摇摇头,收拾了东西,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另一边,书林斋中。

    “厉害啊!”陈息一脸兴奋的围着陈止,叽叽喳喳的说着,“大哥,你什么时候练得这手好字,真厉害啊!王希他们这次可傻眼了,这叫什么来着?对,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一定得宣扬出去,让别人知道他们前倨后恭的真面目!”

    “这说是前倨后恭也对,但其实也识时务,你无须宣扬,有人会帮我们宣扬的,”陈止安抚了陈息,“小妹这一天都闷在楼上,今天做成了这一笔,也可以安稳的打烊,让她下来玩耍吧。”

    “好嘞!”陈息满脸兴奋的应下,一溜烟的朝楼上跑了过去。

    陈止家里的女眷都待在楼上,此时虽然风气开放,没有后世的过分束缚,但世家女眷居于闹市,总归要注意些的。

    “少年欢喜不知愁,羡煞旁人啊。”

    微微感慨,陈止掂了掂手上银子,另一只手敲击着桌面,似乎正盘算着什么。

    “这第一批客人的身份有些出乎意料,但大体局面没有改变,不,反而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了,之后自然名声提升,钱财权势如前世一般接踵而来,拥有的东西会越来越多,试验的机会逐步变小。”

    他停下敲击,注意力集中到了签筒上。

    “按理说,抽下下签,要付出哪种副作用,这是很难预测的,但前世几次抽取,我拥有的东西众多,以至于没了试验机会,眼下却是家徒四壁,宅院已毁,钱财所剩无几,可以说是到了最糟糕的情况,即便这座商肆,虽然住在里面,但地契归属于大伯陈迟……”

    看了一眼手中的碎银,陈止眼底闪过一丝精芒。

    “前世的时候,当我有意研究副作用的时候,已经晚了,但眼下却是个好时机。福祸相依,副作用看似坏处,但一样可以作为武器,就看如何运作。”

    他站起身来,来回踱步,心念起伏,渐成体系。

    “副作用也有规律,第一,针对的是我拥有的钱财、事物,不会涉及人命,因此宅院焚毁,但刘姨娘、陈蔓无恙,可这火不会平白烧起,背后还有原因,我已有点头绪了……”

    “第二,副作用破坏的,往往是我所拥有的、价值最高的物件,而且一般只涉及一件,比如宅院起火,针对的是宅院,家具、钱财只是殃及池鱼。”

    “第三,每次抽签,副作用只会发生一次。”

    他将手中碎银扔高,然后接住,笑了起来。

    “算算我的身家,能被副作用看上的,也就几亩田地了,可那几亩田虽在我的名下,但为了避税,挂在族田的契上,这才给了陈边念想,所有权不完全属于我,副作用八成不会应在田地上,这其实挺可惜的,不然就能利用几亩田地,令副作用殃及陈边,岂不是废物利用?”

    陈止现在思考的,正是前世没来及施行的一个计划——

    算计签筒!

    在陈止看来,天下万物只要能总结出规律,就可以为人利用,签筒的副作用也不例外,可如果利用得当,就能自损八百、伤敌一千,聊胜于无。

    摩挲着手中碎银,陈止缓缓转身。

    “去掉种种可能,这块银子就是我最贵重的东西了,又确定不会伤及人命,那现在只欠缺最后一步了,就是给副作用创造个机会,也该试试了。”

    念落,陈止身子转好,正好看到陈息从楼上跑下来。

    “三弟,你拿着这块碎银,去酒肆、饭庄叫几个好菜。”

    说着,他将手中碎银扔了过去。

第二十一章 拓石在手,可印学问

    (前按:上一章结尾略作修改,但脉络不变,配合这章多了一点细节。)

    过了一会,有陈府家丁过来,正是陈觉,他是奉了陈迟之令,来督促陈止读书,说是筛选在即,不可轻忽。

    陈觉已不似原本热切,但面子上的功夫还是做的,毕恭毕敬,说了来意就要离开,却被陈止叫住。

    “今日写了几封书信,赚了些许银两,陈觉你来的正是时候,拿着这块碎银,去酒肆、饭庄叫几个好菜。”说着,他将手中碎银扔了过去。

    陈觉一脸意外和惊讶的表情,脑子一下子就乱了,接过那块银子,低头一看,如假包换。

    “真……真能赚钱?”

    顿时,他只觉得自己的常识世界有所崩塌,惊疑不定的看着陈止,心里念头翻江倒海,但还是本能的领了命。

    陈息倏地疾步走来,边走边对陈止道:“大哥,我也跟着去吧,陈觉毕竟不知道咱家的口味。”说着还一个劲的给陈止打眼色。

    陈止不禁失笑,知道这是陈息不放心银子被别人拿着,要跟着过去。

    要知道,在过去几年以来,陈止这位名义上的家中顶梁柱,不光没给家里赚一分钱,还不断的变卖家产,用来还赌债,一来一去,家底都要被掏空了。

    这算是陈息第一次亲眼看到陈止给家里增财,还是用的这么惊人的手段,展现出了过人的书法造诣,生生把过来找麻烦的人扭转了态度。

    在陈息看来,这已然具有一定的传奇色彩了,当然上心,更不放心。

    陈止看穿了少年的心思,也不说破,只是笑道:“既然如此,你便跟着去吧,遇事多听听陈觉的意见,他的见识总是有的。”

    “好的!”陈息顺势应了下来,松了口气。

    陈觉也如梦初醒,拱手道:“止少爷放心,小的定不负所托。”

    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陈止盘算了片刻,已然有了结论:“这个时间点,正是坊市巡查换防完毕,巡夜、更夫做着准备,不会闹出大事,考虑到此处的商业背景,以及聚集的人群,大致也就是乞丐、扒手的问题,有陈觉跟着,三弟不会有事。”

    承担下陈止的责任后,他很自然的将陈息看成真正的弟弟了,虽在感情上还有隔阂,但至少在认知上已经趋于稳定。

    此去也有些许危险,可陈止前世好歹也是军师、谋臣,推算一二的能耐还是有的,不然那些个涉及两军交战的计谋,如何制定的出来?

    默默的抱歉之后,陈止很快调整了心态,在心里呼唤签筒。

    熟悉的竹筒在心底浮现,就见竹筒正面的五行刻度格中,名望金液微微晃动,除了最满的一格之外,又有一格的底下出现了薄薄一层。

    “新得的名望金液的源头除了王希他们,还有那家佣农,一个是美名,一个是恶名,两项混合,色泽稍暗。坏名声虽然一样可以用,但效率低下,对副作用也有增幅,最好还是避免恶名的扩张……”

    这一格名望金液,本是陈止用来防止突发事件的,但无论什么时候抽取,百家签的随机特性不会改变,眼下是最适合的抽签环境,顺便还能研究一波,按照过去的经验,解签之后的产物,一般都不用立刻使用,可以留待以后。

    陈止稍微观察了五行刻度后,就果断的发出了抽签的命令。

    嗡!

    命令落下的瞬间,满满一格名望金液瞬间消散,几句呢喃低语在耳边划过,似乎有人求神祈祷,让陈止微微一愣,等他回过神来,手中已经握着一根竹签了。

    “怎么回事?”

    陈止的眉头皱起几分。

    “错觉?”

    旋即,他摇摇头。

    “应该不是错觉,就在名望金液消散的瞬间,耳边有音,过去可没碰到过。”

    想了一会,陈止没找到任何迹象,也无从探查,只能暂时放下。

    “签已抽出,副作用大概也已经发生了。”

    心里估算着时间,陈止来到门口,同时低头看向那根签,就见一个“墨”字下面“下下签”三个字格外清晰。

    “是墨家的签,墨家多为机关造物,先看看再说。”

    这次抽签,除了要得到百家奇物之外,陈止还试图掌握副作用的发作规律,作为一种特殊底牌加以利用。

    伴随“解签”命令的发出,竹签溃散,化作一件事物,有半个巴掌大小。

    陈止凝神细察,发现这是一块四四方方的石块,边缘光滑,明显为人工打磨,在石块的正中间雕刻者一个“拓”字。

    与此同时,一道话语传也入他了的脑海——

    “拓石映心,学问如渊。以此‘拓石’触及他人,默念一声,可拓印其人七成学识,加诸自身,沉淀底蕴。”

    “拓石?”陈止露出意外之色,“是前世没有抽到过得东西。按介绍所言,用这块拓石接触他人,默念拓石之名,就可以将目标人物七成的学识、知识复制下来,变成自己的东西,这功效也太惊人了!在下下签里面,居然能抽到这等事物?”

    不管是下下签,还是上上签,理论上都可以抽到各种奇物绝学,但几率却不一样,越是作用精妙的事物,在下下签中被抽到的几率就越低。

    这根墨家签,解出的这种拓石,在陈止看来效用惊人,只要运用得当,可以抵得上多年苦功。

    能将他人的学问记忆化作自身底蕴,对为学之人的帮助不言自明!

    “一般来说,涉及到学识的,多出自儒家签,这次却是通过墨家签实现的,那就涉及到一个操作的问题,拓印的目标肯定要选好,不能浪费在一般人身上,比如那陈韵,就算得到他的七成学识,又能有什么帮助?”

    想到这里,陈止已经明白过来,这块拓石为什么会在下下签中被解出。

    “大概就是不可确定性了,不知道能拓印到什么人,另一方面,这个时代有学识、有底蕴的人,一半乡品不低、地位较高,这样的人也不会轻易让我拿块石头贴过去。如果是前世,兵荒马乱的时候,就算得了知识,不会运用、无法融会贯通,也没有半点效用,还比不上一张阴阳家的避火符。但话虽如此,拓石的效果值得期待,是一张很好的底牌,要随身收好才行。”

    对这次抽签,陈止还是很满意的,拓石或许暂时用不上,但可以预见未来能派上不小的用处。

    “拓石的目标,应定位在一个学识丰富的人身上,不知道那贵静书院的院长,是否一个合适的人选,另外名望金液见底,得加快扬名的步伐了,最好找个稳定的名声渠道……”

    一边计划着未来的发展方向,陈止一边沿着街道走着,他自然不会忘了这次抽签的另外一个目的。

    离了书林斋,他很快就发现了两道在街角徘徊的身影,不是陈觉、陈息又是何人?

    这时的陈息没了刚才的兴奋,尽管离得还远,可陈止依旧捕捉到了彷徨和沮丧。

    “三弟,怎么了?”陈止不等走过去,就先扬声问了起来。

    陈息身子微微一抖,下意识的后退,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迎了过来,只是那头却始终低着,用很小的声音说着:“大哥,我……我对不起你,我把钱弄丢了。”

    “银子丢了?”陈止当然不会意外,反是放下了心,知道推算得没错,副作用的效果确实体现在那块银子上。

    边上,陈觉踌躇片刻,也上来道:“止少爷,这是我没有尽到职责……”

    陈息不等他说完,就道:“这事和陈觉没关系,是我让他将银子交给我保管,没想到、没想到……”

    说着说着,他语音哽咽,生怕长兄责罚,他的这位兄长过去可没给他多少好脸色

    陈止安抚道:“莫慌,你也见了我的本事,一块碎银而已,不算什么,你把事情说清楚。”他确实不把那块银子放在心上,真正关心的是副作用的表现形式。

    陈息镇定许多,小声道:“我一直将银子攥在手里,生怕丢了,但转过街角的时候被人一撞,手稍微一松,就被一个小贼摸去了,我、我记得他的模样,只要报官……”

    “人没受伤就好。”陈止拍了拍陈息的肩膀,放下心来,尽管料定副作用不会伤人,但只有尘埃落定时才可肯定,“报官倒是不用了,这点碎银,官府根本不会花功夫找来,走吧,回去吧,过两天再吃大餐。”

    他心里已经抵定,知道离了自己手中的银子,只要名义上还属于自己,就算是自己的东西,会被副作用缠上,这个特性非常重要。

    “可是,可是……”陈息的眼角却湿润了,“大哥你好不容赚一点钱,就这么没了……”

    好不容易赚一点钱,这可不像是夸我!

    陈止眼皮子微微一跳,跟着笑道:“放心,很快就会有人送钱过来了,要不要咱们打个赌?”

    “打赌?”陈息赶紧摇头,“大哥,你别赌了,你字写得那么好,为什么还要赌呢!”

    “好嘛,这小子对‘赌’字都有心里有阴影了。”陈止嘴角扯动了一下。

    好说歹说,陈止终于把陈息安抚下来,陈息又好奇的问起来:“大哥,你说过两天就有人来送钱,是谁呀?”

    “哈哈,”陈止笑了起来,“到时你就知道了。”

    陈息越发好奇,却也不再追问,看着自家兄长,心底有一股淡淡的崇拜之情浮现。

    旁边的陈觉则心思复杂,他不敢相信那荒唐规矩真能赚钱,而且这兄友弟恭的局面,也让他对陈止多有改观。

    “这陈止少爷到底是真荒唐,还是大智若愚?我……我是否误判了?”

    他纠结着是否要补救冷淡下来的关系,又怕对方将银子的事迁怒己身,踌躇片刻,陈觉还是下了个让自己后悔多日的决定——

    “先观望一阵子吧。”念落,恭维了陈止兄弟二人几句,旋即告辞离开。

    看着陈觉的背影,陈止则沉思起来。

    “签筒是个底牌,但也不能不充实自己,确实得学点东西。”

第二十二章 岂能只值五十钱?!

    陈府的白事终于还是过去了,这事在彭城县内影响不小,几天时间,周围几个县的大族都派人过来参加了葬礼。

    在这之后,陈迟也不得不辞去官职,在家丁忧,不过陈家多少有些根基,早就做好了安排,只等着小中正过来巡查时,顺势推出下一代的杰出子弟入官任职。

    另外,陈迟这一辈中的老幺陈远,靠着一些利益交换,依旧维持着胥吏的位置,整个陈家在彭城县的影响力并没有削减多少。

    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陈老太公的过世,对这个庞大家族的影响会一点一点的显露出来,但这都是后话,暂且不表。

    却说这次白事期间,发生了很多事,其中就有陈韵成诗、陈罗耍诈等等,但最被人瞩目的,还是那位灵堂服散、家中失火的荒唐少爷,有陈蠢之称的陈止了。

    那次之后,因为某人暗中串联,陈家分支联合起来给陈迟施压,让他拿办陈止,最终因为三老介入,陈迟妥协,选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暂时封堵分支之口。

    当然,大族的韵事,布衣百姓只当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没人会进一步深究,更没人无聊到去打探那位荒唐少爷的行踪,因此他们并不知道,这位少爷跑到丰阳街开了家店,帮人代写书信,同时温习所学,做着准备。

    不过,却也有些人将他的消息带回了家中。

    武原县,王家。

    武原县位于彭城郡东北边界,再往北就是东海郡,商贾往来也算频繁,县中也有一二大族,以王家为首。

    武原王家乃琅琊王氏的分支,背景深厚,在县城内外影响力很大,家中宿老王谦,更与琅琊本族有密切联系,还曾在外郡担任过官职,德高望重,就算武原王家的当代家主也不比他的权威,至于那小一辈的王家子弟,对这位叔祖父就更加尊敬了,都是绞尽脑汁、想尽办法的讨好。

    投其所好,自来是讨好的不二法门,对王谦也不例外,而这王谦兴趣广泛,自诩名士,对琴棋书画都有研究,无论是好曲、好局,亦或是好字、好画,都喜收藏,武原王家的子弟自然不会放过这些,时常进献些名书名画。

    此时,正有几人在王谦的独院中静坐于外廊等待,就在刚才,他们带来的四封书信,已被送进去给那位叔祖父过目了——

    这几位正是王希和他的三个小伙伴。

    不过,即便是四人中地位最高的王希,此刻都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在武原县的百姓看来,他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但在王家内部,只是个稍微受到重视的小辈,正因如此,抓住一点机会,王希就想往上爬,哪怕向自己瞧不起的陈止低头,也在所不惜。

    “你们说,叔祖父会怎么看那几封书信?”

    “书信上的字确实好,咱们回来后,可找人专门鉴赏了,哪个不夸赞?”

    “怕就怕那写字的人,不被叔祖父待见啊。”

    王希身后三人小声议论着,忐忑不安,毕竟这次献上的“好字”,不是出自名家,更不是先贤遗留,而是来自一个荒唐子,如果不是这字确实很好,又正巧碰上陈家白事,能顺理成章的拿出来,就算事后出了问题,也可以撇个干净,他们才不敢这么贸贸然的献上来。

    前面的王希不动声色的跪坐着,只是表情僵硬,额头不时留下冷汗,显然心中也是紧张的。

    “叔祖父会怎么看?如果出了问题,可以推脱说是听说了陈止的书法造诣,才请他写的家书,但也有可能因此难免恶了叔祖父,只是不这么做,我怎么和三哥他们比?”

    这是一次赌博,王希心里很清楚,若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会错,但他在家族中的成就也就是这样了,唯有突出奇招,才有破局的可能。

    奇招不常有,当有决断时。

    “如果叔祖父认可了这字,那我就掌握了先机,下一步就是……”

    嘎吱。

    这边还在想着,前面的门已被人拉开,一名青衣小厮走了出来,面红齿白,俊美异常。

    一见这人,王希等人都来了精神,纷纷招呼起来。

    这小厮不过一介书童,但跟在王谦身边,就算一般的王家子弟也不敢轻视他。

    “几位少爷客气了,老爷让你们进去说话呢。”

    王希等人一听,都松了口气,知道事情没朝糟糕的局面发展,互相对视之后,谢过了小书童,四人轻手轻脚的走进屋子。

    房里的摆设简单、淡雅,正中央摆放着一座小香炉,青烟袅袅。

    香炉后,一位老人席地而坐,宽衣博带,白须捶胸,正低头看着手上书信,不时点头。

    “叔祖父……”

    王希等人一进来,就恭恭敬敬的行礼,大气都不敢喘。

    “来了?”老人放下书信,抬起头,用略显昏黄的老眼扫视众人,微微一笑,“不要拘束,你们都是好孩子,知道老头子我喜欢的东西,特地去求那个陈……陈止,此子之事我也听说过,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啊,你们找他求字,怕是没少受到刁难吧。”

    “这……”几人脸上都有尴尬之色,他们哪里是受到了刁难,分明是去刁难人家,最后丢盔卸甲的说了声谢谢就回来了,但毕竟久经考验,尴尬之色一闪即逝,就听王希一脸正色的道:“能让叔祖父您高兴,我们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好,”王谦露出了欣慰笑容,“都是好孩子啊,这个陈止的字确实是好的,但有才华的人,往往恃才傲物,性子古怪,想来之前关于此子的传闻,应该是源自于此,和这样的人打交道,肯定是不容易的。”

    王希等人听到这里,都露出了笑容,知道这一赌是成了,有了成效,而王希想的更多——

    “能让叔祖父这么夸赞,可见陈止的字到了何等程度,至少让见多识广的叔祖父都很看重!”

    想到这,他突然意识到,那个还被众人看不起的荒唐子,未来成就恐怕会远超他人意料。

    “这岂非奇货可居?这个先手,我必须把握住啊!这几天把事情安排一下,就再去彭城,和陈止亲近亲近……”在这一刻,王希早将给陈韵的承诺忘到九霄云外了。

    王谦夸赞几人之后,没有多谈陈止,而是话起家常,又询问他们的功课学问,过了好一会,他露出了一点疲倦之色,王希等人察言观色,赶紧请安告辞。

    “都走了?”等几人离去,王谦强打精神,看着正在关门的小书童,问了起来。

    “走了,老爷还有什么吩咐?”小书童跟着王谦有一阵子了,早揣摩出他的喜好,知道这位爷有话要说。

    就见王谦一下子站起来,满脸焦急的道:“快快!去取二十两银子,再拿着好纸,着王川去彭城寻那陈止,把老夫上月所作那篇《明月赋》带去,请他誊写,一定要快!要赶在陈家反应过来之前!”此时此刻,他哪里还有半点长辈风度,先前一副风轻云淡的气度荡然无存。

    “小的知道了,只是为何这般着急?”小书童点点头,有些奇怪,“按几位小少爷的说法,那陈止不是开了家商肆,明码标价的代写书信,什么时候写都成啊,也用不了二十两银子啊。”

    “这等字,已然入品,岂能只值五十钱?五十钱就能写百个,那是侮辱啊!”王谦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万一传了出去,别的地方怎么看我们彭城郡?那要说我们暴敛天物,说不定就要编出什么成语来嘲笑咱们,这事也不是没发生过,也是王希等人不懂事,才只花了五十钱,丢人啊!但孩子一片孝心,我也不好驳斥。”

    这一番话,听得小书童暗暗咂舌,只觉这些文人名士的花花肠子就是多,跟着又问起来:“那为何要这么急?短时间内,消息也不至于传出去吧?”

    “当然急了,”王谦眼睛一瞪,“陈家出了这等人物,却放任他将墨宝外流,肯定不正常,八成是哪里堵塞了消息,等陈家反应过来,老夫八成得亲自上门去求了!哪比得上现在,拿了钱就能买!”

    小书童顿时哭笑不得。

    敢情您老也是想占便宜啊,和几个孙少爷有何不同?

第二十三章 不涨不足以平人心啊!

    “下雪了!下雪了!”

    一大清早,刚放好招牌,陈止就听到门外陈蔓欢快的声音,旋即又传来刘姨娘略显紧张的话语:“小蔓,不要顽皮,赶紧回去,你大兄已经开门了。”

    “哦,好的。”陈蔓乖巧的应下来,母女二人走进来,发丝上还带着点点晶莹,刘姨娘看向陈止的目光中带有一点敬畏,可陈蔓在经过自家兄长的身边时,则轻松很多。

    陈家的白事过去了两天,众事重回正轨,陈止这一家就像是被遗忘了一样,安静的在这片闹市中生活。

    “上去先把早饭吃了。”嘱咐了陈蔓一番,陈止又看到了从门外走来的陈辅,这位陈家忠仆满眼血丝,似乎一夜未睡。

    陈止就端着准备好的热汤走了过去,口中问道:“回来了,事情都说好了么?”

    陈辅接过汤碗,双手捧着焐了焐手,说道:“照少爷您的说法,都跟几家赌坊的掌柜说好了,时间宽限了到了一个月,两个月实在是说不来。”

    “一个月就足够了,我之前让你咬定两个月,主要是为了方便谈判,给他们一个讨价还价的空间,”陈止点点头,对这个结果表示满意,“赌债的总数,有个定数了么?”

    “有了,”陈辅从怀中掏出一张单子,“按少爷您写的这算学之法,那些个账房先生都算好了,反复几次,连本带利一共十二两银子,另外还有若干物件,说是您过去许的,还压在当铺,您看看是不是有错漏,又或刻意算错。”说完,他吹了吹热汤,然后小心的喝了一口。

    当铺与佛院有关,随着佛教信仰的传播,在中华大地逐步出现,彭城郡也不例外,但寻常百姓尚不敢沾,光顾的多为世家子弟。

    “十二两的赌债?”陈止接过来一看,过了一会点了点头,“问题不大,几处细节他们挖了陷阱,前后加起来,多算了一两出头。”

    “这群狗才!”陈辅登时气愤起来,把汤碗往旁边一放,“我这就去找他们理论!”

    “不着急,辅叔,你忙了一夜,先歇歇,这个事他们跑不了,”陈止却不以为意,“而且,不管是十二两、还是十一两,对咱们来说都不是小数目,但如果能赚到十一两,那十二两也不是多大问题,这点误差我能承受,不过却不能让人蒙蔽。”

    “对,对,是这个理。”陈辅点头同意,跟着又露出担忧之色,“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赚够这些钱,一个月的时间太紧了,况且少爷您还要温习学问,准备书院的筛选。”

    “磨刀不误砍柴工,不碍事。”陈止摇摇头,“另外,当初宅院着火的时候,是谁给那些债主报的信,问出来了么?”

    “他们也不清楚,说是突然有人在外面叫喊,我照着您的法子,在老宅废墟处找了找痕迹,也带了几根断木过来,都放在门口了,对了,老仆又问了些街坊,说是走水前,有个似府中下人的在周围徘徊,”陈辅摇摇头,神色凝重,“少爷,那传信的人是否就是纵火之人?有没有可能是赌坊的人干的?”

    陈止笑道:“还不能下定论,我让你去联络赌坊债主,就是要让局面动起来,只要一动,对方再有动作,就会留下更多的痕迹,另外关于那个府中仆从,这样,我等会教你个说法,你去府中和人交谈,交谈的人越多越好,就找仆从、丫鬟,把他们说的话记下大概,我差不多就能确定了。”

    陈辅心中一动:“少爷,有眉目了?”

    “我过去招惹的人可不少,里面每一个都有可能纵火……”

    陈止正说着,身后传来脚步声,就见一脸惭愧的陈息走过来,神情沮丧。

    自王希等人离去,就再也没有生意上门,偶尔有好奇者,多数只是进来询问两句,知道了个大概,就一脸不可思议的离开了,随后这街上居然流传起书林斋的传闻,但终究不是好话。

    有鉴于此,陈息也越发自责。

    “三弟,打起精神来,那事不怪你,怪我,”陈止摇摇头,安抚三弟,“再说,这才几天,如果我所料不差,这两天咱们这就该热闹起来了。”陈止自是将责任全部都揽了过来。

    “大哥,你说要有人过来送银子了,到底是谁?”刚刚洗漱完毕的陈停也走了过来,边走边问,“天气越发寒冷,已经开始落雪了,不管什么活计都不好做,谁会挑这个时候送钱?”

    几人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在书林斋的门外,那张“代写书信,童叟无欺”的招牌跟前,正站着一名身披大氅的中年男子。

    这男子约莫三十多岁,国字脸、胡子经过精心修剪,一双眼睛正惊疑不定的盯着招牌,不时朝屋里窥视。

    街角,冒着风雪、背着简易桌椅的崔石,正小心的将东西放下,朝着双手哈出了一口热气,然后使劲的搓动,双眼已习惯性的朝书林斋看了过去。

    “今天这店还是无人问津吧,那日的几人果然是特地过来捧场的……”念头还未落下,就崔石就有些意外的看着那名中年男子,眼底闪过一点疑惑,“这人看着有些眼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在哪呢?话说回来,他停在招牌跟前,大概也惊讶于那八个字的造诣吧。”

    这样的一幕,崔石这些天见过不少,并没有放在心上,可等那男子踌躇片刻,迈步走入书林斋,他又在意起来。

    “估计很快就会出来了,这两天也见过不少次了。”

    ………………

    “请问,门外的招牌,出自哪位名家之手?”男子走进书林斋,打量屋中,见了陈止的装扮和气度,就知道是管事的人,于是拱手询问。

    “不才,正是在下所写。”陈止循声看去,见来者神色沉稳,浑身上下有浓郁的书卷气,衣着看似平凡,实际考究,用料非凡,知道是真正顺着鱼饵上钩的鱼儿。

    “是阁下的墨宝?”中年男子惊讶起来,但他修养不错,所以表情并不剧烈,只在眉宇间能看出狐疑,显是将信将疑。

    陈止知道如何打消这点疑心,笑道:“若是不信,只需符合我这店中规矩,就可代写一封书信。”

    男子压下心中疑虑,问道:“不知是什么样的规矩?”

    “第一,百字以内,五十钱一封信,第二,就是自备楮皮纸,当然,若是没有,本店也可提供,但价格另算。”

    “这规矩乍听之下似乎苛刻,但若阁下真有这等书法造诣,那也不算什么,”男子长舒一口气,笑了起来,“实不相瞒,在下还是有些不信的,但阁下能说出这等规矩,想必是不怕的,那就请替在下写上一封吧。”

    “好,二弟、三弟,笔墨纸砚。”陈止也笑了起来,觉得还是和明白人说话省力。

    ………………

    “怎么进去了这么长时间?”

    风雪之中,崔石找了一处屋檐底下铺开摊子,等着生意上门,同时留意着书林斋的动静,见那人进去之后许久也不出来,顿时疑惑起来,平常也有人入店,但往往很快就会离开。

    “那人着实眼熟,我绝对在见过,到底是谁?”

    正当崔石冥思苦想之际,却见那中年男子一脸激动的从书林斋走出,手里还捧着一张纸,如获至宝。

    “嗯?这……这一幕看着有点眼熟啊。”崔石瞪大眼睛,想到几天前几位世家子的样子,“真让陈家的荒唐少爷写信了?还有愿意花冤枉钱的?或者,又是来捧场的?”

    崔石想着,就见那男子看着漫天飞雪皱起眉头,然后将披着的大氅褪了下来,小心翼翼的将那张纸包好,这才一头扎进雪地。

    “这闹得是哪一出?大氅都脱了,不给自己挡雪,用来包着纸?这得宝贝到什么程度?难道真是书法大家之作?大家藏在那店中,还是说真就是那荒唐子……”崔石正想着,男子已快步从他摊前走过,这下两人离得够近,崔石看得真切,忽然灵光一闪。

    “左馆主?”

    “咦?”男子微微驻足,转头看过来,“你认得我?”

    “真是您老人家?!在下崔石,两年前有幸去过临淄,见过馆主。”崔石的脸涨得通红,因为他终于想到此人身份了,临淄左家的子弟,那位引得洛阳纸贵的左思先生之后!

    激动过后,崔石宛如追星族一般询问起来:“未知馆主何故来我彭城?”

    “内子娘家在此,过来省亲。”左馆主当然不会记得崔石这样的小角色,但还是礼貌的回应,说了两句就急欲离开,崔石也有眼色,并不拖延,只说有空要去拜访,只是心里却嘀咕起来。

    “莫非陈止和这位左渊左馆主还有交情?连左馆主都给他捧场……”

    但不等他想清楚,走出去没几步的左馆主又折返回来,直往书林斋。

    “馆主,可是忘了什么东西?不如在下帮您取来?”

    “不是,不是,”左渊摆摆手,然后急切说道,“我去劝劝那位陈公子,这价钱太低了,区区五十钱,太低了,太低了!得涨价!不涨不足以平人心啊!”

第二十四章 尽在掌握

    “劝……劝他涨价?”

    崔石目瞪口呆,等那左馆主重回书林斋,他都回不过神来。

    “我是不是听错了?五十钱写一封书信,简直就是天价,结果左馆主还嫌不够,主动过去让那陈止提价?”

    过了好一会,他才摇摇头,根本就无法理解。

    “就算那惊人的书法,真出自陈止之手,这样的书信真值五十钱,或者更多?”

    每日奔波于生计,用一支笔、无数字赚取微薄利润的崔石,怎么都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愿意一掷千金,去买他看起来完全不需要的东西。

    这实是源自社会地位和消费观念的差异,当一些人只能勉强满足生活必需品的时候,自然无法理解那些愿意为非必需品、乃至奢侈品花费金钱的人。

    但真正促成社会发展的,却不是奢侈品。

    古今中外,概莫能免。

    “真是对不住,身上只有这么一点银子了,请先生不要责怪。”

    书林斋中,陈停一干人等同样目瞪口呆的看着去而复返的左渊,看他朝着陈止不住的道歉,几疑身在梦中。

    到底谁在卖?谁在买?

    “无妨,心意到了就好。”陈止也不客气,将银子收好,又安慰起满心惭愧的左渊。

    “唉,还有一事想要劝告先生,”左渊踌躇片刻,还是开口道,“五十钱百字,这个价太低了,还望先生能将涨一些价格,其实若是先生有什么难处,可以开口,左某不才,倒也认识些人……”

    “我这也是一时兴起,”陈止摇摇头,回绝了这个提议,“左先生先请回吧。”

    “既如此,那左某就告辞了,真是惭愧,惭愧。”左渊意识到不该交浅言深,他也不是喜欢纠缠的人,告辞之后,一边摇头一边离去。

    “这人去而复返,是来求大哥涨价的?”陈息愣愣的看着,半晌吐出这么一句,和其他人对视着,最后一家人的目光落在了陈止身上,却见到后者却皱起了眉头,看着手中银子正在叹息摇头。

    “这不是什么好现象啊,商品经济繁荣、消费市场旺盛,货币加速流通,固然有利于封建王朝的经济,但奢侈品的价值虚高,往往意味着社会风气的转变,意味着统治精英和大众的脱节,意味着贫富差距,而在封建经济中,往往还涉及到土地兼并,忧患实多。”

    书林斋中,陈止感慨着,手上还掂着五两银子,一脸忧国忧民的模样。

    这银子是那位左渊左馆主回转过来,翻遍全身上下,好不容易才凑出的,一股脑都给了陈止,就这样左渊还满脸羞惭,觉得自己占了便宜,陈止吃了大亏,若不是陈止好生安慰,恐怕都不情愿离开。

    结果左馆主一走,陈止就看着银子,摇摇头,叹叹气,满脸的忧虑。

    这一幕落在陈辅、陈停等人的眼中,却让他们眼皮子直跳,觉得胃疼。

    你这赚得盆满钵满的,却又一脸哀叹,仿佛根本不想赚这个钱,更不要说,那掏钱的人还一脸愧疚,生恐给钱给少,好说歹说、就差求你涨价了,让别人看到了,怎么想?

    “大兄,赚钱有什么不好?怎么你还不高兴啊。”还是陈息直接,问出了心里的话。

    另一边,陈辅看着桌上的那份赌债文书,又看了看陈止手里的五两银子,一时之间有种如坠梦中的感觉。

    “这就赚了五两银子?”

    想到自己刚才还忧虑十二两赌债数额庞大,对几个赌坊帐房的小伎俩满心愤怒,对大少爷轻描淡写的态度困惑,结果一顿饭的功夫都没有,将近一半的赌债就已到手了,回想那位左馆主的模样,怕是还没给够,身上要是有更多钱的话,肯定还要继续给的。

    “怪不得那么多人想读书,还是读书赚钱啊!”

    这一瞬间,陈辅就觉得自己找到了那些人求学的真谛。

    “好了,也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不用大惊小怪的,”迎着家人们震惊的目光,陈止微微一笑,“该干什么干什么,晚上吃顿好的,”说着,他看了陈息一眼,眨眨眼,“怎么样,我说有人要来送钱吧?”

    陈息一改几日以来的自责,摸了摸鼻子,笑了起来。

    而陈停也是浑身一松,彻底的放下心来。

    他的精神压力着实不小,虽说陈止看着像有了改观,可正所谓本性难移,终究让人无法放心,在这之前,陈止这一房的老大是陈止,可真正忧愁家中前途的,则是排名第二的陈停。

    这几日以来,家宅被毁,债主临门,加上前些日子陈止闯祸,陈停可谓劳心劳力,四处奔走,却收效甚微,心弦紧绷,直到这一刻,看着那块银子,他才真正放下心,更有一种卸下了身上重担的感觉。

    “以后这家,真正有顶梁柱了。”

    看着陈止淡然的笑容,陈停忍不住露出笑容。

    至于陈息、陈蔓,因为年龄的关系,只是单纯感到开心,觉得有了盼头。而那刘姨娘则对陈止更加敬畏起来,这一点从她的神色、目光中就能看得出来,越发谨慎起来,可眼中同样蕴含喜色。

    一家人因为各种原因欢笑,其乐融融,这种和谐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中午陈觉的到来。

    陈觉一来,注意到店里的气氛,心中有些疑惑,但打定主意先不远不近的观望,因此没有多问,他这次过来还是传达家主陈迟的命令的。

    “大伯让我去府里?所为何事?”陈止听了陈觉的来意,已经有了猜测,但还是问了一下。

    “这就不是小的能过问的了。”陈觉谨慎的回答。

    陈止点点头,交代了家人几句,就跟着陈觉上路了。

    到了陈府,又是熟悉的景象,沿途的仆从、丫鬟对陈止保持着礼数上的礼貌,没有躲避瘟神的样子了,但也不热切,隐隐还有些排斥。

    “府里又有关于我的传闻?”陈志一看,注意到众人神情,判断出大概局面,“有陈迟警告,没人主动找我的麻烦,只能用迂回战术,就像大将行军在外,小人谗言宫中,所以今天才会将我召来,能做出这种事的大概就是陈韵了。”

    陈止边走边想,思路逐渐理清。

    “按他的行事风格,指不定在哪里远望着我,想亲眼目睹自己的行动成果,可惜,又要让他失望了。”

    ………………

    “四哥真是料事如神,好似那武侯、陈侯一般运筹帷幄,七哥在外代写书信的事一捅上去,连大伯都无法忍耐了,立刻就叫他过来,肯定要好好训斥一番。”

    陈府后院的一座小阁楼上,正有两名男子站在窗前,其中年龄较小的那一个,一脸笑意的恭维着身边的人,这人名为陈玄,和陈止一个辈分,是陈家老六陈迂的二子,在陈止这一辈排行第十。

    站在陈玄边上的正是陈韵。

    从两人的位置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院子长廊中前行的陈止。

    陈韵冷冷一笑,露出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说道:“他做的事何等荒唐,把我陈府的脸都丢尽了,我只是略尽绵薄之力,匡扶家风。”

    陈玄笑道:“那我等就等着,看七哥会是什么下场吧。”

第二十五章 士坐书台前,有童侍于侧

    仿佛是为了印证陈韵的猜测,当陈止走进厅堂时,首先看到的就是陈迟那不快的脸色。

    上次,陈止家宅着火、债主临门,陈迟都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却将不快写在脸上,在仆从、丫鬟看来,这是陈止做得过了,惹怒了家主,可陈止却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陈家的体系略显混乱,已有家主消息闭塞的迹象了,所以反应略显迟缓,不过以陈迟这等身份地位,能对陈族之人能展露真意、真情,要么是心情急迫,要么就是将我当做亲近的子侄了,让我来看看,你是属于哪一个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陈止神色如常的见了礼,举止间衣袖飘荡。

    陈迟也不让他多等,直接挑明:“守一,你糊涂了!怎能随随便便给人写书信?五十钱一封,这是作践自己,更对不起你那一手好字!我陈家的墨宝,不是什么人都能得到的!若非这些天府中诸事繁杂,刚刚才接到消息,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如何荒唐的。”

    陈止不慌不忙的回道:“好叫大伯得知,小侄也是出于无奈,才会行此下策,别的我也不会,只能靠着一手字吃饭了,若是不准的话,小侄就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一家几口人还等着吃饭呢。”

    “别在这糊弄我了。”

    陈迟哭笑不得的看着陈止,你这潇洒模样叫出于无奈?

    “早猜到你要这么说了,和小时候比,是一点没变,这样吧,书林斋本是贩卖字画的,前些年天灾**不断,才不得不搁置下来,那些字画都还放在库房,等会我叫人都给你送去,再给你安排帐房和掌柜,帮你经营,你就老老实实的温习吧,店肆还算是你在经营,不影响赌约。”

    这出题的老师,就帮着一起作弊了?

    陈止有些意外,没想到搞到最后,主考官直接帮着做题了,还一本正经的说不犯规。

    实际上,陈迟这两天一有空就欣赏陈止所写那篇文章,越看越是欢喜,已将陈止的墨宝看成了陈家之宝,是未来维系人脉的底牌,并以此为凭和族中几个势力商量着,结果突然听到陈韵的通报,说是陈止在代写书信,五十钱就能写一幅字,哪里还能坐得住!

    “不是陈韵通报,我还不知道,你也真够胡闹的,代写书信岂是我辈所为?”陈迟给出了处置方案后也轻松许多,话里话外一副训斥子侄的味道。

    陈止低头受教,等陈迟说的差不多了,他才又说了一句:“当今年景,字画难卖,小侄若想还了赌债,免不了还要借助书法。”

    “我能帮你的有限,你年龄也不小了,有些事可以看着办,”陈迟沉吟片刻,有了决定,“这样吧,我再选一名先生过去,若是有人求字,就记录下来,也好让世人知晓。”

    好嘛,直接叫个人在旁边记录,这事干的一点都不低调。

    按着陈止本意,肯定不愿意这么高调,可陈迟一再表示亲善,总不好驳了面子,只好点头同意。

    这边定下来了,陈迟忽的话锋一转:“店肆的事说完了,该谈谈书院筛选的事了,有了帐房和掌柜,店肆也不需要你怎么操心了,就把全部的精力放到温习上吧,今天既然来了,就先去书阁看看,我前几日已经通知管事,给你备了个书童,省去你操心琐事。”

    “书童?”陈止点点头,明白陈迟的意思了,这是把自己当成陈家下一代的重点种子培养了,想来是他这些天各方疏通的成果之一。

    想通了这点,陈止也没有推辞的念头,因为书童在侧,可以省去很多麻烦,而他最不喜欢的就是麻烦,何乐而不为。

    敲定了这些,后面就是些没有营养的问询了,等结束了对话,陈止就告别了陈迟,直往书阁而去。

    他这一出来,就入了有心人的眼中。

    小楼之上,陈玄有些意外的道:“七哥好像一切如常,不像是受到了责罚,看着样子,是要去书阁?”

    “他在硬撑,不然的话,按他的品性,怎么可能去书阁?定是被大伯训斥后,又被强令去读书了。”陈韵也有些疑惑,却还坚持冷笑,维持自己运筹帷幄的形象,“看着吧,要不了多久,就能看到好戏了。”

    可惜,随后传来的几个消息,却让他的脸色阴沉起来,边上的陈玄更是一脸错愕,看向陈韵的目光有了变化。

    “这……这四哥算的不怎么准啊,那他怎么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与此同时,在陈府后院的一间偏房中,正有四名少年聚在一起,其中三人正安慰最后一人。

    “想开点,止少爷再怎么说也是位少爷,跟着他,多少都能长点眼界,方便咱们日后升迁。”

    “是啊,听说最近大老爷很看重陈止,说不定他要时来运转呢。”

    “放宽心,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也就是一两个月,等筛选过后,陈止被刷落了,你肯定能回来的。”

    四人都是十一二岁的模样,眉眼之间却有着和年龄不符的成熟之色,被其他三人不断劝慰的少年,更是眉头紧锁,愁容满面,仿佛将要面对人生抉择。

    事实上也是如此。

    这个少年名叫陈物,其他三人则为陈语、陈数、陈化,都是陈家的家生子,他的父亲,乃至祖父都是陈家的家丁、仆从。

    身处这个家族仆从体系中,奴籍与陈家相连,也有着一个内部的升迁体系,就像陈觉抓住机会就想利用一样,陈物这些少年家生子的职场生涯起步,往往和少爷、小姐们有关,其中书童又算是佼佼者。

    陈物和其他三人,都是被选出来,给少爷们准备的书童,这两天就要接连分出——毕竟是家势不比从前了,否则在那些少爷蒙学的时候,就会一一配上书童,哪里需要等到现在。

    陈家这次共有四人参加贵静筛选,除了陈止、陈韵外,还有大爷陈迟的小儿子陈倾,在陈止这一辈排行第九,以及陈迂的二儿子陈玄,排行第十。

    按管事的划分,要给陈止当书童的正是陈物,可这个差事在陈物看来,绝对是一个灾难,哪怕府里最近流传着陈止要翻身的传闻,可随着陈韵刻意放出的诸多消息、谣传,众人自是再次看轻了陈止。

    “跟着这样的主子,能有什么前途?”

    这就是陈物得知消息后的第一个想法。

    可惜,这一切都由不得他,其父在陈家不过是一普通花匠,如果不是陈物从小就表现出机灵和聪慧,他连成为书童的机会都没有,又怎么去挑挑拣拣?

    “他们三个人表面上安慰我,实际上肯定都松了一口气,”看着面前三个“好友”,陈物越发不甘,“不用伺候荒唐少爷,又减少了日后升迁的敌手,说不定正幸灾乐祸呢!我可就惨了!”

    想着想着,就有一名小丫鬟过来,通知陈物让他去书阁伺候自己的主子。

    陈物一听,浑身一抖。

    “止少爷果然是来了,八成是因为那件事,不知道被训斥成什么模样了。”其他三人相互间使了个眼色,都对陈物流露出可惜的表情,他们口中的那件事,自然就是陈止在市坊中代写书信的事了,此事在府中下人看来,是有辱门风的,肯定要被大肆批驳一番。

    “唉,没办法,我先走了。”陈物垂头丧气的说了一句,就跟着小丫鬟离开,走着走着他忍不住小声的询问起来:“这位姐姐,听说止少爷这次回来被大老爷训斥了,他现在心情如何?我过去不会挨骂吧?”

    这话问的颇有技巧,不着痕迹的询问了上位者的行为,不给人以下窥上的感觉,又在隐晦的探查新主子的品性,同时收集及时情报,还刻意示弱,博取同情心。

    那小丫鬟却没想这么多,只是面色古怪的道:“我等本以为老爷叫止少爷过来是训斥的,结果却好像是在称赞,又是给帐房,又是给掌柜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啥?”陈物一听,清醒的头脑登时一片浆糊,等他来到书阁,见到了自己今后要服侍的对象,这脑子里的疑惑又都化作叹息。

    这不是陈物第一次见到陈止,可过去最多远观,也会随旁人说些陈止的趣闻,哈哈一笑,但这次在感觉上却截然不同,照如今的规矩,从今往后,陈止就是自己立足的根基,三个小伙伴说筛选后就能离开的说法,根本就是在安慰人,除非陈止主动将他辞退,否则陈物很难摆脱,就算能离开,依旧会对他造成莫大影响。

    “这就是命啊。”

    带着某种认命一样的念头,陈物朝陈止走了过去,后者正席地而坐,翻看一书,格外入神。

    陈物眼尖,看到了封面上《商君书五篇》几个字,因是备选书童,所以他也旁听过蒙学,认些字。

    至少知道看书,还以为他根本不会来书阁呢。

    想着想着,到了陈止跟前,陈物艰难的叫出了两个字:“少……少爷。”

    按道理说,他该叫陈止老爷的,不过陈太公在世之时,几个儿子虽大体上分家了,可来往密切,因此“老爷”这称谓在陈府都是称呼陈迟那辈的,陈止这一辈还是以少爷、小姐称呼,不过随着陈老太公的去世,几子之间的联系逐渐稀薄,称呼自然会有变化,但这都是后话。

    “你是陈物吧,”放下手中的书,陈止回头笑了笑,“看上去挺机灵的,以后就要麻烦你了。”

    “少爷说哪里话。”陈物赶紧回两句客套话,倒也一副主仆欢颜的场面,不过陈物也在心里给陈止作总结,“看上去平易近人,和传闻中略有不同,但不能排除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希望以后少受点罪吧。”

    时间,就在陈止看书、陈物转念中缓缓流逝。

    另一边,书林斋那边则来了一位客人。

    这人家仆打扮,但披风裹身,行走间也有股风度,他顶着雪,在崔石惊异目光中,敲了本就敞开店门,用恭敬的声音问道:“请问陈止陈先生在吗,在下王川,有事求见。”

第二十六章 求而不得

    “我家兄长有事外出了,阁下进来等等吧。”

    陈停看着门外那人,察觉对方气度不凡,虽是下人打扮,却有股属于文人的气韵,让他不敢等闲视之。

    陈停也曾听过些许传闻,说是在一些冠族中,名士的仆从从小一同求学,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特殊的气度,轻易不能得罪。

    王川先是致谢,然后在门前招牌处驻足片刻,不住点头,最后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等他走进屋中,看到这空荡荡的大堂,以及那唯一桌椅,先是一愣,紧接着像是明白了什么,露出微笑。

    “看来这次老爷嘱托的事,可以顺利达成了,说不定还能省去几两银子。”

    这边正想着,陈息已经端上了茶水。

    “使不得,使不得……”王川起身迎过去,他跟王谦走南闯北,虽然身具奴籍,可宰相门房七品官,寻常士人见了他往往也很客气,可王川也分得清轻重,自己这次过来是求字的,那是怎么都不能嚣张的,得把姿态放得够低才行。

    这也是为了低调行事,王家老头不想搞得人尽皆知,平添变数,才让自己的心腹仆人过来,若是换成王家子弟,难免惹人怀疑。

    王川虽是仆人,但见识不凡,在刻意引导下,他与陈止的两个弟弟交谈甚欢,毕竟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不是寻常人可比的,陈停、陈息很快就升起了崇敬之念。

    看着两人的表情,王川更是认为此行的目的稳了,心中窃喜。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阵阵混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又有几个呵斥声随之传来——

    “小心点,弄坏了这些,你们可赔不起!”

    “你,说你呢,怎么搬的?这幅画值多少钱,你知道么?”

    “慢点!慢点!说你呢!停下!”

    ……

    伴随着一连串的责问声,陈停等人的心神都被牵引过去。

    “先生稍待,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告了声罪,陈停起身走去,循着声音看过去,入目的是一名掌柜打扮的男子,正带着七八名壮汉,从装满了箱子的驴车上搬运东西。

    “这是?”陈停一脸疑惑,旋即看到了掌柜打扮之人的面孔,有了印象,“吴掌柜?怎么是你?”他记得此人是陈家一处米店的掌柜。

    “哟,停少爷,把您惊动了,真是对不住啊,”吴掌柜一听声音,放下手中的活,迎了上来,“还请少爷稍等,等咱们将这东西都搬好了在给您回报,都是值钱的物件,马虎不得。”

    “这些东西……是字画?”陈停看着那大箱小箱,以及几根明显是字轴盒子的物件,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对,都是字画,今后就放在咱书林斋,”吴掌柜一边指挥,一边转头陪着笑脸,略显富态的额头上有几滴汗水流下,“这只是第一批,明天还有一批要过来。”

    “这是要干什么?放在书林斋做什么?”陈停心有猜测,却无法确定。

    吴掌柜指挥着一名汉子,将最后一口箱子从车上搬下来,一边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一边笑呵呵的回道:“大老爷吩咐了,今后书林斋还卖字画,止少爷可不能再随便给人写书信了。”

    “不妙!”陈停还摸不着头脑,驻足门边看热闹的王川就暗道不妙,他从这话中听出了一种可能,“陈家还是反应过来了,要限制墨宝流传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王川就知道事情麻烦起来,正巧那吴掌柜也看到了王川,见其人衣冠楚楚,虽是仆从打扮,却有文人气质,但自己从没在陈家见过此人,更没有多少印象——

    这吴掌柜掌管陈家一处产业,三教九流都有接触,对彭城县城的人不能说都认识,但稍微有点头脸的肯定有印象,尤其是王川这种气度不凡的,更不可能没有印象,因此迅速做出了基本判断,随即想到自己过来前,陈迟老爷特地叫他过去,交代的几件事,登时计上心来。

    “莫非,这人是想来占东家便宜的?”

    陈止的字好到什么程度,吴掌柜并不关心,但是自己将来要在书林斋坐镇,那陈止就是他的东家,在他看来,东家的资本、本事,都是赚钱的买卖,哪能随便让别人占便宜?

    况且,这次陈迟安排的颇为紧急,昨天接到消息,今早就召陈止过去,然后便安排吴掌柜来此,一来一回,可见急切,从侧面烘托出对墨宝的重视,吴掌柜怎么能等闲视之?

    他笑呵呵的来到王川跟前,貌似随意的询问起来:“这位是?”

    “哦,这位王先生,是来找我大哥的。”陈息从门里出来,他也认得这位吴掌柜,很好奇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还带着大小箱子。

    “姓王?”吴掌柜心中一动,想到大老爷陈迟交代的要注意王家的人,越发肯定了,“失敬失敬,不知兄台跟武原王家有何渊源?”

    王川听到这满脸无奈,但身为下仆却不敢否认,只得拱手道:“正是在下主家。”

    “哦?原来是王家人,那王兄此来的目的,我已经知晓,还是请回吧,我家止少爷的墨宝,可不是轻易就能得到的。”说着,吴掌柜看到了陈停、陈息疑惑的目光,把头一转,解释起来:“两位少爷明鉴,我是奉了家主老爷的命令,从今往后要在咱们书林斋做个掌柜,书林斋依旧还是贩卖字画,以后还要请两位少爷多多照顾才行。”

    “来书林斋当掌柜、卖字画?”陈停两人本来不解吴掌柜对待王川的态度,正要询问,却被这个突来的消息惊住了,脑子里一片混乱,顾不上深究了。

    吴掌柜又转过头来,脸上笑容收敛,对王川淡淡说道:“兄台还请自便。”

    王川眯起眼睛,心里泛起怒意,他很久没被人这么不客气对待了,哪怕吴掌柜只是公事公办的样子,也让王川有种被冒犯的感觉,但他没有立刻发作。

    “有道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这吴掌柜摆明了狐假虎威,如果不是有书法大家在后,这种小人我岂能容他?但如今正主不在,说再多也没用,反而要恶了他们,留下坏印象,不如等陈止先生回来,我再上门,直接求他,相信王家这点面子他还是会给的。”

    想着想着,王川干脆冲陈停、陈息拱手拜别,看也不看吴掌柜,就这么扬长而去。

    “真个嚣张,也不知此人在王家什么身份地位,家仆之流,也敢摆谱!等止少爷回来,我定要好好告诫一番!”吴掌柜心中也是不喜,“还有,这事儿得赶紧告诉大老爷,不能轻忽。”

    心里想着,吴掌柜又和一头雾水的陈家兄弟攀谈起来,将陈迟的决定告知两人后,指挥着几个汉子将书画搬到屋子里,忙碌着布置起来。

    这些箱子里不光装着书画,还有些物架、工具,是用来摆放画轴、悬挂字轴的。

    等忙碌完了,整个书林斋焕然一新,大厅依旧空挡,但四周摆满了字画,行楷章草、虫鸟山水,隐隐有墨香萦绕,看得陈息连连称赞,欢快奔走。

    吴掌柜打发几名汉子回去复命,便将陈停、陈息拉到角落,小心嘱咐起来:“东家的墨宝珍贵无比,不能随意外流,两位少爷万万小心,不要再中了别人的计,过两天还有帐房要来,先给二位通报一声。”他一副掏心掏肺的样子,隐隐将自己当成了陈氏兄弟的心腹了。

    另一边,王川离了书林斋后却没有走远,兜兜绕绕,心中盘算着。

    “也不知道陈止先生何时能回来,最好找个人打听一下。”

    想着想着,他来到一处街角,看到有个代写书信的在街角摆摊,心中一动,走了过去。

第二十七章 恩威反掌,晴雨由心

    “客官可是要代写书信?我这可比那家店要便宜多了,绝对童叟无欺!”

    眼看着刚才走进书林斋的那人,朝着自己走来,崔石莫名的紧张起来,他下意识的站起身来,恭敬的说着,显是被对方的气度所摄。

    尽管崔石也很清楚,有这种气度的人,肯定是不需要旁人代写书信。

    “额,”王川显得有些尴尬,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几钱,递了过去,“有劳这位兄台了,我不是让你代写书信的,我看你在这也该有些年头了,对书林斋想必十分了解,不知那位陈止陈少爷,一般都是什么时候在店中?”

    崔石看了一眼手里的七枚大钱,吞了一口口水。

    他一封书信才五钱,现在人家找他打听陈止的行踪就给了七钱,比直接动笔赚得还多,让这位代写先生的内心很是震动。

    这钱他当然不会不收,可对陈止的行踪,说实话,崔石并不能准确把握,但他早就养成了时刻关注书林斋的习惯,所以也知道一点关键。

    “陈家少爷白天常往陈府,晚上多数会回来,他现在就住在这家店肆。”

    这个答案让王川有些意外。

    “住在店肆?这可不怎么体面,莫非有什么隐情?”王川留心起来,觉得或许是可以利用的地方。

    “听说是因为赌债,详细的我也不太清楚。”崔石不敢将话说得太满,生怕到手的钱财飞走了,同时将那七枚大钱攥得死死的,一刻也不愿意松手。

    王川见势轻笑,也不说破,谢过之后就离开了,准备晚上再来拜访。

    可惜,今夜陈止却没有回来,陈府派了人通知书林斋上下,说是陈止在书阁看书入迷,今日就在府中过夜了。

    就这样,王川的打算没能如愿,但他却用一夜的时间,通过王家在彭城县的产业,大致搞清了陈止碰上的麻烦。

    “没想到还真有几分名士风范、不羁之念,这十二两的赌债数目也不算多,对陈家而言更不是问题,但之前帮他还过不少了,大概才是问题所在,因此这才将其人打发到这里,”分析着消息,王川沉吟起来,“之前的赌债,这位陈止少爷是靠着变卖家中物件,勉强还上的,从没见他向外出售墨宝,莫非是因为开了店肆,才生出这样的念头?那也是幸事,否则等他潜心几年,再一鸣惊人,墨宝怕是更难求。”

    考虑来,考虑去,王川还是认为不能自作主张的将赌债还了。

    “有才华的人一般性子古怪,就像青州那位书痴,据说读书万卷,却家徒四壁,有人资助他,反而激怒其人,最后不欢而散,焉知这陈止少爷不是放浪形骸、体验人生之辈?稳妥起见,还是先等等,见了正主再说。”

    带着这个想法,王川上午就来到丰阳街,选了离书林斋不远的茶肆,一边品茶,一边等待。

    不过陈止没有等到,午时却见了位熟人走进书林斋。

    “左馆主?”看着左渊的身影,王川眉头紧皱,“他怎会在这?这下更麻烦了,连左馆主都知道了的话,很快就会传扬开去了,我须得抓紧时间了,不过有那个惹人嫌的掌柜在,怕是左馆主也讨不得好。”想到这,他又露出了看热闹的神色,显是对吴掌柜很是厌恶。

    果不其然,他很快就看到左渊一脸不快的从书林斋走出,然后原路返回,这让王川松了一口气,至少少了个竞争对手,可旋即他面色微变,因为看到左渊走出几步后,猛然调头回来,从怀中掏出几枚大钱,给了街角那个代写先生。

    ………………

    愣愣的看着手里的七枚大钱,崔石一时之间还未回过神来,却还是按着询问,将陈止的一些信息通报给左渊,和昨天告诉王川的差不多。

    等左渊一脸满意的离开,崔石又看了眼七枚大钱,居然抬起手,狠狠的给了自己一巴掌。

    “哎呦!”

    痛呼中,崔石一个激灵,赶紧将钱装好,这才叹息一声。

    “居然不是梦中,给人说几句陈家公子的消息,比代写书信还要划算,这些世家之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想着想着,他又朝书林斋看了过去,情绪复杂,可已不敢将陈止看做荒唐少爷了。

    “八成又是个奇人奇事,我能搀和一点,说不定也是个善缘,找个机会是不是得去攀攀交情?毕竟离得这么近,陈书林斋招牌上那八个字,估计还是得自我这里……”

    忽的,崔石又想到一事,神色又变。

    “不妙,昨日我告诉那人,说是陈家少爷每晚都会回来,但他昨夜偏偏未归,那人八成要追究于我,这到手的钱财指不定又要飞了,不行,我还是赶紧避一避吧。”

    这么想着,他摊位也不摆了,收拾了一番,匆忙离开。

    他却不知道,在自己离开之后,不过一个多时辰,陈止就和新得的小书童施施然归来。

    “法家的学问还挺有意思,法、术、势各有妙用,我前世也得过法家之签,不乏涉及到三者的,却都不求甚解,一味只是借用其能,错过了很多深究机会,此生若是再得法家签,当相互比对,好生研习才行。”

    走进书林斋的时候,陈止还回味着书中内容,随后就见一脸笑容的吴掌柜迎了过来。

    “东家来了,吴常见过东家。”吴掌柜正儿八经的行了礼。

    陈止笑道:“吴掌柜是吧,先前府中你我已经见过了,但长辈在场,不好多谈,今后还要多多依仗掌柜你。”

    “哪里,东家说笑了,”吴掌柜咧嘴笑了起来,听了陈止的话,他觉得这个少爷似乎城府不深,自己或许能借机揽权,于是念头一转就道,“有件事,东家还是稍稍注意的好,就说这两天过来求字的人,都是不怀好意,想占咱陈家的便宜,东家切不可让这等人如愿。”

    “哦?有人上门?”陈止眉头一挑,转头看向陈辅,后者会意,就上前将王川、左渊来访的事情说了一遍。

    吴掌柜在旁边笑道:“东家不用担心,我已将消息通知了大老爷……”

    “派人去府里通知过了?”陈止听完之后,淡淡说着。

    “对。”吴掌柜却没有注意到陈止的语气变化,正待再说,却被陈止摆摆手止住。

    “东家?”吴掌柜终于注意到情况不对了。

    “吴常,”陈止直呼其名,声音带有一股说不清的威严,“我知道你的想法,也不反对你适当的自作主张,只是有一点你必须清楚,真正能做主的人是我,什么人能见,什么事能做,要由我来决定,不管是你,还是陈府,都无权替我做决定,明白了么?”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语气也很平淡,偏偏这话一说,整个大堂陷入寂静,陈停也好、陈辅也罢,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觉得眼前的陈止和从前相比无比陌生,有一种莫名威严,整个大堂的气氛凝重起来,阴云密布。

    至于首当其冲的吴掌柜,更是满头冷汗,有心要辩驳一番,可被陈止的目光一看,后背陡然一寒,竟是什么都不敢多言,只是点头称是。

    “明白就好,”陈止倏地露出笑容,“以后书林斋还有劳你打理,我把话说在前面,彼此都清楚底线,以后才好相见,省得节外生枝。”

    他这一笑,仿佛严冬过去,初春到来,雨过天晴,凝重的气氛陡然消散。

    “是,是,还是东家想的周到。”吴掌柜不知不觉中已经汗透衣衫,知道这新东家根本不是传闻中的纨绔子弟,怕是个不简单的人物,不敢再起念头。

    陈止点点头,又叫了陈辅,到了内屋询问起来。

    “和陈府的人交谈的如何?可有什么发现?”

    陈辅就道:“我按少爷的法子问了陈府仆从,他们都说最近没什么异常,也都说了最近和什么人说过话,并不见多少异样。”

    陈止点点头,跟着又问道:“把他们的话,大致说一说……”

    陈辅自然急不得每个人的详细话语,但大致内容却可复述,等他说完,陈止轻敲桌面,末了笑道:“这徐方最近很活跃,和每个人都有交情,他是陈韵府上的仆从,却和陈府上下打得火热,时常嘘寒问暖,当真有意思。”

    “此人有问题么?”陈辅神情一紧,“我听说此人很是风流,和府中几名丫鬟有染,但先前老太公很是赞赏他,因此无人找他麻烦,莫非他竟恃宠而骄,不知上下尊卑了?”

    “问题应该是有的,”陈止笑了起来,跟着话锋一转,“对了,这两天还要麻烦辅叔,要去查一查,我那大债主名下,有没有什么庄子、楼阁,是木质结构为主、夜间灯火通明的地方。”

    “大债主?说的是那赌档商贾白青?”陈辅一听,就应了此令,但脸上还有疑惑,不止此举所谓何来。

    缺人手啊!

    看着面前的陈辅,陈止不由暗叹,这探查来去,都只能麻烦这名老仆。

    咚咚咚。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请问,陈止先生在吗?在下王川,求见先生。”

第二十八章 先生千万不要嫌少

    “请进。”

    陈止走出内室,请了门外的王川进来。

    “早就听闻先生大名,日前也曾拜访,但直到今日方才得见,”王川一进来,就不停的给陈止戴高帽,“今日一见,才知道闻名不如见面,先生风采照人啊。”

    这样奉承的话,如果从其他人嘴中说出来,难免给人一种献媚的感觉,可王川却说得不卑不亢,一副真诚模样,连带着屋子里的几人都暗暗点头,觉得说的不错,可转念一想,联想到陈止过去的名声,他们顿时醒悟过来。

    “这个人高啊,这等拍马屁的水平,我是拍马也赶不上啊。”连吴掌柜都不得不暗自佩服起来,他很清楚这一手奉承本事,想要炼成可不容易。

    唯有陈止笑了笑,摇摇头道:“阁下不要奉承我了,我的名声如何,这两日你也该知道的差不多了,你的来意我也清楚了,也不用啰嗦了,说一说你的条件吧。”

    陈止单刀直入的挑明了目的,让王川有些不太习惯,整个谈话的节奏一下就被打乱了,他还没来得及营造出一个名士交谈的氛围,就隐隐被陈止牵到了主动权。

    这也是陈止前世的习惯在起作用,作为军师,无论是深入敌阵,还是接见使者,都要通过言语和对方交锋,要试着掌握主动,直接挑明目的就是一个诀窍。

    很显然,在太平之世成长的王川,这方面的经验不多,好在他到底也有眼界,很快平静下来,拱手作礼,郑重其事的道:“好叫先生得知,我家老爷自得了先生墨宝,很是喜欢,就遣我过来,想请先生誊写一篇,这是我家老爷的名帖。”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双手递了过去。

    陈止接过来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王谦这两个字。

    “原来是清湖先生。”

    王谦归乡之后,自号“清湖老人”。

    清湖在武原县城外,为王家庄园里的小湖,由于王谦在彭城郡名声极大,士族之人就都以清湖先生称之。

    “清湖先生?”

    陈辅等人也是一惊,然后露出了惊讶和惊喜的表情。

    那吴掌柜更是长大了嘴巴,上一次王川可没有表明身份,只以为是王家仆人,没想到是跟着清湖先生的!

    “居然是清湖先生派来的人,连清湖先生都知道我哥的名声了?”陈息更是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充满了憧憬之色,显然那位清湖先生是他心中的偶像。

    但最意外的,还是那位新任小书童,就见陈物一脸震惊,心中将信将疑。

    “清湖先生?这……这该不是找人作伪吧,可这是演给谁人看的?难道是真的?清湖先生派人来找这荒唐少爷求墨宝?我怕不是听错了吧?”

    他这个年纪的人,对这种名士最为佩服,可谓如雷贯耳,也曾幻想自己能与之发生交集,但怎么都没有料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和那位清湖老人发生接触。

    对众人的反应,王川颇为满意,这无疑能增加他此行的胜算,只是当目光回到陈止脸上,看到的却是一张沉稳、冷静的面容,他顿时也清醒过来。

    “这陈止确实不简单!”

    想着想着,他主动说道:“我家老爷知道墨宝不能轻易流传,出于对陈先生的尊重,略备薄礼,还请稍后。”说着,他转身冲门外使了个颜色,门外站着个看上去很机灵的少年点了点头,然后拔腿就跑。

    这是回去报信,让人将准备好的银子、物件带过来。

    做完这些,王川心里却有些忐忑起来,他很清楚,正常情况下,若有人过来求字,至少得亲自上门,但自家老爷却派出自己,本意是要赶在陈家反应过来之前用金钱购买,这种行为,严格说起来是有些不地道的。

    不过,考虑到清湖先生的年龄、地位,他亲自过来的话,影响就太大了,连陈太公去世,王谦都没有亲自过来,毕竟论地位,那陈太公比王谦要差不少,两人关系也一般,点头之交而已。

    若是祖父过世没有过来,却亲自来找孙子求字,传扬出去,不仅王谦名声受损,陈止也要受人非议,里面的条条道道十分复杂,王川怕陈止想不通,万一责怪起来,误了自己的事就糟了,正估摸着不着痕迹的提醒。

    陈止却通情达理,不在这方面纠缠,反而抽这个空挡,和王川交谈起来,很快就谈起了法家学问。

    几句话过后,王川再次对陈止改观。

    “本以为这陈止有一手好字,但行事放浪形骸,不拘俗理,没想到他不卑不亢,颇有气度,对法家学问也有研究,还真是不能轻信传闻。”

    带着这样的心思,两人交换了法家学问心得。

    这和与三老交谈的时候不同,陈止没读心之能,但一天一夜泡在书阁里,收获也不小,要知道他还有前世遗留的过目不忘之能,虽然略有减弱,但反复两遍就可刻印心中,那陈家书阁中关于法家的书籍,已让他看了个遍,只等着理解过后,融会贯通。

    此时不比后世,书籍的流传受到限制,就算大族的书馆、书阁也不见得齐全,比如陈止先前所看的《商君书》,在陈家的藏书之中也不过只有五篇,可就是这五篇,在整个彭城县已经排得上号了。

    这也是这个时代士族求学的一个难题,贵静书院之类的私学兴起便与此有关,相比于世家藏书的残缺,专门针对某一家、某一个领域的私学书院,反而显得底蕴深厚。

    陈止选在这个时候和王川交流法家心得,目标正是武原王家在法家一脉上的藏书底蕴,王川这等气度,必然读过王家所藏名篇。

    “和王兄一番交谈,真是收获良多。”等交换完毕,陈止真心致谢。

    王川却摇摇头道:“王兄之称愧不敢当,陈先生你为世家士族,我不过一仆从,岂能相提并论,能对先生有所助益,实是荣幸。”

    “有才不在身份品阶,”陈止没试着纠正王川的说法,他无意与和世间价值观为敌,“实不相瞒,我如今还没有乡品,算起来,比王兄你也好不到哪去,也就多一个世家背景。”

    这话一说,两人的关系无形中亲近许多。

    话到此处,门外传来了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有两名青衣汉子在外面,一人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盖着一块布,另外一人则拿着一根字轴,亦步亦趋的跟着。

    王川一见,冲陈止露出了一个笑容,道:“银白之物比起墨宝是俗了点,但多少能帮上先生的忙,也是我家老爷的一点心意,希望先生不要推辞。”

    “钱财可不俗。”陈止摇摇头,在他看来,货币是人类进步的重要工具,怎么能说是俗?多多益善啊!

    大堂中,陈辅、陈停、陈息等人早被那盖着布帛的托盘吸引了目光,隐约都猜出了什么,个个神情兴奋,渴望知道具体的数额。

    王川也没让他们多等,径直走过去,掀开了盖布,露出了五块大小不一的银饼子。

    “因为来得急,只准备了二十两,先生千万不要嫌少。”

第二十九章 一日三变,刮目相看

    “乖乖!二十两,还是银子!”

    门外不远处,崔石摄手摄脚的躲在一旁,他之前躲藏却不忍离开,躲在一角,见到王川到来,又见陈止相迎,已经放下担忧,又看到接了王川命令跑回去的小厮,心中越发好奇。

    等见了那端着托盘、拿着轴头的两人,崔石隐隐有了猜测,于是就大着胆子靠近,在离着书林斋不远的地方小心偷听,等听到王川嘴里的“二十两”这三个字,这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珠子差点都瞪出来了。

    “真是让人代写书信?就算是用金粉为墨,写下来的字也不值这个价吧?”一听之下,这位代写先生整个的人生观、世界观都动摇起来,只觉得世上疯狂之事莫过于此。

    不光是崔石,就是大堂中的陈辅、陈停、陈息都是听得目瞪口呆,看着那托盘五块银饼子,久久无法言语,哪怕事先已经有了猜测、有了心理准备,可真正看到了真金白银,那种震撼还是难以平复。

    就算自诩为见多识广的吴掌柜也是一脸错愕,他经手过的银两不止二十两,可写几个字就能拿到这个数目,送钱的人还一脸抱歉、愧疚的说“不要嫌少”,这种事着实颠覆了他过往的经验。

    末了,吴掌柜也只能感慨一句文化产业的暴利。

    “二十两,这可是二十两啊,先前还发愁赌债,这下子不光赌债的局解了,连带着还有富余,这简直……这简直……”陈辅情不自禁的嘀咕着,似乎难以控制自己了。

    先前还发愁十二两的赌债,但当天陈止就五两入账,让他大为意外,对未来有了盼头,结果未来还没到来,困难今天就解决了。

    陈停同样心情激动,但顾着自己世家子的身份,强自按捺,只是一张脸却涨的通红。

    相比之下,满脸笑容的陈息显然没有多少顾忌,尤其陈止不再像从前那样欺压他之后,这些天以来是越发显得随性而为了。

    “前几天,大哥说的送钱的人,就是这个王川吧,是了,大哥就是在王希他们上门过后,说的那些话,看来大哥早就看穿了一切,真是太了不起了。”

    可怜那震惊得脑袋空白的小书童陈物,还未来得及平静,就再次因为白花花的银子,陷入了新的震惊中,呆如木鸡的站在原地。

    大堂里众人的反应,王川并不感到意外,真正让他重视的,还是不远处,那神色如常的陈止,后者嘴角还挂着一点笑容。

    王川过去见过很多人,其中不乏那些在大事面前故作镇定的,可无论怎么粉饰,依旧能从这种人的一些小细节处,看出他们的真实想法,窥见其激荡的内心,但王川在陈止的身上却没有发现丝毫这种迹象。

    这就说明,陈止是真的十分平静。

    “面对足以让自己摆脱困境的钱财,丝毫没有动容,要么是城府太深,连我都看不透,要么就是真的不在意,心气、眼界远超地位,这位陈家子是属于哪一种?”

    一念至此,王川对陈止的看法又再次提升,别说是看做一世家荒唐子,连一般的世家子也无这等气度、定力。

    短短时间内,这位跟随主人见过不少世面的忠仆,对陈止的评价一变再变,以至眉宇间都呈现出一丝恭敬之色了。

    陈止扫视了那一盘银饼子,微微点头。

    这时候可没有工业化量产的条件,银饼子的铸造技术也不统一,因此这五块银饼大小不一,价值不一,但总值达到了二十两,相信在这一点上,王川根本不可能欺骗他。

    “二十两,已经是非常惊人的数目了,就算是一般的书法大家,恐怕一篇文章写下来也不值这个数目,相信王川背后的那位清湖老人,给他的底线就是这么多,如果不是我背后的陈家,以及年龄、还未扬名等等因素,有早期结交、投资的价值,单纯一幅字,根本得不到这个数额。”

    凡事都有个价值,就算书法大家的作品也不例外。

    陈止的字结合了几世感悟,更经过百家签筒的强化,真拿出全力,在当世自然排得上号,可比照他的身份,这字的价值肯定要打个折扣,不过王谦此次所为也不光彩,有趁火打劫的嫌疑,又碍于陈家的看法、抢时间,为了事后不伤和气、坏名声、被追究,多出一点银两也是难免的。

    “换句话来说,这二十两不是我一房可以独吞了,最少得拿出三分之一给陈家,雨露均沾,否则事后还有麻烦。”

    对这点,他没有什么怨言,以自己的本领,钱财什么时候都能赚,这次的收获很大一部分功劳得自陈府的无形资产,反馈族中,和睦亲族,不管对自己,还是对陈停他们都有好处。

    能用钱带来的好处,何乐而不为?

    “钱,本就是花的,买东西、送人、联络感情、离间、收买、陷害等等,只是不同的用途罢了,因吝惜钱财而损伤人脉,无异于本末倒置,我可没有功夫去宅斗,能花钱解决的事,还是尽快收买人心的好,况且这家里累积太多钱财,抽签的时候未必是好事。”

    心里想了个清楚,但陈止并不打算打断自家人的惊喜,对王川笑道:“这诚意真是足够了,让陈某受宠若惊,既然长者垂青,看得上我的字,说不得只能拿出十二分的本事,希望不让清湖先生失望。”

    “那就多谢了。”王川这才松了一口气,知道不辱使命,虽将二十两银子的底线都拿出来了,可能和陈止结交,有了私谊,相信自家老爷也不会责怪自己,对自己未来在王家的地位更有助益——

    几次改观过后,王川现在对陈止是真的服气了,更看好其人的未来,这般年纪就有如此书法造诣,未来还得了?而且,其人名声不显,看似劣势,但对于提前结交的人来说,这正是优势,不然等人家声名鹊起、名满天下了,你排着队也未必能有交情,现在就能认识,自然是好事,更该花大力气结交。

    双方交代完毕,就该做正事了,王川也不催促,但心里却十分期待。

    就见陈止吩咐之下,陈息非常积极的把笔墨纸砚准备好,紧跟着众人都小心翼翼的在后旁边,一个个的表情都近乎虔诚了,又不敢做声,生恐影响了陈止。

    这也难怪,写字写得二十多两银子进账了,这等本事已让他们心惊肉跳了,这哪是写字,这是画银子吧。

    就算是门外的崔石,这时也自觉的屏息静气,就怕惊了陈止,仿佛只要陈止生出不快,自己就要赔钱一样。

    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陈止缓缓来到桌前,提笔酝酿,跟着将王川准备的轴头打开,目光在那洁白的纸上一扫,接着视线又落到了旁边的另一幅字上,那就是此次要誊写的目标《明月赋》了,为王谦所作,最近几日在彭城郡的士族圈子里,已有流传的迹象了。

    两眼默背,陈止随之下笔,不见一点停滞,墨迹落于白纸,有如江河入黄土,顺势流淌。

    王川立于旁边,看着陈止行云流水的动作并不感到意外,但他好奇的是,陈止这次写的字,能否一样出色。

    王希等人带去的书信,王川在来之前就见过了,更在其中发现了一点端倪。

    “先前四封书信,表面看起来相似,实际上却有不同,行笔结体间有四种不同的神韵,似乎可以延伸出四种字体,正因如此,老爷才会那般惊讶,还是此子之字已然入品,这次我就在他旁边观摩,倒要看看,他是否真的能有这等功底,这次写出的会是哪一种神韵!”

第三十章 苍颉循圣,作则制文

    王川对书法之道也有研究,论造诣或许不怎么样,但这并不妨碍他对书法品鉴和欣赏。

    事实上,因自家老爷对书画的偏爱,王川跟在王谦身边,着实是见过不少名家作品,其中有古人流传下来的,也有当世名家的作品。

    正因如此,王谦、王川等人一见陈止那几封书信才会意外,因为四封信上的字,在些许细节上不同于现行字体,虽能看出过往的骨架和端倪,但在神韵上明显有延伸和发展。

    现在,王川站在陈止身边,看着他一笔一划的书写,将自家老爷的《明月赋》一个字一个的誊写下来,隐约之间,仿佛在字里行间中看到了一抹夜色、一轮明月!

    “这……写的分明是隶书,可笔画间却又有篆字的神髓,字形似于画!与那四封书信上的神韵全然不同,隐隐又是一种新体!”

    字画之始,因于鸟迹。苍颉循圣,作则制文。

    作为象形文字的代表,汉字笔画本就有临摹乾坤万物的深意,而陈止UU小说的一笔一划,竟仿佛沟通了夜色美景与文字笔画,将《明月赋》中对明月的欣赏和赞美,用文字的形式呈现出来,将每一个笔画、字形背后的自然原型勾勒了出来。

    这种奇特的韵味,很快就让王川沉迷进去,深陷其中,忘记了本来的目的。

    等到了这篇赋的后半段,王谦的文章从明月引申出来,借物喻人,将对过往亲人的追忆、对王家子侄的期望逐步展现出来,陈止的字也将内里繁杂的思绪、情感刻画出来,弥漫而出。

    王川这样深知内情、了解王谦生平的人,立时感觉到了文字深处的一抹哀愁,一丝忧伤,随后又逐步展现出对未来的期待。

    以文赞景,借物喻人。

    文章百变,但根源还在人文。

    等陈止搁下笔,整篇《明月赋》已然烂熟于心,对那位清湖先生的观感也有了变化。

    “这是一位有才之人啊,以文观人,文藻还在其次,对家族的期盼,对自身责任的承担,都堪称士族英杰,难怪能有这般名声。”想着想着,他将写好的字微微一吹,墨香四溢,自有两名青衣汉子过来收拾,拿着上好的封蜡给轴头涂抹,整理文章表里。

    王川也从恍惚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可心里还残存韵味,回味无穷,他看了一眼陈止,郑重的拱了拱手,由衷道:“这次没有白来,多谢先生了。”话中已有了敬重的意思了。

    再一次,王川对陈止改观,将之放到了比自己要高的位置上,服了。

    “能让清湖先生满意就好。”陈止点点头,对王川的态度并不陌生,前世不知多少人都是如此待他。

    他一边说,一边揉了揉手腕,这书法之道,和腕力、劲力相关,他凝神书写一篇不短的文章,自然也感乏力。

    “现在的身子骨不比前世,还要稍微锤炼一下,得练练技击,这样不光有益身体,也可以进一步提升书**底。”

    这里可没有内力之类的超自然力量,但却有着特殊的运劲技击技巧,前世他就曾以此练兵,这一世身子健壮,底子还行,但还需雕琢、锤炼,因此有了想法。

    很快,陈止就从记忆片段中找到一些前身练剑的画面,只是那把长剑还在烧毁的家宅瓦砾之下。

    “得找个替代品啊……”

    “辛苦先生了,”王川注意到陈止的动作,满脸感激,又道:“先生之前与我聊到法家之说,想必也知道贵静书院的事,若是有暇,不妨来我武原王家,王家藏书比之陈府也不逞多让,可以借阅,相信有先生这幅字,我家老爷断无不许。”

    “哦?”陈止神色微动,他对法家学说是真感兴趣了,不光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筛选,更出于自身的求知欲,但算算时间,在筛选之前,该是来不及去王家借阅了,但看书为学本就不是为了筛选,因此他还是承了情,“那是最好了,有机会一定拜访。”

    王川接着欲言又止,想了想,最后还是说道:“有个消息,不知先生有没有听说,就是青州有名的书痴,最近在彭城地界游学,此人博览群书,为了观书,甚至散了万贯家财,若是能寻得此人,与他印证学问,相信对先生大有裨益。”

    “书痴?”陈止回忆片刻,摇摇头,没在前任陈止的记忆中找到半点痕迹,只是凭着王川的描绘,他意识到此人对自己或有大用,“不知这位是什么来历?竟被冠以书痴之名。”

    “此人为琅琊王氏之人,”王川既然开口了,就有了知无不言的意思,“爱书成痴,平生志向就是阅遍天下书籍,为此周游天下,传闻有言,说是天下间的书籍,他已看了十之一二!”

    “天下书籍看了十之一二!?”

    陈止真正惊讶起来。

    天下间的书籍何其多,不说别的,就说先秦百家,各家著作,层出不穷,累积到如今怕是个天文数字,难以尽数,那书痴号称看了十之一二,就是天文数字的十之一二,肯定是夸大其词,但能传扬开来,也从侧面印证了博学多读之名。

    陈止忍不住询问起来:“那位书痴来彭城郡,是为了贵静书院的藏书?”

    “不,”王川摇摇头,“贵静书院的藏书早就被他看过了,他这次过来,可能与即将到来的那位有关。”

    “即将到来的那人?”陈止点点头,明白对方指的是什么人了。

    那位传闻中的贵人。

    因为其人的到来,整个彭城郡暗潮涌动,贵静书院的反应只是冰山一角,那位书痴因此到来,倒也不算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多谢王兄的消息。”陈止想了想,真心诚意的跟王川道了谢。

    这个消息对陈止而言有很大帮助,在一定程度上,会改变他接下来的部分计划。

    “看了天下间十之一二的书籍,肯定是夸张了,但也足以表明此人博学,如果见到他,以拓石接触,将七成学识复制过来,岂非是个再合适不过的目标?一旦成功,可以省去大量时间,对我的帮助太大了。”

    带着这种设想,陈止和王川又说了几句,等天色稍变,王川就告辞离开了。

    陈止知道这位忠仆急着回去复命,自然不会强留,况且今天的大起大落,书林斋上上下下都处在一个很懵的状态里,也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平复心情、消化惊讶。

    等王传一行人走了,陈止就对身边几人道:“三弟,收拾一下东西,辅叔,明日取出最大的那块银饼,给陈府送过去,就说交上商肆一年的租金。”

    “最大那块?”陈辅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有些不舍,“这可足足六两啊,一年的租金哪要这么多。”

    “听我的,送过去。”陈止淡淡一笑,并不解释,他想看看,自己在做了这些事后,在家人的心里有有多大分量。

    结果让他很满意,陈辅并不多问,就点头应下了。

    “很好,已有令行禁止的迹象了。”陈止暗暗点头,看向吴掌柜,后者顿时会意,就听他道:“东家放心,银子送过去之后,我会过去打点一下,好叫几位管事知晓。”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嘀咕着,这位少爷哪是荒唐人,心里跟明镜似的,做事滴水不漏,比其他几个眼高手低的少爷强太多了,过去怎会是那个名声?难道有人陷害?

    他顿时留心起来,有了一丝真正投靠的念头。

    世家宅府也有官府那样的官吏之别。

    官府是官员掌政,但真正做事的是胥吏,世家大族也是一样,看起来是老爷、少爷当家,可真正落实的还是一个个管事、家仆、家丁,想要事情顺利,就不能忽视他们,否则这些人不能帮你成事,却足以败事,陈止虽不惧怕,可也不想平白增加敌人、沾染麻烦。

    想着想着,陈止又朝一个人看过去,叫道:“陈物……”

    “啊?”那小书童陈物还沉浸在震惊中,精神恍惚,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先是一愣,跟着又赶紧回应,“是,小的在!”和先前心不在焉的模样有了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