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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盖满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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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五章 无声之爱

    夏日夜晚本就是鸣虫最是活跃的季节,尽管夜色已深,大多数人都已经就寝入眠,但那一阵一阵的昆虫鸣叫声仍然不时从外头传了进来。倘若是在池塘边,不时还会传来青蛙的呱呱叫嚷。这些动静再加上夏夜的燥热,总会不时把人从睡梦中惊醒。

    枕头上已经铺上了竹制枕席,床上也换了爽滑的藤席,然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陈澜仍然觉得身上黏糊糊地一阵难受。倘若不是怕麻烦,她简直想再起身洗个澡。当她竭力放轻动静从靠墙面壁的方向翻身回来的时候,她才醒悟到,刚刚耳畔还能听到的微微打鼾声突然消失了。只屋子里漆黑一片,她只能把脑袋挪近一些,结果正好看到他那醒得炯炯的眼睛。

    “吵醒你了?”

    “不关你的事,我本来就睡得轻。”杨进周见陈澜那俏脸近在咫尺,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她的面颊上轻轻摩挲了两下,这才轻声说道,“这还是在家里,出门在外的时候才警醒呢,一点风吹草动就立刻醒了。是不是觉得太热?要是这样,赶明儿让人多摆点冰块在屋里。”

    “哪里那么麻烦,心静自然凉。这样,你睡吧,我睡不着,索性到院子里走走。”

    见陈澜说着竟真的从他身上越了过去下了床,又趿拉着鞋子去披衣裳,不一会儿竟是出了门去,杨进周忍不住半坐起身。待听到外间传来她和红螺轻声说话的声音,随即又是窸窸窣窣穿衣裳的声音,他犹豫了片刻,也终究跟着下了床。

    整理了一下凌乱的中衣,他就看到了左胸上的那一处旧伤。刚刚沐浴了之后,陈澜亲自给他的新伤旧伤都涂抹了一回药膏,而因为当年这几乎要了他命的伤痕,她还唠唠叨叨对自己嘱咐了好一通,这也让他更加决定瞒住此去崇明沙所的那一番经历。

    横竖都已经平安回来了,说那么多让她担忧干嘛?

    红螺才陪陈澜在外头院子里走了几步,听到后头一阵响动,一转头见竟是杨进周走出了屋子,她少不得轻声提醒了陈澜一声,随即就蹑手蹑脚退到了一旁,最后忖度片刻,竟是索性避进了屋子里头。因这是七间七架的大屋子,她才一掀起西屋的门帘,就听到里头传来了芸儿低低的嘟囔声。

    “这么晚了,怎么还老是声音不断?”

    “小声些,老爷夫人在外头院子里散步呢?”

    芸儿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但紧跟着不多时则是一声扑哧轻笑:“一个是好容易才回了家来,一个是在家里日盼夜盼才等回了郎君,有什么话不好在床上说……哎,好姐姐,你别扭我,我不说怪话了还不行吗?这贵人的习惯就是和咱们不一样,睡吧睡吧,明儿还要早起!”

    尽管还只是十三,但天上的月亮已经渐渐圆了。只时值盛夏,哪怕是在皎洁的月光下,青石地上仿佛仍残余着白天的燥热,并没有多少凉意。不时有一阵微风拂来,可却被单薄的衣衫全都给挡了,才绕着院子走了一圈,陈澜只觉背心的衣裳已经湿透了,完全贴在了身上。可越是热,她的心绪就越是不安,到最后她终于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叔全……”

    陈澜这话才起了个头,院子外头就突然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她看了一眼杨进周,见其一愣之下就立时到了门前,问了一声就拉开了门闩。站在外头的是房嫂子,她刚刚听到男声就有些奇怪,此时见是杨进周亲自应门,她先是吓了一大跳,待看见陈澜就在杨进周后头,她这才赶紧垂下了头。

    “这么晚了,什么事?”

    问话的是杨进周,房嫂子就更多了几分拘谨,屈膝行过礼后就忙解释道:“是外头小丁到二门口叫门,说是外间有急事,让禀报进来,不拘老爷或夫人都行。正好是奴婢今晚轮值巡守,就立时过来了。”

    杨进周和陈澜对视一眼,夫妻俩谁都没问究竟是什么事之类的话。当即陈澜就开口说道:“我这出去还要梳妆,实在是不方便,你跟着房嫂子过去一趟吧,有什么讯息让房嫂子回传一声就行,她素来稳妥可靠。”

    “也好。”

    陈澜回房去取了一件披风递过去,眼见杨进周跟着房嫂子走了,她在原地站了一会,终究还是转身回了屋子。如此一番响动,不但院子里看守门户的婆子醒了,屋子里红螺早已经掌灯出来,就连芸儿也揉着眼睛趿拉着鞋子出来查看动静。

    “大半夜的,又有什么事?这不是说都大局已定了吗,真不让人睡觉了!”

    哪怕看着大局已定,有时候也会横生枝节。

    陈澜在心里叹了一声,终究是禁不住这汗黏糊糊的难受,便让红螺去打了水来,洗脸之后又擦了身子。等到她进了屋子,红螺就拿着扇子进了屋来,笑着说道:“老爷这一去也不知道要多久,夫人不如先睡,我给您打扇子。”

    “不用了。好端端闹得你们也睡不着,这一折腾就更别睡了。”陈澜随手拿了个靠枕过来斜倚在床上,随即笑道,“算了,既然你也醒了,上床来陪我说一会话。这样提心吊胆的,我连合眼都不能。”

    红螺依言便上床挨着陈澜坐了,手里却仍是打着扇子:“夫人,要我说,平时老爷回来您都睡得香甜,今晚老爷都回来了,您怎么这么心绪不宁?”

    “我也不知道,总觉得心里好似堵着什么,难受得很。”陈澜坐在那儿,按着胸口望着头顶的帐子出神,好一阵子才眯着眼睛有些茫然地说,“就像你说的,不说外头理应不至于再有大事,就说是叔全回来了,我也总应该心安了,偏生这一回就是不对劲。”

    “夫人您是想太多了。”红螺虽只是伺候了一年多,对陈澜的性情却了解得很,此时少不得劝慰道,“说到底,兴许还是天太热。这江南的夏天不像北方,湿热湿热的,让人浑身黏糊糊就是不舒服。索性夫人再去泡个澡吧,等洗完了出来,老爷也就回来了。”

    从前几日开始,天气就突然热得让人坐立不安,陈澜一连几天都睡得不安稳,因而此时此刻红螺说着这话,她心里自然愿意相信,但略一沉吟,她就摇了摇头道:“不用了,这大半夜的还得折腾人起来烧水,明天白天一热,她们就更没精神了。横竖如今没大事了,我白天补个午觉就是。说起来,还真是想念……”

    红螺满心以为陈澜是在想着京城的夏日,却不知道陈澜微蹙眉头,正在想念那个遥远时空中的空调电扇。就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时间一分一秒地飞快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子外头就传来了房嫂子的轻唤。红螺瞥了一眼昏昏欲睡的陈澜,忙起身匆匆出了门去。待到不一会儿蹑手蹑脚进来,她朝床上张望了一眼,正打算放帐子,结果就听到了一个声音。

    “房嫂子怎么说?”

    这竟然还是没睡着?红螺暗自叹息,但随即就弯腰在床头坐下:“夫人,老爷让房嫂子捎话说,是金陵书院那边……艾夫人突然小中风了。”

    小中风!

    陈澜一下子翻身坐起,刚刚那一丝睡意全然无影无踪。当日祖母朱氏被三叔陈瑛气得急怒攻心,因而一度小中风失语,最危险的时候她甚至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可如今艾夫人宋氏这才几岁,哪怕是真的被逼到绝路上气急败坏,怎会也这么巧犯了小中风?

    知道房嫂子人已经走了,陈澜也不好追问事情缘由,细细想着便渐渐又躺下了。红螺此前也见过那位艾夫人,虽对于其扮演的角色并不十分清楚,可也大略知道一些。于是,她想了想,就悄悄起身退出了屋子,到外头见芸儿已经是睡得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她便也没惊动人,径直到了西厢房敲了门。不一会儿,那门就被人拉开了,开门的正是柳姑姑。

    红螺见人衣裳整齐,知道这位想来是外头敲响院门的时候就醒了,略一屈膝就把之前那原委都说了,随即低声说:“我瞧着夫人今晚心绪总有些不对,刚刚听了讯息似乎又在那想了起来,所以想请二位姑姑谁出面去那陪陪。毕竟,这外头的大事情,我一丁点也不懂。”

    柳姑姑刚刚听到动静,就披了衣裳起来和云姑姑商量,刚刚房嫂子一来,她更是利利索索地穿戴整齐,因而此时红螺这么说,她往回望了一眼就满口答应。掩上门随着红螺出去,才进正房的时候,她就突然开口说道:“芸儿牙尖嘴利,最是能说会道打听消息,长镝红缨是长公主送的,身手忠心都是好的,但要说缜密都及不上你。红螺,你们几个都不小了,你如今看着合适的人,不妨好好调教一两个,省得后继无人。”

    红螺没想到柳姑姑突然说这话,愣了好半晌才答应了下来。等柳姑姑径直进了西屋,她不禁站在明间里发起了愣,反反复复琢磨着刚刚那番话,渐渐就失神地坐了下来。

    “夫人。”

    屋子里,斜倚在床上的陈澜听见这一声唤,抬眼看见是柳姑姑,忙坐直身子,笑着请人在床头坐下。因见柳姑姑满脸关切,她知道红螺必定是什么都说了,她也就直截了当地叹道:“我之前就和萧世子念叨过去年的事,原本只是心里不安,如今听起来,兴许真的是被我说中了。艾夫人若是被官府拿问,那是咎由自取;但如果这病中有蹊跷……”

    “有什么蹊跷?被人灭口也是她活该!夫人,您什么都好,就是太心软了。”柳姑姑将那条薄薄的袷纱被拉了一些上来,这才语重心长地说,“幸而夫人不是在宫里,想当年皇后娘娘便是因为行事正气心软,正位中宫之后反而比在王府时更艰难。要不是皇上死死护着,早就被那些耍心眼的嫔妃们算计了去。夫人处事时手段果决,如今又何必因为一个该死的人长吁短叹?”

    听柳姑姑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陈澜不觉心里一动,随即才苦笑道:“柳姑姑误会我的意思了。她和我非亲非故,在背后使的绊子更是想要置咱们于死地,我何必担心她的死活?我虽说心软重情,可也是对人的,惜老怜贫可以,但怜惜罪有应得的人却还没那工夫!只是若她死了,别人必定要以此大做文章,毕竟她在江南乃是不少人都要叫一声师母的;她若是没死却丢了半条命,别人也会说这是被如今这情形气的,有的是嘴仗官司可打;若她挺过这一关恢复了过来,她自己也不会错过这最好大造声势的机会。”

    陈澜说得斩钉截铁,心里却不由得叹息了一声。见多了听多了那些死人的讯息,她已经不像最初那会儿的心悸难宁了。她该是庆幸自己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时代,还是感慨人终究会被环境改造这个事实?

    然而,柳姑姑闻言却松了一口大气,微蹙的眉头更是完全展开了。挪动了一下身子做得更靠近了些,她就低声劝道:“都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如今老爷回来了,哪怕是荆王殿下今晚回了京,可还剩下罗世子和萧世子在。前时那样的局面都轻轻巧巧解开了,更不用说现在。再说,老爷也不是一味退避挨打的人,夫人您就放一万个心吧。”

    “与其说是担心,不如说是一次两次三次都用这样如出一辙的手段,实在是让人腻味了。”陈澜摇了摇头,话语中流露出了几许冷然,“有人想着借江十八那条命造势的时候,想来不会想到这事情也会轮到自己。在他们眼里,只有自己的死活才要紧,别人的命都不是命,可事到临头,又有谁知道自己的性命是不是捏在别人手里?”

    “希望这一次能直捣黄龙擒得元凶吧。”

    柳姑姑口中虽这么说,心里却知道。无论是宫斗还是党争,真正首脑的落马往往震动太广,因而倒霉的大多都是小卒子。艾夫人不管小中风后是死是活,事情大约都到此为止了。

    陈澜和柳姑姑说了好一阵子话,外头才又送进消息来,说是杨进周同罗旭一起去了金陵书院。得知有深通学务的罗旭随行,她自是心安了许多,闲聊当中渐渐就睡了过去。而柳姑姑却不曾就这么退下,而是放下帐子就从外头搬了一张躺椅来,竟在床前就这么守着了。

    直到第二日巳时许,杨进周才回了府来。让人往后头送了信,他就耐着性子先在前衙料理前些日子的公务积欠。这大多都是文书功夫,有几个属官辅佐,再加上他自己在文字上原本就根底不错,终于是在日落时分清理得差不多了。可巧的是,就在他穿过前衙二堂,转过甬道拐角的时候,竟险些和陈澜撞了个满怀。

    看到陈澜后头红螺正提着食盒,他立时明白了过来,“这大热天,前头有大厨房,下午还准备了冰镇酸梅汤,你何必忙活?”

    “你以前常常在外征战,用不了新鲜菜蔬,油腻吃得多,再用冰镇收敛的东西,对肠胃就更不好了。你不在乎自己的身体,我还在乎呢!”陈澜没好气地埋怨了两句,见杨进周有些讪讪然,她也就顺势住了口。待两人一路同行回去的时候,她才低声嘱咐道,“别以为身体壮健就没事,毕先生从前也说过,但凡行军打仗的将领,年轻时看似壮得像牛,但很多隐患都是藏在身体里,发作了就不得了。”

    “好好,我都听你的。”

    听这话像是敷衍,陈澜顿时侧头,可发觉他看着自己,神情中仿佛隐藏着某些什么东西,她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等到陪着他去见过江氏,一同用了晚饭后回到自己屋子里,她才终于忍不住问道:“艾夫人怎样了?”

    “中风失语。和之前阳宁侯太夫人的病情一样。”

    见陈澜满脸震惊,坐在床沿上的杨进周不禁勾手揽着她:“别担心,出不了事。昨天我回来时因荆王殿下的吩咐去见过她,把某些事情撕掳开了。原本是想让她知难而退,但因为后来萧世子来时,提过和你说起的一些话,所以殿下立时就让书院中的暗线提高戒备。至于她这次小中风,请来的大夫说只是因为骤然摔倒发病,我和纪曦前去的时候,那位艾山长也不曾有什么过激言行,反而流露出心灰意冷的意思,对我俩说这些天连番事变,他已经心力交瘁了。所以,我早上回来的时候,纪曦就留在了那儿。”

    这一番话言简意赅,但其中的意思明明白白。陈澜本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但心里那种沉甸甸的感觉仍是放不下。因而,靠在杨进周怀里,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信吗?”

    “不信。”杨进周迸出了这么两个字,觉察到怀中的人一动,他便用了点劲,把那要弹起的身躯一下子箍住了,“我昨天见她的时候,她虽震惊愤恨,却也流露出几分惊惧的样子。而且,昨天晚上得到消息的时候我打听过,她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向来注重养身之道,决不至于如阳宁侯太夫人当初那样一时激愤而小中风。”

    “竟然没有借此大做文章……这不像是此前那些事的风格。”

    “是不同。而且我看艾山长那种心灰若死的样子,断然不是伪装。”杨进周说着就眯了眯眼睛,眼前又浮现出艾山长那花白头发下皱纹密布的脸,又浮现出了他那痛惜的眼神,好半晌才摇了摇头,“虽说以前外间有传闻说,艾山长并不管书院的事,只不过一个傀儡,可今天见他在妻子床前喂药时那种细致入微的模样,真的不像有半点不甘不愿。”

    “老爷,夫人,罗世子回来了。”

    外间这突兀的一声顿时惊动了陈澜和杨进周。陈澜几乎是下意识地挣脱开来,整理了一下衣衫就站起身,见杨进周面露讶然,她便不由分说地拉着人出了门。待夫妻俩到了明间里,站在门边的云姑姑这才挑起了那斑竹帘,下一刻,罗旭就跨过门槛进了屋子来。

    “这么晚还过来搅扰你们,还请原谅则个。”话虽这么说,罗旭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表情,委实不客气地在两人左下首第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忙了一整天,中午那一顿吃得食不甘味,晚上还没东西填过肚子。说话之前,二位能不能先找点东西给我垫垫肚子?”

    这话更是没把自己当外人。因而,一旁的芸儿和长镝忍俊不禁,就连云姑姑也不禁莞尔。陈澜见杨进周的嘴角亦是一动,就赶紧吩咐了两个丫头去小厨房看看是否预备了宵夜。等人一走,她这才哂然说道:“好了,趁着她们去寻东西来的时候,罗世子可否解说解说?”

    “艾山长已经把陈情表给了我,如今朝廷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指派金陵书院的山长和院长了。”说完这话,罗旭方才往靠背上好整以暇地靠了靠,双手却不自觉地抓紧了扶手,“我下午另外找了个年轻却医术不错的大夫扮随从跟着进去,趁人不备给艾夫人把了脉,又留心了情形,他说,这与其说是小中风,还不如说多半是给人下了药。结果艾山长送我出来时多有暗示,不外乎是说艾夫人已经病重若此,倘有什么过错,他身为山长,又是为人夫主,自该承担一切,还请我能够上书替他陈明请罪。要是我所料不差,也许就是他……”

    陈澜闻言大吃一惊:“你是说……”

    “真情假意,看得出来。况且这位艾山长在江南文名卓著,绝非何明钦那等虚有其表的人能够相提并论。而主持大局的都是艾夫人,他只要推做万事不知,甚至是一纸休书,朝廷为了安抚江南,多数就会宽宥了他,他又何必站出来承担这些?要他真是这么做,自己名声毁了大半,兴许还有别的处置,但夫人的性命和将来却应该保住了。”罗旭说着就深深叹了一口气,脸上流露出了几许惘然,“只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第四百一十六章 叹红颜

    东安门外金鱼胡同的安国长公主府从外头看并不十分奢华,但只要是进入了那高高的灰墙,便会发现这里头除却工部营建公主府时必得有的前厅中堂后堂,最引人瞩目的男女主人在那和谐的几十年婚姻之外,彼此却都是极有个性的人。

    比如说,这里的女主人搬进来之后第一件事整修的就是武库和演武场,紧跟着,多达二三十人的戎装女侍卫穿行于内院中,那红粉英姿便成了一道最美丽的风景线。再比如说,此间男主人性情爽朗,府邸中虽不曾有歌舞班子,接待同僚下属以及友人时,兴之所至也会如平常官员一般出条子从教坊叫上一班歌舞伎来,宴饮之间甚至还有不少诗词传于坊间,长公主殿下竟然并无微词;更比如说,长公主府这一回把奶子府荐来的奶妈全都回绝了,据打听来的消息说,竟是长公主亲自哺乳。

    这天,好容易熬完了坐月子的安国长公主爽爽快快洗了个澡之后,终于得以走出了屋子。站在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那火辣辣大太阳底下,她竟是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大懒腰,仰头眯缝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那湛蓝的天空,随即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憋死我了!”

    一旁的赵妈妈听了这句话,即使见怪不怪,也险些笑出了声,随即就快步上前道:“长公主,这太阳毒,还是进屋子吧。再说,阳哥儿身边也离不得您。”

    “进什么屋子,刚刚才给他喂了奶,这么一会儿功夫总不至于又饿了,饿了也先忍忍,他不至于那么娇气!好容易才熬过这段日子,让我多在外头走走。”安国长公主却根本不听这劝说,又活动了两下手脚,这才自顾自地说,“这会儿陈衍那小子应该在演武场吧?这都一个月没见他了,怪想念的,我去瞧瞧他这些日子有什么长进。”

    见安国长公主竟是就这么径直往外走去,赵妈妈扫了一眼那几个目瞪口呆的妈妈和丫头,连忙打发人追上安国长公主,自己则是疾步回房看孩子。然而,到那小床边上一看,她就发现那胖墩墩的小家伙正含着手指睡得香甜,乍一看根本不知道之前哭闹起来惊天动地。

    “这孩子……真是哪儿都像长公主……”

    演武场中,陈衍伏在疾驰的坐骑身上,竭力压下身子,双手死死抓着缰绳不敢丝毫放松。他原本以为自己的骑术已经不错了,甚至已经练起了驰射,可却没想到这平素稳重的坐骑突然发疯似的放开速度来竟是这般风驰电掣。要不是耳畔还传来了那个教引家将的高声叱喝,平日的习惯使得身体已经会自动采取反应,他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从马上跌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一阵连续的呼哨使得那骏马渐渐放慢了速度,他才感觉到了嗓子眼的心慢慢落下了实地,刚刚几乎只能睁开一条缝的眼睛也总算是打开了。

    即便如此,下了实地的他仍然是连站都站不稳。扶着那只坚实的手大口大口喘了好一阵子的气,又放开来撑着膝盖放松了好一阵子,他才总算是站直了腰。一抬头看见那教引家将身后,赫然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他不禁眨了眨眼睛,又拿手去使劲揉了揉,这才一溜烟跑上前去。

    “师傅,您出来了?”

    “怎么说话的?”安国长公主看着那满头大汗的小家伙,顺手就递过了帕子去,“看你这灰头土脸的狼狈样子,先擦擦汗再说话!”等到陈衍笑嘻嘻地解了帕子去胡乱在脸上擦抹了起来,她忍不住就教训道,“看你刚刚在马背上的紧张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头一次骑马。腰背不要那么僵硬,手不要死死拉着缰绳,尤其是这儿……”

    陈衍一面听一面胡乱点头,可当屁股上传来啪的一记声音时,那种痛感却让他蹭的一下反应了过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往旁边一窜,正苦着脸抬起头时,就见安国长公主右手轻轻用马鞭敲了敲自己的左手:“以后记住,真正疾驰的时候,屁股不要坐实在马鞍上。虽说你以后就未必真的会上阵打仗,但这些都是基本功,真正危急的时候,哪怕是一匹光溜溜没有辔头马鞍和马镫的马,为了保命,你也得翻身骑上去!”

    “是,师傅,我明白了!”陈衍听着听着,就丢下了那可怜巴巴的面孔,认认真真答应了一声,等看到安国长公主把马鞭丢给了一旁的教引家将,他这才挪上前去。先是一五一十报说了自己这些天的学习状况,随即才小声说,“前几天和韩先生开始学《大楚地理志》,师傅,您这儿可有舆图?韩先生那儿的图都是最简单的,我……”

    “图自然有,只不过你要看,得答应我一件事。”见陈衍瞪大了眼睛,安国长公主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给你看三天,之后你给我把两江境内的那些州县地理都画出来。”

    “啊?”陈衍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随即就陡然浑身一炸,“难道是江南又出事了?”

    “哪来那么多事!”安国长公主直接在他脑门上弹了一指头,继而才懒洋洋地说,“我都坐蓐做了一个月,就是有消息也没这么快。我只不过想让你知道,这天下究竟有多大,有多繁杂,省得你以为学了这些就洋洋得意。”

    “师傅开玩笑吧,我才几斤几两,哪敢有什么自满……”

    师徒俩站在那说笑闲话,一旁负责教导陈衍武艺箭术骑术的几个家将你眼看我眼,都露出了笑容来。因而,等到安国长公主没好气地把陈衍轰了过来,又让他继续习练,他们自是丝毫没有放水的意思,一丝不苟地又操练起了他来。

    站在烈日下的安国长公主抱着双手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轻声叹道:“今日多吃些苦头,以后才能少留些血汗,可惜贵人家的子弟往往都不懂得这道理,幸好他有个好姐姐。”

    看了一会儿,她终究因为长时间没活动筋骨,也没这么经历日晒,便悄悄转身打算回去,才穿过月洞门,她就看到一个丫头疾步往这边赶来。

    “长公主,宫里来人了,是夏公公。”

    “哦,人在哪儿?”

    “在前堂等候。”

    “把人请到后头来吧,他又不是外人,我也不耐烦再走到前头去。况且那个小猢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吵闹了。”

    这般吩咐之后,那丫头应下之后就径直往外传话。等到夏太监随人来到后堂的时候,一进院门,他就听到里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响彻院子的哭声。即便是他在宫中听惯了婴啼,这会儿也不禁吓了一跳,随即就笑着对身旁的丫头说:“看来小公子还真是有劲得很,怎也听不出这竟是提早出了娘胎的,也多亏了长公主奶水充足。”

    “可不是?公公不知道,这大半夜的小少爷吼一嗓子,整个大宅子里头的人都能被吵醒呢。这还是渐渐就习惯了,早先满院子的人都是早上直打呵欠!”

    “听出来了听出来了,这白天乍一嗓子都让人吓一大跳,还用说晚上?”

    两人这么到了屋子门口,那丫头就不再接话茬,肃声禀报了一回,才打起帘子让夏太监进去,至于跟着的另两个小宦官则是留在了门外。夏太监跨过门槛进了明间,听那孩子哭声正是从隔仗后头传来,一个妈妈又虚抬了手,他就转身从左边珠帘进去。见是三五个妈妈正在哄着那孩子,安国长公主则是在正中贵妃榻上没好气地斜倚着,他便笑吟吟上前行了礼。

    “是皇上算得准,还是你这老货算得准,竟然就在我坐蓐刚完就来了?”

    “自然是皇上,这墙上挂着的消夏图,上头一笔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呢。”夏太监答了话,又请了安国长公主示下去瞧看了孩子,随即回身谢了座,这才欠了欠身道,“今次来一是奉命看看长公主情形,二来则是报说江南之事。荆王殿下已经启程了,那边诸事已定。”

    此话一出,安国长公主的脸上就露出了几分异色。她看了一眼仍在哭闹不休的儿子和手忙脚乱的那些大人,便站起身冲夏太监点了点头,待到了东屋里,打发了人在外头看守,她就细细问了江南情形。得知镇海卫的水军已经整肃一清,金陵书院这最难啃的骨头也因为艾夫人突然重病,艾山长的陈情谢罪迎刃而解,国子监的选地已然完成,其他剩下的都只是零零碎碎的小事,她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

    “虽还说不上是彻底平定,但能有这样的结局就很好了。他们这些年轻人做得不错,不过,那也是那主事的人太气盛了。金陵书院的艾夫人从前虽是名头响亮,可我在宁波的时候,主事江南的人还不是她,现在只可惜了她那男人……罢了,她总算还有几分福气!江南定了,接下来便是朝鲜和倭国的事了。”

    这等国家大事,夏公公自然不会轻易插话,直到安国长公主感慨完了,他略一踌躇,这才低声说道:“另有一件事要禀告长公主,今天早上,晋王妃薨了。”

    安国长公主只觉得脑际巨震,当下难以置信地看着夏太监。在她那凌厉的目光下,夏太监这才嗫嚅道:“是半个月前就开始的症状了,说是热伤寒,这太医换了一拨又一拨却越发不好,就连林太医也是束手无策。因长公主在坐蓐,皇上吩咐不可惊动,谁知道今天早上王妃便故去了……唉。”

    说是侄女,安国长公主和张惠蘅却说不上有多深的亲情,可想到她才二十出头便香消玉殒,更抛下了那么一个小小的女儿,她就觉得喉咙口噎得说不出话来。好一阵子,她才终于摇头叹息了一声:“红颜薄命,不外如是……你回禀皇上吧,办了丧事之后,小郡主林嬛接到我这儿来,我不想让她留在王府受苦!”

    心绪大坏的安国长公主也没留夏太监说上几句就送了客。等到人一走,她捧着手中那温润光滑的茶盏,突然揭开盖子,就这么把里头那茶汤轻轻泼在地上。

    “惠蘅,嬛儿那丫头我一定替你好好带着,不让她受一丁点委屈!”

    第六卷烟花江南完

    PS:嗯,昨天和人聊了聊,更加深切理解了自己的毛病,又想写得隐晦又想人看得懂,于是越发显得乱了。以后慢慢改这卖关子却卖不好的毛病。接下来就是终卷啦,所以今天就一章。思来想去,终卷最终取了个扣题的名字,冠盖京华,于是还把第一卷的名字给改了……

第四百一十七章 今非昔比,初显峥嵘

    九九重阳一过,京城就已经是一片萧瑟气象,大街小巷的花草树木大多禁不起寒风的吹拂,一阵风一卷,就有无数的叶片飘飘洒洒落在地上,剩下的也不过是在树上苦捱日子。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换上了夹衣夹袄,而清早和夜晚的时候更是贼冷贼冷,门子更夫巡丁一流早早连大棉袄都预备下了。

    在这种天气里,茶馆里头的生意却越来越好。一壶热茶不但能暖心暖胃,而且若有外乡人,唾沫星子乱飞地评点一番京里京外的大事,达官贵人的八卦,更能显出自己帝都脚下京城人士高人一等的优越来。比方说,此时棋盘街西南角的一座小茶馆里,因是临近那内中包含着十几座衙门的千步廊,甚至出门就能仰望巍峨的宫城,所以早早就人满为患。

    跑堂的伙计提着茶壶连着给好些茶客注了水,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其中一张桌子上的茶客就突然出声抱怨了起来:“这都是什么茶,胡桃松子也没有,木樨茉莉也没有,就这么清清淡淡的茶汤子,让人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此话一出,四周先是安静了一会儿,随即就传来了一阵哄堂大笑。那人旁边的一个汉子连忙拉扯了他一下,旁边一张桌子上的一个老茶客就揪着胡须笑将了起来。

    “要吃那些调饮的茶,这满京城有的是那等不入流的茶馆子,小后生你却不必上这儿来!这里炮制的茶就连那些王公大臣都入得口,你喝不得那是你没这品味!话说回来,小老儿当初在这喝茶的时候,可是碰见过那位在两江赫赫有名的杨镇台。那时候他只是刚刚奉调回京,啧啧,青涩得很,哪里有如今这番声势!”

    相比刚刚那满堂哄笑的光景,这时候四周的茶客却都来了兴致,有人好奇地转身盘根究底,有人干脆站起身围了上来,更有甚者索性举手高声吆喝了叫了茶博士另沏好茶送到那老茶客的桌上,让他好好给大伙讲一讲。反倒是那刚刚出了丑的大块头汉子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儿,直到同伴轻轻推搡了他一下,他才正襟危坐挺直了腰杆,耳朵却竖了起来。

    “这时间过得快啊,转眼间那些皇子殿下们就是三年孝期满了,荆王也已经大婚了……”

    那老茶客一句用作起头的话还没说完,旁边就有人插嘴道:“什么三年,皇后娘娘分明是大前年四月里才过世的,荆王却是去年十一月就娶了亲。”

    “不懂了不是?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不懂得,可那些富贵人家乃至皇家,这守孝都是二十七个月就算完,哪里真是三年?”那老茶客没好气地瞪了说话的人一眼,这才端起滚烫的茶轻轻吹了吹,呷了一口后仿佛回味无穷似的吁了一口气,这才慢悠悠地说,“想当初我在这遇到杨镇台的时候,就是四年前。那会儿他才刚回京城进了锦衣卫,虽说是那衙门里头出来的,可从千步廊进出的时候却不像那些官儿吆五喝六,就只是一主一仆,虽人人都说是冷脸,可有一回我在路上险些冲撞了,他却反而对我客客气气,最是难得的一个人……”

    最初那大块头汉子本是有些不以为然,几次要开口打断,可听到这里,他原本已经要站起来的打算却没了,旋即又坐了回去。

    “……嘿,那时候就只听杨镇台对那奸缇帅说,你吃着朝廷俸禄,却庇护这等奸佞小人,盘剥佃户图谋不轨,你可对得起圣上信任,对得起你这身官袍?说着,就只见他铿的一声抽出宝剑……”

    那老茶客虽是卖弄,可却也不吊人胃口,竟是饶有兴致地说起了杨进周在通州的卢府直接拿下夏庄头的情形,那一番宛若亲见的斗智斗勇洋洋洒洒一说,一时激起了满堂喝彩,更有人冲着老茶客竖起了大拇指。

    “鲁大爷,瞧您这说得绘声绘色,回头不若在这茶馆里当个说书人,可比您那掮客的活计容易干多了!”

    “呸呸,我肚子里就那点货色,把这段说完了还能说什么,到时候你们养我?”

    一时间,茶馆中笑闹成一团。而那老茶客好整以暇又灌下去大半盏续盏的热茶,这才站起身笑眯眯地拍了拍起头那大块头汉子的肩膀:“看你像是外乡人,初到京城记着多长心眼,别事事还拿着家乡的习惯来,那样做不成事情,而且冲撞了贵人就麻烦大了,不是人人都像我当年那么好运气。至于这茶,你要是喝不惯,就去西四牌楼那边的鼎丰楼,那边的花果茶又便宜又入味,盐津果子菜蔬什么调味的都有,总有适合你口味的!”

    这老茶客虽有些居高临下的指点架势,可终究说话客客气气,那大块头汉子自然而然也就点了点头,随即抓了抓脑袋说:“其实我是从前在北边喝多了砖茶,到了南边又喝多了花茶,这两边一比,不免就觉得从前那苦茶怪难喝的,更何况这茶汤比砖茶淡多了。”

    “听小哥这口气,还是走南闯北的?”

    “说不上走南闯北,就是跟着大……就是跟着一位大哥到处跑跑腿见识见识。”大块头汉子憨厚地一笑,见四周茶客倒也热情地向他推荐各种京师名产以及解说风土人情等等,他本想说自己在京师也呆过一年多,这话也只能吞了回去。

    话说开了,彼此也就仿佛拉近了一些距离,他就饶有兴致地听人数落这上上下下的大事,当有人说起去年那排场浩大的皇子大婚时,起初那老茶客突然插嘴道:“前时皇后娘娘在世的时候,据说为三位殿下都选了妃,可去年的婚礼却只有一桩。不过,据说荆王殿下大婚之后,近些日子礼部正在给晋王殿下选继妃。毕竟,孝服既满,王府也不能没个女主人。”

    说到这里,他又叹息着摇了摇头:“说起来,这三四年内内外外事情也实在是忒多了。前年那批南洋西洋的使节进贡,是多少年没见过的大场面了,就连朝中的老大人们都是激动得直发抖,可接下来东北边就打得如火如荼。据说,要不是镇东侯那边兵强马壮,辽东那边头一仗败退之后差点就扛不住了。这边厢朝中又是几位老大人老公爷侯爷故世,晋王妃也仙去了,再加上前时皇后娘娘……哎,就不曾安宁过。”

    “咳咳,人一老就嘴碎了,少谈国事少谈国事!”那老茶客仿佛是醒悟到自己失言,慌忙拿话头遮掩了过去,可一旁却偏生有人在这时候插嘴道,“咱们又不曾指摘那些贵人们,锦衣卫总不成为了这个把咱们都逮进去。话说回来,两江杨镇台要奉调回京了,听说人都已经过了天津,进城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这时候,旁边的人少不得都加入了进来,七嘴八舌问了个分明。一时间,这市井小民汇聚的茶馆店又是好一片嘈杂。接下来那话题又从内阁宰相们的排位,五军都督府那些公侯伯爷们的职司,一直说到了顺天府尹的胡子,宛平县令的小妾……总而言之,当日落西山时分,大多数人才心满意足地起身离去,留下茶馆店里横七竖八的凳子和一地的狼籍。

    同样出了茶馆店的那大块头汉子和后头的年轻人则是落在最后。往两三条小巷这么一转,之前那些茶客们就再也看不见了,两个人须臾就到一家没什么生意的小店前头的拴马柱上解绳子。一面动作,那年轻人就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

    “都差不多两年没回来了,这京城里的人还是老样子,就喜欢夸夸其谈这些大事。秦大哥,亏你有耐心在那坐这么久。”

    “嘿,我跟着大人又是练字又是读书,好歹总算是有了点坐性,再说他们里头不少都是夸咱们大人的,我自然乐意听!”大块头汉子便是秦虎,此时此刻,他解开缰绳就利落地踩蹬上马,轻轻抖开缰绳往前走了几步,待小丁上来,他就轻声嘟囔道,“大人让咱们俩先回京,说是打听,可有长公主在,什么消息打听不到?听听这小民百姓们怎么说才是真的,毕竟,大人这一趟回来,短时间内总不可能再放出去了。”

    “秦大哥如今想事情可是越来越头头是道了!”

    一大一小两个说笑了片刻,最后就双双疾驰了下去。待到小半个时辰后抵达了镜园,西角门上的人一见他俩,自是慌忙把人迎进去,一时又是好一番预备忙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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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的阳宁侯府廖香院又热闹了起来。陈汀从启蒙的陆先生那里下了学回来,陈衍也到了家,兄弟俩在朱氏身边一坐,一个是绘声绘色讲着今天先生教授的课,一个则是笑嘻嘻地说着今天里里外外的消息。朱氏靠着炕椅靠背微笑听着,抽了个空子突然冲着陈衍笑道:“说起来,这调令还真是及时雨。否则你明年二月成婚,你姐姐还得急急忙忙赶回来。”

    “可不是吗?”陈衍的脸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喜悦和兴奋,突然拽着朱氏的胳膊说,“老太太,今天我听师傅说,姐姐姐夫已经到了天津,我到时候请个假去通州码头接人行不行?”

    见陈衍一副担心自己不答应的模样,朱氏不禁哑然失笑:“你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平时咱们那些在京畿附近的产业庶务甚至都是你亲自跑亲自打理,这到通州接人是应当的,我难道还会当你是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公子书呆子?去吧,多带几个可靠的人,一来这些日子外头风声不大好,二来你姐姐姐夫兴许行李不少,大车也多预备几辆。”

    “是,老太太放心,我明白了!”

    陈衍用力点了点头。这时候,一旁的陈汀瞧着祖母和兄长这对答,冷不丁插嘴说道:“老太太,我也要跟着四哥去,我也要跟着四哥去!”

    养在老太太膝下两三年,廖香院上下都看护得仔细,吴妈妈等贴身的又照料得贴心,陈汀比从前高了胖了,从前那不健康的白皙肌肤上也多了几分血色,那双颊的嫩肉更是应了吹弹得破四个字,穿上锦衣装扮起来,远看上去就和那些画上的金童一般。相形之下,窜高了一个头的陈衍却因为日日不曾断了武课而黑了许多,可只要捋起袖子就会露出结实的肌肉。

    这会儿听到陈汀的话,他一巴掌就拍在弟弟的肩膀上,又咧开嘴笑道:“我这是骑马去通州,怎么带你这个小不点?”

    “我和四哥你坐一匹马去!”见陈衍一下子哈哈大笑了起来,陈汀不禁鼓起了双颊,恼火地嚷嚷道,“笑什么,上次四哥你带我去看戏听说书,里头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陈衍见朱氏投来了责备的一睹,不禁心虚地垂下了脑袋,随即又好气又好笑看着这个弟弟,板起面孔说:“那些东西听听看看可以,当真可不行!我自个的骑术还没精良到那地步呢,怎么带你,等你学了骑马再说。好好在家呆着,回头姐姐到了,我带你上镜园去玩!要是不听话,姐姐姐夫从江南带回来的好玩意,你可就没份了!”

    虽说不乏摆哥哥谱的样子,但这一番话有理有据,朱氏见陈汀不得不垂下了脑袋,一脸计不得逞的沮丧样子,忍不住唤了小家伙过来到身边坐下,又敲打提醒了好一阵子,这才让郑妈妈带着人出去吃点心,等门帘一落下,她就招手吩咐陈衍到炕上对面坐了。

    “你师傅那儿怎么说?”

    说到正事,陈衍的脸上再没了刚刚的跳脱,而是露出了一种同龄人少有的稳重。他斟酌了一下语气,这才缓缓说道:“师傅说,礼部那儿拟定的晋王继妃人选虽说有三四个,但真正的人选应该只有一个,那就是太常寺四品少卿费玉国的侄女。四姐夫虽说上蹿下跳使力不少,但家世等等毕竟摆在那里,再说跟咱们家有那关联,想要谋那个位子多半难能。只不过,他不知怎的得了宋阁老眼缘,再加上继妃毕竟不是元妃,也不是没那可能。”

    “这个混帐行子!”朱氏恨恨骂了一句,如今每每想到自己当年的盘算和眼下的现实,她就总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然而,生了一会闷气,她终究是长长吐出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老半晌,她才摇了摇头道,“罢了,要不是我不想背恶名,苏仪那会儿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别想把人接回去。不说别的,单以她的年纪,想中选就绝无可能。”

    “就是中选了又有什么了不得的,难道她还能上咱们家来显摆?”陈衍不屑地撇了撇嘴,随即就把炕桌上那盏茶递给了朱氏,“老太太,姐姐既然回来了,那我的婚事是不是……”

    “我知道你那点小心思,只不过,你姐姐毕竟是嫁出去的姑奶奶,再主理你的事情就不适合了,顶多帮衬帮衬。再说,你忘了不成,你姐姐出嫁可是快三年了,哪怕是婆婆好相与,丈夫又疼爱,可三年无出毕竟是不好听的,这回了京也得好好调养,你忍心让她才刚到就为你操劳婚事?我都给你盘算好了,你的大表嫂,也就是韩国公世子夫人,论身份辈分都相宜,而且性子又好,出面到杜府去办那些事都最合适的。”

    尽管没能遂自己的心意,但朱氏所言毕竟句句在理,陈衍自然没有二话,只是小脸上少不得流露出了几许怏怏之色。好在姐姐姐夫回来的好消息终究是胜过了那些许的抑郁,不过一会儿功夫,他就又笑眯眯地和朱氏说起了其他事情。

    待到陈汀揉着小肚子进了屋来,祖孙三人自是说笑更欢,直到郑妈妈进来说刘善家的来了,朱氏才息了声。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媳妇匆匆进了门来磕头。

    因朱氏喜欢绿萼的能干懂事,许配了外院的一个年轻管事之后,便仍是把人调在内院,主管大件器什出入采买。只丫头和媳妇毕竟不同,平素见得也并不多。此时此刻,朱氏等人行过礼后就吩咐人起来,又赏了小杌子给她坐。

    “老太太,因是四少爷的婚事在即,奴婢接了令往外头去看那些新式样的木器家什,回来的时候正好听得大街上飞马报捷,说是肃州大捷,具体的情况奴婢也不懂,只知道三老爷在那儿,所以就急急忙忙先赶了回来。”

    陈瑛一去就是将近三年,逢年过节虽然都是不缺礼数,但终究是远在边陲,朱氏又几乎是巴不得他就此别回来,自然是不在乎他这一离家就是三年。因而,此时此刻听闻这肃州大捷,她的眉头立时拧成了一个结,一只手紧紧握住了手中的数珠,好半晌没吭声。

    陈衍虽然也吃惊,可是在回过神来之后,立时向绿萼仔仔细细盘问了起来。听她虽是勉强说些土鲁番赤斤卫蒙古之类的地名,可终究是闹不明白,他也就不再多问,温言赞许了几句,就让郑妈妈把人带走了。等外人一走,他就立时跳下了炕。

    “老太太别急,当初是因为缅甸已定,皇上才把威国公和三叔一起调了回来,但如今那里零零星星小动乱不断,想来就算三叔这一回建下大功,回不回京还未必可知,这几天我会让人好好打探打探消息。”说到这里,他突然斜睨了陈汀一眼,见人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就走到人的面前说道,“六弟,回去之后好好想想,斟酌着给你爹爹写封信。要真是大捷了,你身为人子,总也该问候问候恭贺恭贺。”

    “四哥,我……”

    见陈汀扭来扭去满脸苦色,陈衍就正色说道:“好了,别不愿意了,不管怎么说,大礼数不能丢。好了,时候不早了,赶紧回去做今天的窗课,否则明天先生查验你又交不上来了。”

    尽管陈衍嘴上说得头头是道,但两天后,当他在通州码头等着接姐姐姐夫一行的时候,却始终是有些心烦意乱。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可但凡报捷,那信使总会是沿路张扬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好比这一回,镇守肃州卫的阳宁侯陈瑛和赤斤卫蒙古联手把来犯的土鲁番打了个落花流水,甚至还为赤斤卫夺回了被抢去的印绶,这对于西边来说是少有的胜仗,甚至连奉旨经略甘肃的那位谈总督都上表请功,赤斤卫更是提请要进京献俘朝贡,这架势摆明了不小。

    “少爷,少爷,船来了!”

    楚平这一嗓子终于把陈衍叫了回来。他抬眼一看,见一艘官船正在缓缓靠岸,那船舷上依稀有几个跨刀的家丁,他自是整理了一下衣裳往前走了几步,运足目力分辨着上头的人。好一阵子,他就认出了里头的小武,脸上立时绽放出了喜悦的光彩。

    因而,等到那船停稳,船板一架上,他就不顾三七二十一,竟是头一个踩着船板咚咚咚地上了船去。站在船头的小武吓了一大跳,慌忙伸手扶了一把。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他就只听陈衍突然提高嗓门嚷嚷了一声。

    “姐,姐夫!”

    话音刚落,前舱的一处舱门就打开了来。弯腰走出的杨进周见陈衍站在那儿,含笑点了点头就侧身让了让。陈衍先是呆了一呆,随即就三步并两步直接冲了进去。一进门,他的目光就落在了中间的那个人影上。

    “姐……”

    “小四,你都比我高了!”

    看着那个两年多没见的人影,陈澜眼里既有惊叹,也有欣慰。当看到陈衍突然直冲了过来的时候,她自然而然伸开了双手。待到弟弟一下子欢喜地抱住了她,那坚硬的下巴更是磕在了她的肩膀上,她才轻轻拍了两下陈衍厚实的肩背,笑声中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哽咽。

    “看你,都不是小孩子了,还撒娇,小心你姐夫笑话。”

    “笑话什么,我都这么久没见你了!”陈衍使劲又抱了抱陈澜,许久才依依不舍地放松了双手,往后退了两步。端详着陈澜那熟悉的面容,他这才抽了抽鼻子,咧嘴一笑道,“姐,我长大了,以后除了姐夫,我也能护着你!”

第四百一十八章 稚子之心,家园最好

    又一次回头看了一眼那辆外表看着并不奢华,刚刚扶着妻子上去时却发现别有洞天的马车,杨进周忍不住又瞥了瞥一旁那匹没了主人显得百无聊赖的坐骑,嘴角不知不觉就露出了一丝笑容。

    刚刚还说是长大了,可一见着姐姐,就躲在马车里急急忙忙说起了悄悄话,这小家伙!

    马车中的陈衍自然不知道外间的姐夫转过了什么想头。此时此刻,车厢里只有他们这相邻而坐的姐弟俩,虽说前头卷帘缝隙和窗帘缝隙透进的光微不足道,可是,他仍然借着这一丝丝的光亮,侧着头仔仔细细打量着陈澜。发现姐姐比去江南之前气色好了许多,向来纤瘦的人也总算是透出了几许丰腴,他这才笑了起来。

    “都说江南水土养人,看来果然是不假。要不是脱不开身,我早就想去江南看你了。”

    “你呀……”陈澜看着那已经和自己平齐的个头,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点在那脑门上,“课业要紧,再说我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等你再大些,天下之大哪里都可以去得。”

    “父母在,不远游,咱们虽说没了爹娘,可老太太还在呢,我顶多也就只敢在京畿附近走走。”陈衍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似的,随即才自然而然地攀住了陈澜的胳膊,“姐,从前不觉得,可自打晋王妃去世,后来五姐姐的……襄阳伯那使团的沉船之事得到了确证,我就总觉得害怕极了,就怕你那儿有什么不好的讯息。”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澜也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她最初听到襄阳伯和朝鲜使团失踪的消息时,还寄希望于这只是谣传,可后来随着辽东大军和朝鲜军队在边境一次又一次碰撞激战,那个传闻渐渐得到了证实。据闻,那边觊觎辽东沃土和奴儿干都司已久。但这时候动手,却可能是迫于其他的压力。

    陈衍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继续说道:“襄阳伯家里没什么人了,罗姨娘闻讯之后,便想赶紧退了婚,另寻好人家,谁知道五姐姐直接就绞了头发,罗姨娘只得回禀了老太太,如今庆禧居后头辟出了一个小院子,她就在家里带发修行。我去见过她好几回,嘴都快磨破了,可她就是不肯回心转意,老是说那些时啊命啊之类的话,听着让人心烦意乱!”

    “等我回去之后,再劝劝她吧。”

    话虽这么说,可陈澜想起陈汐那最是冷然倔强的性子,心里却并没有太大的期望,但实在是不想看着那样的凌霜红梅就这么凋谢在了初春的风中。

    随着车轱辘有节奏的转动声,平时写信除了朝廷大事,几乎就只提朱氏自己和陈汀的陈衍又低声说起了家里的情形,从二叔陈玖沉迷酒色身体越发糟糕,二婶马夫人几次三番想要插手家务却都不能得逞,罗姨娘虽说名不正言不顺,可硬是把偌大的侯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一直到嫁出去的陈冰三天两头回娘家,陈滟却是一年到头逢年过节都难得回来……等他差不多说完时,马车竟已经到了崇文门。

    楚朝旧制,外官入京朝觐,亦或是奉召回京述职以及奉调回京,都需得从崇文门税关通行,视所带财货不等,交上一笔数额不等的税银。话是这么说,可终究这行李等等都是各官的阴私,久而久之这买路钱也就成了按品级递减的规格,象征性收上几两几十两不等。

    这税关从关监到税丁无不是火眼金睛,若是真有两袖清风的官儿轻车简从亦或是就这么一头小毛驴入城的,他们甚至连那几两银子也不去收了,免得自己惹麻烦。可要是碰到大人物,他们反而却挺直了腰杆公事公办,甚至还不无强项顶牛,为的便是这崇文门税关收的除了官税,最要紧的却是商税。从大通桥下卸货的商贾都得从这儿过,往官儿身上收税,这便能敲山震虎吓住来往商贾,这一年的定额完成起来轻松不说,捞钱更是有望。

    此时此刻,杨家这一行虽算不上十分招摇,可行李也有四辆大车,再加上四辆马车的女眷和丫头仆妇,随行二十几个家丁从人,自然是惊动得关监亲自出来。就在预备查验官文时,在马车中等得有些不耐烦的陈衍就索性打开车门跳下车来,冲着那六品关监嚷嚷了一嗓子。

    “胡胖子,你擦亮招子仔细瞧瞧,那是我姐夫,别当是外地来的戆措大!”

    那胖乎乎的关监瞅了一眼车上跳下来的少年,小小的眼珠子一下子就凝住了,刚刚还公事公办的脸上立时挤出了笑容来。原本拿着官文还拿架子不肯打开的他立时三刻翻开了封面,一见上头那如假包换的官衔官阶姓名,他立时冲着身边的副手吩咐了几句,又上前殷殷勤勤和杨进周赔罪道歉,这才一溜小跑到了陈衍面前。

    “四少爷恕罪,小的之前还在琢磨杨大人什么时候来,这不是一时没注意么?您放心,公事公办,该是多少就是多少。”

    “就知道你这老货刁滑!”陈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见后头等着入城的队伍蜿蜒出了上百米,中间有不少货车等等,他这才低声说道,“你这关监今年差不多就该到头了吧,之后谋哪儿的缺可想好了?”

    “哎,四少爷您这不是戳我的痛处么?如今上下整顿,好处越发微薄了,我又胆小,这一年的出息比前头那几任的三个月都不如。这到头之后的去处也实在是说不准,我又没个功名,放出去也就是杂佐官,可在京城里头,我这六品衔算得了什么……”

    陈衍哪里耐烦听他大倒苦经,见这胡胖子滔滔不绝还要再说,他便冲着其摆摆手,随即似笑非笑地说:“上半年这京城外七门内九门加在一块,关税比去年多了三成,你这个关监当得虽然又苦又穷,可谁会不记得你的功绩?不要上上下下跑跳活动了,你得罪的人多,可嘉赏你的也同样不少。”

    此话一出,那胡胖子自是眼睛大亮,待要千恩万谢时却只见陈衍嘿然一笑转身就走,他只得就那么站在原地,那只手忍不住摘下了帽子使劲摸了摸头顶。

    这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气哪!

    随着车队的重新起行,刚刚从窗帘中悄悄窥视了一番外头动静的陈澜这才对上了车的陈衍道:“看你这样子,如今倒是积攒下了不少人脉,就连这税关的人也认识了?”

    “一回生两回熟,郑管事带着我走过两次,再说师傅又提点过一些,自然而然就熟了。”陈衍这会儿再没有在外人面前的故作高深,笑嘻嘻地摇了摇陈澜的手说,“姐,我都是要娶媳妇的人,不是小孩子了,你就放心吧!”

    “你能干我高兴还来不及,只有一条,你别聪明过头了就行!”

    对于陈衍的天赋和心性,陈澜都知之甚深,此时少不得提醒了他一句。见小家伙一如从前一般点点头答应,她的心里放心了大半。接下来的一路上自是又说笑了一阵,直到快要到的时候,陈衍才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气。

    “姐,三叔大概近期要回京一趟。他在肃州打了一个胜仗,夺回印绶的赤斤卫蒙古把他当成了再造恩人,甚至为此打算把部族之中珍藏的几件前元宝物献给皇上,所以大约是要进京献俘的。虽然不知道人是不是会留下来,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在甘肃那地方熬了这么将近三年,三叔如果留下,决计比以前更难对付。”

    陈澜此前从天津行船北上之后就再没在沿途停留,因而这消息竟还是刚刚听说。此时,拧着眉头沉思了良久,她突然看着陈衍说道:“你刚刚说是对付?”

    自悔失言,陈衍本想蒙混过去,可看着姐姐那执著的眼神,他不禁小叹了一口气,随即低声说:“老太太之前说过,看了你出嫁我娶亲,她就没什么别的遗憾了,只有这爵位落在三叔手里,她心里那股气无论如何也吞不下。如果可以,让我一定要把这爵位夺回来,哪怕是之后就拱手交还朝廷,也不能便宜了他。我不在乎什么伯爷侯爷的,可三叔当年把咱们逼成了那个样子,也险些逼死了老太太,我也想让他尝尝失去这些东西的滋味!”

    见陈衍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突然露出了义无反顾的表情,陈澜心中暗叹一声,沉默了半晌,终究是伸出手去,紧紧地把人揽在了怀里。

    “姐……”陈衍一下子呆住了,随即就嗫嚅道,“要是姐你觉得这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行,我就……我就放弃也没关系,我不是真想要那劳什子东西……”

    “不用说了,你的心意我还不明白么?”陈澜良久才放开了手,随即按着陈衍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你已经长大了,只要认准了是对的,我不会拦着你。我要说的只有一条,无论做什么,你都问问自己,是不是问心无愧。”

    回到了阔别将近三年的镜园,陈澜一路走去,只觉得那亭台楼阁花花草草全都散发着熟悉亲切的气息,脚下步子竟是不由自主就慢了下来。扶着庄妈妈的江氏摆手阻止了要出声叫人的一个丫头,又冲着杨进周丢去了一个眼色。见其知机地停下步子等着陈澜,她这才缓缓向前走去,目光也忍不住在那些熟悉的东西上头流连。

    江南虽是水土养人,可这儿才是家啊!

    陈衍也注意到了姐姐那种异样的表情和眼神,自己抬头看了看这四周围,他却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吸引人的东西,不禁有几分茫然,于是一边走就一边逗乐似的说道:“姐,你们走了之后,我大约每个月都会来逛上一会。你们留下的人都可靠不假,可毕竟主人家都走了,没个人看着,难免就有偷懒耍滑的。所以,上上下下对我这个杂牌主子大概头疼得很,总之你们回来,我就可以放下这桩心事了。”

    “你每个月都来?”陈澜一下子回过神,随即就扭头盯着陈衍,“我看庭院里头多出了不少花盆,那几条小道周围似乎也多出了好些树……”

    “树是我让人栽的,那个园丁也是我荐过来的,至于花,摆在外头的只是装点门面的,真正的好花全都在暖房里头。这几年家里育出了好些新品,再加上宫里的赏赐,师傅送的,还有大姑姑她们这些亲戚送的,林林总总在那儿也摆了几十盆的稀罕珍品。至于屋子里的摆设,我也积攒下来了好多,姐你喜欢什么我立刻给你送来。”

    听到这话,哪怕是旁边一直没怎么插话的杨进周也一时哑然失笑。他背着手走过来,向陈衍微微一笑,又看着陈澜说:“什么好东西都留给你这姐姐,任谁都要说四弟这性子实在是憨实。我还在想呢,我们终究人不在,就算房子有人修缮,园子有人侍弄,断然不能维持得这样完善,原来是他时时刻刻看顾着。真是多亏他了。”

    “你这孩子……”陈澜情不自禁地迸出了这四个字,伸出手去想如儿时那般摩挲他的脑袋,可手伸出去却发现已经够不到了,于是只能轻抚他的面庞,这才笑道,“也不知道我有什么福分,才能有你这样一个能干的弟弟。”

    “姐,该我说我有天大的福分才有你这样的姐姐才是!”

    陈衍神气地挺了挺胸,可脸上终究是露出了掩不住的喜悦,随即也顾不得杨进周在场,一把牵起了陈澜的手:“对了,惜福居和怡情馆中间,原本不是有荷塘小桥流水么?之前师傅送了我两对仙鹤,我把一对养在了侯府给老太太六弟解闷,还有一对就放在那儿了。整整养了一年,那一对仙鹤已经是比最初大了好些,你快跟我去看看!”

    见陈澜不由自主地被陈衍抓着快步往前走了,后头的杨进周看着姐弟俩那一对异常和谐的身影,嘴角的笑意不觉更深了。在江南的那些时日,他只看着陈澜几乎每隔三两日就要写上一封家书,可为了避免频繁邮传,却只能十天半个月才攒在一起捎带回京。而她和他说话时,字里行间最放不下的,其实还是陈衍这个弟弟。

    好在,他终于回来了,她和那小家伙也就能团聚了!不过,想想时间真是过得飞快,转眼之间,就连陈衍也已经长大到能够成家立业了。

    被陈衍拉着看了仙鹤,又去暖房转了一圈,见杨进周始终不紧不慢跟在身后,陈澜方才不得不提醒了满脸兴奋的弟弟,又拉着人去了惜福居。只不过,江氏看着讪讪赔礼的陈衍,却是满脸的笑意。

    “不妨事,他打生下来就不曾和你分开这么久,兴奋这一阵子算得了什么?衍哥儿也是的,这有什么好赔礼的,我们走了这两年多,你还替我们照看着这家,我还没谢过你呢。以后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这镜园大门永远都对你敞开着。”

    “多谢伯母!”陈衍高兴得连连点头,可江氏要留下他用晚饭的时候,他却摇了摇头说:“时候不早了,我也得回去对老太太禀报一声,再晚回去不好,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倒是伯母,你和姐姐姐夫虽是水路回来,可一路也终究太疲累了,还请早些休息。”

    见陈衍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行礼告辞,陈澜才想交待嘱咐几句,就只见小家伙最后冲着她挤了挤眼睛:“姐,好好歇着,我明天在家等你!”

    这本性毕露的一句话自是让陈澜不觉莞尔。请云姑姑将他送了出去,她这才问起了这晚饭的食单。得知都是一些清淡爽口的菜蔬,肉食只有一道什锦砂锅,她少不得赞许厨房想得还周到,结果庄妈妈却笑开了。

    “夫人还说呢,她们还不是按图索骥,菜单都是四公子定的。”

    “又是他!”陈澜说着自己都笑了,“这小子,越俎代庖都上瘾了。”

    “这不是最好,也省得你刚回来又要劳心劳力。”

    杨进周尽管对陈衍这小舅子颇多赞赏,可不得不说,三年不见,陈衍非但没有生出隔阂,反而和姐姐更加亲近到不避他这个正儿八经的丈夫,害的他站在一旁简直像个局外人,这也实在是令人有几分郁闷。所以,此时此刻小舅子走了,他终于是觉得僵硬的脊背能够暂时放松一下,于是打趣了这一句后,少不得吁了一口气。

    回到自己家里,江氏自也惬意,此时在铜盆里洗过手后又捧着热茶喝了好几口。心神一定,她就突然对旁边的庄妈妈问道:“骏儿还没醒?”

    “老太太,早起吃了药,还睡着。”

    “唉!”江氏深深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无奈,“只希望毕先生能平安回来,不要抛下他这么个可怜的孩子。”

    说到这话题,陈澜和杨进周顿时都沉默了。江南事定之后,朝廷虽不能说完全接管了金陵书院,可是终究掌握了最重要的东西,而接下来的商税和田亩等等,尽管每一步的进展都是以寸计算,但也已经是突破性了。然而,南洋和东洋的使节朝觐之后,就是两江和福建等地的隐户事发,紧跟着辽东战事渐起,关键时刻倭国甚至也来插了一脚,于是毕先生就再没了音讯。起初还能骗骗那小家伙,可到后来,也只能拣能说的对骏儿说了。

    尽管毕先生只为陈澜诊断过一回就飘然而去,但他却留下了完整详细的好几张药方和说明,这三年在江南细心调养,再加上强身健体,陈澜自觉身体和从前不可同日而语,每年踏青亦或是出游,她也不复最初的气喘吁吁,每日也精神了许多。之所以直到如今尚未有动静,那是因为她至今仍在服用避孕的汤药。

    毕竟,机会也许就只有一次,她不能拿自己和孩子冒险。

    因赶路疲劳,江氏早早吩咐下去,镜园上下的仆役都不必特意过来请安问好,一切等明天再说,所以,这一天的晚饭过后,她就早早打发了儿子儿媳回去休息。尽管从惜福居到怡情馆并不远,但陈澜挽着杨进周绕了一圈一路缓行,走走停停看看,竟是一刻钟后才到了院子大门前。跨进院子之后,她就只见一个人快步迎了上来,深深地行下礼去。

    “沁芳?”

    陈澜看到那少妇高高梳起的发髻和装扮,愣了片刻才叫了一声。果然,那少妇起身之后微微抬头,正是曾经伺候了她多年的那个大丫头。见人的眼睛里闪烁着水光,她忍不住扶着人的手上看下看,末了才叹道:“虽说你的事情是我特意嘱咐四弟办的,可终究没亲眼看着,心里总有些忐忑。见你如今这样儿,我总算是放心了。”

    “都是夫人恩典。”

    沁芳向来讷于言辞,此时嗫嚅着说了这么一句,见陈澜身后那三个大丫头里,唯一熟悉的一个就只有向自己挤眼睛的芸儿,她不禁呆了一呆,随即才低声说道:“一转眼,大家都已经大了。夫人您不在,我涎着脸仍是在这怡情馆管着事情,如今回来,这钥匙……”

    见沁芳就这么双手捧着一大串钥匙要交过来,陈澜身后的芸儿忍不住扑哧一笑:“姐姐都成了亲,还是这谨慎的性子。”

    “那是,我身边的几个人里头,就属你跳脱,所以留到现在,其他一个个都有了人家,红螺的儿子都快会走路了。”

    陈澜头也不回地哂然戏谑了一句,听芸儿顿时不吭声了,她这才吩咐云姑姑上前收了钥匙,又对沁芳言说了几句,让其明日上午再过来,她这才带着其他人进了屋子。此时各色行李箱笼都已经放好,她也没力气多说什么,直接让人在浴室中放了热水洗过澡,随即就昏昏沉沉躺在了床上。直到颈边又传来了那灼热的气息,她才轻轻动了动身子。

    “你再闹,我明天就起不来了。”

    “都到家了,起不来又有什么关系?要不是你不好意思,在船上的时候……”

    “你还说!”

    那娇嗔下一刻就被堵在了口中。面对那灼热的索取,她想起在船上时他的浅尝辄止,终究是轻轻伸手环住了他的肩膀,整个人仿佛柔弱无骨似的完全放松了下来。

    是的,已经回家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风水轮流转,心意各不同

    尽管杨家回京并未大张旗鼓,但崇文门税关一过,上上下下该知道的人就全都知道了。而到了镜园之后,陈澜也立时派人往各处报信。

    第二天一大早,她便早早起身,梳洗之后去外头见了各处的管事媳妇和妈妈,又留下了柳姑姑在那儿暂时照管掌总,自己就先回了屋子。这时候,云姑姑已经把这回从江南带来的一应礼物都收拾了出来,而且按照各家各府分门别类整理好了。

    杨进周也是早起刚刚到兵部交了呈文回来,此时扫了一眼那满炕的礼物,他不禁想起此前回程时陈澜那细挑慢拣的光景,忍不住问道:“是先回侯府,还是先去长公主那儿?”

    “虽说娘身份不同,可既是论亲,就不能越过辈分去。上午先回阳宁侯府,下午再去娘那儿,还有些小玩意请她捎带进宫。我昨天让人报信的时候,就已经都说好了。”

    杨进周见陈澜一边说一边指挥着让几个丫头把东西拿出去放在车上,便走上前去轻声说:“何必这么急,一天去拜访一家不是更宽松些?就这么一丁点时间,说什么话都不方便,你就不怕老太太和长公主嗔怪。”

    “还不是为了你?”陈澜斜睨了杨进周一眼,见他有些不解,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等着几个丫头都抱着东西出了门去,她这才低声说,“你毕竟刚回来,尚未召见不好去见亲友,只我一个人去,在各家停留时间长了,难免有人会说什么不是。今天去了这两家至亲,明日便去韩国公府和杜府,如果有时间再去威国公府和戴家……总之你的事情还没定下来之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在京里,以后你定下了,我就是天天出去串门,别人也就管不着了。”

    “澜澜,你还真的是滴水不漏。”

    见杨进周苦笑了起来,她便给他正了正衣领和衣襟,随即嫣然笑道:“等你面过圣万事定了,到时候再一块回去见老太太,还有娘。那时候就是多蹭两顿饭也不要紧,今天你就在家里好好呆着。你在江南就没几天是闲的,如今回来了难得闲着,也该多陪娘说说话。”

    “好好好,我听你的!”

    夫妻俩笑语了一阵,陈澜看着时候不早,也就不再多说,收拾停当匆匆出了门。坐在马车上,她忍不住将窗帘挑开了一条缝,悄悄张望着这阔别了将近三年的京城。和后世那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截然不同,那些大街小巷仍然是从前的样子,无论是高门大院还是小门小户,都鲜少流露出什么变动的气息来,就连大街上的行人也和从前一模一样,连走路都带着几分不紧不慢的安闲气息。

    马车才进阳宁街,她就听到了前方仿佛有大声说话的声音,索性就把窗帘挑高了,稍稍一张望就瞧见西角门处仿佛停有车马,别的却看不清了。待到近前,外头又是门房和随从的对答,不消一会儿,停住的轿车就徐徐驶了进去,走了好一阵子方才停下。

    等到马车停稳,她扶着云姑姑的手从车上下来,这才看清了二门前停着的另两辆车。相比她这几乎没有什么装饰的清油车,前一辆车看着刷漆考究,但无论车围子还是帘钩帐幔,都显得颇有些年头了,看上去仿佛是多年前的货色;而后一辆车则是刻花的白铜包件,套围子的暗钉都是铮亮的黄铜,瞧着仿佛是刚刚新入手的新车,瞧着颇为鲜亮。

    而相比马车,那站在二门口的赫然是两拨人,被簇拥在当中正看着她的人亦是服色各异。那曾经颇为相似的两张面孔,如今那衣着打扮却几乎掉转了过来。陈冰琥珀色绣折纸花的褙子,青绿色的水波纹裙子,颜色虽还好,但式样花纹却透出些老气来,再加上她那暗沉的肤色,缺乏精气神的表情,越发显得人更老了。而陈滟则是大红妆花小袄外罩着茜色祥云纹褙子,橘红色香草边的裙子,那鲜亮的颜色再加上那头上的金翠,整个人精神奕奕。

    见陈澜上台阶,陈滟便笑吟吟降阶相迎,叫了声三姐姐,拉手又是好一阵嘘寒问暖,而陈冰却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直到陈滟拉着陈澜上来,她才上上下下打量了陈澜一阵,捏着手绢似笑非笑地说:“你都是一品夫人了,出门回娘家也不好好装扮装扮,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妹夫如今不得意了,供不起那些行头插戴。你看看四妹妹,才刚刚妻凭夫贵封了六品安人,这立马是绫罗绸缎金银珠翠,走出去谁都知道,四妹夫正春风得意呢!”

    这话说得缠枪夹棒,陈滟的脸色当即就变了,斜睨了一眼陈澜,见其就仿佛没听见似的,照旧挂着浅淡的笑容,她这才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我家老爷从七品到六品,正是最高兴的时候,让我妆扮得喜气些,我自然就依了,哪里敢和三姐姐比?就是二姐姐家里,原也是家大业大,不像我们那小门小户,拿出来的自然就只有这些俗气东西。”

    “你……好好,果然是如今男人有了些出息你就得了底气!”陈冰怒极反笑,一抬手,那手指几乎就点在了陈滟脸上,“你看着吧,要是你男人真飞黄腾达,他就该嫌弃你这个出身庶女的妻室了!你算什么东西,当年小意逢迎,得意了就张扬,白眼狼!”

    眼看陈滟面露恼怒,姐妹俩就要在这二门口争执了起来,陈澜终于看不下去了,重重咳嗽了一声,这才淡淡地说:“都已经这时节了,当年旧事还有什么可提的,没来由让人看着笑话!今天难得聚一聚,不叙姐妹情分,也要看着同出侯府的份上,难道你们还打算回家之后让别人嚼舌头看热闹?”

    一语惊醒梦中人,陈冰想到跟着自己来的里头还有婆婆给的丫头,陈滟忆起随行的还有苏老太太陈氏塞来的人,一时全都闭口不言。因为门口的这么一桩,姐妹三个进了二门,顺着甬道一路往里走时,竟是谁都不曾开口说话,闹得一路上行礼拜见的下人也一个个都屏气息声,四周围的气氛一时极其僵硬。

    直到进了廖香院正房拜见了朱氏,陈澜又笑着捧了礼物一一分送,这气氛才稍稍缓和了一些。尽管没想到今天会碰到陈冰和陈滟,但陈澜连她们的一份都给带来了,除了湖笔和湘妃竹笔筒之外,还有送给姐夫杨艾和妹夫苏仪的一把做工精美的紫砂壶,除此之外,送给杨艾的加了一件景泰蓝香盒,送给苏仪的则是四部金陵书院监制的新书。尽管丝毫没有金玉之物,但陈冰和陈滟都是管家的媳妇,脸上的表情自是都渐渐平了。

    因是陈汐仍然避而不见,送给她的那一份自然是让人拿了过去。相比之下,朱氏则是看着陈澜抖开的那件大袄,一时满脸的笑容。她倒不在乎这面料是南京织造今年的新花样,也不在乎京城的其他贵人们还尚未入手,她在乎的是陈澜那一针一线的心意,因而吩咐郑妈妈小心收好,等入了十月就拿出来穿,她又瞥了一眼其他西洋药材等等东西,脸上笑意更盛。

    “在江南就该好好调养,还忙碌这些针线活做什么,家里又不是没人做给我!”

    话虽这么说,朱氏却拉着人到身边坐了,又细细问了一阵陈澜身体如何,说话间,外间通报说马夫人来了,屋子里众人自是连忙起身。而马夫人进屋笑容满面地向朱氏问安,目光在两个女儿身上一转,等到坐下之后便突然冲着陈冰说道:“今天既回来了,怎么不把圆哥儿带过来?”

    提到这个,朱氏脸色顿时一凝。可马夫人正好侧对着,哪里注意到这个,而陈冰听到这话,面上的冷凝一下子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得色:“家里太夫人说孩子太小了,这天气凉,带出来生怕过了病气,所以说是等春暖花开的时节再带出来给老太太瞧,婆婆和相公也是这意思。”

    说到孩子,陈澜倒还好,陈滟的脸上却有些不自然。果然,马夫人一听这话就笑着点了点头,又瞅着陈滟恨铁不成钢似的说:“你呀,成天也太贤惠了些,房里人一个接一个的有动静,如今庶出的已经有两个女儿,这要是被那些小蹄子抢在你前头生了个庶长子,你这正牌子夫人还有什么脸面?姑爷前程好,上司同僚送女人的决计不会少,眼下不抓紧,你日后怎么办,还等到人老珠黄么?”

    她越说越起劲,竟是话头又转向了陈澜:“就连三姑奶奶,你也是。说起来你们几个都是同岁,又是同一年办的喜事,这如今都已经三年多了,没个孩子傍身总不是办法。三姑爷虽说不是那贪恋女色的性子,可男子汉大丈夫难免没有逢场作戏,万一到时候外头有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寻上门来,还不如在家里……”

    “好了!”听到这话,朱氏终于忍不住了,重重一拍扶手轻喝一声,见马夫人讪讪回过头来,她这才一字一句地说,“你管好自己屋子里的事就成了,她们都已经是出嫁的姑奶奶,自己的事自己还会没分寸?”

    马夫人多年的心病就是年轻时没生下个儿子傍身,那些妾室通房给她防贼似的防着,也就只活下了陈滟这么个庶女,唯一的庶子也是养着几岁就没了,她到老了还得忍受丈夫一个个往房里头拉人,自己却说不出任何反对来。如今女儿嫁了之后虽不尽如人意,可却是头一胎就得了个大胖小子,因而在如今越发得意的庶女和侄女面前,她自然想摆摆长辈的谱,可谁曾想才说了这么没两句,就被婆婆一口喝止。

    她眼神闪烁地应了一声,正想着再说些什么,朱氏就直截了当地开口说道:“冰儿滟儿也是难得回来,你母女俩想来有的是话要说,你们就到紫宁居去说话吧,省得在我面前拘束。澜儿一去就是这两三年,我也有体己话要交代她。”

    陈冰虽是睨视着陈澜,可见她丝毫不看自己,心里不禁气苦,可她也知道在朱氏这儿,她是无论如何别想压过了陈澜,因而眼见母亲马夫人有些踌躇,她就丢过去一个眼神,随即当先站了起来向朱氏屈了屈膝,随即又似笑非笑地冲陈滟斜睨了一眼。

    “四妹妹,老太太都要留人说体己话了,你还赖在这儿干什么?我们姐妹也好久不见了,到紫宁居去好好说说知心话吧!”

    然而,陈滟却是恭恭敬敬朝着朱氏欠了欠身说:“老太太,苏家不比侯府,下人多半都是新进,刁滑的居多,平时逢年过节我也难能抽空回来。今天还是得知三姐姐回了京,我才好容易抽了个空子回来,原是也有下情想对老太太和三姐姐说。就在昨天,老爷突然接了令,转调兵部……”

    “等等,姑爷转了兵部?”朱氏的面色一下子凝重了下来,看着陈滟好一会儿,见其轻轻点头,她这才冲着马夫人和陈冰道,“也罢,五丫头也是难得回来,留她和我说说话。你们先去吧,到时候若要回去,差个人过来和我说一声就得了。”

    这无疑是说,陈冰就是回去也不必再到廖香院来一趟,当下陈冰那脸色顿时难看得发青,马夫人更是恨得牙痒痒的。然而,陈滟一嫁,柳姨娘就干脆去了庵堂吃斋念佛,连面都不露,而陈滟嫁出去之后更是难得回来,顶多也就是在朱氏面前逗留逗留就借口有事回去,她连端嫡母的架子都难能。此时此刻,她只得用恶狠狠的目光剜了陈滟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碍事的人这么一走,这屋子里一下子空空落落了好些,陈澜总算是觉得耳根清净了。因而,她就自然而然揽着朱氏的胳膊,含笑问道:“老太太,小四昨天还说在这儿等我的,如今怎的不在?”

    朱氏本还想问苏仪的事,但听陈澜一问陈衍,她立时把那事先抛在了脑后,眉开眼笑地说:“他连假都请好了,要是没事当然会在家里等着你,只是今天杜阁老正巧休沐,一大早就差了人来,十万火急似的把人叫了过去。他临走时还叫苦连天来着,只可惜骑马的时候不能温书,也不知道今天这一关能否过得。”

    “四弟聪明伶俐,无论读书习武又都肯下苦功夫,杜阁老是丈人翁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哪里真会为难他?”陈滟也不急着说自己的事,在旁边笑吟吟地凑趣道,“况且,听说此前内阁连轴转一般上上下下没个消停,杜阁老难得下值就请了四弟过去,足可见这器重之心了。考较之后,若是四弟争气,兴许杜阁老一时高兴,赏他一些东西也不一定。”

    这一来一去两年多,眼看陈衍长大成人,心里最高兴的就是陈澜。此时陈滟这话虽有些逢迎的成分,可毕竟悦耳动听,因而她不禁冲着陈滟微微一笑。

    “四妹妹就别夸他了,给他听见也不知道会神气成什么样子。”她顿了一顿,感到朱氏仿佛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她这才含笑问道,“四妹妹刚刚说妹夫昨天从都察院转了兵部?须知御史矜贵,妹夫又才升了六品不久,怎么会突然去了兵部?”

    “我也纳闷,可老爷回来之后却高兴得很,说是调了武选司员外郎。虽说上头还有两位郎中在,可就是我也知道,这武选司是最炙手可热的缺。家里的出入都是我管,没见老爷动用大笔的银子,这肥缺从天而降,实在是让人不安得很。”陈滟见朱氏眉头紧皱,陈澜则是若有所思,知道这话头已经说够了,就顺势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老太太和三姐姐别笑话我,我没见识,总觉得这天上掉下来的缺让人心里七上八下。”

    “他只一味顾着升官发财,有你帮他看着,是他十辈子修不来的福气!”朱氏半晌才摇了摇头,随即看着陈滟叹道,“想不到你嫁了出去,人倒是没了从前的毛躁,这为人处事思量事情也长进了不少,比你姐姐强多了。早知道……”

    那话头一下子戛然而止。而陈滟假装没听懂似的低下了头,捏着帕子的手却不知不觉用上了力气。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她已经看开了,马夫人和陈冰母女千挑万拣的汝宁伯世子,到头来却因父亲丢了爵位浑浑噩噩,如今杨家连普通官宦人家都不如了;三叔阳宁侯陈瑛给陈汐费的劲也不少,而罗姨娘更是借了罗贵妃的势选了直接就有爵位的襄阳伯,可如今陈汐赫然守了望门寡;陈澜是嫁得最好,可这后头的辛苦又有多少?

    她既然已经嫁进了苏家,就至少得把苏仪的前程将来看好,否则,她的丈夫一旦遭了挫折,凭那心性,兴许比她那个沉迷酒色的父亲陈玖还要不如!

    “四妹妹,你那小姑子的婚事如今如何了?”

    陈澜突然开口问了一句,见陈滟面色一变,她不禁心中一动。果然,下一刻,陈滟就极其勉强地说道:“都是先前家里那位成日里东挑西捡,我辛辛苦苦找的几户人家她全都有这样那样的不满,一心只等着攀龙附凤。须知婉儿的年纪比我还大两岁,这不过是痴心妄想,也亏得老爷竟然也赞成等着礼部的结果。”

    “什么可能?”

    随着这声音,陈衍风风火火地撞开门帘闯进了屋子。见陈滟竟然也在,他怔了一怔,笑嘻嘻地把手中抱着的一个大包袱不管三七二十一往炕上东边的西首空位上一堆,这才一一行礼见过。及至朱氏让他坐下,他更是涎着脸上前紧挨祖母坐了。

    “真是累死我了,杜阁老整整盘问了我半个时辰,差点连冷汗都给他问出来了,还好没挨训。”陈衍仿佛是心有余悸似的吁了一口气,这才指了指旁边的东西说,“不但如此,还得了好些彩头。有杜阁老家亲戚送来的野生木耳和香菇,有腌的咸菜酱瓜,还有……”

    “停停,这些吃的东西你随手就往老太太炕上放?”陈澜一时听得哭笑不得。

    “姐,我哪里能这么不知轻重?那些土产我都直接让人送到老太太的小厨房了,那些酱菜之类的,则是让丫头给老太太收好了,万一胃口不好正用得着。至于这些……”他嘿嘿一笑,这才站起身上前解开,却见里头是一堆瓶瓶罐罐之类的东西,“听说是西洋来的什么胭脂花粉之类的,杜阁老是在御前伴驾时作诗赢得彩头,留着一些给筝儿妹妹,还有一些送人,其余的一股脑儿都送了给我。见者有份,四姐姐也不妨捎带些回去。”

    陈衍从前眼里除了陈澜,从来就没别的兄弟姊妹,此时此刻见他这么说着,挑出四样就笑吟吟捧了过来塞了给她,陈滟自是连声道谢不迭,又说了好一番奉承夸奖。又留着说笑了好一会儿,她知道人家祖孙姐弟久别重逢有的是话要说,就直接告辞了回家。

    等到陈滟一走,陈衍才立时原形毕露,一屁股在陈澜身边坐下就问道:“四姐来做什么?是不是四姐夫又出什么幺蛾子?”

    “怎么说话的?”

    尽管知道朱氏必定不以为忤,陈澜还是老习惯上来,伸出手就在陈衍脑门上弹了一指头,见弟弟眨巴眼睛看着自己,她这才把事情原委说了。结果,就只见陈衍没好气地撇了撇嘴。

    “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敢情就是这个!我昨晚上回了侯府就听说啦,今早去杜府时特意向杜阁老打探了打探,听说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对四姐夫这么个酸腐书生很不喜欢,所以武选司正好因为之前的武选舞弊闹得沸沸扬扬,一时出缺,就紧赶着把人扫地出门,这不,人果然是欢欢喜喜去上任了。”说了这么一通,他接过旁边陈澜递过来的茶水,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气,随即又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杜阁老还加了一句,这是官面上的说法,只姑且一听罢了,那位右副都御史是不喜欢四姐夫,可他却是元辅宋阁老的得意门生。”

第四百二十章 一别经年,人各不同

    相比陈滟的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陈澜却是又去看了陈汐,见其虽说带发修行,可眉眼间反而少了几分冷艳,多了几分恬淡,有些话便说不出来了,最后回来陪着朱氏用了午饭方才告辞离去。只上车了之后,人前一直言笑盈盈的她却立时敛去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怔忡。死缠烂打硬是要跟着陈澜一块去安国长公主府的陈衍见姐姐这光景,也知机地没做声。

    直到马车缓缓前行,好一阵子都没见陈澜回神,他这才干巴巴地咳嗽了一声,又低着头小声说:“这几年宫中的林御医和大姑父荐的那位张大夫常常来给老太太诊脉问诊,虽然在老太太面前都是说些老生常谈的话,但毕竟禁不住我追问。从前那趟小中风虽然平安度过,可老太太年纪大了,气血两亏,这要是安安生生,也许还能有三五载,可若是有个什么小毛小病,一不留神就难说得很了。”

    陈澜虽不通多少医术,但察言观色,她自然发现朱氏的身体比三年前更加不济,甚至精神也大为不足,只这么见一回人,午饭之后就已经困倦上来,而眼睛之中更是神光不足。于是,在陈衍说了这么一番话之后,她不觉深深叹了一口气,倚在靠背上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总之,姐,一切有我呢,你就别那么操心了。”陈衍轻轻握住了陈澜的手,继而咧嘴笑道,“我明年就要娶亲了,兴许给这喜事一冲,老太太就立刻好起来也不一定,不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吗?三叔能不能回来还不一定呢,而且有了先前的教训,他就是回来,也不敢如从前那般肆无忌惮,再说,我已经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

    那曾经青涩的人儿已经渐渐蜕变,尽管已经一而再再而三确认了这个事实,可陈澜总觉得心底有几分空落落的。沉默了好半晌,她终究没有出声,只是冲陈衍点了点头。

    阳宁侯府位于西城,而安国长公主府却位于东城,因而这一路异常漫长。在那有韵律的车轱辘声中,陈澜虽昨夜睡得很好,可终究是旅途劳顿,不知不觉就打起了瞌睡。随着车的一阵阵颠簸,原本靠在一边厢壁上的头渐渐被颠得调换了方向,最后自然而然往右边一歪,就这么靠在了陈衍的肩膀上。

    这动静顿时把半梦半醒的陈衍给惊着了,一侧脑袋,他就发现姐姐的头正枕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在最初的惊愕过后,他的目光就落在了那张脸上,微微有些乱的额发,修长的睫毛,微微闭着的眼睛,那熟悉的眉眼此时却没了平时的镇定自若,多出了几分柔弱来……只是茫然了一瞬间,他就立时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身子,让陈澜靠得更舒服些,手却把窗帘撩开了一些,眼睛也落在了窗外。

    三年多了,这三年多他比过去十几年都要拼命都要努力,就是为了能不负姐姐的期望,就是为了让自己和姐姐都能平安喜乐!如今好不容易团圆,他不会让任何人搅和了这种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幸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澜突然听到外间仿佛是什么人正在说话的声音。恍惚之间睁开眼睛,辨明自己是在马车中,她一愣之下立时坐直了身子,环顾四周却发现陈衍不见了,而这马车也已经停稳了下来。低头发现身上盖了一件厚厚的大氅,仿佛是之前看见陈衍穿在身上的,她不觉一把将大氅卷好抄在手中,待要下车时却有些犹豫。

    因为阔别许久的陈衍比从前更加缠人,随行的云姑姑和两个丫头都在后头的青帷小油车上。她刚刚分明是在车上睡着了,如今鬓发散乱自不必说,若是贸贸然下车,这幅光景落入别人眼中,不知道又会编排出什么话来。斟酌良久,她便凑近了前头车门,透过卷帘缝隙往外看去。当认出那个站在门口和陈衍说话的人时,她不觉皱了皱眉。

    那不是别人,正是晋王!

    马车之外,晋王和陈衍寒暄过后,这才笑道:“你这来得实在是不巧,我也是到门上才知道,九姑姑进宫去了。既然扑了个空,何妨到我那儿去坐坐?”

    “多谢晋王殿下好意,只是今天我不是一个人,车上还有家姊。”陈衍恭恭敬敬地垂下了头,避开了晋王那种有些刺人的目光,“家姊刚刚从江南回来,思母心切,所以我打算再陪着家姊去东安门外问一问。家姊毕竟曾经通籍宫中,若是方便,还可以顺便进宫一趟拜谒皇贵妃娘娘。”

    这话说得异常圆滑,哪怕是车内窥视的陈澜也不觉暗自点头,赞许曾经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家伙如今真正成熟了。然而,就在这时候,她却发现晋王一下子拿眼睛往马车这边看了过来,竟是和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哪怕觉得对方不至于发现自己这偷窥,她仍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比起当年的形貌,如今的晋王不仅显得消瘦,而且那眼神和气度也内敛了许多。

    “怪不得,原来是令姊也在车上。那就是了,如今我那王府里少了个女主人,接待她就多有不便了。”说到这里,晋王便含笑收回了目光,冲陈衍点了点头,“那我也不勉强,你就送令姊到东安门去吧。话说今天当值的当是杨大人昔日旧部,当不会留难,通传之后当可入见。倒是皇贵妃这几日身体不适,也不知道能否接见,至于九姑姑,多半是在贤妃娘娘那儿。”

    这一番解说之后,陈衍自然是连声道谢,待到行礼目送人离去,他方才转身回来。打开车门小心收起卷帘,他利落地登上车,结果还没坐下就看到已经醒得炯炯的陈澜。见她抱着大氅没好气地看着他,他便嘿然一笑,放下卷帘就吩咐外头关上了车门。

    “姐,你醒了?刚刚的话都听到了?”

    “不但听到了,也都看到了。”陈澜把大氅递过去,督促陈衍穿好了,这才说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何况三年?虽说之前就见识过了,可看你刚刚有板有眼的沉稳样子,简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过,晋王的样子也变化极大。”

    “自然大,他在皇陵足足被撂了一年,回京之后又是荆王殿下最风光的时候,要是他还像从前那样只知道装样子,东宫之主早就定了。”

    陈衍的声音一下子压得极低,沉吟了一会又开口说,“罗师兄回来之后,就出了内阁转六科廊,去年转吏部文选清吏司掌印郎中,今年则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今科春闱更是奉旨巡阅考场。虽说是和荆王殿下交往并不多,但因为江南之事,难免有些撇不清。至于萧世子,则是奉旨管带府军前卫幼军,那至今未定的婚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紧盯着,媒人险些就要踩破了镇东侯府的门。别人都说,他们俩是荆王的文武双璧,可即便这样,大多数文官都是偏向立长,所以东宫迟迟未定。这不,因为缅甸那边突现不稳,所以威国公大约要离京了。”

    之前人在江南,哪怕是消息畅通,但不在京师,很多敏感的东西就不能写在书信上,因而此时此刻听着这些,陈澜哪里察觉不到其中的重重危机。还不待她细想,陈衍就笑嘻嘻地为她扶了扶头上的一支簪子。

    “只不过,咱们侯府如今当家人不在,老太太不管外务,我年纪小,再加上大表姐已经过世了,所以连带韩国公府在内,咱们两家都是不掺和这些事情的。为了这个,晋王殿下也不知道堵我多少回了,不是为了我和他好歹是亲戚,而是为了师傅是皇上最信赖的人。今天师傅不在家,多半是为了躲这甩也甩不掉的牛皮糖。只可惜我对他说你是从东安门入宫,西苑我还有通籍,这大内禁宫我就进不去了。”

    “也不见你和公主府的门房问问清楚,为了躲人,你就信口开河就说了那么一通话,这胆子也太大了!”

    “习惯成自然,习惯成自然。再说,这不是怕那位殿下死缠烂打么?”陈衍打了个哈哈,往外看了看就立刻岔开话题道,“师傅这儿距离东安门就是近,瞧,这已经是东安门大街了,转眼间就要到了。”

    陈衍那避重就轻的习惯陈澜哪里不知道,此时眼看就到了,教训已经是没了机会,她自然只能就此作罢,只少不得瞪了他一眼。等到马车停在了东安门外,她就只见陈衍跳下车之后熟门熟路地下去兜搭,不消一会儿,就有一个中年太监跟着他到了车前。

    “海宁县主,安国长公主进宫之前曾经嘱咐过,若是您到了,就请从东安门入宫。长公主不是在咸阳宫就是在长乐宫,小的给您引路。”

    那中年太监把话说完,陈衍就扶了陈澜下来,又笑着说道:“姐,这位是万公公,如今是御用监奉御,为人稳妥可靠,有他在我就放心了。再说,云姑姑也能随着你进去。”他说着就斜睨了那万公公一眼,“万公公,我姐姐可就拜托你了。要出什么岔子,你可知道后果。”

    “是是是,四公子就放心好了,海宁县主那是金枝玉叶,小人必定尽心竭力伺候。”

    陈澜又不是头一回入宫,只这会儿看着陈衍竟是对那万公公千叮咛万嘱咐,仿佛生怕她在宫里吃了什么亏,她不禁哑然失笑。从前都是她犹如母鸡护小鸡似的护着陈衍,这一次回京竟是调转了过来,小家伙竟不止是嘴上说说,而是货真价实从行动上表现出自己的可靠来。

    尽管瞧着有趣,可她自然不会在这时候在脸上露出什么端倪。直到随着万公公一路进宫,见这位陪着小心端着笑脸,而在一路上遇见其他低品小宦官行礼的时候却只是略一点头,她就知道这位在宫里想来是有些身份,因而又走了一箭之地,她就仿佛漫不经心似的问道:“我好几年没回来了,如今竟是不认得人,万公公是御用监的人,想来该识得夏公公?”

    “回县主的话,不敢当识得二字,夏公公正是小人的干爹。干爹一直都说要退下来养老,就不免多挑了几个人调教提拔,小人正好福分不薄,这才给挑上了。”这万公公说到这儿,脸上的笑意就更殷勤了,“今天这一趟差事不但是长公主的吩咐,干爹也额外嘱咐过。说是县主毕竟已经离开了这么久,有些事情未必分明。”

    听说夏太监另有嘱咐,陈澜立时凝神留意。果然,万公公只是顿了一顿就压低了声音:“虽说如今是皇贵妃娘娘权摄六宫,但娘娘身体一直算不上十分康健,所以都是贵妃娘娘淑妃娘娘和贤妃娘娘协理六宫。贵妃娘娘去年得了一位小公主,难免稍微撂开些手,而贤妃娘娘则素来是不管事的,这宫里的光景可想而知。”

    尽管万公公只说后宫,半句不涉及前朝如何,但陈澜哪里会听不出这其中的奥妙。心领神会的她冲着云姑姑使了个眼色,后者在坤宁宫当了多年宫女,更是精熟这一套,在路过一个拐角的时候,趁着没人注意,便不动声色地将一锭银子塞在了万公公手里。万公公亦是显露出做老了这勾当的熟练,接过东西一捏就立时往腰带中一揣,连多看一眼都没有,只是脸上的笑意难免更显出了几分热忱。

    正如起头晋王所说,咸阳宫皇贵妃朱氏果然是正犯着病,尽管听了她来很是高兴,但也只是强打精神见了她,只说了一会话就连连咳嗽。陈澜见状自然是慌忙起身告退,却被皇贵妃伸手拦了拦,下一刻,屋子里的其他人就悄无声息退下,就连云姑姑忖度片刻也闪了出去。

    “我当初进宫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过临到这年纪还能晋封,也算是异数了。”感慨了这一句后,皇贵妃便用手绢捂着嘴,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但却不曾再咳出声来,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你祖母年纪大了没法入宫来,你不在,她更是没法子遣别人入宫来见我,顶多只能让人捎带三两句话,可终究不便。今天你来,有些话我必得要说。”

    听到这里,陈澜慌忙坐上前去,扶着皇贵妃的胳膊轻抚其脊背顺气。果然,就只见皇贵妃冲她轻轻颔首,声音已经是轻得不能再轻:“晋王妃年纪轻轻就殁了,听着自然让人伤感,可无论是于她自己来说,还是于阳宁侯府韩国公府,也许都好。晋王虽说是一度打消了废妃的打算,可他早觉得自己在文官当中名声好,一个出身勋贵的王妃反而累赘,王妃病重的时候,他都不曾有多少问候,安国长公主把小郡主接过去的时候,他更是连一点不情愿都没有。”

    “早在还在服孝的时候,他就已经悄悄在京城那许多文官当中物色起了继妃人选。虽说他身边那位首席幕僚汤先生已经不在,可他终究是周王以下最年长的,生母又是淑妃,自然有无数人愿意贴上来,如今虽说行事反而低调了,可声势甚至不逊当年。而荆王在江南之事之后虽是热过一阵子,可如今反倒又不显了,而且立储之事竟是也搁置了下来。”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皇贵妃这才停下来歇了一口气。陈澜扶着人靠床板做好,又垫了一个厚实的靠枕,这才亲自去蒲包里倒出一杯滚热的茶来,服侍皇贵妃喝了大半盏,这才轻声说道:“娘娘放心,您说的我都明白了。虽然荆王南下的时候,曾经和叔全并肩做了不少事情,但那是为了公义,不是为了私情。至于侯府,三叔不在,别人也不敢逾越。”

    “你知道就好,事情未定,早站队看似能够尽早拿到从龙之功,但站错了队呢?再说一句诛心的话,日后圣主登基,万一觉得你当年那站队只是为了一己之私,亦或是鸟尽弓藏呢?老太太当年力主惠蘅嫁给了晋王,可结果如何?”连续三个问句之后,皇贵妃终于疲惫地打住了,最后才吐出了一句话,“圣心独运,别人即便猜到结果,也未必猜得到过程。”

    皇贵妃从前并不是喜欢评论朝政时局的人,因而,此时此刻听着这洋洋洒洒一大篇,陈澜心中非但讶异,隐隐约约还有些担心。果然,这么一大通话也耗尽了皇贵妃的大半气力,她示意陈澜扶着她慢慢躺下,嘴里这才轻声说道:“我向来是对这些事情并不留心,要不是长公主提醒过我,我也想不到这些。况且,除了晋王和荆王,周王殿下也已经有了嫡孙。”

    出了咸阳宫,陈澜虽思忖罗贵妃不是正经亲戚,但沉吟再三,还是特意去了端福宫。使万公公通报之后,待得知罗贵妃带着小公主去了御花园,她自是乐得扑空,当即又转往了长乐宫武贤妃那儿。还没进门,她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爽朗笑声。

    “好,这一脚真是尽显你当年本领,且看我的!”

    陈澜恰好在这时候进了门,见一个高高的鞠球朝自己这边飞了过来,她在最初的一愣过后,竟是本能地退后一步,勾脚轻轻颠了两下,随即又是高高一脚。下一刻,就只见鞠球回飞到了那正殿前的院子里,紧跟着就是一个又惊又喜的嚷嚷,再后来则是一阵笑声。

    “好好,多亏来了个救星,否则你这必杀一脚就得飞到外头去了!”

    武贤妃用脚轻轻将鞠球传给了旁边的周王,见其笑呵呵地左脚右脚轮番其上,玩了个不亦乐乎,满头大汗的她随手接过一旁宫女递来的一条软巾,一面擦脸一面往陈澜这边迎将上来。而安国长公主自是比她更快一步,到了陈澜面前上上下下一打量,她就伸手按了按陈澜的肩膀,又拉起她的胳膊瞧了瞧,随即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好,江南水土确实养人,就这么几年,你的筋骨比从前强健多了!看你刚刚那脚,在江南还学过蹴鞠么?”

    “娘,除了蹴鞠,为了强身健体,练剑、跑步、打太极,逢天气好的时候就出去踏青爬山,虽说没什么高山,但一来二去,身体就比从前好多了。”陈澜自然不会说,远离了京城那些达官显贵的视线,她可以把从前学过的不少健身操拿出来做,于是身体柔韧性也好,其他也好都有了很大提高。此时,见武贤妃也上了前,她自是连忙行礼。

    “这孩子,确实比从前看上去脸色红润精神焕发,这才像你年轻时候的样子,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使不完的劲。”武贤妃说完这个,就拉过陈澜悄悄问道,“都成婚差不多三年了,你家婆婆和相公可有过什么抱怨?”

    见陈澜面色微微一红,随即坦然摇头,武贤妃这才站直了身子,笑吟吟地感慨道:“好,好,不愧是皇上,这鸳鸯谱一点一个准!”

    安国长公主耳聪目明,刚刚武贤妃的问话自然完全落在了她的耳中。嘴上虽不说,但一块入正殿的时候,她那好心情自然是完完全全露在脸上。等到坐定,她就立时催促武贤妃把一岁多的孙儿抱了出来瞧瞧,等人一走,和陈澜坐在同一具软榻上的她就笑说道:“总算是在江南最初那阵子担惊受怕没白挨,你等到这舟马劳顿恢复了,就可以渐渐停了药。对了,回头我让林御医先给你去看看。”

    “谢谢娘。”

    陈澜正要继续说什么,却不防一根手指就这么落在了她的双唇上,紧跟着就只见安国长公主对她眨了眨眼睛。她侧头一瞧,就只见是周遭还侍立着两个宦官。

    “叔全那边大约这两日就有召见。不过你有个预备,任命兴许不会这么快,你们俩不妨好好休整休整,该逛的该玩的什么都别错过。”

    见陈澜点了头,安国长公主自然就此打住。等到武贤妃一手牵着一个走路磕磕绊绊的孩子出来,母女俩自是一同起身。让陈澜大为惊讶的是,当武贤妃放开手时,那大约还不到两岁的小不点就走到安国长公主跟前,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姑婆,随即就扭过头来,那黑亮的眼睛极其好奇地盯上了她,嘴里突然迸出了两个字。

    “姐姐?”

    安国长公主见陈澜大愣,不禁在旁边没好气地笑道:“这个敬儿,我就是姑婆,澜澜就是姐姐,是我特别老么?”

    “哪里是你老,是澜澜看着特别年轻才是!”

    陈澜却没注意到这些调侃。见那小不点走到面前,自来熟地扯扯衣裳下摆,又绕着她走了一小圈,随即突然伸手要抱,她几乎不假思索地蹲下身去伸手把人抱了起来,那温软的触感让她一时心里一热。

    看来,她真的该好好努力一下了!

第四百二十一章 张弓递箭,御赐勋卫

    相比宫中其他去处,武贤妃的长乐宫大约是欢声笑语最多的地方,就是宫人太监也少了几分战战兢兢的避忌。这会儿一个掌事宫人带着几个年轻宫女送了点心过来,又蹑手蹑脚地齐齐退了出去,季妃立时洗过手之后,亲自服侍周王吃了,而武贤妃则是自个抱着小孙儿喜笑颜开地逗弄着,仿佛丝毫不在意安国长公主拉着陈澜到里间说悄悄话。

    “你在我那儿门口遇见了晋王?”听了陈澜好一番解释说明,安国长公主微微一沉吟,随即就嗤笑了起来,“他如今是卯足了劲要当贤王,前时还自请前往监修国史,仿佛是一心一意钻在那些故纸堆里,一丝野心都没有,可朝野间反而都赞他大有古风。这是怎么一回事,明眼人谁瞧不出来?我之前把嬛儿领了过来养着,那是因为心疼她年纪轻轻就没了母亲,日后不管是继妃也好,王府中的其他侧室也罢,都不会真心对她,结果竟给他钻了空子!他越发名正言顺上我这儿来了,害得我干脆都直接躲到了贤妃这儿来。”

    “娘!”

    陈澜听安国长公主的声音里头满是愠怒,不得不开口唤了一声。果然,下一刻,就只见人一锤扶手,继而扶着额头往后头一倒,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还是荆王省心,从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而且如今好歹娶了个贤惠的王妃,那名声总算是盖下去了。我之前不是对你说过你家叔全的事?你知道不知道,皇上最初把叔全调回来,是为了威国公又要远镇云南,可就是今天,几个和晋王往来甚密的文官上书,荐韩国公掌中军都督府?然后他们又下死力夸赞了一番叔全,大有请皇上给他压担子的意思。”

    此话一出,陈澜顿时愣住了。紧跟着,她的脸上就露出了凝重的表情。晋王妃虽已故世,但韩国公终究曾经是晋王的岳父,而由着这一层拐弯抹角的关系,旁人的盘算就有跟脚了。这已经不是领情不领情的问题,而是倘若皇帝本是如此打算,给人横插一杠子,只怕心里立时难免会存下了芥蒂,这可谓是一石二鸟之计。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突然张口问道:“娘,辽东战事现今如何?”

    “辽东战事?”陈澜突然越过这一桩,陡然问了辽东战事,安国长公主顿时有些讶异,随即就哂然笑道,“还能如何,区区两个边陲小国,真的以为有多大的本事,敢和天朝上国放马作对?他们自以为多年海贸攒下了不少海军家底,就以为我朝真的是一丁点预备都没有?跳梁小丑的负隅顽抗而已,因为西洋南洋上书臣服,再加上江南书院势力大衰,他们这才破釜沉舟,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朝廷早就有心在东北动手,最初那一仗是猝不及防,之后却节节胜利,其中缘由就是如此。当然,镇东侯精兵亦是不可或缺……对了,你问这个作甚?”

    “我只是在想,镇东侯世子和荆王殿下交好,如今辽东战况有利,领衔的镇东侯兴许又要加官进爵,到时候无论是去向何如,说话自然会分量不同。镇东侯虽是侯爵,可论真正的根基功劳乃至于部属,举朝无人能比,这再一加封,兴许会取代威国公,一举而为武臣第一。到了那时候……”

    这后面的话陈澜没有再继续下去,然而,安国长公主何等智慧,怎会听不出那言下之意。之前皇帝隐隐约约也在她之前透露过某些意思,若是照这么看,那些文官上书一个劲地捧杨进周,那就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们是想叔全去辽东,抢了镇东侯那开疆拓土的首功?也是,武将里头,晋王可是没别人可用了。”

    陈澜没有回答,而安国长公主要的也不是回答。此时此刻,她一下子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了几步,眉头时而皱紧时而舒展,好半晌才又回身紧挨着陈澜坐了下来,却是冷不丁笑吟吟地伸手在她面颊上掐了一把。

    “你啊,在江南安闲了这许久,还是一如从前的敏锐,亏我之前还担心了你好久!”见陈澜被她这动作给吓了一跳,她一缩手就赶紧往后挪开了些,她又笑道,“不过你说这话,大约也不仅仅是要把你家叔全摘出去吧?虽说沙场万里谋封侯,那是不少男儿的志向所在,但我们做女人的,最怕可不是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

    虽说最后这句话是随便摘了两句耳熟能详的词儿,但安国长公主的目光一下子就变得犀利了起来。只是,在那甚至能够让满朝重臣们避开不敢直视的目光下,陈澜却坦然看了回去。

    “娘,若说我如今尊荣也享了,诰命也有了,自然是希望夫婿平平安安,不用成天提心吊胆。只不过,他才二十出头,男子汉大丈夫,难免会仍有雄心,况且还不到养老的时候。他纵然敬我爱我,可绝不会喜欢我在这些大事上头阻他碍他。皇上若是点了他去,我自然会为他打点好行装,在家好好侍奉婆婆。皇上若是没这想头,我也乐得夫妻俩继续过安闲日子。”

    “澜澜,你知道么?我当年扬帆去琉球的时候,你爹说的话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安国长公主的目光一下子柔和了下来,靠在那儿,脸上露出了几许怅惘:“我虽然是女子,可从小就是如男孩子似的养着,那时候更是年轻气盛,总想证明巾帼不让须眉。亏得是你爹爹,他说虽很想悠闲度日,可我爱打打杀杀,又是身负皇命,所以我张弓,他也只能在后头帮忙递箭,然后在心里嚷嚷着祈求诸天神佛保佑我福大命大万事平安,最好我逞了能之后心满意足,以后就安生下来过日子。”

    噗嗤——

    此时此刻,陈澜终于忍不住了。可才一笑出声,外间就传来了一阵更大的哈哈大笑。下一刻,就只见门帘被高高挑起,继而一身常服的皇帝缓步走进了屋子来。先前没听到外头任何动静的陈澜一下子愣住了,而安国长公主也是瞪大了眼睛,随即哀叹着捂住了额头。

    “完了,这么丢脸的事,竟是给人听到了!”

    皇帝鲜有看见安国长公主这般表情,顿时哑然失笑。而陈澜却立时一弹跳了起来,正要伏地行礼,却见皇帝随意地一摆手道:“不用跪来跪去了,是朕在外头听了一会壁角,然后搅和了你们母女谈天的雅兴。只不过,这一次倒是给朕撞对了,一来听到了你的心意,二来……九妹,当年那么多年轻才俊,你独独挑中了张铨,果然是眼光高明。”

    “刚刚听到的话,皇上请烂在肚子里,千万别让我家那位听见!”安国长公主终于站起身来,可行礼的同时面色却不大好看,“就是我张弓他递箭的那句!”

    “知道知道,朕还不明白你和他?”调侃了一句之后,皇帝便知机地略过这一茬不提,侧转身子很是打量了一番陈澜,他这才点点头道,“不错,在江南这两三年,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好在你这头脑依旧如当年一般灵活好使,不曾因为安闲日子而生锈了。”

    这话说得陈澜瞠目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于是索性讪讪地低下头不言语。好在皇帝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入,待到坐下之后就开口说道:“你家四弟跟着九妹和韩明益这些年,文武上头都颇有长进,更要紧的是为人处事和进退之道。他此前是年岁还小,如今却是明年就要成婚。杜微方虽不是看重女婿品衔的,但别人难以免俗,让他先补入宫中勋卫吧。”

    此话一出,不但陈澜,就连安国长公主亦是吃了一惊。勋卫虽然只是一个好听的头衔,并无实权,而且只有七品虚衔,但对于那些尚未册封世子的勋贵人家来说,哪个儿子蒙恩赐勋卫,便是日后哪怕不能袭爵,亦是前程有望。就好比当年陈澜的生父陈玮便以庶长子封勋卫,只后来却因为胡作非为丢了这头衔,更不用说爵位承袭了。

    片刻工夫,安国长公主就醒悟了过来,忙笑着催促道:“澜澜,还不谢恩?”

    “多谢皇上恩典!”

    陈澜这才慌忙行礼谢过,待到站起身的时候,她仍然心中激荡不已。如果是从前,她只希望陈衍低调些,但上一次弟弟既然郑重其事说了那些话,这七品衔的勋卫哪怕并不足以让朱氏老怀大慰,对于他来说亦是一道护身符,只看他能不能把握了。

    皇帝并未停留太久,向陈澜问了些江南事,又了安国长公主聊了一句就出了门。这一回,母女俩自是齐齐送出了门去。待到把这一尊不请自来的大佛送走,安国长公主一回身就狠狠瞪了武贤妃一眼:“皇上过来,你也不出声提个醒!”

    “皇上一进来就做了噤声的手势,连泰堪看到都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敬儿那小不点都不吭一声,我怎么出声提醒你?”武贤妃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随即也不理会满脸气恼的安国长公主,招手叫过陈澜笑道,“你家小四娶妻,我是不好去给他未来的媳妇添箱了,放大定和成婚的时候,泰堪少不得悄悄去瞧瞧热闹,你心里有个预备。我也不想惊动别人,到时候,由你戴姐夫带着人过去。”

    PS:今天就一章啦,因为昨天出门了一趟,来不及写俩章……

第四百二十二章 金牌令符,用心良苦

    直到入京之后的第四天,杨进周才等到了入宫的召见。而在这之前,提请韩国公顶替威国公掌管中军都督府的消息已经是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与此同时,杨进周自两江任上回转,此番必有重用的传言亦是传遍街头巷尾,其中最言之凿凿的甚至是说,皇帝必然会启用人前往辽东,换下统兵不利的辽东总兵兼平东军副帅傅海阳。因而,在这种情势下,皇帝封了几家勋贵子弟勋卫就少了几个人关注,至少这并不是坊间最最热议的话题。

    别人没留意这个,受惠者本人却是意外之喜。杨进周入宫这一日,陈衍从兵部领出了虎纹金牌,随即就直奔了镜园。正巧陈澜这时候正在江氏的惜福居,便索性吩咐把人直接带到这儿。待到陈衍一照面行了礼,她觑了觑那身簇新的服色,一时就笑了起来。

    “这衣裳倒是难得的合身,看这光景,这套袍服的时候就是按照你的身材做的。”

    “姐你也这么觉得?”陈衍还是头一回穿戴这套衣裳,今天无论是走路也好骑马也罢,全都觉得别扭,见人就更是如此了。他低头看了看那不停往下坠的腰带,满脸气馁地说,“虽说衣裳身量正好,可这腰带也未免太别扭了。从前看那些老大人虚系着还不觉得,可自己一戴,我总觉得硌腰硌手。真要穿这么一身在皇宫里头当值一天,我估计就得木了。”

    “看衍哥儿你说的,这是礼服,你关领金牌的时候得穿,平时要穿这个,你还怎么随扈圣驾?”江氏瞅着陈衍穿着这袍服小大人的模样,脸上更显柔和,“金牌领了定要收好。这金牌一共五种形制,仁义礼智信,全都是扈从宿直的将校专用。从前全哥的应当和你如今的一样,都是义字号金牌,若运气好,你当值时距离御驾应当不远,可得好好提起精神。”

    “多谢伯母提醒!”

    陈衍急忙行礼,可前头那腰带一坠,他不禁越发觉得东西碍事,那苦脸甭提多难受了。好在江氏看他这可怜兮兮的不习惯模样,少不得让陈澜带他回怡情馆,找一套杨进周从前的衣裳出来给人换上,陈衍这才松了一口大气,当即连声道谢。

    回到怡情馆,陈澜让陈衍在东屋等候,自己则是带着云姑姑和芸儿去翻检那些箱笼。尽管夫妻多年,可之前长年在外,丈夫的这些旧衣她还是头一回整理,此时打开几个箱子,把那些浆洗干净的衣裳一套一套地抖开来看身量,她的面上不知不觉露出了怔忡的表情。

    这些衣裳有些浆洗得发白,有些还在某些不是最显眼的地方整整齐齐缀着布丁,有些在边角处有多次缝补的痕迹……尤其是和陈衍眼下身量相近的衣裳,几乎清一色都是粗布,看着像是自家织成的,偶尔有一两件细布衣裳,却都是因为多年穿戴而显得极薄。看着看着,别说是她,就连芸儿也轻声嘟囔了一句。

    “想当初,就是小姐和四少爷那日子最困窘的时候,哪怕真是不得绫罗穿,棉布至少也是上好的,老爷当年真是太苦了。”

    陈澜没有出声,半晌才对一旁的云姑姑问道:“这些衣裳我记得都没瞧见过,云姑姑可知道,从前一直是谁收拾的?”

    云姑姑侧头想了想,随即才笑道:“我们都是才回来,想来应当是留守在这儿看屋子的沁芳,也就是戴常家的。她向来细心,又是守口如瓶,所以她不提,咱们竟是都不知道。”

    陈澜这才微微点了点头:“也难怪,也只有她才能把这些旧东西保存得这么好。只不过她如今嫁了人,又领了库房的事,以后怡情馆这边怕是不能和从前那样常来。”

    “夫人,不是还有我吗?”

    见芸儿抢前这么说,陈澜顿时哑然失笑,白了她一眼便没好气地说道:“你年纪就比她小一岁,难道我还留着你十年八载?今年或是明年,总得把你赶紧地嫁出去,省得你现在不急,回头却来怨我!这样吧,还是云姑姑你受累些,先照看照看,等那几个丫头都能独当一面了,再把屋子里的事情一样样分派清楚不迟。”

    云姑姑自是应了,而芸儿则是早就对这调侃免疫了,笑嘻嘻地径直弯下腰去,挑拣了一件半旧不新的蓝色松江标布外袍,这才对陈澜说道:“夫人,这件衣裳看着和四少爷身量差不多,而且料子颜色花样都还好,我就先拿过去了。”

    见芸儿一溜烟走得飞快,陈澜不禁摇了摇头,也不叫丫头帮忙,就这么和云姑姑两个人重新一套一套叠好放进樟木箱。正忙活的时候,她就听到身后有些动静,扭头一看,只见换下了那套官袍的陈衍已经雄纠纠气昂昂地进了屋子来,见着她竟是伸出手转了一圈,随即又像模像样行了个拱手礼。

    “姐,我像姐夫不像?”

    “你姐夫这年纪的时候我又没瞧见过,哪里知道像不像?”陈澜哂然一笑,随即就站起身来,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会,这才点头道,“不过,这布衣合适得很。以后你要常常入值,无论是为了方便起见,是为了不张扬,不妨多置办几套这样的行头。”

    “姐,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成天在师傅那摸爬滚打,穿绫罗绸缎岂不是糟蹋衣裳?我这些年做的春夏秋冬四季衣裳都是松江棉布,内衣是三梭布,就连袜子也都是布的,说是什么……尤墩布?”

    “又说傻话了不是?”陈澜忍不住上前,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弟弟那光洁的脑门,这才教训道,“别以为是棉布就都便宜!松江的三梭布乃是贡品,就是皇上也拿它做中衣,那尤墩布做袜子在市面上得多少钱一双,你可问过?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再加上练武耗损大,这上头的耗费就是一个大数目。你既然是还打理不少侯府庶务,从衣食住行到笔墨纸砚,这些价钱也应该多多留心,不要只浮于表面,以为那些管事都对你服服帖帖就够了。须知,表面恭敬,实质上却阳奉阴违,这是豪门世家中最常见的。”

    陈衍许久没听到这样郑重其事的教训告诫,一时愣了神,好半晌才连连点头。跟着进屋的芸儿不料自家夫人又在教弟,跨进门之后就在门口不敢动了,直到陈澜说完才轻轻舒了一口气。而云姑姑接了陈澜一个眼色,更是把陈衍拉到了一边,细细对他解说如今松江那些棉布的时价。当陈衍听到最好的松江番布甚至价比百金,咂舌的同时更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眼神里头颇有些闪烁。

    这自然只是一出特别的小插曲,等回了惜福居,陈衍就说起了今天和他同去关领金牌的那几个勋贵子弟——应国公的嫡次子、南阳侯的嫡三子、平江伯的嫡长子。当最后一个名字入耳的时候,陈澜不禁呆了一呆。

    一来三叔陈瑛不在,二来徐夫人孝服年初才刚完,因而陈清的婚事也只是才操办没多久。庆禧居那地方虽大,可一对新人一住,明后年又要轮到陈汉,难免就显出了拥挤来。平江伯方翰据说是早她和杨进周进京,说是送女入京预备完婚,可没想到真正的目的却是把嫡长子留在京城。只不过世子未封,却先封勋卫散骑舍人,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的岁数比起你如何?”

    “都比我至少大两三岁,这其中,就只有我一个是还未成亲的。”陈衍的肩膀轻轻一动,随即狡黠地笑道,“应国公府的那位二少爷为人木讷,老实得很;南阳侯府的那位三少爷则是滑头,就今天那么一会儿功夫就大包大揽,定下了晚上请咱们仨喝酒;至于平江伯府的那位大少爷嘛……他别的没怎么和我说,倒是请我将来多多照应,也不知道是当值的时候照应,还是说他妹妹嫁进侯府之后,让我在老太太面前美言几句。”

    “才一会儿功夫你就都混熟了,不错,多几个朋友也好。”

    江氏笑着说了一句,外头就通报说杨进周回来了。听到这消息,屋子里的其他人顿时都丢下了刚刚的话题。等到杨进周进屋,江氏就立时让庄妈妈把丫头们都带下去,随即有些焦急地问道:“怎么一去就是这么久?”

    “娘,乾清宫皇上召见之后,还在文渊阁见了元辅宋阁老和次辅杜阁老,小张阁老更是额外吩咐了一些话,所以才晚了。”杨进周见陈衍那眼睛亦是紧张地盯着自己瞧,不禁莞尔,“真没说什么关碍大的事。一个个都说我在江南劳苦功高,练兵有功,皇上给了我一个月的假,接下来这段时日,我可以名正言顺好好松乏松乏了。”

    “也好,这样外头的传言就成了捕风捉影,省得人人瞎猜。”

    江氏长长舒了一口气,一旁的陈衍也笑着帮腔道:“虽是过了九九登高节,但这天气还不算冷,有道是沧州狮子景州塔,真定府里大菩萨,号称畿南三大,姐夫既然有假,不妨带着姐姐和伯母去这畿南三大好好走走逛逛,正好避开如今这些流言是非。”

    所谓的畿南三大,说的就是京城南边,这北直隶境内的三大名胜。陈澜这辈子重生之后便是在深宅大院,虽说比起其他闷在那小院里头看天的女人来说,她好歹也曾经去过江南,也曾抛头露面出现在人前,但反倒是这京畿附近她没怎么游览过。因而陈衍这添油加醋一说,她自然而然就有几分心动,侧头去看杨进周时,就只见他正瞧着自己,那模样显然也被陈衍说动了。

    “衍哥儿不说,我都要忘了那畿南三大了。”江氏却是笑了起来,“这一个月的时间在京畿附近转上一圈,满打满算都足够了。我如今老了,从运河一路坐船上来,再没心思去游山玩水,倒是乐意在家里守着骏儿好好休息一阵子,况且就在近畿,你们也不用担心我。你们小夫妻年轻壮健,趁这闲工夫一块去走走看看才好吧。”

    江氏说不去,陈澜原本也想作罢,可被婆婆这么一说,她到了嘴边的话就不好说了。而杨进周踌躇片刻,便开口说道:“娘,横竖是一个月的假,大不了我们走慢些,您把骏儿也带上……”

    “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别说是京畿,就是宣府、大同,那几处有名的地儿你爹哪里没带我去过,如今倒不必再去第二次了。至于骏儿,还是在京城安安心心等他爷爷的消息来得好,这府里上下这么多人,你们还愁我没有人使唤?再说了,不是还有衍哥儿?”

    陈衍闻言自也是连连点头,又是撺掇又是帮腔,等到杨进周开口答应出去玩上半个月,他便立刻冲着江氏做了个大功告成的鬼脸。等到时候不早起身告辞的时候,他更是死活让陈澜不要送出门去,自己也不要人领路,一溜烟就这么轻轻巧巧走了。

    直到在镜园二门上了马,他刚刚那阳光明媚的脸上方才添了几分阴霾。回头盯着那垂花门看了半晌,他一下子扭回头来,双腿一夹马腹徐徐策马而行。等出了大门,他立时重重一鞭打在马股上,整个人如同利箭一般疾驰了出去,后头四个小厮慌忙急赶直追,可即便如此,仍是不消一会儿就失去了他的踪影。

    陈衍却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径直回了阳宁街的侯府。从西角门径直进去,徐徐放慢马速的他到垂花门前下马,随手把缰绳丢给了一个迎上前来的小厮,却额外嘱咐道:“不要直接牵回马厩去,等楚平他们四个回来之后,交给他们去洗刷喂食。吩咐草料里头加一倍的豆子,务必养得精精神神,明天一早我要出门!”

    交待完这话,见那小厮连声答应,他这才抓着马鞭由二门长驱直入。径直到了廖香院,他一进院门就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影一下子窜了出来,竟是抱住了他的腿。认出那小家伙是陈汀,他这才露出了笑脸,亲昵地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

    “四哥,四哥!”陈汀抱着陈衍的腿,可怜巴巴地说,“四哥,昨天我的功课没做完,先生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要罚我,你帮我求求情吧!”

    见陈汀那泫然欲涕的样子,陈衍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腹中暗笑,但继而就板起脸说,“昨天功课没做完?你和老太太屋里的姐姐们玩跳绳的时候,怎么就忘了这一茬?都说有赏有罚,平时你功课学得好,老太太没少赏你东西,现在被先生告了状就怕罚了?”

    他一面说一面看了一眼陈汀身后的丫头,继而似笑非笑地说道:“六弟年纪小,你们虽不是书童,但也应该看着些。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唯你们是问!”

    见两个丫头在他的目光下噤若寒蝉,陈衍便再不多说,牵起陈汀的手就往正房而去。他平日都是笑嘻嘻的兄长,这会儿冷脸一摆,吓得不轻的陈汀自然一句话都不敢有。进了屋子看到满面严霜的祖母朱氏,小家伙更是垂头丧气地跪了下来。

    “老太太,我知道错了。”

    朱氏原是气得不轻,可这会儿看着陈汀老老实实一跪,她这心底渐渐就有些软了。虽说那是陈瑛的儿子,可养在膝下三年,就是小猫小狗也有了感情,更何况陈汀颇为乖巧可爱?于是,她最终只是恨铁不成钢地教训了几句,又让郑妈妈领着他去见先生,回头再双倍补上功课。等人一走,见陈衍那冷硬的兄长脸一下子就解冻了,她不禁莞尔。

    朱氏审视着面前的孙子,刚刚点坏心情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看不出来,小四你还有这变脸功夫,我想刚刚她们还报我说他拖拖拉拉不敢来见我,突然就变得那么老实。”

    “老太太见笑了,其实都是和姐学的。”陈衍这会儿哪里还有刚刚那严肃样子,挨着朱氏在炕上屈一条腿半跪着,熟练地在其肩背上揉捏了几下,“从前只要姐面色一板,我就吓得什么似的,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现在我端起这幅样子震慑一下六弟,想来也该是水到渠成。但这也得是咱们这样亲近的方才能如此,要是换成五弟他们,谁会买这帐?”

    “小机灵鬼!”朱氏嘴里嗔骂,面上却是依旧欢喜,“好了,总算你这个兄长当得合格。勋卫的宿直金牌可是已经领来了?快给我看看,让我瞧瞧和你爹当年那块的形制是不是一样……说起这个,你身上的官服呢,怎么换了这一身?”

    “那身行头太不方便了,因到镜园去了一趟,就顺带换上了姐夫从前的旧衣服,行动起来便宜些。”

    陈衍见朱氏轻轻点了点他的脑袋,便连忙从怀里拿出那块金牌双手奉上。朱氏伸手接了过去,摩挲了一会正面的虎形花纹,又调转过来看着后头的义字出神,老半晌才轻轻说道:“想当年你爹蒙恩封了勋卫的时候,那会儿也才十八岁,娶亲未久。拿到金牌回来,我满心希望他高高兴兴在我面前献宝,可他却说区区七品官,算得了什么,回来之后就把东西信手随处一扔……”

    听到这祖母从未说起过的当年旧事,陈衍只觉得心中一颤,见朱氏眉眼间流露出深深的悲哀和惘然,他忍不住一把揽住了那消瘦的肩膀,竭力用欢快的语气说道:“老太太想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做什么,有那功夫,您还不如想想以后筝儿妹妹过门之后怎么孝顺您呢!对了对了,听说这勋卫一个月有额外四两银子的俸禄,一年就是四十八两,说是七品官,可军中那些不入流的武官可没有这待遇!等拿到俸禄,您想要什么尽管说,我给您买!”

    “好好,我家小四长大了,有俸禄了,我以后要什么可只管问你要!”

    朱氏被陈衍这炫耀似的语气逗得一乐,刚刚那伤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即又把金牌塞进了陈衍的手里,随即又问起了今天陈衍去镜园的情形。得知杨进周进宫召见之后并未安排职司,而他更是提议让杨进周和陈澜一块去沧州景州和真定府逛逛,她不禁若有所思地思量了一会。下一刻,她抬头看着陈衍的眼睛里就流露出几许不一样的东西。

    “你为什么要支开你姐姐姐夫?”

    “老太太您这是怎么说的……”陈衍打了个哈哈正好岔开话题,可吃那目光一瞪,他就有些心虚了,左顾右盼好一阵子,他才没奈何叹了一口气,“真不是我故意要支开姐姐姐夫,是皇上都直接给姐夫一个月假了,我当然顺势撺掇他们出去放松放松,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老太太,有些消息听着不太好……”

    陈衍索性就上前紧贴着朱氏的耳朵,压低了声音说出了一番话。等到说完了,他就移开了脑袋,讪讪地说道:“我就是想着,姐姐姐夫刚到京城,别还没休整休整就卷进了乱七八糟的事情里头。那天封勋卫的旨意下来的时候,夏公公不是和我说过一阵子话么?晋王殿下和荆王殿下都是不能出京的,姐夫这一走最是釜底抽薪,要不是大姑父身负要务抽身不得,我都想建议大姑父也出去逛逛。”

    “你这鬼灵精!”朱氏哑然失笑,可脸上的神情不知不觉就舒缓开了,“其实也好,澜儿这身体应当调养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这京里未必太平,那时候夫妻俩兴许就连亲近的兴头也未必提得起来,还不如现在趁着好心情四处兜兜转转,兴许能一举成功。要真是她这一回外出有结果了,你就是最大的功臣!”

    “老太太,那到时候我这大功臣有没有赏钱?”

    “你要赏?”朱氏斜睨着涎着脸的陈衍,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只要是我屋子里的,不管是东西还是人,你尽管拉走,想来她们都会高兴得跳起来!”

    陈衍却狡黠地撇了撇嘴,继而干咳一声说:“我其他的什么都不要,只把您拉走了,这什么不就都是我的了?”

    “你啊你啊……从前就没见你这么油嘴滑舌,都是和你罗师兄学坏了!”

    “老太太您这话说得没错,罗师兄那性子最对我脾胃了!”

    祖孙俩那欢快的笑声透过门窗隐隐约约传到了外头,院子里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那些丫头也不知不觉都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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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三章 求签逢吉,推心置腹

    从前去潮白河那边小山上赏桃花的时候,那在京城中人们耳熟能详的畿南三大,就曾经让陈澜颇为意动,只却没想到如今真能有去一览胜景的机会。杨进周的性子向来是雷厉风行的,再加上又有江氏的催促,因而当天晚上,这出行的马车和随从人等就都预备好了,次日一大早,才刚刚抵达京城没几日的小夫妻俩,便在晨光之中悄悄动身启程。而陈衍则是一大早出门的时候就得到了镜园派人上门报信,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这才拍了拍脑袋。

    “姐姐姐夫还真是急性子,我还有好些话没说呢!算了算了,你回去回禀贵府老太太,就说我不当值且有闲的时候,就上门给她作伴去!”

    之前才从运河上坐船北上,因而这一次杨进周便选了陆路。一行人先往西南面,经保定府前往真定府,然后再从晋州衡水到德州,随即往景州,最后再经沧州回京,正好将这畿南三大完完整整地玩一圈。而且,这一路上大小州府几乎都是北直隶境内,沾着天子脚下的光,自然都是兴旺繁盛,好吃的好玩的不知凡几,虽是没几天就添上了厚厚的大袄和鹤氅,陈澜依旧是兴致勃勃,就连随行的芸儿和柳姑姑也在这难得的松乏下成日里笑容满面。

    真定县便是真定府治所在,而大菩萨所在的隆兴寺便在县城东门里街,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由于真定府乃是河北大府,这天虽不是初一十五,寺里仍然是香火鼎盛,夫妻俩因都是便服装扮,便只带着三两从人悄悄地从山门进去。沿路就只见四处香火缭绕,无数善男信女顶礼膜拜,待到了最后供奉那座千手观音的大殿时,四周人自是越发多了。杨进周不得不一手把妻子揽在怀里,眼睛则自然而然谨慎留意着四周。

    “夫人,虽说不是送子观音,但都说这儿的菩萨灵验得很。”芸儿趁杨进周没留神,轻声在陈澜耳边嘟囔了一句,随即又笑着说,“这大好的机会,您也上一炷香求一求拜一拜,听说后头还有求观音灵签的,到时候咱们再求一签。”

    看着这人山人海,一路上以礼参拜的陈澜皱了皱眉,就有些退缩的意思,可是被芸儿这话一说,柳姑姑也在旁边悄声撺掇,她又想到自己能够到这世上便是灵异,更不消说前后还有诸多只能用神鬼之说解释的事,于是思量再三便答应了。

    妻子既是有意,杨进周自然是护着她小心翼翼地挤到前头,待到眼见妻子在一个蒲团上跪了下来,他正有些犹豫,耳边就传来了柳姑姑的声音:“老爷,您还愣着干什么,赶紧陪着求一求啊!真定府里的大菩萨是近畿最有名最灵验的,错过这一回咱们这一趟就白来了!”

    杨进周看着跪在那儿合掌祷祝的陈澜,下一刻便也随着跪了下去。合掌下拜时,他的表情甚是郑重,嘴里不知道在轻声念叨着什么。而陈澜在郑重参拜时,心里始终在默默祷祝。

    “菩萨保佑,我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叔全和所有家人至亲平安喜乐,只求我能有个健健康康的孩子。”

    由于后头还有诸多香客等着,因而参拜之后,夫妻俩便顺着人流出了大殿。待到了后头的一座偏殿,方见有不少人云集在一处小方桌前,不时传来了摇动签桶的声音。刚刚那一番之后,陈澜见着这些人自是已经司空见惯,而一旁的柳姑姑则是拉着芸儿悄悄到了一边站着一个小沙弥的去处,不消一会儿就取了两张护身符回来,笑着塞进了陈澜和杨进周的手里。

    待轮到自己时,陈澜抱着那签筒才摇了没几下,一支灵签就从签筒中蹦了出来。她连忙俯身捡起,细细一审视,她就看到上面写着七个字“马援女为皇后”。从未求过签的她看着不觉一愣,竟是没注意到杨进周,径直走到了另一边领了签语,却见上头是四句七言——红轮西坠兔东升,阴长阳消是两形;若是女人占此卦,增添福禄称心情。

    等拿到解签的地方,一个年纪一大把的老和尚接过之后就笑着说:“此是阴长阳消之象,不宜男子,不过夫人来求,便是好签了。这是凡事先难后吉的意思,不管是交易、求财、时运,均在开始时不利,但是因一己之奋斗,苦心造诣,终有出头之日。所幸田亩大收,六畜兴旺,皆是祈福所赐。”他一边说一边打量了陈澜一眼,见其年纪轻轻,眉眼间却显得和寻常少妇有些不同,忖度片刻又补充了一句,“若是求子嗣,那也是近在眼前。”

    一旁的芸儿和柳姑姑听着听着,不觉都瞪大了眼睛,柳姑姑更是等到陈澜一谢过,就立时上前替女主人结善缘。扶着陈澜出来时,芸儿就忍不住说道:“凡事开始时不利,之后因苦心造诣而终有出头之日,这简直和夫人那境遇一模一样!这下可好了,那老和尚既说近在眼前,夫人您就不用操心了!”

    陈澜回味着这签语,心中百感交集,脸上不知不觉就露出了几分喜悦的红润来。可高兴过后,她就发现杨进周竟是突然不见了,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东张西望好一会儿,她方才看到杨进周拖着一个人往这儿走了过来。待到近前,她一下子就认出,那人竟然是她此前去威国公府时没见着的罗旭。

    “罗……兄?”

    “杨夫人,久违了。”罗旭打了个哈哈,这才不满地挣脱了杨进周的手,没好气地揉了揉手腕,这才苦笑道,“我就是在那边看着像,多瞅了两眼,结果立时被叔全给揪了过来。”

    “谁让你鬼鬼祟祟的?”

    “鬼鬼祟祟?我比你们夫妻俩还早来好不好,都在这佛寺里头逛了一上午了!”罗旭见杨进周那脸色纹丝不动,顿时气馁地叹了一口气,“算了,和你这木头人说不清楚。对了,刚刚看夫人那满脸高兴的样子,是不是求了什么好签?”

    杨进周这才想到刚刚陈澜是在求签,可自己却奔了罗旭那个闲人去了,面上顿时流露出了几分尴尬。待要解释时,他就只见陈澜含笑把手中的签语递了过来,而芸儿则是唯恐别人不知道似的,叽叽喳喳把那老和尚解签的话原封不动复述了一遍。

    “如果这是连着从前,那自然是上上的好签,但如果是从此时算起,你们夫妻俩还得好好留意一二。”罗旭听着听着眼睛就微微眯了起来,可转瞬间就恢复了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又笑道,“不过总而言之,幸好这签不是叔全去求的,否则就得变成下下签了。”

    陈澜见罗旭自始至终顾左右而言他,心里油然而生狐疑,此时冷不丁问道:“之前去威国公府,只见到了冰云妹妹,说是罗兄外出公干了,原来是到了真定府?”

    “咳咳,确实是公事。”罗旭见陈澜身边的芸儿撇了撇嘴,也知道自己这公事居然办到了佛寺中有些说不过去,可四周人多,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说,“总之,你们俩应当不会今夜就走吧?住在哪家客栈,先告诉我一声,回头我办完了事就去寻你们。”

    柳姑姑笑着说了落脚的客栈,罗旭就点了点头,随即歉意地说道了两句便匆匆溜之大吉。他这一走,陈澜思忖这隆兴寺也逛得差不多了,当即便也说要回客栈休息。夫妻俩上了马车,陈澜还没开口说话,就只觉得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握住了。

    “对不起,之前一看到有人在暗处窥视,我生怕有人对你不利,没想到揪出来之后竟然是他。”

    听杨进周这郑重其事的口气,陈澜忍不住扑哧一笑:“你呀,咱们离京已经四五天了,而且临走又不曾大张旗鼓,你如今又无事一身轻,谁会一路跟到真定府来?还说我整日里忧思过度,我看这四个字用在你身上才合适!有你在,保准没有人能跟着咱们却不被发现。”

    “真的是习惯了。”杨进周苦笑一声,可等到陈澜把头靠在了他的胳膊上,他那苦笑立刻变成了温柔的微笑,“不过总算是没白来,若真是如解签的所说,接下来你自然会顺顺当当,再不用担心那有的没的。”

    “我也希望如此。可你没听见罗世子说的话么?要是算上曾经那些磨折,这卦象自然是否极泰来;要是将来这段日子是先凶后吉,那还得有好一阵子不得太平……”话还没说完,她就发现一只手突然抬起了她的下巴,紧跟着唇上就落下了一个火热的烙印。

    “别说这些丧气话,先凶后吉也是吉!我们那么多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说得容易……话说回来,你怎么不也去求一支签?”

    “说来你也许不信,从小到大,不是没人给我批过命,但从来都是下下签或是大凶。”杨进周见身旁突然没了声息,连忙解释道,“说着玩玩罢了,小时候有个有名的张铁嘴有说我命短容易夭折;长大了军里一个厮混的神棍有说我不宜沙场,立马就有血光之灾;等到回京的时候,还有算卦的说我是扶不起的穷酸命……总而言之,连娘也说,我和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犯冲。久而久之,我就不信了。只是,为了你,我可以勉为其难信一信。”

    “算了算了,不信也好信也好,只要都平平安安就成。”

    **********************

    入夜的真定府街头亦是肃静了下来。一来有宵禁在,二来如今已经是入冬,眼看就要烧炕的时节,这大晚上自然没几个人愿意在外头闲逛。东门和隆兴寺只隔一条街的大兴街上,隆兴客栈的伙计们也已经开始下门板,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铺面袭来,两个年轻力壮的伙计也忍不住搓着手加快了动作。因而,等到一阵马蹄声从街口传来的时候,正挪移着最后一块门板的伙计顿时伸出了脑袋去,见人在自家门口停下,这才互相对视了一眼。

    “客官这是要打尖,还是过夜?”年长些的伙计一边说就一边跨过门槛出了门,打量着这一行三个人,脸上很快就露出了几许歉意,“这要是过夜,小店只剩下了一间房,怕是不够。往日都是空房极多的,只东边院子给一位带着家眷的老爷包了。”

    “我是来访友的。”见那伙计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马上的罗旭一个挺身利落地跃下马背,把缰绳丢了给随行的亲卫,这才拍了拍手道,“就是你说的那位包了东院的老爷。我知道眼下已经是大晚上,你们大约是打烊了,这样,在一楼收拾些地方出来让我的两个从人坐一坐,烫上两壶酒,再预备些猪头肉之类的下酒菜,其余的就不用你们伺候了。”

    那伙计正要说话,见迎面一样东西丢过来,慌忙伸手一招,待收回来捏了捏,又掂着分量至少有二两,他立时露出了深深的喜色,满脸堆笑地侧身把罗旭让进了屋子,随即又冲另一个满脸不情愿的小伙计努了努嘴,见人始终不肯挪窝,他便上去没好气地在那脑袋上一拍,又低喝道:“这不知道是附近哪个大户人家出来的,否则哪能宵禁的时候还在街上走?殷勤些,人家随便打赏一两个就抵得上咱们一个月的工钱了!”

    罗旭自然不会在意两个伙计在那嘀嘀咕咕。略站了一站,四下里打量了一番这大堂的光景,见虽说地方不大,但胜在整洁有序,倒是能明白杨进周为何选择住在这里。等那年长伙计迎上前来引路,到了东院就举着烛台敲门吆喝,不消一会儿,就有人打开了门。人虽面生,可一打量他就二话不说把他让进了院子。

    等进了正房,罗旭就笑呵呵地冲起身相迎的杨进周和陈澜拱了拱手道:“叔全,嫂夫人,我如约而来了。”

    “都是宵禁的时辰了,我还以为你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还真来了。”

    杨进周亦是颔首打了个招呼,可听到一旁陈澜这么说了一句,他自然能听出其中的几许微嗔来,于是少不得又看了罗旭几眼。见其尴尬地嘿然一笑,随即便坐下了身,他心念一动,落座之后便问道:“怎么,纪曦还真是身怀要务,需得连夜造访?”

    “大晚上还来打搅你们,我也知道唐突,可既然遇上了你们,总不能装成没看见。”罗旭瞅着柳姑姑上茶之后离去,等到那门帘落下,他才一摊手无可奈何地说,“我早就知道你们要回京了,只可惜之前领了往近畿巡查学宫的差事,所以这才想着回头再见一见你们。这在京城无数双眼睛盯着,说什么都不方便,索性还是这时候来最好。呃,咱们不是外人,我也不拐弯抹角,我父亲要再次远镇云南的事,两位应该知道了。”

    “是听说过。”杨进周点了点头,一旁的陈澜则是没有贸然发问。

    “因为辽东这一仗打完,镇东侯极可能要回京。他久镇奴儿干都司,战功不下父亲,京城里留两位这样曾经镇守一方的名将,未免大材小用,再加上麓川那儿,缅甸叛军蠢蠢欲动,所以只有父亲再次过去,方才能保得那块地和云南平安。”说到这里,罗旭就顿了一顿,随即耸耸肩道,“当然,这是场面上的理由。去了一趟江南,荆王党不荆王党,这横竖圣上心里自有公断,但我把有些人得罪海了却是事实。所以,把父亲踢出京城,忖度着我这个威国公世子做事就少了后援,想来别人是这么打算的。”

    “可你如今所做的事情,不还是在狠狠得罪人?”

    陈澜冷不丁插得这么一句话,让罗旭一下子笑开了。他大有深意地看了看杨进周,这才眯着眼睛笑道:“我从小到大,在京里就是别人敬而远之的人,反倒是痛恨家里声势大涨之后那些贴上来的货色。所以,得罪人我是不怕的,罗家根基浅薄,乃是皇上一手提拔,本来就是孤臣。至于镇东侯,说是世袭百多年的侯爵,可长年在奴儿干,可不也是孤臣?就连荆王也是,母族微末,妻族不显。相形之下,倒是叔全你算是亲友众多。”

    杨进周神色微动,侧头瞧了一眼陈澜,见其垂下眼睑,一时看不出眼神如何,他就不以为然地说道:“那些亲戚都是没有什么交情的,不值一提。”

    “叔全你别和我装糊涂,你的父族已经给皇上削得七零八落了,母族江家虽说在江南有些根基,可在这北地却根本算不上号,可是,你的妻族,在京城可是数得上的名门。”说到这里,他就掰着手指头数道,“阳宁侯府如今的主人阳宁侯陈瑛固然是和你们不和,可是,如今的当家赫然仍是那位太夫人;安国长公主是嫂夫人的义母,陈小弟的师傅;而杜阁老和我那岳父不同,人虽崖岸高峻,可兜来转去都是当的京官,总有一批同年同乡同僚。”

    话说到这个份上,很多东西都已经撕掳了开来,罗旭看着这一对夫妻俩,沉吟了片刻就认认真真地说:“所以,自打我和萧世子先后回京,晋王身边的人就不曾再试图拉拢过我们,想来他们也知道所谓的荆王党不过是吹给外人听的,咱们两家从根子上便是皇党。但你不同,荆王殿下那人暂且不去说他,其他人定然会不遗余力想各种法子笼络你,哪怕是在江南大败亏输的某些人,也会从叔全入手。尤其是嫂夫人,须知你是居中串起的那个人。”

    陈澜不是第一天认识罗旭,自然知道他不是那种危言耸听的人。细细一思量,这话语中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警醒。然而,罗旭仿佛是生怕话点得不够,竟是突然站起身来,来来回回走了两步,继而就停下步子转过身来。

    “而且,韩国公说是素来低调,但至今仍是京营的三大坐营勋贵之一,入主中军都督府更是呼声最高。他虽是已故晋王妃的父亲,可因为王妃的事情不无心结,哪怕对当初促成婚事的阳宁侯太夫人颇有不满,但我听说,晋王妃去世之前,曾经向家里送了一封信,言道是曾受你之助良多。而且之后长公主把小郡主接到身边,韩国公想来也大舒一口气。你但有所求,他也是会答应的。从这点来说,哪怕晋王如今是摆出了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样子,但只要想起王妃去世的事,想来也会悔恨交加。要知道,王妃若是还在,起的作用和夫人你无异。”

    这一番长谈至此,陈澜已经是豁然开朗。她虽是天性敏锐聪颖,但终究和罗旭这样成日里浸淫在朝堂之中,天赋极高才华横溢的男子不同。而杨进周更是听得极其专注,末了等罗旭说完,他竟是起身冲罗旭长身一揖。

    “喂喂,叔全你这是干什么!”罗旭嚷嚷了一句正要上前扶人,可一转眼就看见陈澜竟也站起身冲自己裣衽施礼,他这下顿时手忙脚乱,“我说你们俩也太见外了,我是什么人,你们用得着这么客气么?”

    “就是至亲好友,该谢的时候也总要说谢的!”陈澜笑意盈盈起身,见托着杨进周手的罗旭看着自己满脸怔忡,她便低下头说,“更何况,这些大处我们原本就尚未看清,有你这点醒,就能避免犯错,更能少被人算计些,说一声谢其实远不够……”

    “停停!”罗旭深深吸了一口气,急忙打断了陈澜的话,随即打了个哈哈说,“这样吧,我今天跑了一整天,这会儿肚子还空空,你们夫妇俩请我一顿夜宵,这就算是答谢,如何?”

    “纪曦你还真是老样子!”

    杨进周哑然失笑,对陈澜微微点头就直接出了门去。下一刻,外头就传来了他吩咐人的声音。而屋子里,回身落座的罗旭发现陈澜正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他不自然地嘿嘿一笑,随即才岔开话题道:“今天遇到你们是真的太巧。之所以到那隆兴寺去,是因为真定府学的那位教授去了那边,据说府学的廪生有些猫腻……”

    然而,他这话还没说完,陈澜就突然开口问道:“罗世子,你出门在外,京师的情形想来必定是了若指掌?”

    “嗯?”罗旭的话头一下子被截断,紧跟着整个人就愣住了。看着陈澜那灿若晨星的眼睛,他不觉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

    她怎么就偏偏这么聪明?

第四百二十四章 两两相知

    尽管客栈里头的伙计厨娘鲜有遇到夜深人静处前来访友的,但包下东小院的那拨客人说话和气给钱痛快,而后来的这位年轻公子亦是出手阔绰,因而,虽说厨子是揉着眼睛起来做夜宵,但毕竟到手一串钱,自也是手脚麻利。不消一会儿,一份崩肝就送了上来,紧跟着又是烫好的酒和筛酒用的竹筛子,白天剩下的烧饼又上炉烤热,之前就做好的灌肠在上了蒸笼现蒸,总而言之,没过多久,桌子上就摆上了香气四溢的一大堆东西。

    “原本那饿劲已经过了,看到这些,我可是真的饿了。”

    罗旭先是夹了一筷子崩肝,随即眼睛一亮,立时大快朵颐了起来。陈澜和杨进周原是吃过晚饭的,此时在旁边陪着,看那风卷残云的吃相,杨进周还好,陈澜忍不住在旁边提醒道:“这大晚上肚子里留东西,原本就不利于养生,你吃慢些!这是真的晚饭还没吃过?就算是办公事,也不能拼命到连肠胃都不顾了!”

    “这几年晚上常常熬夜,吃夜宵都已经吃成习惯了,再说,内阁那边除了三位阁老,其他的都是饿死鬼投胎,我要是动作慢些,伸筷子的时候指不定什么都剩不下!”嘴里这么说着,罗旭的筷子却犹如蜻蜓点水一般快捷无伦,直到杯盘狼藉这才放下了筷子,心满意足地长舒一口气,又看了一眼陈澜,“我虽然是翰林,可这身体不会比叔全差,你就放心好了。养生之道因人而异,我这人信奉的就是该干活的时候卖力,该享福的时候恣意。好了,这大半夜的搅扰你们夫妻俩的兴头,我也该回去了。等到你们回京,再找你们聚聚!”

    陈澜自是笑着应了,而杨进周却不理会执意自己走就行的罗旭,硬是送出了门去。站在客栈外头,趁着两个随从去牵马的功夫,他便低声冲罗旭问道:“京城真的有什么事?”

    之前陈澜都那么直接地问了,罗旭早知道这问题蒙混不过去,只得摇摇头道:“说大事也不是大事,就是老调重弹。几个都察院的御史提请早建国本,以平天下之心。而他们起头之后,部堂之内也颇有呼声,也不知道这一次皇上是会定下来,还是仍然拖着。”

    “原来如此。”杨进周并没有多少意外,只是站在那里想了想,他突然摇了摇头,“看来这事情四弟是已经知道了,所以才忙不迭地把我和他姐姐一块支走。”

    “他那点小心眼怎么瞒得过他姐姐?”罗旭想到陈衍特地送来的信,忍不住也笑开了,“之前嫂夫人最后直接问到了点子上,足可见这一趟答应出来是不假,可心里也明镜似的。她就像是陈小弟肚子里的蛔虫,那小子怎么可能蒙混过关!”

    两人又低声说了一阵京里的情形,眼看罗旭要走,杨进周突然开口说道:“纪曦,有件事我不得不说。我说是武将,可这两年在家的功夫大约也比你多。你一心扑在公事上固然是没法,但你家是世袭的国公,令堂又给你添了个弟弟,家中事务恐怕就只有你家夫人料理,令尊这一回若是再远镇云南,令堂只怕难免会有些思量,到了那时候你家夫人未免更难。”

    说到家事,刚刚还笑嘻嘻的罗旭顿时沉默了。他怎不知道杨进周说的都是事实,杨进周远镇两江,还能带上家眷,可他和妻子哪怕再恩爱,一个月至少有半个月都是晚上独自泡在内阁直房。这眼看过了年就是三年,冰云却仍是没动静,母亲在他面前不说什么,天知道在冰云面前会不会露出些什么意思?

    即便如此,他仍是不想在杨进周面前流露出这些,半晌就笑道:“你到江南这么些时日,倒是染上了些水乡的柔情来。都说铁骨柔情,嘿……”

    “你别打岔。”杨进周哪里不知道罗旭的性子,当即没好气地打断了他,“这都是澜澜去了你家之后,回来对我说的。对于令尊出镇一事,她倒是有个想法。令尊令堂这几年在一块,甚至还给你添了个弟弟,想来感情自是不同。如今你已经出仕,当然是要留在京城的,可令堂何妨上书提请与令尊一同去云南?当然,你那幼弟还小,这也不是最好的法子,但……”

    “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罗旭那一丝好容易露出来的嬉皮笑脸立时无影无踪。他站在那儿仔仔细细思量了好一阵子,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母亲在京城独守十几年,这其中的苦楚只有她知道,我能体会到的顶多一星半点。回去之后我会试探试探母亲的意思,倘若她也有这想法,我必定会竭力促成。”

    “没错,要紧的是令堂的意思!”

    见杨进周释然一笑,罗旭突然冷不丁出拳在他右肩上擂了一记,见人纹丝不动,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你个叔全,我来提醒你夫妻俩一趟,你就立时给我还了回来,我还指望你欠我个人情呢。得了,回去陪着夫人好好走走逛逛,把这一个月的假好好挥霍了再说!我走了,回头到了京城,找哪天咱们再一块出来喝酒吃肉!”

    “那就说定了!”

    两只手重重地握在了一起,好半晌才分开。罗旭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朝那边的坐骑走去,右手却举起来扬了两下。而杨进周站在那儿,一直到罗旭上马扬鞭飞驰而去,这才转身走了几步进店。一旁等得迷迷糊糊的伙计被那带起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寒战,一睁眼慌忙上去下门板。不一会儿,那呼呼风声就完完全全隔在了门外。

    按照这些年早睡早起的习性,陈澜这会儿早已经呵欠连天。只是杨进周出去送人,她自然是斜倚在床上强打精神等,可不知不觉眼皮就打起了架。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她终于听到了一阵响动,一个激灵立时睁开了眼睛,却见人已经到了跟前。

    “撑不住睡就是了,何必还要等我?”

    “都成习惯了,你不在我哪里睡得着?”

    陈澜用胳膊肘撑着坐直了身子,一头秀发披落了下来。刚刚等人的时候,她泡好了脚就拉过了被子在床上等人,撒花大袄也已经除去,只穿了一件贴身的小碎花绫子小袄。待到杨进周泡好脚之后也熄灯上了床,两人头并头地躺下,她就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了丈夫的声音。

    “怎么不问我这一去送人这么久?”

    “男人总有男人之间的话要说,总脱不开商量那些大事小事。”陈澜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待感觉到枕边人轻轻抓着自己的一缕头发在手中把玩,她这才轻轻压住了他的手,“等回去了,和我一块好好敲打敲打小四!竟然给我卖关子打哑谜,他胆子太大了!”

    “你出来之前不就知道了么?”

    微嗔的陈澜一下子愣住了,翻身过来看着杨进周,虽说在漆黑之中看不清他什么表情,可她仍是忍不住有些心虚,说话也不由得有些不利索:“我只是猜测而已……一听到你给了假就那么不遗余力地撺掇,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想想他总不会害了我们……”

    “这不就行了?他是你弟弟,也就是我弟弟。”杨进周凑近了些过去,用手轻轻抚着那熟悉的面庞,“我还想呢,咱们动身的时候那么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敢情你是故意的,想来他知道咱们走得这么急,一时也得跳脚一阵子了。纪曦也说,你就是四弟肚子里的蛔虫,他那些弯弯绕绕哪里瞒得过你?”

    “他就是喜欢胡说八道!”

    尽管杨进周并不在意,陈澜仍是忍不住箍着他的脖子,又低声赔了礼。她自然是想看看弟弟这一番作为是为了什么,如今罗旭解说了分明,她心头大石落地,倒是不那么担心了。然而,话说开了之后,杨进周却反而腻了上来,似笑非笑地索要补偿,只是一会儿,那张不甚结实的大床就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

    “喂,你轻些……真颠散了架子就要丢死人了!”

    “你还有心思顾着床么?”

    室外寒风呼啸,室内狂风暴雨,帐子牢牢遮住了那旖旎风光,却遮不住其中的惊呼呻吟。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声息方才告一段落,但沉沉睡去的却只有一个人。

    听着枕边传来那均匀的呼吸声,杨进周伸出手去,轻轻摩挲着那光润的头发。在江南养了这几年,她的头发越发浓密光亮,人也养得白皙丰润,如今回了京城回了家,这样的安闲日子还能有多少?就像他提醒罗旭一样,罗旭还只是人在内阁忙得回不来,可他要是万一出征在外,留着她在家中,她这如今的艳丽妩媚是不是仍会依旧?

    怪不得皇帝那一天在他面前无意中提起,男人的大志和女人的心愿,几乎很难两全其美。纵使是富有天下的人主,说起这个话题的时候,那眉宇间亦满是惘然,想来是触动了心中隐痛。

    PS:对不起大家,昨晚上接了个紧急任务,最近都只能一天一章,又要请假了……啥时候能完成也不知道,唉

第四百二十五章 定风波

    在真定府住了两日后,陈澜和杨进周便转道东南行往德州。这一带的陆路都是宽阔的黄土官道,再加上天公作美,一连数日都是大晴天,就连北风都小了些,夫妻俩自是走走停停,连带着几个随从亲兵和芸儿柳姑姑都买了不少各色小玩意,等到德州时正好是十月初一。

    时近傍晚,因随行车夫早年曾经走南闯北,夫妻俩便听了他的建议,选了一家在德州城内声名不错的百年老店,却没有独立的小院,便要了三间房外加一个一大一小的套间,所幸也正够一应人等住下。柳姑姑一如从前添钱让店家换上了全新的被褥,正让芸儿收拾外间屋子的时候,外头就传来了一阵敲门声。芸儿上前才打开门,就只见门外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计,手里托着一个长条木盘,上头的盘子上扣着一个大碗。

    芸儿顿时皱起了眉头:“我们可还没叫过饭菜!”

    “客官,这是咱们德州最有名的德州扒鸡,早年太祖爷南巡的时候亲自赐的名,到了咱们德州的外乡人一定会尝一口。这鸡又是焖又是煮的,现点现做得等上许久,所以掌柜的见各位不像本地人,就吩咐小人送上来。”那伙计说话利索伶俐,顿了一顿又满脸堆笑地说,“当然,各位若是不要,小人这就端走。”

    “留下吧!”

    里间的陈澜听那伙计说什么太祖赐名德州扒鸡,一时颇为无语。只是那伙计都已经那么卖力地推销了,她也就无可无不可地吩咐了一句。不多时,外头就传来了伙计道谢的声音和关门声,等到她换了衣裳出屋子,就只见芸儿正揭开了那德州扒鸡的盖碗,好奇地打量着里头的东西,她一时轻咳了一声。下一刻,芸儿就原样盖好,又笑着凑上了前。

    “夫人也真好心,他们那是说得好听,我瞧着就和京师其他地方的烧鸡一样,没见有多大差别。老爷不是带着车夫彭大叔出去了么,说是要把这德州有名的美食统统买回来,想来那扒鸡总比这客栈里头的正宗。再说,店家哪有那么好心送烧鸡给咱们,还不是算在房钱里。”

    想起住店之后就马不停蹄出了门去的杨进周,陈澜不由感到心里满溢着温暖和幸福。

    这和后世的旅游度假不同,夫妻俩这一趟出门,那些佛寺名景也就罢了,如饭馆酒肆这样的去处,她一个妇人家终究不好过于抛头露面,因而渐渐每到一地,杨进周便二话不说地先去四处搜罗一番美食小吃。尽管那些东西大多闻名不如见面,她也吃不了多少,但这份心意却让那些风景名胜也为之失色。

    “好了,别卖弄嘴皮子了。既然是送来了,你先送去隔壁,让他们先分吃了垫垫肚子,也不知道叔全他们几时回来。”

    “是是是。”芸儿笑着屈了屈膝,回身端上了那盘子,临出门前又笑嘻嘻地说道,“夫人别光顾着等老爷,您也先用两块点心垫垫肚子,咱们从衡水过来,在路上也走了一天半呢!”

    “这丫头!”柳姑姑从里头铺好了被子铺盖出来,见芸儿已经一溜烟出了门,她便走到陈澜身边,低声提醒道,“夫人身边这许多人,如今一个个都嫁了,除了红螺是聘给了虎爷,其他配的都是咱们府里自己人,唯独她始终挑不到合适的人,大多就是为了她这性子和这张利嘴。她这性子绝对不能嫁到外头去,一来外头男人大多都是把女人不当回事的,她这脾气哭都来不及;二来她的嘴实在也太快了些,天知道会不会漏出些什么。”

    “姑姑说得是,可当年要不是她,兴许就没有如今的我了。”陈澜笑了笑,随即往那太师椅上靠了靠,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些遥远的记忆。尽管少了几分亲身经历的真实感,但这几年的朝夕相处却是真真切切的,“总之,她既然不愿意,那就再好好给她挑挑,姑姑也请费心些,闲来不妨多和她聊聊。”

    柳姑姑答应一声,须臾就扶着陈澜进了里屋,又去外头取了事先备好的放有各式点心的攒盒。虽说连日不是在路上就是在四处逛,但陈澜毕竟是在江南养息了这好几年,眼下精神既好,腹中也不觉得饥饿,就推拒了让柳姑姑自己取用,自己随便找了一卷带着的书看。等着等着就是半个时辰过去了,就当她心中狐疑,打算让人去外头看看的时候,外头就传来了一阵敲门声。随着芸儿那高兴的嚷嚷,她就是再迟钝也知道人回来了。

    “在路上正好遇到明发上谕贴在了衙门的八字墙上,各处要道也都贴了榜文,路上人多,所以不得已绕了点路。”杨进周脱下脑袋上的皮帽子丢给芸儿,见陈澜上来给他解下外头那件大氅,他便随手除去了手套,用还有些凉意的手轻轻握住了陈澜那只右手,低声说道,“上谕,命礼部预备仪制,择吉日册封太子。”

    陈澜听到明发上谕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所准备,然而,杨进周说到册封太子,她仍然是心中一凛。情不自禁地把左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人不觉贴近了他的胸膛:“上谕可有说是谁?”

    “是荆王。”

    说这话的时候,杨进周虽没有扬声,但旁边的柳姑姑和芸儿都听得清清楚楚分分明明,彼此对视了一眼后全都垂下了头去。只年长的那个不安地绞着双手,年轻的那个则是索性把衣角揉得一团乱。当看到柳姑姑悄悄溜去了外间的时候,芸儿犹豫片刻也慌忙跟了进去。

    “看来这一次,小四让咱们这一走,还真的是做对了。”陈澜早就注意到柳姑姑和芸儿都已经走了,此时索性就是伏在了杨进周的身上,“也不知道之前那百官上书是怎样的光景,如今的上谕又是怎样出的炉。总之咱们不在京城,这都不关咱们的事。”

    “你说的没错,咱们这一趟游山玩水,想来给假的皇上也会满意得很,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酬劳酬劳四弟的用心良苦。”

    “还酬劳他?你这姐夫这般好说话,他以后耍花腔的次数就得更多了!他这性子一定要多敲打,否则他那得意劲一上来,尾巴就能翘到天上去!”

    “你呀,分明是回来之后对他这个弟弟又满意又高兴,可当面多夸他几句却又不肯。”搂着那弹力惊人的腰肢,杨进周见陈澜瞪着他不说话,可眼神怎么看怎么像是默认了这话,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你那张开翅膀护着他的模样谁都能看得出来,可要知道,他就要成亲,眼下是真真正正完全长大了,不能再把他当成孩子看了!”

    *****************

    中午时分,京城那阴沉沉的天空却突然下起了雪来。平日里虽说见多了雨雪,但头一回在御前当值的陈衍穿着斗笠蓑衣,起初还不觉得什么,可渐渐的,那雪一层层积在蓑衣上,渐渐就显出了分量来。等到傍晚换班时,他甚至觉得肩膀都僵了,双脚更是失去了知觉。当进入烧着火炕和炭盆的温暖直房时,他一把扒拉下蓑衣,紧跟着就连着打了两三个喷嚏。

    “来来来,陈小弟,喝口滚热的酒暖一暖。这身体可不是开玩笑的,若是就这么坐下,明天你十有八九得感染风寒。”

    “多谢多谢!”

    陈衍赶紧接过了那个递到面前的扁平圆口锡酒壶,直接就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紧跟着又是第二口第三口,等到把酒壶还回去的时候,他方才感到一股热气从下头倒冲到了喉咙口,一时咳了好一阵子,老半晌才缓过气来。一旁的其他人虽说都笑开了,但看着陈衍的表情自然而然流露出了几分亲近。这勋卫散骑舍人无定员,最初几百上千人,可时至今日甚至是越封越少了,否则也不会让陈衍这堂堂阳宁侯府的四公子和他们这些校尉一般当值。只不过,和此次封的另三个不一样,这位阳宁侯府的少爷倒随和,吃穿用度甚至毫不讲究。

    因而,陈衍喝过酒后,在炭盆边上烤火的另一个大汉便好心提醒道:“你这是第一回碰到雨雪,以后若是当值,有的是这种情形。最怕的不是这大雪,而是冬天里的大雨。那可是和夏天的雨完全不同,在这大冷天里直接就能结成冰珠子,打在斗笠上沙沙作响,甚至感觉和冰雹差不多,身上也只能穿油衣,一个时辰就能把人冻得半死。还有,别拿着冻僵的脚直接去烤火,要涂姜膏,否则脚没多久就得烂了。”

    陈衍还真是不懂这些,别人说一句,他就点一下头,那种虚心求教的表情自是让四周这些年纪比他大一倍的校尉们极其满意,不一会儿,七嘴八舌的提醒和诀窍就都堆了上来。因而等陈衍笑嘻嘻地说来日等大家有闲,他设席请客时,自然激来了一片叫好声。

    因而,当他再次上直的时候,身上就多了一件厚厚的皮坎肩,脚下的毡袜也另换了一双。半道上不合撞了一个小宦官,他却不顾同僚的喝骂,笑嘻嘻地把人搀扶了起来,直到再次下值,他才抽了个空子展开了手中的纸条,那上头只有短短十个字。

    “阳宁侯不日将回京献俘。”

    PS:有气无力……大家周末快乐,可怜我昨晚上写东西就写到十点,再加上早上下午还在码字,55555

第四百二十六章 心高眼阔

    从真定府上路,过了衡水便是景州。陈澜前世里并不是爱好旅游的人,再加上弟弟病弱,去过的只有北京西安南京这寥寥几个有名的古都,自然从未来过后世已经名声不显的景州。相比那些斧凿意味太浓的所谓水乡小镇千年名城,如今的景州城自然是原汁原味的古色古香。站在高塔之下静赏古塔风涛,随后又和杨进周一块一气登上了这座十三层的高塔,就只见视线之内无遮无挡,极尽目力甚至能达三四十里远。

    虽说一气登上这十三楼,眼下双腿还在微微打战,但那种登高望远的兴奋感却盖过了疲累,倚靠在杨进周怀里,尽管迎面而来是阵阵呼啸的寒风,她仍是深深呼吸了一口那夹杂着凛冽冰寒的空气,笑着说道:“站在这地方,只觉天地都开阔了。”

    “话说得没错,可这大冷天出来游玩,恐怕也只有咱们这两个被四弟糊弄了的糊涂人!”杨进周苦笑一声,竭力用大氅将陈澜遮盖得严严实实,又用手轻轻捂住了她冰凉的手指,“这景州塔虽好,可你看看今天有几个人来登高的?这早就过了秋高气爽的九九登高节了,各处连暖炕都烧了起来。这下你放心了,等回到了家里,我也非得好好教训一下那小子!”

    “他还不是好心,想趁着这机会让咱们躲开是非?”本能地白了杨进周一眼,见他脸上满是笑意,陈澜这才醒悟到自己一不留神又中了他的圈套,于是赶紧别过了头去,好半晌才讪讪地说,“都说偷得浮生半日闲,若趁着这假期不出来走走,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机会。你知道么,哪怕是之前在江南后来那段太平时日,也不如这些天来得惬意舒心。”

    “那是自然,我不忙公务,你不用管家,哪里还有比这更好过的日子?难得见你有心写那些山水游记,之前在江南,也没看你有这雅兴。”

    外头风声愈响,空荡荡的塔中越发寂静,夫妻俩好一阵子谁都没开口,直到陈澜冻得受不了了,突然打了个喷嚏,杨进周才赶紧给她拉上了风帽:“成了,总不能一直在这景州塔上吹风不下去,否则下头人该急急忙忙上来找咱们了。我还真没想到你有这兴头,要知道,柳姑姑也是上到八楼就没再跟,芸儿干脆在五楼就停下了。”

    “好容易才能到这景州塔来,哪怕是再累,不爬上来岂不是这一路车马劳顿白熬了?”

    陈澜微微一笑,再次深深凝视了一眼那一览无遗的景色,这才随着杨进周的搀扶缓缓往中间下楼。踩着那一级一级深深的台阶,虽说脚底早就因为在风地里站的时间太长而发僵了,可旁边那只有力的手一直紧紧拉着她,让她每一步都能稳稳当当脚踏实地。

    这整整十三层上下一趟,多年没爬过楼梯的陈澜只觉得两条腿又酸又疼,站在平地上竟是有些站立不稳,而柳姑姑虽说好些,可芸儿也在那抱着双手直喊冷。相比之下,杨进周的反应自是微乎其微,把护卫都安排好了,等到马车过来,他甚至还有充足的力气把膝盖直打颤,完全没法上马车的陈澜给抱了上去。

    “说来也快,咱们这一趟出来就是二十天出头,这畿南三大转眼之间就只剩下最后一个沧州了。”坐在车上,杨进周给陈澜揣好了手炉,安好了脚炉,这才给她拉紧了大氅,“这近畿的地方是北边,虽不如江南风景如画,却别有一种磅礴大气。说来我长这么大,这些地方也是头一回来,真有一次不枉此行的感觉。对了,刚刚守塔人说过,到了景州,必得尝一尝这儿的馓子,横竖都只是小吃,待会路边停一停,我买来你尝尝。”

    “这一路过来我都尝了多少东西,再这样下去,回京之后别人就认不出来了!”

    陈澜嗔了一句,可面上的表情上仍然满是喜欢。她原本极其挑剔的肠胃在江南那养息之中虽不说恢复了从前的铁胃,可终究是不再忌讳外头的吃食。毕竟,这年节却没有那许多无良商贩黑心作坊。因而,等到杨进周把那馓子买了过来,她仍是饶有兴味地吃了大半根,这才心满意足地靠在了厢壁上。

    “还说我把你喂胖了呢,你怎么不说,你这趟出来,胃口也是见涨?”

    如今也算是老夫老妻了,陈澜哪里会在乎杨进周这戏谑,听着左耳进右耳出,反而是摩挲着小腹暗叹了一口气。她胃口越来越好,身量却还和从前差不多,再加上这些天车马劳顿,恐怕要心想事成是不太容易,也只能等到回京再说了。可不管怎么说,这一趟出来着实是没白走,这辈子她兴许都不会有这般闲暇的机会了。

    沧州开元寺的铁狮子就不必像景州塔那样费神费力地攀登了,看完铁狮子游了开元寺,杨进周顾着陈澜的口味,自然又是选了一家闹市的客栈住下,让伙计把四下里的小吃全都搜罗了来,什么驴肉火烧、什么沧州冬菜、什么羊肠子……因这一路回京顶多就是三四天,他们这一住就是三日,四下里该吃的该玩的都尝试过了,临到上路时还特意捎带了几口袋的沧州金丝小枣。这天早上正准备结了帐往天津去时,才到门口套了车,就只见门前大街上两骑人疾驰而过。

    见多了驿站的四百里六百里加急,夫妻俩也只是多看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等到一路到了天津三卫,他们才发现某些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原来,竟是翰林侍读学士罗旭明折拜发,弹劾北直隶学政玩忽职守,以至于下属州县买卖廪生,院试作弊等种种不法事,一时间,这位始终就不曾低调下来的威国公世子又是名动河北。

    不但如此,兴许是罗旭微服私访的事情已经泄露了出去,杨进周一行住进了客栈之后没多久,衙门便来了人查路引。随行的一个亲随虽是拿出了路引,但那领头的差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端详了许久,终究是捏着不肯放,嘴里仍是继续盘查,末了甚至还提出要进屋按路引核对人数,那越来越大的声音终于惊动了内间的人。

    因这是最后一程,杨进周便只带了陈澜坐车出去,其他人都留在了客栈中。这会儿柳姑姑打起门帘出去,冷冷瞅了那几个差役一眼,见头前那个领头的差役甚至还肆无忌惮地往她脸上打量,她便随手递了一个信封出去。那领头的差役见此情景,不觉端起了架子,也不伸手去接,而是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位嫂子,上头如今查得严,这一套可行不通了。各位这行李是否有夹带,身份是否属实,我可不得不得罪了。”

    “这是给你们指挥使的帖子。”柳姑姑见那差役面色一凝,手就僵在了那儿,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我家大人携夫人路过这儿,因明日启程,不及登门造访了,所以说道一声。”

    这一声大人让那差役倒吸一口凉气,再一看柳姑姑那丝毫不露奢华,可却也并不显寒酸的衣着,再忖度忖度刚刚那随从模样汉子的口气架势,他的面色就有些架不住了。低头瞅了瞅手里的路条,他立马打点出了满脸笑容,竟是双手把路引递了回去,随即又把那一封封了口的帖子接了回来。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嫂子还请勿怪。这东西小人一定送到,一定!”

    等这差役带着人一走,手里拿着路引的那亲随忍不住上前冲柳姑姑道:“姑姑给他的是什么帖子?咱们这一路都不曾露过身份,如今到了天津三卫,为什么要……”

    “先头那罗世子的消息只怕是让那些地方上的官儿有些紧张了。否则,顺天府开出来如假包换的路引,那小小一个差役敢质疑?”柳姑姑面色一片沉静,眉头却拧成了一个结,“阎王好过小鬼难缠,都要回京了,藏着掖着就没必要了,露一露身份,若人有什么歹心,想来自然而然就压住了。否则,夫人也不会早早备下了盖着老爷私印的帖子。”

    在坊间传说之中,天津卫得名于楚太祖,而那位有着太多传说的人物还留下了赫赫有名的狗不理包子,亲笔题过天津大麻花等等。因而,陈澜对这些已经都麻木了。尝过了狗不理包子,又捎带了一大包大麻花,她一回到客栈,就发现那掌柜和伙计看自己的目光有些不同。

    待到回了房,她方才得知之前差役查过路引后不久,紧跟着又一拨人气势汹汹过来,看着是都指挥使司的人,才刚被几个光火的亲随赶走,这却把掌柜和伙计吓了个半死。

    “你是说,你把我出来之前预备的帖子给了那查路引的差役?后头的人却是问都不问就要搜检?”

    见柳姑姑连连点头,陈澜心中那种莫名的古怪顿时越发明显。而这时候,一旁的杨进周突然开口说道:“记得天津左右卫都并入了天津卫,说是指挥使统管,但因为这儿地处漕运和海运的要紧关节,还是另外设了官衙。相比那些文官,那位指挥使未必是实权人物。既然是差役,更加不会是指挥使主管,而是直辖于天津卫的那位理政。”

    此话一出,陈澜不禁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而柳姑姑亦是面色一变,当即满面愧疚地上前行礼道:“夫人,都是我的错,一时记岔了这一节。”

第四百二十七章 消弭无形

    “别人既是有意找茬,你不管怎么做,别人都能找到由头!”

    陈澜想到这一趟游玩尽兴,结果却在快回京师时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心中自然满是气恼。她正要开口吩咐什么,就只觉有人轻轻伸手按在了她的手背上,扭头看见是丈夫,她呆了一呆,嘴角就轻轻挑了挑。

    “你有主意了?”

    “那张帖子刚刚被前头那帮差役拿走,后头就又来了一群兵,总不是巧合。他们这些人不可能和我有宿怨,不是蒙蔽就是受人指使。天津卫是关隘要处,想来有些人是打算两头闹大了,最好朝野间沸沸扬扬,让我们回京之后灰头土脸不好过。既然如此,怎么能让他们如愿?要真是被这些小算计坏了名声,回去之后四弟都要笑话我没能耐了。”

    说到这里,杨进周冲着陈澜微微一笑,又在她的手背上轻轻一按,随即就大步出了门。隔着那一扇木门,陈澜只听见外头传来了他沉着的吩咐声:“挑两个人,随我去指挥使司。把咱们车上预备的回避牌子摆到门外去,你们全部给我换上戎装在外头守着。厚厚打赏掌柜和伙计,但使再有人上来,让他们……”

    听杨进周一说就是好一番话,陈澜起初那一点担心很快就飞到了九霄云外。随着脚步声的远去,她坐在那儿想了一会儿,随即就招手示意柳姑姑过来,又笑着安慰道:“姑姑就不要自责了,这事情怪不得你,原是有人要借此生事。只这么一出猴子戏看上去拙劣得很,也不知道是有人临时起意,还是还有什么后招。你去把伙计叫来,我问他话。”

    听了这话,柳姑姑心里方才好受了些,当即出门去。一旁扮了好一会儿乖巧的芸儿自是赶紧上前扶了陈澜往里屋,又搬了椅子请她坐下,自己则是蹑手蹑脚到门帘边上守着。好一会儿,她才透过门帘瞧见柳姑姑引了一个伙计进来。大约是听人说了什么,那伙计的脸上没了起初的受惊过度,反而还有心思东看看西看看,满脸的机灵过度。

    直到柳姑姑提醒了一声,那伙计才慌忙点头哈腰地行礼。陈澜虽看不见外头,可见芸儿在一边看一边偷笑,她大略能猜出外头光景,当即和蔼地问了那伙计几句本地风俗之类的俗套,随即才问道:“这天津卫和别地不同,乃是卫城,这理政署反而是后设,想来是文武分管一桩,互不干涉了?”

    “夫人您这就说错了,哪有这么简单的!”那小伙计斜睨了一眼垂手而立的柳姑姑,眼睛滴溜溜一转,继而便弯了弯腰陪笑道,“这卫城打我记事的时候就有指挥使司和理政署,可历来就是不对盘的。就好比说如今这位俞指挥使,人家是三品官,理政才只不过六品,可这政务民生上头全都是一把包揽了,俞指挥使自然是心头不忿,所以就抓着海运漕运缉私的勾当,派出执法队满城搜检。而那位许理政也不会放了这一揽子,于是满城之中不是差役就是兵卒,成日里看上去吓人得很。”

    “哦,那这两位在此地多少时日了?”

    “俞指挥使才是刚来,许理政却是已经干了三年一任,只上头没有消息,于是自然就留任了。”那小伙计听到帘后的声音悦耳动听,脸上笑得就更殷勤了,想了想又连忙添了一句,“俞指挥使刚来的时候,和许理政三天两头不对付,后来才渐渐消停了,也难怪,外头一直都在传,据说这位俞指挥使是荆王……”

    他突然一下子住了口,等发现刚刚纹丝不动的柳姑姑正用利箭一般的目光盯着他,他那惧怕立时化作冷汗出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外头都流传说,那俞指挥使是未来太子殿下举荐的人。他性子风风火火雷厉风行,兼且还不到四十,平时暴躁起来谁都敢骂,据说火气大的时候连衙门的屋顶都能掀翻了,所以,所以……”

    这所以后头的话,陈澜自然不会再继续追问下去。倘若说她先前不明白,此时此刻就大略清楚了。虽说这挑拨冲突的法子并不高明,但从柳姑姑把东西递出去,到发生了那么一遭冲突,总共也就只有一丁点时间,那位理政倒是有些急智。

    因而,她沉吟了好一会儿,便问出了最后一句话:“那许理政来这儿之前做过什么官,你可知晓?”

    她本以为那小伙计既然连天津卫指挥使是荆王举荐都知道,许理政的来历必然也不在话下,然而结果却出乎意料。外间期期艾艾好一会儿,方才传来了一声干咳。

    “夫人恕罪,许理政从前做过什么官儿,小的还真是不知道。这位大人上任之后,一切就和从前几任大老爷差不离,该收税收税,该派差派差,无论是官司还是其他,都没什么大特殊的,就只是常常往海边码头走,据说家里人也开了铺子做生意。这都是老规矩了,没什么好说的,至于其他事,坊间流传很少。”

    一文一武,一个低调得没人知道来历,一个却是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纵使陈澜原本并无偏向,此时此刻也已经品出了几分滋味来。该问的都问过了,她见芸儿回过头来看着她,便冲其打了个眼色,下一刻,就只见这丫头把门帘缝隙拉大了些,冲着柳姑姑比划了几个手势。没多久,外头就传来了千恩万谢的声音。

    坐在里屋思量了好一会儿的陈澜终于出声叫道:“柳姑姑。”

    不消一会儿,柳姑姑就进了屋子,垂手稳稳当当站在了那儿,只是,当她听清楚陈澜的话时,一下子就愣住了。好半晌,她才一下子醒悟过来,脸上露出了掩不住的神采飞扬:“夫人放心,奴婢都明白了,一定会原原本本把话带到。咱们只是过境,却有人想借着咱们闹上一出,就算不能把人怎么样,也得让他们寝食难安!”

    柳姑姑去后不久,就有一拨二三十个军汉气咻咻到了客栈门口。也许是回避的牌子摆了出去,又见着两个戎装的带刀护卫,一群人一时间都有些犹疑不定,彼此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这些人就分出了一多半在这儿看着,还有七八个则是匆匆回转。又是小半个时辰之后,刚刚离开的人就飞也似地跑了回来,只嚷嚷了两句,刚刚还虎视眈眈守着客栈的大队人马就立时散去,倒是让客栈大堂里躲在柜台后头的掌柜和伙计莫名其妙。

    直到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因为先头那几出而显得空空荡荡的大街上方才再次传来了马蹄声。相比去时的三个人,这一次却是十几个人护送了杨进周一行回来。为首的军官一直把人送到了客栈门口,这才拱了拱手道:“杨大人,都是下头人不懂事,险些冲撞了,您要是不介意,明天一早我亲自带兵送您出城?”

    “俞指挥使不用这么客气。我和内子又非公务,怎能劳你派兵?”杨进周略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那后头的诸多军士,这才诚恳地说道,“今次之事既然已经说明白了,不过是些许误会,不足为道。但俞指挥使受命镇守天津卫,平日为人处事,尽量不要让人抓着把柄。那些明面上的冲突看似都压下去了,难免有人一直悄悄扣着,应景就砸了出来。”

    尽管杨进周的年纪比那俞指挥使年轻许多,但这番话却说得有理有据,更何况有先前在指挥使司的那番厮见,听话的当事人在脸色连变之后,最终郑重其事地一揖到地:“杨大人提点,下官记下了,日后一定好好管束下属。”

    话说完了,站在门口的杨进周眼见这一行人调转马头疾驰而去,正要转身进客栈时,却发现另一边街口有一辆马车拐了进来,正是之前柳姑姑和芸儿坐的那一辆黑油车。心中诧异的他索性停了一停,待到马车停稳,果然是柳姑姑推开门下了车来。

    “老爷回来了?”柳姑姑快步上前,屈膝行了礼后,见杨进周的两个从人已经看住了客栈大堂,掌柜伙计都不见踪影,这才垂下头低声说道,“是夫人吩咐奴婢去理政衙门捎带几句话。”

    “哦?”杨进周眉头一挑,没有问陈澜都让她转达了什么,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位许理政如何说?”

    “回老爷的话,那位许理政原本还着意说要来拜见,可奴婢转达了夫人的吩咐之后,他就一下子变了颜色,随即又找借口留了奴婢大半个时辰,最后才亲自送了奴婢出来,不住地赔礼陈情,都是说下头差役不懂事,一定给咱们一个公道等等。”

    “不外乎是让人顶缸之类的老套。”

    杨进周眉头一挑,点点头便转身回房。待到进了屋子,他就发现陈澜正在伏案疾书,上前一看便发现赫然是这一路上的山水杂记。此前在保定府真定府景州沧州的那些他都曾经瞧过,而天津的这一篇却只是起了个头。他凑上前去只看了一眼便恍然大悟。

    因而,下一刻,他的手不知不觉就搭在了陈澜的双肩上:“你这还真是釜底抽薪,回京之后给人一看,你这观风使就坐实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 弟妇,分家

    当陈澜再一次从宣武门进了京城时,杨进周整整一个月的假也已经仅仅剩下了一天。尽管在天津稍有些败兴,但总体来说,这一个月的游山玩水,从上到下所有人都觉得颇为尽兴。这会儿乃是午后,眼看家门在即,陈澜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结果下一刻就听到身边也传来了这么一个声音。扭头一瞧,双目相对之间,她不免笑了起来。

    “说是游山玩水,可这么一个月下来,其实也累得狠了。你后天假期就满,明天好好休息个一整天吧。”

    “这些天休息得还不够?虽然一路车马劳顿,游玩也费力气,但难得不用迎来送往,不用理会官司人情,更不用想那些有的没的,这哪里能说得上一个累字?倒是你,从前都是很少走这么多路的,这一回玩疯了,回去之后只怕要休养好几天才能恢复过来。”

    “我哪有这么不中用!”

    夫妻俩彼此调侃了几句,相互倚靠着,渐渐就都打起了盹。直到外头一连好几声轻唤,杨进周才一下子惊醒了过来,拉开窗帘瞧了瞧就轻轻推了推陈澜:“澜澜,醒醒,这就已经到了,娘让庄妈妈在二门等着我们呢!”

    陈澜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眼看杨进周已经拉开车门跳了下去,她连忙坐直了身子。很快,她就只见一个人影敏捷地钻上了车,却是芸儿。等到芸儿二话不说卷起了袖子,又笑嘻嘻地拿了木梳出来,她哪里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自是由得她替自己利落地拔下发簪,解下发髻重新梳理,最后挽了一个最简便的发髻,又将金簪复位,最后方才小心翼翼地理了额发,整了衣襟。

    于是,等到下车的时候,裹着鹤氅的陈澜自然显得整整齐齐精精神神。笑着扶起了行礼的庄妈妈,她问了一番家里的情形,得知这些天陈衍虽因在宫里当值不得闲,但长公主府,也好侯府也好,常常有送东西过来,难得有假的镇东侯世子萧朗还来拜见过江氏,其余的并没有什么大事,她唯一的那点担心也就放下了。

    “咱们这一走就是一个月,着实辛苦庄妈妈了。”

    一路随着往里走,庄妈妈听见杨进周这么说,顿时笑了起来:“老爷快不要这么说,本就是我分内的事。更何况您和夫人不在,老太太吩咐大门紧闭,但凡不熟悉的一概搪塞不见,所以反而清静得很,成日里只在惜福居带着骏儿少爷弹琴读书写字,日子过得甭提多惬意了。就是前几天……那消息传出来的时候,也属咱们这儿消停,听说外头纷乱得很,说什么的都有。”

    说到这里,庄妈妈顿了一顿,突然轻轻一合掌道:“看我这记性,老爷夫人这会儿回来得正好。老太太不知道老爷夫人正巧今天回来,今天见暖房里头菊花开得好,可四少爷没空,所以就下帖邀了杜阁老夫人,说是杜大小姐也会来。只上午杜大小姐还有女红课,所以说是午后就来,大约也就是这个时候到。”

    得知卫夫人和杜筝一块来了,陈澜顿时大为高兴。之前她刚刚回京城就一家家轮流拜访了过来,毕竟全礼数的意味居多,各家都不能逗留太久,因而竟是没能和未来的弟媳多说说话。因而,等到进惜福居的时候,她自然而然是满面笑容,在江氏面前行过礼后,就把此行捎带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这是沧州的金丝小枣,这是景州的双花,这是在保定府淘的几样官瓷,娘喜欢白瓷,所以咱们就买了回来,还有……”

    见陈澜仿佛献宝似的左一样右一样从一个大藤箱里头往外搬东西,江氏瞅着不禁哑然失笑:“你们这是干什么,出去游山玩水,还每到一地就采买这些。都是京畿附近的地方,要什么派人去买就行,还用得着占你们车上那一丁点地方?柳姑姑,你也不劝着他们这两个年轻的,又费力气又费精神。”

    “老太太,老爷夫人那是孝顺,东西再重都是情愿的,更何况多半都是顺路捎带?”柳姑姑自是笑着帮腔了一句,见江氏的目光只在杨进周和陈澜身上打圈,她忍不住心中轻叹,随即又凑趣地说道,“这一趟出去是该看的看了,该玩的玩了,该吃的吃了,别说老爷夫人,就是咱们几个跟着的人也是老大的福分!”

    见江氏又朝自己看了过来,芸儿也连忙笑吟吟地说道:“就是,我长这么大,还没这样在外头逛过呢,真是好玩极了!只可惜奴婢这腿脚实在是比不得老爷夫人,就连柳姑姑也比我强。景州塔我才爬上第五层就没力气了,没看到那绝好的风景。”

    “你这没出息的丫头!想当年我去景州塔的时候,哪怕两腿打战,还是勉强爬上了十三层!”虽是嗔怪的语气,但江氏的脸上却满是高兴的笑容,又拉得陈澜坐下左问右问。直到外间传来讯息说,杜阁老夫人和杜大小姐一块来了,她才暂且放下了这一桩,却是看着陈澜说,“这样吧,今天有客,阿澜陪我出去迎一迎,全哥你先去兵部衙门把假销一销,至少让人知道你已经回来了。对了,今晚全哥你一个人睡,让阿澜陪我说话。我这腿脚如今是走不动路了,可总得听听你们这一路的见闻。”

    母亲这一说虽是让杨进周为之苦笑,但自然不会违逆,而陈澜则是斜睨了丈夫一眼,这才搀扶着江氏出了门去。可才出了院子,她就发现自己这一身还是刚刚回来时的装束,就这么待客未免有些不恭敬,可还没开口就被江氏接过了话茬。

    “杜阁老夫人又不是外人,再说你们本就是刚回来,出去迎一迎再回院子换身行头就是了。我倒是没想到,杜家那样的书香门第,竟然对女儿的针线功夫那样看重,杜大小姐的性情人品我见过,那就更是没的说了。衍哥儿的这门亲事真挑选得极好,阳宁侯太夫人果然眼光老到。”

    陈澜也已经两三年没见过杜筝,可此时听婆婆夸奖,她心中也觉得高兴。等到了二门,正逢卫夫人和杜筝下车。就只见卫夫人一如当年光景,虽不至于荆钗布裙,但无论是那件栗色的通袖还是驼色的褙子,亦或是那一条不曾镶金滚银的秋香色湘裙,都显出了一种庄重淡雅的风韵来。相形之下,年过十四的杜筝则是大红小袄,品红滚白边的斗篷,那娇小可爱的脸庞上只是薄施粉黛,在这肃杀的冬天透出一种别样的鲜亮来。

    一见陈澜,杜筝就立时眼睛一亮,赶紧扶着卫夫人上前,厮见过后就拉着陈澜的手说道:“澜姐姐,上次到我家去就只留那么一会,我上完课之后你就回去了!这次来我还嘀咕你正好出门,想不到你竟然回来了!”

    “好容易才能见上未来弟媳妇,她这姑奶奶就是插上翅膀也得飞回来!”江氏在一旁调侃了一句,见杜筝只是双颊微微一红,却还大大方方地上来行礼,她不禁暗自称许,又冲杜夫人说道,“说来也真是巧了,他们俩也就是比你们早到半个时辰。这不,我这媳妇连大衣裳都还没来得及换,你们就来了。”

    “这不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卫夫人招手唤过陈澜,执手端详了好一阵才说道,“之前你到家里来得匆忙,我竟是没好好看看你。老爷之前还说呢,大冷天里出去游山玩水,都是延庆耍的花枪!只看你这气色竟是比之前更好了,想来这一圈游览有滋有味。”

    陈澜听到那两个陌生的字眼,不禁微微一愣。这时候,就只听一旁的杜筝轻声说道:“澜姐姐,那是爹爹送衍哥哥的表字。衍通延,而所谓庆,则是取了绵延吉庆的意思。”

    此话一出,不止是陈澜,就连江氏都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杜筝,卫夫人的目光里更是流露出了深深的笑意。这一次,众目睽睽之下的杜筝终于被看成了一个大红脸。老半晌,还是陈澜笑着打破了这场面:“好了好了,大冷天的大伙别在门口这么说话,赶紧进屋里坐吧。倒是叔全先去了兵部,大约一会儿就能回来了。”

    “他一个大男人,回来不回来也不碍咱们几个说话。”卫夫人突然挑了挑眉,随即笑道,“我家老爷兼着兵部尚书,如果今天到兵部去,要真撞见了,按照他的脾气,少不了要吹胡子瞪眼说上两句的。他就是那脾气,闹得延庆一见着他,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

    “四弟那脾气也得有个人治治,否则就得得意上天了。”

    陈澜嘴里这么说,眼角余光却在打量杜筝。见小丫头挽着她的胳膊只顾埋头走路,脸上那红晕在冷风下仍然没有褪下,不禁有几分好笑。直到江氏伴着卫夫人进了惜福居正房,杜筝却寻空子说是要请教她针线,结果到了东屋里头,却说出了另一番话。

    “澜姐姐,爹爹前些天回家时,让我捎带一句话给衍哥哥。可他这几天人影都不见,说是大多数时间都在御前当值,我自然见不着。”见陈澜面露诧异,杜筝就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一字一句地复述着父亲的原话,“父亲说,等阳宁侯回来,请老太太主持分家了吧。”

第四百二十九章 姑嫂,大捷

    那一刻,陈澜站在那里,心里一时间转过了无数思量。

    杜筝看着陈澜那沉吟的神色,心里有些不安。父亲是让她对陈衍说的,两人虽定下了亲,但平日在母亲面前,来往并不如寻常未婚夫妻那般避忌,尽管不能说些悄悄话,可交谈一些有的没的却常常有,这话叫她带而不是叫她母亲,自然是为了他们将来是夫妻。可眼下她因为心里忐忑,把话直接说给了陈澜,是不是太莽撞了?万一让人家觉得,她是怕将来媳妇难当……

    “澜姐姐……”

    “嗯?”陈澜这才回过神,见杜筝那分明显露出七上八下的表情,便冲她笑了笑,“杜阁老这话提醒得正是时候,多亏了你尽早说一声。毕竟,小四何时能有闲还难说得很,你早对我说,我也能早对老太太言语,及早有个预备。还有……”

    见杜筝那有些紧张的样子,陈澜不禁含笑走到她身前,轻轻捋了捋她耳畔的一缕乱发:“冲你叫我一声澜姐姐,以后若是还遇到这种事,只管对我说才是,我还会不信你?”

    “嗯!”杜筝赶紧点了点头,心中松了一口大气,待听得外间江氏和母亲卫夫人似乎正说得高兴,她冷不丁又牵扯了一下陈澜的衣袖,悄声说道,“澜姐姐,你的衣裳鞋袜尺寸,可能告诉我么?”

    “咦?”陈澜这一回货真价实诧异了,“你问这做什么?”

    “给澜姐姐您做啊!”杜筝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见陈澜似乎是愣住了,她才诚恳地说,“衍哥哥父母都不在了,除了阳宁侯太夫人之外,澜姐姐你就是他最看重的至亲了,这开箱礼我总得预备你的,否则怎么也说不过去。我本来想问衍哥哥的,可想想他毕竟和姐姐分开两三年,所以只好直接问你了。”

    “你也太周到了些!”陈澜不觉哑然失笑,心中却觉得一暖,“那开箱礼都是敬献给翁姑伯婶这些长辈的,若是连我这个出嫁的姑奶奶也算了进去,你得多做多少针线活?哪怕你女红再好,说不得也要熬红了眼睛,心意到了就行了。”

    “那怎么行,心意也不能是嘴上说说。”杜筝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随即又嫣然笑道,“澜姐姐在江南,逢年过节衍哥哥还登门转送你们捎带来的节礼,除了爹娘的,甚至还有给我的各色小玩意儿,单单这些我就亏欠了好多呢,一套衣裳算什么。对了对了,澜姐姐你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料子?”

    在杜筝的连连追问下,陈澜只得放弃了劝说她的打算,于是便讨论起了针线手艺等等,比如她在江南呆的那段时日里学的苏绣针法,比如江南如今最时兴的颜色,比如现如今那些名目繁多的绸缎布料……总而言之,起初也只是随口说说,可禁不住杜筝那饶有兴致,她也就渐渐把话题引申了开来,竟是说起了江南的风土人情。

    外间庄妈妈挑起帘子看了好一会儿,随即才放下手转身蹑手蹑脚地走到江氏跟前。见卫夫人露出了征询的表情,她就笑道:“咱们夫人和大小姐正说得高兴呢,看两人投契的样子,就是过一会也不定有兴致去赏菊。要不,夫人您和老太太一块先去瞧瞧?这儿正说着玄武湖呢,要把南京的风景名胜说完,不定要多少时间。”

    “那我们先去。”卫夫人知道陈衍和姐姐陈澜最是亲近,也乐意杜筝和陈澜多说说话,当下不以为意地转头冲江氏说道,“我家这丫头看着伶俐,可其实却呆得很,就知道打破沙锅问到底,有时候我都吃不消她。今天就只能让澜丫头受些累,让她有个说话的地方。”

    “大小姐性情人品样样都好,哪里会有什么呆气,要真是那样,我家媳妇怎么会拉着人说这么长时间话?不瞒夫人你说,她这人看着和气,其实也挑人,要是平常那些夫人小姐,这淡淡地说上一会儿话,就能让人知难而退了。”这平常人口中乃是挑剔媳妇的话,江氏说着却自豪得很,但转念间就想起对面还是客人,见卫夫人面上笑容不减,这才放心,忙起身举手相请,“说是暖房菊花开得好,其实也都是衍哥儿送来的,还有那一对仙鹤,我就借花献佛了。”

    卫夫人随着江氏去暖房看花,陈澜和杜筝的话题也渐渐从游山玩水渐渐发散了开来,到最后兜兜转转竟然说到了陈衍。听杜筝在那眉飞色舞地说着陈衍曾经在杜家院子里舞剑,在杜微方面前被考较功课的老鼠见了猫,一次送礼时捎带给她的一只小兔子,许诺带她去骑马……尽管还只是相持以礼的未婚夫妻,可听在陈澜耳中,却怎么都觉得这两个人之间有些前世里纯真爱情的滋味。

    “听上去,小四还真是挺会哄人的。”

    “是啊,尽说些好听的!”杜筝嗔了一句,可紧跟着就耳根一红,赶紧解释道,“他在娘面前总拣好听的说,结果娘就总是夸他这样好那样好,在爹面前也老是帮他说话。”

    “哦,难道你就没有老帮他说话?”

    陈澜戏谑地问了一句,见杜筝那红晕一下子蔓延到了整个耳朵,她自是更觉得有趣,只不过知道小姑娘终究脸嫩,她也就没继续戏谑下去,而是拉着杜筝到一边梳妆台前,笑着开了那个三层的梳妆盒。杜筝站在旁边看着陈澜一层层抽屉拉开,见那雕工精细,每一层都分门别类摆着各式各样的首饰,不禁看花了眼。可等到陈澜在最末一层里头拿出一样东西递给自己,她才愣住了。

    “澜姐姐,你这是……”

    “不是现在送给你,只是先给你瞧瞧。”陈澜微微一笑,见杜筝接过此物,好奇地左看右看,没发现什么端倪又双手送还了回来,她这才笑道,“不认识是不是?这是老太太当年给我的印章,凭这个可以调动诸多产业和人手。这是侯府的东西,我如今只是代管,终有一天是要给你的。”

    在两位赏花说笑高高兴兴回来的长辈看来,当陈澜拉着杜筝的手从屋子里出来时,那一幕显得无比融洽和谐。虽说江氏笑说让陈澜再带着杜筝去暖房看花,可一来时间不早,二来卫夫人终究放心不下家里,当即只能约定了下一回再来。然而,婆媳俩亲自把人送将出去没多久,随杨进周去兵部的一个家将就匆忙赶了回来。

    辽东大捷!

    尽管并不是自己的儿子领兵大捷,但江氏毕竟曾经历过丈夫儿子两代人征战沙场,深深明白那些为出征男人担心的家人是什么滋味,此时情不自禁地双掌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好一阵子,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道:“也不知道这一仗打完,是不是就消停了。朝廷这些年总是打不完的仗……”

    说到这里,江氏突然醒悟到这话题多说犯忌,便连忙住口。一旁的陈澜见那家将犹疑不决仿佛还有话要说,便冲他问道:“老爷还让你带什么话回来?”

    “回禀夫人,老爷在兵部见了杜阁老,后来又进宫去了,说是元辅宋阁老召见。小的在东安门外等了好一阵子,却有一位公公捎信说,让小的先回来,皇上召见。小的赶紧回了来,在路上就听到辽东大捷。只不过错过了信使,可就这么回来也听到了好些人议论,有说杀敌十万的,有说镇东侯威猛盖世的,也有说本朝天威更胜太祖的,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是好话就行了。”

    江氏笑着点了点头,让那家将退下,和陈澜一块往里头走的时候,不免又轻声说:“这些天你们俩在外游玩,我在家时还听说过,朝廷要派全哥去辽东。如今那边大捷,想来是用不着他了。其实这本就没错,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将领,不过是因为天恩浩荡机缘巧合,再加上自己敢打敢拼,于是立下微劳,哪里就比得上那些功勋彪炳的名将老将?”

    当母亲的江氏不希望杨进周出征在外,陈澜这个为人妻子的何尝乐意?此时在自己家里,她虽是笑着附和,但心里却难免颇有思量。

    才只是刚刚报捷,街头巷尾就仿佛点燃了引线一般立时议论了起来,那家将一路回来就能听到这些,难道只是因为坊间百姓对辽东战事特别关切?婆婆说是战事定了,于是万事皆休,可天知道这是接下来不用打仗,还是仅仅一次普通的捷报?不过,当今天子确实于战事上头有一种额外的热衷,从威国公平缅之后,紧跟着北疆打过仗,琉球打过一场不大不小的,如今又是辽东……尽管尚难和异时空大明那有名的万历三大征相比,但前车之鉴犹在,这样一直打下去,其他的不说,国库是否还能支撑?

    天塌了是有高的人顶着,可如果自己的丈夫便是别人眼中的高个之一,那她怎么也没办法用那种旁观者的漠然角度看这一切。否则,当初在江南,她怎么会费尽千辛万苦,通过种种法子,在那一部几十本书里头,好容易“译”出了几本书来送到京城?

    PS:月底双倍粉红票,减更的大概就我了……悲催的人生啊,所以什么票都没脸要了。搜狗统计出来的字数几乎天天都超过一万五,又没有聊天,唉!查了一下标题,这姑嫂的嫂字可代指嫂子和弟妇,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