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以利动人难定品
带着疑问,陈止和陈物回到丰阳街,就见街口站着两名皂隶,二人一见陈止,立刻上来盘问,知道了他的身份后又客气起来。“陈君子您先回去,我们奉命守卫,只要您不外出,就没有什么。”两人说了两句,又提到了张虎,俨然是陈止那块碎银的受益人之一,所以格外亲近。
等陈止告辞,就有一人低声透露道:“咱们看陈君子是个豪杰,就先透个底,白老爷已经报官,说是您烧的楼,您可得小心啊。”
另外一人也道:“白老爷势力不小,您赶紧让人去陈府通报一声,有贵府出面,他白老爷也只能低头。”
“多谢两位提醒!”
陈止冲皂隶拱拱手,摸出几块大钱递了过去,两名皂隶连连推辞,最后当然还是收下了,看得小书童很是心疼。
陈止这次往青远庄这么一转,家底再次被掏空了,这钱一拿出去,别看是五铢钱,可也是用一点少一点的。
告别皂隶,一主一仆继续前行,陈物忍不住抱怨道:“少爷,可不能再大手大脚的花钱了,刚才那两个人不过寻常皂隶,粗鄙之人,何必在他们身上花费钱财。”
“能用钱买到的东西,就不用吝惜钱财,你觉得他们二人无用,可如果我事先没做好准备,单凭那个消息就可以扭转很多事,这就是价值,再说了,千金散尽还复来,不用在意一时得失。”
等到了书林斋前,迎接他们的,是满面忧愁之色的陈辅和陈停。
“少爷,您可算回来了。”陈辅一迎上来就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看陈止身上没有损伤,这才放下心来。
“兄长,听说了么,青远庄着火了!”陈停死死的盯着陈止,“跟兄长没关系吧?”陈止一去白青的地盘,就传来青远庄着火的消息,陈停想不多想都不成。
“白青的人找来了?”陈止一看二弟的表情,就知道了对方的想法,“放心吧,那火算不到我头上,我来的时候,见有官府的人在路口把守,之前可曾发生过什么?”
陈辅上来回答了这个问题:“半个时辰之前就来了,态度很是恶劣,但很快官府的人就过来将他们驱走,又守在外面。”
陈停满面忧色的道:“现在怎么办?就算青远庄的火,和兄长你毫无关联,恐怕那白老虎也不会善罢甘休。”
陈止闻言沉吟片刻,点头道:“估计还要有一番折腾,那就要先养精蓄锐了。”说着就往屋里走。
“大哥,你回来啦!”陈息探出头来,一见陈止,露出喜色,跟着也忧愁起来。
陈停则追过来,问道:“怎么养精蓄锐?”
“先睡觉,”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陈止走上二楼,边走边说,“养精蓄锐,才好应战,不然精力不济,影响思路,二弟,让人去陈府通报一声,帮我告声罪,不管怎么样,这次瞒着他们,是我的不对,剩下的事让他们不要担心。”
这一晚上下来,他也耗了不少精力,身子疲乏,确实需要休息一下。
陈辅和两位小少爷可没有心思睡觉,着人去陈府通报后,就在厅堂里商讨对策,但一圈下来,根本没什么头绪。
两个多时辰后,几名皂隶过来敲了门,为首的正是赵虎。
“陈君子在么?”一群人很是客气,“我等奉命过来,请他去县衙问话。”
“我这就去通报。”陈停一见这阵势,就有些手忙脚乱了,虽已经有所预料,可事到临头,还是免不了心慌。
整个书林斋的气氛都变得凝重起来。
一刻钟后,洗漱穿戴完毕的陈止从楼上下来,冲张虎拱手道:“又要麻烦张差哥了。”
“不麻烦,君子请……”张虎上前问候,看着陈止并没有慌乱之色,神色如常,不由暗暗称奇,这普通的人哪怕没做什么事,一听说要去公门,也是免不了紧张一番。
“这陈止果然不是一般人。”
“大哥……”陈停跟在陈止旁边,欲言又止。
陈止转头道:“不用想太多,这一趟肯定是要去的。”
张虎等人也走过去,按着过往经验,说了几句安慰的场面话,然后就领着陈止离开了,留下一屋子担心之人。
“我再去陈府说一声,就说少爷被衙门带走了!”还是陈辅第一个反应过来,觉得这时候,还得让陈府帮忙。
………………
与此同时,在县衙的一间偏房中,正有一场对话。
“几位,事成之后,我必有重谢,不瞒你们说,我手上有着陈府罪证,足以扳倒陈家一族!这绝不夸张,眼下已经让手下的人去联络了,很快就能把人证物证拿到,到时和其他世家一说,陈家必定要倒,这是我们的机会啊!”
白青将诸档主聚拢起来,压低声音,语重心长的说着:“我给几位透个底,我的志向你们都知道,这赌场我早晚要放,就等着时机成熟,把赌场都盘出去,到时候也是一桩美谈,咱们兄弟好商量,肥水不流外人田!”
他一番威逼利诱,说了自家产业和众人的关联,又提到陈家隐患,虽未说明,但底气十足,最后又拿出赌坊的利益。
有道是利令智昏、财帛动人心,这些档主开赌坊、置产业田地,就是为了钱财,听白青这么一说,纷纷意动。
白青瞅准机会,一个眼神过去,一个和他说好的档主顺势就道:“难怪白兄这两年敛财这么狠,原来是打算搂一把就走,这赌坊真能留给我们?”
“不给你们,留给谁?我白家一旦更进一步,总不能还把持这些。”白青哈哈一笑,又动之以情,“咱们都是老交情了,你们的担忧我心里有数,这样吧,诸位只要在堂上站一站就行,算是给我壮胆了,怎么样?我话都说到这里了,总该给白某一个面子吧。”
威逼利诱,加上托儿的帮忙,一套组合拳下来,众人已然意动,不再排斥。
白青乘胜追击道:“这样吧,咱们现在就准备文书,我先拿两家赌坊出来做彩头,签字画押,事成之后,再给其他。”
他这是拿出真金白银,拼着大出血,也要博一场。
这话一说,其他人终于动心了,都凑了过来。
白青见状,笑道:“几位兄弟,相信白某,论局面,我们占优!我手上,有陈府要命的消息。”
………………
后衙中也是灯火通明,县令杨永正听着刘仰汇报。
他睡下还没多久,就被人拉了起来,稍微处理了应急事项,就过去给郡守禀报,这会一回来,则开始听刘仰对案情的简单禀报。
彭城青远庄,这名头杨永自是知道的,不久前白青还给他发过请帖,但杨永并没有应约,却也知道那楼阁花了白家不少心血,如今竟然给烧了?
刘仰自是一番介绍。
“白家也是彭城大族,宗族众多,处理不好是要出问题的,”杨永眉头紧皱,“纵火的人有眉目了么?”
“这个,”刘仰迟疑了一下,才说道,“证人口供指认,说陈止是纵火案的元凶!”
“陈止?是之前那个陈止?”杨永的眉头越皱越紧,“人证都有谁?”
“除了白青,还有几个大档房……”刘仰报出了几个名字,每说出一个,刘永的眉头就挑起几分,等一口气说完,这位县令已经冷笑起来。
“好啊,这么多人众口一词,这是拿着陈家的把柄了吧,不然敢发难?这个白青风评不好,但还挺有气魄,陈止再怎么说也是世家子弟,放火这种事是做不出来的,不过陈止的风评也不佳,这事是得查清楚,该抓抓,该敲打敲打,该警告警告。我听说陈迟去留县,准备把陈止的名字递上去,让中正品评,闹出这事,怕是不能如愿了。”
说完,他又对刘仰道:“通知吴县丞,让人准备好具狱,让白青和陈府都先待着,过了五更天再升堂!”
“诺!”刘仰听出来了,这位上司是对陈止略有成见,但还有着维护世家的本能,联想到那个小道消息,他心里已经有底了。
“看来传闻是真的了,这县令老爷本来疏通好了人脉,打算挪个窝,因为徐方的事,不得不提前动用,调职的事功亏一篑,难怪迁怒陈止。陈迟如果递交品状了,出了这事,处理的不好就是个劣迹,可如果处理好了,就能扭转过去风评,让评价直接上一个台阶,这是福祸难料啊。”
不过,这和他刘仰无关,他虽欣赏陈止的字,可犯不着为此顶撞上司,于是谨记老父告诫,一切公事公办。
第七十七章 升堂!
“陈止被带去衙门了?”消息传到陈家,陈迟去往留县,陈府的事就由陈边接手,他立刻将彭城的一众兄弟、长者都召集过来。
等人到齐了,辈分最高的三叔祖坐在首座,看着两边的陈家人,颤颤巍巍的问道:“这陈止,因为什么被抓起来啊?”说完,就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回禀三叔,说是把青远庄给烧了。”陈边心中焦急,却还是耐着性子的先解释。
噗!
急切赶来,满头大汗的陈五爷陈迅正在喝茶,一听这话,登时就把嘴里的水喷了出来,也顾不上擦,就问:“是那白老虎的青远庄?给烧了?真的假的?那楼的花费可不小啊,难不成,白老虎又威逼陈止了?这才……”
陈边摇摇头,对众兄弟道:“这事有颇多疑点,应该是白青构陷,当务之急是保住小七,他即将得品,所以这件事绝对不能拖延!”
老六陈迂却道:“陈止本就行为不佳,虽有改观,难保不旧态复萌,万一真是他做的,又怎么办?大哥去往留县,就有心将陈止的品状递交郡中正,这事拖到现在,就是因为他过去名声太差,大哥挑在这个时候,拿着那幅字去,是要给陈止正名,帮他争取个九品评价,结果出了这事,可是不妙了。”说着说着,他叹息一声,摇摇头。
突然,上首的三叔祖突然来了精神,叫了一句:“这个陈止我知道,行事不端啊!”说完又昏昏欲睡。
陈边等人无奈对视,并未答话,他们都知道三叔年纪大了,头脑有些不清醒了,关键还是陈迂说的话。
陈边正要回答,倒是老五陈迅先道:“小七过去是胡闹了些,但从没做过这等出格的事,这种事他是做不出来的。”
这话一说,余下几人窃窃私语起来。
陈边观察几人表情,思索对策。
他初闻消息时也很震惊,但想到陈止之前的布置,就镇定下来。
等众人讨论了几句,陈边就出声道:“正像五弟说的,小七不至于这么不知轻重,纵火这样的事是做不出来的,退一步来说,就算他做了,陈家也要保他,一上公堂,那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别人提起,得说这是陈家的七少爷,涉及我陈家颜面!白青想做什么,咱们很清楚,他这是想踩我陈家的脸上位啊!连这等货色都觉得我陈家能动一动、好欺负,如果放任了,别人怎么想?我陈家还能安生?其他几家一看白家都能成事,必然要分而食之!”
这个问题,在场的人都明白,于是都皱起眉头。
“当务之急,是先将事情的影响降到最小,唉。”最后,陈迂叹了口气。
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陈家老八、老幺陈远。
他正在调动职位,即将登上县中贼曹之位,负责一片治安,在陈迟辞官守孝之后,权力空缺,陈远就是当前陈家的一大支柱。
实际上,众人之前也想过,在陈迟辞官后的一段时间里,陈家或许会受到各方打压,却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这么急!而且动手的还是白家!
另一方面,陈边等少数陈家高层,已将陈止当成家族再兴的种子,放任白家所为,不仅会让陈家势力萎缩,更是连未来崛起的希望都给扼杀了。
一念至此,沉默的陈家八爷陈远也不得不表态了:“这事,我只能尽力而为,我毕竟还不是贼曹,就算是贼曹了,想要迅速摆平也难。”
这也是陈远从进来就沉默的原因,覆巢之下无完卵,陈家糟了难,他就算坐上了那个位置,根基不稳,早晚跌落。
气氛突然凝重起来。
那位三叔祖突然又回过神来,不知是哪根神经不对,突然叹道:“我陈家威风啊,不用担心无法摆平,我父为陈留郡守,这县中哪家不来结交啊,让县衙放个人还不简单?但你们当谨言慎行,不可坏了家风啊。”
这没头没尾的话,却勾起了陈家兄弟的记忆,几人想起年幼时家中风光,虽说那时天下不靖,还有战乱,可陈家却不受影响,无论是县中、郡中、州中,都没有敢小看陈家的,可惜当年分开下注的举动,却让南支强盛,他们这一支虽未消亡,却是一代不如一代。
如今,只剩下一个庞大的架子,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触礁。
最后,陈边叹息道:“家势艰难啊,诸位,我等须携手并进,否则不堪设想。”
陈止的这事,让陈家的人意识到了危机,可一时半会又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商量了一会,陈边无奈的道:“实在不行,就把老父留下的人情用了吧,不然等家势衰落、人走茶凉,人家也未必还认了。”
“只能这样了!”其他人纷纷嘀咕。
陈边接着就道:“先联系一下衙门里的人,疏通疏通。”
商定之后,陈家立刻行动起来,众人散去,堂中就留下三叔祖和陈边。
“按卢访问的说法,新任的祖中正,对品状不佳的世家子很是严格,对书法也只是寻常看待,兴趣是围棋,大哥此去本就未必能有成效,除非陈止能有名传乡里的佳话,否则便是九等乡品都很难定上,眼下又出了这事,真是祸不单行啊。”
在陈府的担忧与忙碌中,五更天至。
“升堂!”
伴随着“威武”之声,县衙门开!
县令杨永身着官服,坐于堂上,惊堂木一拍,居高临下的看着堂中的几个人,代表着王法威严的气息,顿时在厅堂中散开。
“小民等见过县令老爷!”
白青、陈阿三和诸赌坊档主恭敬行礼,有几人更是双膝跪地,行了跪礼,这就是版籍不同,带来的不同政|治地位。
相比之下,陈止只是微微欠身,拱手为礼,哪怕他还没有乡品,却是实打实的世家后裔,受律法保护,在未定罪前享有特权。
“诉说案情!”
杨永神色如渊,依着规矩说话。
白青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恭声叙述起来:“小民白青,状告陈家陈止横行乡里、歹毒无状,文言污蔑、纵火烧楼,请县令老爷做主!”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毕竟是一栋心血被烧了,加上一晚上折腾,根本没机会休息,这会已经精气神衰微。
相比之下,陈止却是神清气足,神态从容。
………………
“审案子了!”
“开堂了,开堂了!”
“白家老爷状告陈府陈止!”
这边县衙升堂,衙门的大门一开,顿时引了不少百姓过来。
按律,百姓当然没法旁听,但衙门占地有限,正堂讲究通透光明,离街道不远,升堂的时候又不能闭门,因此这门一开,百姓就会凑过来看热闹。
这时候的娱乐项目本就不多,看衙门审案堪比观故事会,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事,很快就聚集了一群人,人头攒动。
这时,有一辆牛车从旁经过,就见刘家兄弟坐在上面,看着这景象,神色变幻不定。
“真是陈兄被告?”刘纲脸上满是担忧,他们早上出门时,就得到了消息。
刘缈笑道:“以陈止过去的行为,上公堂本就是早晚的事,这也是我和彭兄一直担心的事,不然何必观望?”
不过,一看刘纲还在担忧,刘缈话锋一转:“你不要想太多了,等会见到书痴王奎,可不能哭丧着脸,不然白白浪费了机会,再说了,他身边不是有位贵公子么?你如果想帮陈止,就好好表现,得了赏识,不妨提一提他,说不定能有帮助。”实际上,这只是安慰之言,刘缈可不觉得那位贵公子能有多大能耐,还能帮上公堂中的人。
刘纲先是一愣,跟着露出坚定神色,点了点头。
二人的牛车缓缓驶过衙门,转过一个街道,与陈家的牛车交错而过,就见陈边、陈迅、陈远三人坐在车上,神色不安。
这陈家的车抵达了县衙,见门口这么多人,三位老爷更为忧愁了。
“罗迁那边怎么说?”陈迅见着人群,忍不问着,那罗迁是县衙的刀笔吏,是幕僚、师爷一样的人物,升堂时记录爰书,将证人的证词、人犯供词记下来,录入具狱卷宗。
“罗迁毕竟不能当县令的家,透露的消息有限。”陈远的眉头皱起来,和两位兄长走下车,穿过人群,想从侧门入内,却被两名皂隶拦住了。
那皂隶就一脸抱歉的道:“几位陈爷,小的奉命行事,还请见谅则个。”
第七十八章 自作孽
“上个月,我还和杨县令吟诗作对,今天连门都进不去了,这是何道理!”陈边也不是吃亏的主,这一夜早就憋着一肚子气了,见到这个皂隶,立刻就要发作。陈远却劝了起来:“二哥,先压压火,这时候不宜节外生枝,我进去看看,你们找个地方坐坐,我会找人传消息过去的。”他有着吏职,自然可以入内。
“谢八爷了。”皂隶感激的看着陈远。
陈边却恨恨的看了皂隶一眼,才道:“算你走运,走,先去那边的茶肆坐着,八弟你赶紧去吧,迟则生变。”
说好之后,陈远跟着皂隶进去,直奔后堂,这走着走着,皂隶小声的道:“八爷,您可得做好准备,听说县令老爷对陈止有点成见。”
“县令对陈止有成见?这从何说起?”陈远心中疑惑,在他的印象中,陈止和县令那是一点交集都没有啊。
等他来到后堂,从屏风后面看过去,就见那堂上,杨县令正在询问事情经过。
“……就是这陈止,他不满还债,趁着我等不备直接放火,然后就逃了回去,县令老爷明鉴,给我等做主啊!”
白青跪在堂上,声泪俱下,他毕竟是富甲彭城,嘴皮子也利索,一番话说出来,将事情说的条理分明,边上一群赌坊档主也有人迎合,表示就是这么一回事。
按着他的说法,是他们白天托人向陈止要债,跟着约定晚上相见,陈止因不忿还债,最终恶向胆边生,纵火烧楼!
这逻辑一理下来,门外百姓顿时议论纷纷。
“陈家的荒唐少爷够狠呐,放火烧楼,无法无天了都!”
“那白老爷也很霸道,这次碰上了更霸道的了。”
“这不还有官府么?”
“我家亲戚在彭府做杂役,说府中几位老爷都称赞陈家七少爷呢,怎么一转脸,他就做出这等事来了?”
有几名陈府家丁混在人群中,难以挤到最前面,只能竖起耳朵听堂中动静,这时议论入耳,暗道不妙,有一人赶紧跑到茶肆汇报。
“怎么样了?”陈边和陈迅坐在里面,根本无心喝茶,一见家丁就问了起来。
那家丁躬身道:“白青那厮,说七少爷因不忿还钱,怒而放火,看情形有些不妙!”
“他放屁!”陈边憋了许久的怒气一下就出来,“区区几两银子,能让小七不忿?这不是笑话么!”他可是知道的,不久前陈止才给府中送了六两,这六两都说送就送,还能因为一点赌债就恼火?还放火?
“就小七那一手字,随便写几幅也不止这个数了。”陈迅也大摇其头,又道,“二哥,那白老虎血口喷人,但这人诡计不少,小七毕竟年少,可别上了他的当。”
陈边眉头一皱,叫来一名仆人,吩咐道:“你去衙门后门喊几声,通知八弟,让他给小七通个气,让他一定要沉住气,不要乱说话!”
陈迅点头同意,说着:“对,不能多说,说多错多,容易被人抓住漏洞,先稳住局面,让八弟在里面疏通。”
这时候,又听人群中有人喊道:“无赖阿三上去了!”
“赶紧的,再去探!”陈边一听,又让那个报信的家丁回去。
公堂上,县令杨永看着站都站不利索的陈阿三,不禁皱起眉头,他听过此人传闻,知道不是个正派人物,心有抵制,就冷冷的问道:“你就是陈阿三?说吧,你都知道什么。”
“尊县老爷的令!”陈阿三嬉笑一声,看了一眼陈止,阴恻恻一笑,“这陈止太不是个东西了,他去见诸位老爷的时候就格外嚣张,还威胁过我,说话那叫一个难听,然后又写了个什么东西,侮辱了诸位老爷,哎呀,那个场面……”
啪!
杨永听得不耐烦了,一拍惊堂木,喝道:“我让你说纵火的情景,谁让你说这些个了?”
“是是是!”陈阿三吓了一跳,指着陈止,恶狠狠的道,“就是他,辱了诸位老爷,白老爷好言相劝,谁知陈止非但不领情,直接就要告辞,我们也没想那么多,谁知这奸人转脸就放火,烧了一栋楼,自己却带着书童跑了,丧心病狂啊!还有……”
他还待再说,杨县令却听不下去了,摆摆手道:“行了,你先退到一旁。”
陈阿三学乖了,立刻老老实实退到边上,在经过白青身边的时候,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陈止,”杨永叫了陈止的名字,“你有什么要辩解的么?”
他对陈止确有不满,王弥奸细一事,可能会影响杨永的升迁,事关仕途,又怎么能给好脸?正好陈止就在堂上,归自己管辖,心里的不满发酵,杨永就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不要以为有些薄名,又有世家撑腰,就有恃无恐,本官既为一方县令,自然秉公执法,不管是布衣百姓,还是世家子弟,都会一视同仁!”
这话一说,后堂的陈远立刻暗道不妙。
“听这话,确是对陈止有成见啊!”
身为世家之人,他岂能不知里面的猫腻,过去涉及世家的案子,哪有不偏袒的?
“杨县令分明是要敲打陈止,就怕白青打蛇顺棍,抓住机会发难!”
陈远的焦急样子,被一个人看在眼里,这人迟疑了片刻,还是走了过来。
“弗如,你大概在想,县令为何对陈止心有偏见吧?”过来的这人赫然就是刘仰。
如今陈、刘两家气氛微妙,但刘仰和陈远是同僚,马上就是上下级关系,抬头不见低头见,免不了打交道,所以刘仰决定稍微缓和一下两边关系。
见他出声,陈远的神色略有变化。
“我这两天打探了一下,”刘仰一过来,就主动开口,“听说县令托家中安排了人脉,准备向上挪一挪,结果出了徐方的事,不得不转而平息影响,可能要影响他今年的考评。”
“原来是这样!”陈远顿时明白过来,跟着更加担心了,“涉及到仕途,迁怒陈止也不奇怪,可如此一来,岂不是更加危险了?这局面如何打破?唉!”
果然,白青、陈阿三等人一听杨永说法,都是面露喜色,虽不知县官为何如此表态,但也知道机会来临。
白青长舒了一口气,心中大定,这次诬陷世家子弟,他当然忐忑,即便觉得有徐方之事作底牌,还是有如走钢丝一样,直到此时才真正有了底气。
“连县令老爷都这么说,看你能怎么办!”陈阿三冷冷的看着陈止,却见后者面色如常,不由一怔。
接着,陈止表情肃穆,郑重行礼,说道:“回禀县令,白青等人所言,句句都是诬告,还望县令明察。”
句句都是诬告!
一句话说完,公堂上猛然一静,随后白青就要开口,但陈阿三比他更快,直接跳了起来,指着陈止的鼻子,就要喝骂。
“肃静!”杨永拍了一下,维持公堂纪律,然后朝陈止看过去,“陈止,公堂上不可胡言,白青等人已经把经过叙述了一遍,你有不同的看法,可以也说一遍,本官不会偏听偏信,可最后怎么定罪,如何定罪,要有本官定夺!”这话越说到后面,越是严肃,已经有些训斥的味道了。
陈止则拱手为礼,回道:“县令,不是在下胡言乱语,实是白青等人刚才诉说案情,就将罪证呈现出来了。”
“哦?”杨永一愣,收敛了些语气,“既然如此,本官就给你自辩的时间。”
“我要说的过程,与这两人没什么不同,”陈止摇了摇头,正当杨永皱起眉头,这堂内堂外的人,都以为这荒唐子又不知轻重的戏耍他人之时,陈止却继续道,“能否让我问他们几个问题。”
杨永眯起眼睛,最后点头道:“可以,你问吧,本官也要听听,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止谢了一声,转向白青和陈阿三,后两者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着,在他们看来,自己已经掌握了大局。
白青微微一笑,说道:“陈止,还有什么好问的?我们说的很清楚了,年轻人要懂的进退。”
陈阿三则嗤笑起来:“先前看你那么嚣张,现在怎么不写字了?你他娘的再给我嚣张啊!看你怎么说,你侮辱诸位老爷的那首诗,还放在衙门里呢,我看你怎么狡辩!”
“住口!”杨县令听不下去了,呵斥一句,陈阿三赶紧缩缩脖子,他却没有看到身后白老爷神色骤变。
先前白青叙述案情时,刻意不提这幅字,上堂前也叮嘱过,就是担心被公之于众,千算万算,没算到有陈阿三这个猪队友。
陈止闻言也是一愣。
那幅字还没有被烧?这可真是奇了。
跟着,他有些古怪的看着陈阿三,问道:“你们说,我带书童过去,在青远庄中嚣张跋扈,侮辱众人,是也不是?”
“当然,”陈阿三看了白青一眼,壮了壮胆,“这是我等亲眼所见。”
陈止笑道:“然后,我就在你们面前写了首侮辱诗,这诗既然还在,不妨拿出来给诸位瞧瞧,看上面写的是不是侮辱的话!”
“拿就拿,白老爷咱……”陈阿三一转头,却看到白青脸色难看的很,再想到昨晚情景,以及开堂前白青似乎叮嘱过,尽量不要提那幅字,自己一时兴奋,没管住嘴。
这一回忆,他赶紧闭上了嘴。
那诗可是直接打在白青等人脸上,若不是没有办法,他们根本不会拿到公堂上讨论,陈阿三这么说,是想帮着宣扬一下?
这里是公堂,门外是百姓,一旦公布,那是什么下场?白青根本不敢想!不光是他,其他档主这时也露出慌乱之色。
不过陈阿三这一闭嘴,其他人不由嘀咕起来,难道里面真有什么猫腻?
尤其是公堂外的百姓,更是感兴趣起来。
“什么诗啊,拿出来瞧瞧嘛。”
“对,不是说罪证么,咱们也听听,到底写了个什么。”
“咱们过去看断案,县令老爷都是遍查诸物,今天也该看看啊。”
侮辱赌坊东家的诗,百姓怎么可能不感兴趣,这一番鼓噪传入公堂,让白青脸色苍白几分,陈阿三则缩了缩脖子。
“肃静!”
杨永又维持了一下纪律,看了白青和陈阿三的表情,也有点怀疑起来,那诗他还没有看过,这时沉吟了片刻,就吩咐道:“把诗拿来,当堂检验。”
一听这话,白青的身子当场就晃了晃,众档主则露出无助慌乱之色,其中一个更是仰头就倒。
第七十九章 一诗毁名,千夫所指
“这好端端的,怎么说倒就倒了呢?”公堂之外,人群鼓噪起来。
“看来那首诗是真有问题啊!”
“到底是什么内容,能把人吓成这样。”
“越来越觉得此事有趣了。”
看热闹的当然不怕事大,可是那陈府的家丁却不敢等闲视之,一听到议论,立刻就有人跑过去汇报。
那茶肆中,陈边、陈迅焦急等待,陈迅更是根本坐不住了,在来回踱步。
见这家丁一来,陈边赶紧就问起来:“怎么样了?”
“晕倒了!”家丁跑得急,这一过来说了三个字,就大喘气起来。
“什么?晕倒了?”陈边和陈迅大惊失色,“为何会晕倒,难道被当庭指认,难以承受?”
“不是,”这会儿,家丁总算是缓过劲来了,“不是七少爷。”
陈迅一下子就窜过去,就差掐脖子了,说着:“你倒是说清楚啊,怎么一会晕倒了,一会又不是陈止,我问你,这公堂上情形如何了,可是已经定罪了?”
“没定罪,不光没定罪,还因为七少爷一句话,让那罗掌柜昏倒了!”家丁这一说顺了,登时眉飞色舞起来,“七少爷离开青远庄前,留下了一首诗,一提起这诗,白青等人就慌了,肯定有问题!”
“诗?”
陈边和陈迅面面相觑。
“过去可没听说过这小子写过诗。”陈迅嘀咕着。
陈边却是微微松了口气,问道:“那你过去见过这小子的书法么?”
“这倒也没有,难道这一下子开窍了,连诗都会做了?”陈迅惊疑不定起来。
陈边却摇摇头,接着道:“我估计,这诗中肯定有什么玄机,兴许那小子本就计划好了,才让人过来告诉我们不要担心。”
“这种事,能不担心么。”陈迅正说着,忽然听到衙门门口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喝彩!
紧着一个个兴奋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这首戒赌诗,说得好啊!”
“这诗好像没有什么厉害的,乐府中随便一首也比这诗强啊。”
“黄口小儿,你懂个屁,让小老儿告诉你吧,这诗的浅显之言才是关键,警世之言岂有隐晦难明的?这不是给世家老爷们听的,是说给我等布衣的肺腑之言啊!你听听,你听听,相对有戈矛,相交无肺腑,老头子我悔啊……”
莫名的被人数落了一顿,先前那人很是不甘,没想到说他的老儿忽然老泪纵横,一下就让他慌了手脚。
除了这个插曲,其他人都是惊叹和称赞之言,飘到陈边、陈迅耳中,两人对视一眼,都是长舒一口气,然后坐了下来。
公堂上,就听一名刀笔吏诵读戒赌诗的最后一句——
“……老幼辛苦来,不幸全家苦。”
一语落罢,刀笔吏看着这首诗,久久无言。
不光是他,高座的杨永、后堂的陈远、堂外的百姓也陡然安静下来。
就连早就看过这诗的刘仰,此时再听,配合着肃穆的公堂、刀笔吏清朗的嗓音,也有了另外一番感触。
突然,堂外的人群似炸开锅一般。
“赌博害人啊!”
“这开赌坊的都是什么人啊!”
“害了别人,还来告官!”
凡事都有存在意义,愿赌就该服输,可民众情绪一被煽动起来,身在群体中,起哄、从众乃至本能,根本不会理智思考,只会倾诉最朴素的情感,原本不到那种程度的情绪,在相互的模仿和感染下,也会朝着夸张的情况转变。
就见布衣百姓指着公堂上的白青等人,个个义愤填膺,若不是皂隶拦着,怕是已经冲过来了。
千夫所指!
公堂上,白青面白如纸、抖如筛糠,听着那一句句喝骂,看着那一根根手指,声浪一涌过来,在耳边环绕,再回想诗中意义,以及自己等人害怕的局面,联想的越来越多,只觉得脑子一懵,几疑身在梦中。
“这……这不是真的。”
一个渴望家族入品的人,如果在民间恶评如潮也就罢了,但在公堂上声名扫地,和警世诗联系在一起,那只能成为乡间恶霸,没周处的本事根本无力翻身。
可周处的周家是何等地位?隐隐要比肩江南四大家,白家岂能与之相比?
实际上,在决心赌一把的时候,白青还觉得,就算是最坏的情况,自己也能承受压力,但真正身在其中,才明白民愿这两个字的重量!
自己的意志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
眼前只有门前的一群百姓,但这种事的流传度十分惊人,一传十,十传百……
“完了,完了,我的名声全完了。”
他的名声完了,取而代之的是陈止借着戒赌诗翻身,从过去的好赌之人,成为戒赌的标杆人物!
希望破灭,白青整个人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一般,下意识的后退几步,才重新站稳。
眼前的这一幕让他意识到,这场公案就算自己赢了,只要戒赌诗不绝,白家就休想能更进一步。
至于说如何戒绝戒赌诗?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连皇室都做不到,他白家凭什么妄想?
没看到,连杨永都面色变化了么?
“这……这就是你在青远庄留下的诗?”杨永斟酌着用词,以他的政治敏感性,意识到这首诗一出,案子的性质就有了变化,原因很简单——
民望!
说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就是一首诗的功夫,攻守之势易位,先前咄咄逼人的白青一伙人,顷刻之间就陷入不利境地,失了道义。
民望这东西说来飘渺,但签筒刻度格的增长,却可以清楚的体现出来。
“回县令的话,正是这诗,”陈止看了白青等人一眼,见那一个个档主都如失魂一样,“县令你也看到了,这诗对经营赌坊的人意义几何,试问,这样一首诗写下来,他们还会给在下放火的机会?恐怕全副心神都在我身上了,这还能有疏忽?”
“这一幅字能证明什么?”陈阿三插嘴过来,白青这群人中,就他还生龙活虎的了。
陈止顺势问道:“你说我写了这首诗,然后当着你们的面放火,又在二三十名护卫的围困下带着书童跑了,是也不是?”说着,他瞥了杨永一眼。
由于案件性质变了,杨永就算再不情愿,也得改变立场,这会正死死的盯着陈阿三,正了正身子,真正做出了秉公办理的样子。
“不错!”陈阿三却无所觉,反而得意的笑起来,“这么说,你都认罪了?”
“不好!”
白青等人陷入了失魂惊慌,但听到这里也品出不对的味道了,但要提醒已经迟了!
“笑话!”陈止摇摇头,不再看陈阿三,“县令你听清楚了,这些人的证词根本是一派胡言,按他们的说法,我与书童两人进了青远庄,在众人环伺下写下了这诗,就这还不过瘾,接着还放了一把火,把一座楼都给烧了,然后在众目睽睽下走了,试问这白家的人都是饭桶么?这都抓不住我?”
“这,”陈阿三一下愣住了,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白青,迎接他的却是白青能吃人的凶恶目光。
白青心中悔啊,自己怎么能找这么一个饭桶来做跑腿!难不成我这名声毁了,官司也要完?彻底成全陈止?
公堂外,激愤的人群也明白过来了。
“陈少爷带着一个书童,现场放火又逃跑?”
“白青府上下都是酒囊饭袋么,这都抓不住?”
“说不通啊。”
按新汉律法,官府判案需要的证据主要分五种。
第一种是书证,是记录和证明案件情况的文书,多数是官府收集。
第二种是物证,指的是对案件事实有证明效用的物件和痕迹。
这第三种就是人证证词,至于这第四个,则是被告的供词,第五个乃是受害者陈述。
五种之中有三种要靠个人的陈述,由此也能看出,在新汉朝判案,主审官要参考各方说法,就是这一点上,由于陈阿三的口无遮拦,让白青等“被害者”的陈述,转而对陈止有利的情况了。
本来名声扫地、希望断绝,白青已经心灰意冷了,可听着公堂外的议论声,心里猛然窜起邪火,恨不得将陈阿三掐死!
杨永也皱起眉头来,这情况我不光不能敲打陈止,还得帮着他洗清冤屈,不然事情一传,说不定别人要说自己是个糊涂县官,逻辑都理不清,恶了百姓,民望跌落,对考评更加不利!
这个年代的判案,逻辑通顺是个很重要的指标。
其实这个案子,当前的两点关键之处,除了戒赌诗之外,那第二个就是书童的存在。
如果只是陈止一人,其他人还会觉得有隐情,说不定有陈府帮手,偏偏他带着书童,而白青、陈阿三等人叙述案情时也提到了书童。
现在整个事贯穿起来,就显得荒谬了。
想着想着,杨永矜持了一下,勉强点头,看向白青等人,冷声问道:“你们可有要辩解的么?”这几人让他陷入了不利境地,当然没有好脸色给他们。
白青又是一抖,本就心若死灰,若连官司都输了,就真的万劫不复了,何况还有个陈家在后面虎视眈眈。
但顷刻之间,让他如何想到对策?
倒是陈阿三主动出头,扯着嗓子道:“县令老爷,口说无凭,我们这么多人都指认他陈止,总不能凭着他一张嘴就全都不算了,你刚才还说没有偏袒呢,这还不算偏袒?”
杨永一听,面露怒色,门外的百姓也是喝骂起来。
陈阿三一见,再次缩了缩头,几个档主更是面面相觑,有两个已经有了要出声反水的迹象了,跟这么个蠢货一起,他们心里虚啊。
白青此刻真想一巴掌扇死陈阿三,你就不能少说两句?让我缓缓?
这时,陈止上前一步道:“有位证人,可以证明青远庄着火时,我不在场。”
白青这一听,眼前一黑。
你还有证人?
第八十章 此事还需一人犯
“人证?”杨永却想岔了,摇摇头,“书童乃是家奴,证词不能为凭。”陈止摇摇头道:“这人并非书童,而是位德高望重的长者。”
顿时,堂中众人情绪变化起来,白青越发紧张。
“没法子,只能拿底牌出来了,不然先不说如何抵挡陈府,这几个档主就先要跳反了!”他已经注意到,被自己威逼利诱的几档主,眼神游离,这都是不妙的征兆。
白青可不想名声尽毁之后,连这个案子也失败。
“县令在上,小民有一事举报。”想到这里,白青也不耽搁了,直接出声。
杨永看了过来,就说:“那就说吧。”
“这个……县令老爷,小民要说的事,事关重大,只希望能说给县令您一个人听……”白青说着露出为难之色,他也知道自己这个要求,在公堂上算不上得体,这里讲究的、至少名义上得正大光明,可涉及反贼,你当堂说出来,这不是逼着县令下不来台么?万一人家不想招惹王弥,或者有其他打算呢?
“哦?有什么不可对人言么?”杨永眉头一皱,觉得事情并不简单,“你要是想要自辩,那就当堂诉说,本官这里没有隐言!”
“这……”白青无奈,但好歹镇定下来,看了一眼身边的陈止,一咬牙,决定隐晦的透露一点,提醒县令,“是这样的,小人之前曾经接触过徐方,这人乃是陈府的家丁,其人身上有一块令牌……”
啪!
白青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声清脆声响打断,就见一脸肃容的杨永拍下惊堂木,一指白青,斥道:“让你自辩,何故要说些不相干的事情?什么陈府家丁之类的,与本案全无关系,左右,与我将这白青拿下,让他不得胡言乱语!”
“诺!”
两个皂隶上来,直接按住了白青,将他强行压住,这一下白青是真的晕头了。
“怎么回事?我这话还没说完呢,怎么就让我不得胡言乱语?”
一念至此,白青还挣扎着想要再说,但那刀笔吏罗迁来到边上,在白青耳边低语了一句:“不得提王弥。”
简单的五个字,登时让白青一个激灵,心底涌出恐惧。
徐方出事了!
这五个字透露出来的信息,足以让白青心惊胆战了,他瞬间就意识到,自己的底牌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不由脸色惨白。
名声坏了、底牌也没了,身边还跟着个不学无术的陈阿三,白青顿觉自己陷入了绝境。
杨永却不理这些,警惕的看着白青,见对方低着头不再说话,才让皂隶将他放开。
王弥的事已经过去了,徐方的问题也已经解决了,这件事让他杨永损失不小,还迁怒了陈家,如今一听白青的话,越发不快,却还只能压着,转而向陈止问道:“你那证人到底是谁。”
经过这一个变故,公堂上的局面更加分明了。
………………
“你这侄子不简单啊,是你们陈家的千里驹啊。”
后堂,刘仰透过缝隙看着公堂上的情景,忍不住叹息一声。
陈远满脸意外,他也听说了这个侄子的事,但远不如亲眼所见来的直观,一听刘仰的话,却又摇摇头道:“没到最后时候,不好下判断,还不知道这位证人到底是谁。”
刘仰自有一番看法,说道:“既然陈止开口了,说明这个人绝对镇得住场子。”
证人是谁?
这个疑问充斥着公堂内外。
就在这种情况下,陈止缓缓说出一个名字,正好那位昏倒的赌坊档主醒过来,正要喘气,一听这个证人的名字,却是眼睛一翻,再次昏迷过去,但已经没人关注他了,因为公堂外面,也是一阵哗然。
人群中的陈府家丁又急急忙忙的跑回去通报。
“哦?有证人?”陈迅这半天紧张的口干舌燥,正拿着一杯茶水轻饮,可等家丁说出名字,他“噗”的一口喷出来,淋了那家丁一身,后者顿时满脸委屈。
“三老许公!”
这名字一出,人群顿时就沸腾了。
三老为乡中的官职,需德高望重的人方能出任,比起县中官吏来,离寻常百姓更近,直接负责具体事物,百姓都能接触到,即便彭城县下有多个乡,可许志这个名字,大部分人都是知道的,也都见过,知道确实是一位长者,和城中几大家族都有交情。
“三老做人证?”
杨永摸了摸胡子,觉得这案子是真不用审了。
三老的威严、威望非同小可,具有很强的公信力,想让三老作伪证,难度不是一般的大,只要他老人家往这一站,就那年纪,杨永也得按着汉律规规矩矩的问好。
问题是你陈止不是去青远庄么,怎么又和三老扯到一起了?
后堂,刘仰和陈远面面相觑,前者忍不住笑了起来,压低声音:“弗如啊,这事怕是从始至终,都在你那侄子掌控之中啊。”刘仰越说越是感慨,本以为自家两个侄子是彭城年轻一代首屈一指的人物,今日一见陈止,才知一山还有一山高。
陈远则摆摆手道:“刘兄,话不能这么说。”
白青和陈阿三更是瞪大了眼睛,后者忍不住就道:“昨天你回去的时候天色已暗,怎么……”他话未说完,屁股上就挨了一脚,却是白青终于忍不住了,知道这无赖又要失言了,这一脚鼓足了力气,踢得陈阿三一个踉跄。
顿时就有两个皂隶过去制止,但心里也是无语,这两个原告是要干嘛,自己打自己?
陈止也不看白青等人,说出许志的名字后,继续道:“我还了赌债,想到许公过去的告诫,因此过去拜访,青远庄着火的时候,我就在许公家中,只要请许公过来说清楚,自然可以证我清白。”
楼阁什么时候着火的,陈止什么时候拜访三老的,都是可以查的。
杨永听到这里,连拍惊堂木的心情都没有了。
你有三老作证,又有那首戒赌诗,我还审个什么劲儿?好嘛,这敲打陈家的台词也省下来了。
实际上,让许志为人证,才是陈止最开始准备的底牌,没想到中途有陈阿三送上的厚礼,他也就顺势笑纳。
“先去请许公。”杨永轻咳一声,给了个命令,就有皂隶前往。
这边人一走,陈止又出声了,他这一说话,别说白青听着毛骨悚然,连杨永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老一来,陈某洗脱冤屈,证明白青等人是无中生有的诬陷,汉律有言,诬陷不在宽宥之列,与杀伤人之罪等量,依律当弃市!望县令可如您所说的那样秉公而行,给与这些人应有的惩罚,堂上这些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此时,已经没人觉得这是年少狂言了,如果坐定了诬告之罪,还是诬告的世家子,那白青等人确实要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一口气斩了这么多商贾富豪,对彭城县而言也是个不小的打击,杨永也得掂量掂量。
白青的脸色唰的一下又苍白几分,不断挑战着新的白色。
“冤枉啊!冤枉!”
终于,三个档主跳出来了,接连不断的精神压力让他们难堪重负,终于崩溃了。
“都是白青逼我们所为啊……”
白青脸色顿时由苍白转为铁青,又从铁青转为苍白,手脚颤抖起来。
杨永无奈摇头,到了这一步,可不是一句冤枉就能了结的,他索性当做没听见。
陈止又拱手道:“县令,如今情况分明,但青远庄不会无故着火,在下觉得,既然他们不惜诬陷也要拖我下水,里面必有内情,当派人去这几人家中搜查,或许能有发现。”
杨永眉头一皱,正要说话。
这时,陈家花的钱终于起了作用了,刀笔吏罗迁看了一眼那龙飞舞凤的戒赌诗,想着陈家嘱托,就走过去,在杨永耳边轻语起来。
“上官,这次的事,单说是白青等人诬陷,怕是有人觉得这案子还存疑,依属下之见,还得找个犯人出来。”
杨永想了想,点头道:“既然如此,就让人去查一查吧。”
“诺!”几名胥吏得令离开,这几人一走,公堂外的百姓很熟练的让出了一条路来,显然是见得多了。
只是这一让,让茶肆中焦急等待的陈边、陈迅不解,赶紧唤来打探的家丁。
“回禀老爷,说是纵火另有其人,怀疑是几位档主和那陈阿三所为,因此去他们家中搜查。”
“纵火另有其人?去他们自己家搜查,还能是白青自己烧的不成?”陈迅摸了摸脑袋,摇摇头,只觉世界变得太快,有点看不懂了。
陈边则摇头道:“除非当场就能搜出罪证,不然今天是无法结案了,案子如果拖下去,对陈止定品不利啊!”
倒是不远处的孔力听到这话,念头一动,想了想却没有开口。
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陈辅他们不放心吩咐着过来看看。
陈边正说着,却见人群中一阵喧哗。
“三老来了。”
“许公。”
“许公,您来了!”
却是许志被请来了,这位老人与众人见礼,缓步走入公堂,迎面就有陈止过来,恭敬的给他行礼。
“晚辈之事,还要劳烦许公,罪过。”陈止一边拱手,一边说着。
“你呀,”许志笑着摇摇头,“放心吧,事情我都听说了,昨晚你是在我那的,断然不会让他们冤枉你。”
另一边,自县令杨永以降,都离开了位置过来见礼。
第八十一章 恶名养望,快马寻品
许志的年龄、名望摆在那里,汉朝也是以孝治天下,连老人犯罪,只要是八十以上都可以宽宥,更不要说德高望重的三老了。人家一介老人过来堂中,你县令正直壮年,高居于上,若还无动于衷,一传出去,立刻就出名了。
随着这位证人的到场,公堂的气氛陡然一变,肃杀气息减淡了几分,看得堂外百姓啧啧称奇,他们中有经常过来围观的,但这样的场面还真不常见,新鲜的很。
“许公,您请坐……”
见过礼后,众人各回各位置,有皂隶搬了胡椅过来。
等许志坐定,杨永又寒暄几句,这才询问起来,许志笑着回答说道:“昨晚,守一是去了我那拜访,我家仆人可以作证,县令要是不信的话,可以……”
“信的,信的。”杨永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感觉这个案子越审越费劲,这老人家往那一坐,很多话就不能说了,很多事情也不能做了,不然一个不好,就是个事端。
“亏得陈止能找到三老来做证人。”
一念至此,杨永又看向陈止,见后者安静下来,一副听任县令审判的样子。
白青和陈阿三却是面色灰暗,神色不属了,这幅模样同样落在杨永眼中,让他越发抵定。
“从刚才的话来看,这白青以为拿到了陈府里通王弥的证据,才有恃无恐,现在分明是事迹败露后的表现,不过那个火到底是谁放的,总不至于为了拉陈家下水,他自己给烧了吧,看来一时半会是找不出真凶了,只能等搜查的人找到线索再说了。”
“县令老爷,有了,有了,知道人犯是谁了!”
这时,派去搜查陈阿三住处的皂隶回来了,每个人都拿着个包裹,里面放着点火、引燃的物件,往公堂中间这么一堆,立刻成了一个小山,着实不少。
一看到这些,白青等人神色突变,而陈阿三则是瞪大眼睛,一脸震惊和迷惑。
陈止也有些意外,暗暗估算了一下,发现要把这么多东西塞在床下,怕是要把一张床都给塞满了才行,这心里不由暗道:“孔护院这人,真是……太实在了点!”
“怎么回事?”杨永见了东西,也是一脸疑惑。
“启禀县令,”有个带头的皂隶过来回话,他指着陈阿三,“我等一进这厮的屋子,里里外外的搜查,就在他的床下找出了这些东西,看样子都是用来点火的。”
用来点火的,藏在床下,还放了这么多,这是打算睡觉的时候**吧?
杨永听得眼皮子直跳,到了这个地步,他就算再蠢也看出来了,这都是套路,分明就是陈止给他、给白青、给陈阿三准备好的套路,一念至此,他面色连变。
“这连犯人他都给我准备好了,为了免夜长梦多,只能依照着既定路线走了。”
杨永看向陈止的目光中带上了一丝忌惮,已经不是在看普通的世家子弟,而是将之视为一个世家之人了。
倒是那陈阿三一听皂隶之言,脑子一震,意识到不妙了,马上指着那皂隶叫了起来:“你他娘的血口喷人!这怎么可能会是我的,当我是傻子么,没事在家放这么多易燃之物,白老爷,您可得帮我做主,这肯定是那陈止……”
啪!
他话还没说完,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声音清脆。
就见白青满脸杀意的盯着他,咬牙切齿的道:“好你个陈泼皮,我待你不薄,你居然恩将仇报,暗暗谋划,烧了我的青远庄,又蒙蔽我陷害陈公子,真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白青也不傻,一样看出问题了,但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自己摘出去!
不得不说,这位白老爷想了半天对策,此时突然福至心灵,毫不犹豫的就动手了,还要把前因后果都推到陈阿三身上。
另一方面,今天的事一路急转直下,和陈阿三那张嘴脱不开关系,白青早恨得牙痒痒了,这时索性也放开了,拼了老命的朝那脸上招呼,一下比一下用力,慢慢的,越是用力,他心里就越是畅快!
“我让你再多嘴!我让你胡扯!我让你口无遮拦!我打死你!”
白老爷越打越带劲,状若疯狂,看得一旁的皂隶都是一愣,过了两三息的功夫才回过神来,赶紧过来将两人分开。
“白……白老爷……”这一分开,陈阿三捂着红肿的脸颊,不知所措的看着白青。
啪!
杨永一拍惊堂木,适时的怒喝道:“泼皮陈阿三,你可知罪!”
陈阿三猛然一挣扎,要从皂隶的控制中挣脱,却未能如愿,忽的心中灵光一闪,脸上青筋暴起,就朝陈止喊起来:“陈家子!你个婢养的!你他娘的想要陷害老子!我……”
嘭!
话未说完,就被皂隶一拳头打在嘴巴上。
杨永也指着陈阿三道:“不学无术之徒,竟说出如此粗鄙之语,简直有辱斯文!来人呐,将这陈阿三压入大牢,以待后审,再派人去他家中里里外外的搜查!不可放过一处!”
陈止在旁冷眼旁观,看着白青表演,心里却很清楚,陈阿三是完了,可是你白老爷的诬陷之名,可不是几巴掌就能抵消的。
………………
“打上了!”
公门之外,人群沸腾。
“这白老虎、陈阿三一起来告官,说是陈家少爷纵火,原来是贼喊捉贼啊!”
“陈家少爷能把许公拉来当证人,那肯定是理直气壮啊。”
“许公一来,连县令老爷都要行礼,我看了这么多公案,这还是头一遭。”
“难怪白老爷生气,养了个白眼狼啊,你听听,这是蓄谋已久了,纵火的人是他陈阿三,还嫁祸给陈七少,换了谁,谁不生气?”
……
议论声中,几个陈府家丁终于放下心来,赶紧分出一人去给两位老爷报信。
“这怎么搞的,真凶成陈阿三了?还和白老虎打起来了?”陈迅一脸莫名其妙,觉得这场公案真是变幻莫测,自己的思路已经跟不上变化了。
“既然陈阿三才是纵火真凶,那小七肯定是没事了,今日也能结案了。”还是陈边抓住了重点,一下就说到了关键。
陈迅也反应过来,笑道:“是啊,是啊,这下好了,嗨!你说我们这心惊胆战的,从昨晚忙到现在,结果人家小七不声不响的,就把事情摆平了。”
“瞎说什么!”陈边眉头一皱,“什么叫把事情摆平了?分明就是陈阿三那泼皮无赖和白青火拼,白青事后又诬陷了小七!”
“对对对!”陈迅赶紧改口,忙着转移话题,“二哥,要不要给八弟通报一声?也好让他放心。”
“八弟还要你通报?”陈边摇摇头,“他在衙门里,知道的比咱们清楚。今天这案子稳了,不光案子稳了,小七的名声也有了,还有那白老虎,招惹我们陈家,哼哼,这个诬陷的罪名,他是跑不了的……”
冷笑两声,陈边叫来一名仆从,吩咐道:“去旁边的郡衙门,将这里的事告知卢访问,就说我等会就去拜访他,再请一篇品状。”
“二哥,你这是要?”陈迅闻言,眼中一亮。
陈边抚须笑道:“这次算是因祸得福,给小七的品状加上戒赌诗之事,那过去的恶名,就成了铺垫,今日的转变才显得难得,过去说他恶名的人都要念叨他的转变,这可是省去了养望的过程,再快马加鞭的送去留县,一切顺利的话,年前就该能定品了,争取今年就把事情定下来。”
第八十二章 磨刀霍霍向白羊
后堂。“厉害啊厉害!”刘仰忍不住称赞起来,“三老为证,我以为已是妙笔了,结果连陈阿三这边也有神来之笔,小小年纪就考虑到了这些方面,这已经不能当成是未来种子了,分明已经是你们陈家的支柱之一了,真是令人羡慕啊。”
他对陈止的评价很高,没有半点遮掩。
陈远也不由微笑起来,他对这个侄子了解不多,但看到自家子弟有成材的,家族有了再兴的机会,当然欢喜。
刘仰又道:“另外,矿场的事,弗如你给陈老大传个话,就说等过年后,我刘家会摆上一桌请他详谈,这事是杨县令的意思,可他毕竟是流官,早晚要走,咱们两家却是世家,总不能因此伤了和气。”
陈远一听也明白过来,知道这是刘家有心要修好了。
“这真是意外收获了,没想到陈止的异军突起,将家族目前最大的问题解决了。”
陈家在下邳那边虽然还有一支,可彭城一支能当官的人越来越少,到了陈迟这一代,只剩下陈迟一人,而后下一代却没有什么合适人选。
世家世家,没有为官之人,如何能传世?一旦如此,话语权当然会减弱,其他家族有想法也在所难免,可一旦后辈子弟中出现个有手段的,情况就又不同了。
“陈止的这场堂案,让家中当前的危机有了解决的契机……”
正当陈远、刘仰在这边交谈的时候,公堂上的情况再次变化——
“陈阿三,你纵火烧楼,诬陷忠良!你可知罪!”
杨永威严的声音传过来,让脸色苍白的陈阿三一下子失去了理智,拼命挣扎着,但马上就被两个皂隶抓住,硬是给压下去了。
即便被抓着,他还是挣扎着疯狂的叫了起来:“我不认罪,不是我干的!白青,你好狠毒的心啊,明明是你联合他们说要陷害陈止的,把因为意外起火的事,说成是陈止纵火,现在想一口气都推到我得身上,想得美!”
“你……你胡说什么!”
白青也紧张起来,刚才形势突然转变,他只顾着将自己摘出去,却忘了陈阿三本身知道不少隐秘,这一到关键时刻,这无赖什么也不顾的捅了出来,登时就让局面复杂了。
哗然!
这公堂外面的百姓再次哗然起来。
“这……这又是个大消息了,这次的事简直没法说了!”
“白老虎和其他人一起陷害的?这下有的瞧了。”
“听陈阿三的意思,青远庄竟是意外着火,真的假的,那就是说,从头到尾都没有陈家少爷的事?”
……
声声议论传入公堂,不说白青如何,和他约定的赌坊档主都害怕起来,他们本就不够情愿,还是被半强迫着威逼利诱才入伙,眼看东窗事发,哪里还能镇定,那个昏倒的罗档主这时一醒来,就痛哭流涕,说自己鬼迷心窍,信了白青的鬼话。
这一下子不要紧,等于是不打自招了,那陈阿三反倒平静下来,转头朝陈止叫着:“陈少爷,您救救我,咱们都姓陈,以前指不定还是一家人,你只要救我,我把白老虎干的那些缺德事都说出来。”
白青一听,身子晃了晃,也乱了阵脚,知道这场闹剧,自己是控制不住了。
见陈止不理会他,陈阿三眼中露出悔恨之一,又转而看向许志,喊道:“许公,许公,您从来慈悲为怀,我以前还给您问过好,您救救我吧!”
许志也有点蒙了,这老人本以为是过来帮陈止证明一下,没想到事情这么曲折,牵扯了这么多人进来,他到现在都没理清头绪呢。
“住口!”
杨永终于忍不住了,一拍惊堂木,看着这满公堂的烂摊子,是一个头两个大。
要说今天这事,接连的峰回路转,现在不光陈阿三完了,连白青等档主也给完全扯进去了,这可就不是小事了。
白青等人固然不是世家,可也有宗族,掌握了诸多产业,彭城县里县外,不知有多少营生牵扯其中,真都按着诬陷的罪名拿下来,这牵连有多大?就算是依法办事,可彭城此地灾祸才过去多久,刚有起色,就来这么一下,百业定要受到冲击,那他杨永还要不要政绩了?
尤其值得担心的是,他杨永身为流官,担心的是政绩,可是手底下的官吏多为本地人,这些人考虑的不是政绩,而是看到白家和其他几家的肥肉,肯定乐于将这几家的老底都剥出来,毕竟这次是有着正当理由的!估计消息一传开,从上到下都要开始磨刀做准备了。
可你要是说不依法照办,这事被这么多人听着,连三老都扯进来了,你不给个说法,能行么?到时候人家传出去,说你有包庇之举,找谁说理去?考评更是问题。
“头疼,这陈止真会给我找麻烦啊,先前是徐方的事,这次是白青,简直是个灾星啊。”
心中哀叹,杨永强打精神,决定先拖一下,不然一锤子定下来,事后就不容易更改了,要知道这堂上的事,都要录入具狱卷宗的。
“此案错综复杂,难以当堂判决,先暂时到这里,容本官再派人查实,皆入牢中等候,当然,许公长者,自然不在其列,陈家陈止也已证明清白,也可离开。”
“嗯?”
白青先是一惊,然后又稍微放心,只要不是当堂宣判,就还有回旋余地,他们都不是缺钱的人,事后银子一使出去,上下疏通,情况当然要好转,再不济也得保住一条命。
后堂的刘仰、陈远也不意外,他们听到白青等人牵扯进去的时候,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但是白青等人想要完好的出来,那是想都不用想了,这样的宗族,累积了这么多年,这是多大的财富,过去几家眼热、官府胥吏惦记,可碍于律法和规则无法下手,现在可就没有这个顾忌,论起破家的本事,白青他们这些档主恐怕不及胥吏的一半功力。
“这次是白青自己找死,估计他白家几十年的积累,这次要消耗的差不多了,陈家首当其冲,不知道能得到多少好处,怕是借此续命都说不定,而且这些收获中的一大部分,必然会交给陈止,以巩固他和陈家的亲情啊。”刘仰一边想,一边看着陈远,暗暗摇头,对于白青来说,白家被人分食,恐怕比杀了他还严重,可惜他自己能不能脱出牢狱都难说,毕竟陈家是不会放过他的。
想到白青等人未来的凄惨,刘仰也不禁感慨。
白青等人也懂这个道理,这位彭城巨富此时已经没了神采,仿佛瞬间老了十几岁,失神的站在原地,气息萧索,宛如风中残烛。
倒是堂外的百姓觉得有些扫兴,在他们看来,这就该当堂弄个什么铡刀之类的,一下子都剁了,那才带劲。
茶肆中,陈边、陈迅也准备离开,过去迎接陈止了,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从人群后面传来——
“琅琊王氏家仆王引,求见杨县令,我家主人想请陈家七公子一见,还请行个方便。”
这话一说,登时就有人嘀咕着:“这谁啊,好大的口气,跑到衙门来让人行方便。”
“小声点,你没听到么,是琅琊王氏!”
琅琊王氏。
这个四个字,让公堂内外安静下来。
第八十三章 贵门一言,怀中拓石
琅琊王氏。在原本的历史上,这就是显赫千古的豪门世家,衣冠南渡、东晋稳定皆赖王氏之功,在新汉朝虽有失色,可同样是天下有数的大族,在青州、黄淮的影响力极大。
王家自谏议大夫王吉以来,出过七位皇后、太后和追封皇后,遍及北边的曹魏、袁赵,以及后来的司马氏,连南边的新汉刘氏也不例外,当今圣上兄弟六人,就有两人的生母出自琅琊王氏,名为王媛姬。
除此之外,王家为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中书监、中书令者众多,距今最近的孝圣王祥,历经三国五朝屹立不倒,曾大治徐州,虽然人已作古,但徐州等地还有他的名声流传。
如今,王家更是隐隐要成最顶尖的几个世家之一。
这样一个家族,对彭城县的百姓来说,当真是如雷贯耳,即便是县令杨永,听过之后,也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一扬手,道:“速速有请!”丝毫也不在意在外出声的只是一介家仆。
这边话音一落,公堂门外的人群自觉的让开了一条路,让说话那人过去。
人群这一让开,就露出了两道身影,其中一人做仆人打扮,一身青衣,但神色从容,留有长须,不见下人的卑微,反而身姿挺拔,神采不凡;此人身边还有一人,身子纤细,但骨架很大,穿着锦服,白面无须,有着一双细长的眼睛,正盯着公堂里面打量。
“两位请进……”刀笔吏亲自过来邀请,仆人打扮的男子拱拱手道:“有劳了。”他就是王引,而那锦服男子站在原地看了几眼,微微皱眉,这才进去。
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公堂,看着这一片混乱的景象,也觉怪异,可他们奉命而来,不愿意节外生枝,并不多言。
这两人的目光扫过陈止的时候,微微停顿,但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现,除此之外,连许志都没让这两人的目光有所停留。
跟着,就听王引对杨永道:“见过县令,您当还记得我,冒昧前来,希望没有扰到公案。”
“记得,记得。”杨永连连点头,“年初的时候我去琅琊,见过你。”
杨永的家族虽有些势力,却不能跟琅琊王氏相提并论,而且杨家也在青州,很多时候还要抱王家的大腿,杨永这样有意在仕途上有所作为的人,怎么会跟王家计较。
王引又道:“是这样的,我家老爷说陈家七公子学问精湛,有心请教,所以才遣我等过来,我等也知道这公堂之上,说这些有些不合时宜,可上有所令,还望县令通融,能行个方便。”
这是公然干涉司法了,不过当今世家之盛前所未有,莫说干涉一个衙门办案,就是朝堂正事也时常扭曲,杨永也明白这个道理,况且案子其实已经了结,这个事还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但他这么一说,自杨永往下,连同门外百姓都惊疑不定的看向陈止。
今天他一举扭转了恶名,已经够惊人的了,怎么现在王家的人过来,指名道姓的请他,这两者之间什么时候有了交情?
百姓还只是惊疑,而如杨永、刘仰、陈远、许志、白青等人,更是清楚和王家的交情代表着何等意义,对陈止的评价,不由又提升了几分。
可不等杨永应答,锦服男子就皱眉道:“我知道陈止的事牵扯几家,但既然我等出面了,案子就先告一段落吧,耽搁了我等时间,你吃罪不起!”他的声音略显怪异,有些高亢,口气更是大的惊人,让堂外的百姓啧啧称奇,只觉今天是开眼界了。
一个看似没有官职的人,训斥一县之长,可谓荒唐,但此人是王家之人,而且不是仆从打扮,杨永摸不清他的根底,不敢随意应对,但被这话一逼,却进退两难,毕竟这么多人看着,总不能下不来台。
还是那王引清楚局面,赶紧就道:“县令息怒,我这同伴心急为主分忧,还望你不要责怪,只是陈公子的事,还望您能卖个面子。”
“这个……”杨永多少有了台阶下,顺势就道,“其实案子已经了结,证明陈止清白,两位要请,随时可以。”
他这心里也在庆幸,早知道陈止和琅琊王家还有关联,那肯定又是一番应对之法。
王引二人一听,也是一愣,他们在来的时候,也略微打听了一下,知道这个案子的大致情况,没想到已经解决了,于是好奇之下,王引就询问了两句。
都是公堂审案,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那刀笔吏罗迁简单介绍了之后,王引和锦服男子看陈止的目光都有了变化。
先前他们只是在陈止身上略有停顿,但并不怎么在意,可此时此刻就有了正视的意思,这二人久浸权谋,自然看出了这个案子背后的布局。
“果然是个人才,”锦服男子露出笑容,“本以为我等过来是给你解围,没想到根本派不上用场,不错。”
“既然如此,还请陈公子随我二人前往卧冰楼。”王引恭恭敬敬的上前,礼数周到的说着,不见豪门倨傲。
陈止看着面前这人,也在疑惑。
“为何过来请我?”
他对琅琊王氏并不陌生。
“在原本历史上,这就是顶级门阀,但巅峰当在衣冠南渡后,如今因历史变迁有了不同发展,但也算是新汉王朝中最顶级的豪门之一,一个小小的仆从,打着旗号,就能让一县之令进退失据,世家力量可见一斑啊,就是不知道,为何会突然找上我?”
正好这时,杨永又出声问道:“还没请教,两位背后的是……”
王引就道:“我家老爷是琅琊王奎。”
原来是青州书痴!
杨永松了一口气,王奎虽然也是王家的人,但情况又不一样,让他放松不少。
倒是陈止心中一动,他这些天也了解了书痴之名,又听到了刀笔吏的小声嘀咕。
“这个王奎就是书痴,那我这怀中的拓石,或许能有用武之地了。”此念一起,陈止也就有了应约的想法,无论目的何在,这样的世家大族礼数周到的过来邀请,拒绝了的话,问题不小,何况还有一个拓石目标。
拓石能拓印他人七成学识,越是饱学博闻之人,收获越大,那王奎号称书痴,传闻说他将天下书籍看了十之一二,若能得到此人学识七成,就算陈止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足足可以省去几年苦功,至于那贵静筛选,就更不在话下了。
这时候,锦服男子扫了白青等人一眼,冷笑道:“既然罪证确凿,何故还要拖延,杨县令,你这案子赶紧定下来比较好,免得夜长梦多。”
被人干涉断案,杨永略显不快,却还耐着性子要解释,可猛然扫到这人腰间一块玉佩,顿时一个激灵,张嘴就道:“阁下说的不错,此案证据确凿,本官本想谨慎一些,但现在想来,先定了罪,也好安定民心。”
话落,在一道道惊讶目光的注视中,杨永一拍惊堂木:“来人呐,把这几个诬陷忠良的人犯拿下,陈阿三纵火、白青等人诬陷都是大罪,通通压入大牢,以待国法!”
突如其来的变故,不要说堂外百姓,就算是这满堂的皂隶都很是意外,不知道县令这是闹的哪一出。
那刘仰、陈远更是疑惑锦服男子的身份,他们自然看出来了,杨永这么巨大的变化,都是因为此人。
白青和一众档主顿时哀求起来,原先只是拖延,现在要当堂定罪,一前一后差距巨大,想要保住性命,不知要花费多少银两。
陈止见着这突然变化,也是心中一动,生出猜测,又泛起一丝感慨。
“这两人的背景,或许并不简单,不过如今世家之威,竟然一至于斯,这等案子,世家一言可决,这么看来,我或许也该提高一下目标,否则在这样的世道中,难保不遇到什么意外,同时也能省去许多麻烦。”
这时候,锦服男子来到跟前,微微一笑道:“陈公子,事情也结了,随我去见我家公子吧,你在兵法上论述,很得他的赏识,希望你此去,不会让他失望。”他这和颜悦色的样子,看得杨永眼皮子直跳,暗暗揣测陈止的后台深浅。
第八十四章 悔不当初
杨永背后的杨家,乃是青州士族,对青州内部的一些情况颇为了解,自然知道一些消息,此时有所猜测,对锦服男子的人很是忌惮,乃至不敢违抗。实际上,单说琅琊王家的背景,一旦违逆得罪了,杨永的仕途也基本到头了。
县令老爷这么一怂,其他人却是震惊起来,再看陈止,这感官就完全不一样了。
在众人眼中,这次的事真有些不可思议了,先是白家带着其他档主一起状告陈止,这些档主背后都有或大或小的宗族,有自己的人脉关系网络,联合起来,就算面对陈府,也不是没有一拼之力——白青硬要拉其他档主下水,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现在这股力量集中起来针对陈止一人,加上县令隐隐的敌意,就算有陈家疏通,肯定也要吃个大亏。
结果呢?
几句话的功夫,形势逆转。
状告陈止的一群人自己分裂,陈阿三成了纵火犯,白青等人成了诬告,为了撇清关系,还相互殴斗起来。
至于那县令老爷,本来有心拖延,没想到连琅琊王家的人都出来了,最终退让。
这么一场公案,最终成了这么一副模样。
当陈边和陈迅听到家丁的回报后,两人面面相觑,然后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你看这事,把咱们吓的,回过头来一看,一切都在小七的掌握中啊,这要是换成了我,碰上白老虎带着这么一群人围过来,也得犯怵。”陈迅摇头笑着。
他们也不是傻子,生长在大家族,早就经历了许多,现在一看局面,哪还看不出里面的猫腻。
陈边则略作责怪状的道:“事先也不告知我们一声,害的我等白白担心了,回去得好好说说他。”
“哈哈,二哥,你还别说,如果提前告诉了老五我,我还真未必能管住嘴,不过小七什么时候和琅琊王家联系上的,这可就真是出人意料了。”陈迅咧嘴一笑,语气轻松。
陈边也笑道:“我也疑惑,但看王家人的态度绝无恶意,这也是我陈家的造化了。”
曾几何时,他们忧愁于陈家的衰落,却无能为力,为了自身的利益,还不得不在有限的家族资源中争夺来去,平白消耗了力量,又不得不继续下去。
过去的陈止在他们眼中,是这个衰退家族中的一介纨绔,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这位荒唐子弟就让他们刮目相看了。
同样刮目相看的,还有那位刘仰,这个事情让他越发意识到陈止对陈家的意义了,心底也生出一丝悔意。
“陈家这是气运未绝啊,未来肯定还能再兴,当初矿场的事答应的太武断了,回去就得跟家里商议一下,在矿场之事的处理上,一定得小心,不能留下芥蒂啊。”
他想着想着,看着公堂上的那位县令,又不由埋怨起来了:“你说这杨县令,想拉一派打一派,干嘛选我刘家出来,乱了我们刘陈两家之间的世交。”
被他埋怨的杨县令,此刻也是心中叹息着,觉得自己这次真是倒霉,碰上了这么一件事。
“陈止绝对是个灾星,我一碰上他就没好事,现在看来,他和琅琊王家那边也有关系,这样的人,以后还是敬而远之吧,还有这白青等人,他们也是胡闹,想要陷害人,却一点准备都没有,更不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圈套,手段也太差了,就这样的手段,还能有如此身家,该不会只是祖上余荫吧。”
这时候,他注意到王引和锦服男子的目光又看了过来,暗暗叹息着,不得不一拍惊堂木,说道:“左右,给我将这一干人犯拿下,知会狱史,关入大牢等候发落!退堂!”
“退堂!”
这两个字一出,这次的事是真的画上句号了,以陈止的大获全胜作为结局。
“县令老爷,冤枉啊!”陈阿三扯着嗓子嚎叫起来,但两边的皂隶丝毫也不顾忌,直接一拳头砸过去,先把人砸的喊不出来,这才硬拖着给拽了下去。
至于白青等人,还是一脸呆愣的样子,直到官差过去要押送他们了,白青才如梦初醒,却只是苦笑摇头,根本就不分辩了,他也知道,既然有王家催促,杨永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判罚的,只能认命,其他人倒是纷纷挣扎起来,但也无济于事,一个个都是后悔不已。
“你说我怎么就被白青许的那么一点好处蒙了心,去陷害陈止啊!”
“杨县令、陈少爷,饶了我吧,都是那白青怂恿啊,我给您磕头了!”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贪心啊。”
“放了我们,我们愿意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他白青干的坏事可不止这一件啊。”
为了脱身,他们也是什么都不顾了,而这些人的喊声,又让白青的脸色苍白几分,但他神色木然,任凭官差将自己抓住也没挣扎,只在途经陈止身边时,抬头看了陈止一眼,眼神复杂。
这几人一被带下去,这场大戏彻底落下帷幕,门外百姓有人已经开始离开,但神色兴奋,显然是得了不错的谈资,正要大肆宣扬一番。
公堂不比其他地方,既然案子结了,别人也不好继续留在这了。
“陈公子,咱这就走吧,我家公子该等得急了。”那锦服男子不等王引开口,就对陈止说着。
这么一个细节,就让陈止看出问题来了,他也不说破,点头道:“这次多谢相助了。”
“嘿嘿,”锦服男子一笑,摇头道,“陈公子,我看的很清楚,这次的事没有我们插手,他们也奈何你不得,不过是顺水人情,当不得数,咱们先走吧。”
“无论如何,这人情陈某记下来了。”陈止也不客气,在那人的引领下,从衙门中走了出来。
他这一出来,人群登时沸腾起来,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今天的事,对围观的百姓来说,可是一场好戏,峰回路转,话题性极大,自然兴奋得很,不过他们也摄于世家名头,不敢上去围堵,而是主动让出了一条路。
陈止朝众人拱拱手,这才走出人群,迎面就是陈边、陈迅这两位长辈,他们满脸笑意的等在那里。
“让两位伯伯担心了。”陈止过去见礼。
陈迅哈哈一笑,拍了拍陈止的肩膀:“不担心了,你小子行啊。”
陈边咳嗽一声,让陈迅注意形象,然后也笑着说道:“这次的事你处理的不错,后面的琐碎就交给我们了,既然琅琊王家有事找你,可不要让人家等得急了。”说着,压低了声音,“回去之后,你还得说说,怎么和王氏结交的,这可不是小事。”
陈止自己还没搞清楚原因,怎么说清楚?但这里不是解释的地方,所以点了点头,就告别了两位长辈,随着王引二人离去,早有一辆牛车等在那里。
目送陈止离开,陈边和陈迅对视一眼,后者问道:“二哥,现在怎么办?回府?”
“回府?”陈边露出一抹冷笑,“那怎么行,有人都欺负到陈家头上了,总得让他们长点教训,咱们先去见八弟,然后我还得去找那卢访问。”
第八十五章 彭城震动
“老爷,我……派去打听的人,有消息了。”牢房中,白青等人刚被关进去,就有一位老人拿着银子,通融上下,进来报信,正是白青的那个老仆老胡,他满脸苦涩,这个时候虽然不合适,可他必须来,就是为了提醒自家老爷,切莫一错再错。
这会正是狱使过去录卷宗的时候,有一个空隙,正是牢中官差捞银子的时候,想要抓住机会见一面犯人,那花费可是不菲。
青远庄着火,众档主被带去官府,他老胡因为年龄的关系,没被带走,于是坐镇家中,一边等着配合白青,一边收集消息。
半个时辰前,打探消息的人回来,消息一送来,这老仆一看,就大吃一惊,意识到情况不妙,急忙赶来报信,可等他到了衙门,立刻就碰上自家老爷因为诬陷的罪名,正式入狱,等候发落了。
这让老胡焦急万分,不得不想办法疏通关系,拿出不少钱财,这次进入牢中,还只有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可为了通报消息,这个钱必须花。
“什么消息?”白青脸色苍白,身心俱疲,他很清楚,这么一入大牢,不管还能不能出去,污点已经在身上了,这辈子别想让家族提升了,而且陈家等世家,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见了自家老爷的模样,老胡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徐方……已经死了。”
“什么?已经死了?”
白青本来还很是疲惫,可一听这个话,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本来听到刀笔吏的提醒,已经有预料了,可还是没想到官府会做得这么彻底。
“到底是官府啊,这决断就是厉害。”
“不是的,老爷。”老胡在旁忍不住说道,“不是官府,我在陈府买了个消息,据他所说,这徐方是被陈止看破,上午吩咐下去,下午就被捉拿了!”
“陈止!”
一听这个名字,白青心里念头更是复杂无比。
这次如果一切顺利,把纵火的名头栽到陈止头上,固然会得罪陈家,可也足以让他白青借势而为,结果还没来得及施展手段,一切就土崩瓦解。
“好啊,徐方是被他拿下的,难怪,难怪,这个人……唉,这个人不该招惹啊,徐方啊徐方,你害了我啊!”
他认为,没有徐方自己就不会招惹陈止了,却没有想过,在最开始时候,陈止就给了他选择机会,是白青自己没有收手。
“所有人都小看了这个陈止,唉,这次事情过后,陈家必然趁势重起,我能不能出去先不说,家中得提早做好抵挡陈家报复的准备。”
以白青的钱财,还有白家的宗族势力,保住一命的机会还是有的,可陈家如果背后使力,那结果就难以预料的,而且就算最后撑住了,也不知道要用多少利益作交换,白家庞大的产业,不知道要丢失多少。
如此一来,他白家还有什么资格入品?不光是白青这一辈没指望了,失去了积累的白家,又要重新归于普通的宗族。
“悔不当初啊!”
一想到几辈人的积累,将要一朝散尽,白青悔的肠子都青了。
这真比杀了他还难受。
但陈家会因为白青后悔、认错就高抬贵手吗?
不让白家惨,别人怎么知道厉害!
在这一刻,白青体会到过去那个陈止的痛苦,体会到了不少赌徒的后悔。
可惜,晚了。
老胡在旁劝慰起来:“老爷啊,您也不要自责了,谁能想到,他陈止藏得这么深。”
“陈家有此子,兴盛不敢说,但至少不会衰落了。”白青忽然摇摇头,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老胡接着又问道:“咱们下一步怎么办,总不能他陈止厉害,咱们就认命吧,毕竟郡守那边还有关系……”他看到那个牢头正在过来,让他离开了。
白青仿佛一下子苍老许多,他摆摆手,无奈道:“还能如何?只能等着了,只求陈家能放我一条命。”
………………
与此同时,随着围观的百姓散开,关于陈止的传言,迅速在城中扩散开来。
“听说了么?今早衙门公案,可真是精彩啊,陈家的七少爷这次扬眉吐气了。”
“这个陈七少爷,那荒唐子陈蠢?他被公审了?入牢了?”
“一听你这话,就是不清楚事情啊,我来跟你说道说道,让你知道陈七公子的厉害,这次还和白老虎有关!”
“白老虎?陈七惹到白老虎了?”
“何止白老虎,我跟你说,连琅琊王家都出面了,这王家的仆从那叫一个厉害,我给你说,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威风的豪奴!”
“这其实也不算什么,我告诉你,那首戒赌诗才是重点……”
……
这本就是个娱乐匮乏的时代,陈止的这次案子,牵扯了彭城巨富、世家子弟、三老长者、琅琊王家等等,可谓精彩纷呈,不需要士族先定调,靠着百姓口耳相传,一炷香的时间内,小半个彭城县的百姓就都知道了这件事。
当然了,这里面也有陈家派出人手在背后使劲,推动着事情的发酵,为陈止的名望造势。
很快,消息就从民间蔓延到了世家圈子,那些有心关注、派出仆从打探的,更是第一时间就接到了消息。
“哦?白家子定罪入牢了?这倒也正常,此人得陇望蜀,不知收敛,该有此祸,倒是这陈止,恶名反掌平息,看来我过去还小瞧他了,吩咐下去,让刘能那边多备一份礼。”刘家,刘太公听着汇报,微微点头,然后有了一番布置。
张府,张太公也得知了消息,皱眉许久,才对家中管事道:“让小二停手,不要想着占陈家的便宜了,告诉他,以后也不要打主意了,另外,年关将至,去准备一份礼品,到时以小二的名义,送到书林斋。”
彭府,彭太公正在欣赏陈止的那幅字,闻言微微一愣,然后摇头失笑:“陈家果然气运不绝,也罢,反正还有个白家,白青本就不安分,就算没有这次的事,也该敲打了,只是没想到,这次让白家认清身份的,是陈止!后生可畏啊,听说彭勇正准备年物?去告诉他们一声,也给陈止送一份过去吧。”
彭府别院。
彭林正在屋中练字,突然他的书童一路飞奔进来,一边跑,一边还在喊着:“少爷,少爷,有消息了!”
“哦?”彭林放下手中笔,貌似不在意的看过去,“衙门那边有消息了?陈止可是入牢了?”
书童顾不上喘气,就连忙回应道:“没有,陈家公子没入牢,倒是那白老虎,因为诬陷陈公子,被关进大牢了,听说要被问斩,还有那个无赖陈阿三,听说他才是纵火真凶,也是死罪!”
彭家的彭林听了之后,顿时愣住了。
他昨晚听说了事情后,就派了人专门盯着,要第一时间给他传来消息,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挑翻了白老虎?”品味消息,彭林不由咂舌,“这可不是简单的事,经此一事,他陈止的名声是彻底反转了,厉害啊,这肯定不是偶然,这个人,我过去小看他了。”
一念至此,彭林的眉头皱了起来。
“书法比我强,现在名声也起来了,那我倒要看看,你在学问一道上,是否也能一鸣惊人!”想到这,他不由握紧了拳头,眼中露出坚定之色。
这无数人的口耳相传,各方听闻消息后的反应,陈止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
签筒中的名望金液猛然间暴涨,直接满了两格,而且还有富余,依旧在缓慢增长!
“一下子就郡县闻名了啊,到时候可以试着抽个下等签了,但在此之前……”陈止心里想着,脸上不动声色,跟着王引两人到了一座楼阁前,摸了摸怀中拓石,“按王引的说法,他口中的老爷,就是那位青州书痴,王奎,博闻强记,正是一次机会……”
第八十六章 因兵而来
“这座楼,按记忆中的说法,好像是琅琊王家的产业。”一走进面前的楼阁,迎面就有两个下仆过来,用恭恭敬敬的态度给陈止行礼,那态度甚至称得上虔诚。
陈止一眼就看出来,眼前下仆如此作态,不是因为自己的名声,自己的名声还未传开,就算传开了,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那只能说明这些人是被特殊训练出来的。
“这楼坐落于彭城一角,看上去毫不起眼,偏偏里面奢华典雅,不同于青远庄的刻意布局、风水格局,这楼体现出来的是一种古典、古朴气息,让人不知不觉就有安宁之感,在设计和布置上更胜一筹,不愧是高官、大员、世家中人平日饮酒作乐之处,我这前身过去也只是听闻其名,没有资格过来。”
这座卧冰楼,据说始建于天下一统之前,经历战乱也曾破损,几经修葺,如今是彭城显贵们常到来之地,陈止的前身不过一个即将破落的世家子,连来的资格都没有。
“陈公子,里面请……”几位下仆恭敬行礼过后,就引着陈止三人上楼。
陈止虽未来过,却也听说过这楼分为上中下,有三品小阁,最上层的是上品雅阁,只有刺史一级的人物到来才会开启,可此时陈止随着引路人,竟是一路直上,直接到了标着“上品”两字的雅阁跟前。
紧接着,几名下仆自觉的退到一旁,王引和锦服男子来到雅阁门前,敲门后朝里面说道:“启禀主上,陈公子已到。”
话音未落,里面就传出一个颇为年轻的声音——
“快快请进来。”
这声音里带着一丝稚气,又有莫名的威严,怪异无比。
陈止一听这个声音,心里就猜测起来。
王引两人则推开门,请陈止入内。
陈止也不推辞,定了心神,将公堂上的事尽数驱散,正了衣冠,两袖轻甩,步入其中,顿时就有几道身影映入眼帘。
首先是坐在末尾的刘缈、刘纲兄弟,这两位彭城英杰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无论是仪态还是神情都十分标准,堪称礼仪教科书,即便陈止走进来了,两人也只是眼眸微动,神色不见半点变化。
看到这两人,尤其是刘纲后,陈止心中一动,隐隐猜到了事情的缘由,跟着目光前移,落在接下来三人的身上。
三人的装扮相似,宽衣博带、五柳长须,面容英俊,神态从容。
陈止同样认识这三人,或者说,在过去那个陈止的记忆中,对这三人有着清楚的记忆。
“刘侃、张咏、萧左,彭城名士,都是谈玄论道的高手啊,那刘侃更是精通法学、佛学,学贯几家,是刘家真正的杰出人物。”
这位刘侃也是刘家之人,但不是刘太公的儿子,是他的侄子,他可不是什么年轻一辈的俊杰,而是州郡有名的名士,平时和刘太公一系来往不多,但也没有龃龉,其名声之大,连前任陈止都有耳闻,连那位刺史当年到任,也是第一时间过去拜访刘侃。
至于张咏和萧左,同样也有非凡背景,各有传承,也是名士之流,与刘侃并称,略有不如。
这么三个人,出现在一间屋子里,也难怪刘缈、刘纲兄弟会那般谨慎守礼,没有半点逾越之举。
只是,这三位名士也不在主位,坐在最里面的却是另外两个人,一大一小,大的那个身材壮硕,穿着粗布衣服,粗眉大眼,留着浓密胡须,仿佛一个寻常的布衣百姓,偏偏有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让整个人的气息陡然提升,此时这双眼睛正盯着陈止,带来一种莫名的压力。
“他就是青州书痴王奎了吧,这样貌、打扮,确实和寻常的世家之人不同,就是不知道,王川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此人是不是真的博览群书,但无论如何,三位名士当前,还能安坐首座,必有倚仗,待我找机会攀谈两句,来确定虚实。”
想着想着,陈止无视此人带来的压力,目光一转,落在这人的身边。
坐在他身边的那人年龄不大,约莫十岁出头的样子,脸上挂着和年龄不相符的笑容,配合着一身华服,显得整个人雍容华贵。
王引两人进来之后,行了礼后,就自觉退到房间一角,跪坐不语,在二人身边还有一人,身子纤细,皮肤白皙,却是个女扮男装的,她的身前摆着一张矮桌,正一脸好奇的看着陈止。
陈止一看这架势,也知道世家之人的一套流程,就上前跟众人见礼,一一称呼,刘家兄弟以平礼回应,然后陈止又口称先生,见过刘侃三人,这三人只是适当回礼,不过从三人表情平淡,尤其是那张咏皱眉的表现来看,对陈止并不感冒。
陈止也不意外,毕竟过去“名声在外”,轻易难以改变,就算今天的事情发酵了,这些名士也未必就会正眼相看。
最后,他将目光投向最里面的两人,正待问好。
“你就是陈止,看着有点气度。”出乎意料的,首先开口的竟是那个少年,他见陈止看过来,就笑道:“我叫王皿,让你过来就是我的主意,至于这位,你肯定听过他的名字,琅琊王奎。”
高壮男子微微摇头,朝陈止拱手。
“果然是书痴。”
一番简单介绍之后,陈止也顺势落座,却是坐在刘家兄弟后面、最末位的位置,他打算先静观其变,搞清楚情况再说。
可惜,那名叫王皿的少年,却不打算给陈止安静的机会,他这边刚一坐下,王皿就先问起王引来:“陈公子的事情,你们都处理好了么?我可不想谈兵的时候,还有后顾之忧。”
这话一说,王奎、三位名士都是微微摇头,似乎对此有些不满。
王引则赶紧回道:“启禀公子,陈公子的事,我们没有帮上忙,陈公子自有布置,我们抵达的时候,他已经解决了,白青等人悉数入牢,罪名都定了。”
“哦?”刘侃等人露出意外的表情,略显惊奇的朝陈止看过去。
“哈哈哈!”王皿则是仰头一笑,冲着几人道,“怎么样,诸位,我就说嘛,他教给刘兄的几句兵法,就有如此见解,这区区公家案子,岂能难住他?”
说罢他很是得意,然后一转头看向陈止,迫不及待的问起:“刘纲兄说他的兵家道理,都是你教给他的?你对兵家很了解啊,那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你。”
这样直入主题的问话,一下子就让陈止明白了前因后果。
“果然是因为刘纲,今天刘家兄弟来这里,谈了兵家学问,刘纲有所表现,提起了我,不知道是无心还是有意,如果是后者,无疑是想用这个办法帮我。”一个世家子入公堂,这样的消息第一时间就会被各家得知,刘纲能知道也不意外。
想到这里,陈止扫了刘纲一眼,见后者对他含笑点头。
接着,陈止对那王皿回道:“刘兄的见解,得自他的积累,我只是略有添色,恐怕会让阁下失望。”
他这么一说,那少年反而笑道:“谦虚了,能把先胜而后求战,说的这么清楚,可不是略有添色就能做到的,我也接触过不少将领,他们都没有刘纲解释的清楚,而刘纲兄又是从你这听闻的,那陈兄定然更为专精,又何必过谦呢?”
“咳咳……”不等陈止说话,名士张咏就轻咳一声,提醒道,“王公子,将领领兵打仗,都是亲自上阵的,可能知道的没有别人多,但操演起来肯定有用。”说着还扫了刘纲和陈止一眼。
其他两位名士和王奎也微微点头,显然认可这个说法,兵法说得再好,打仗还是看真刀真枪的拼杀,拿将领和世家子对比,是有些不合适的。
王皿听了也是点头,但并未表态,然后就兵书中的几个句子,询问陈止。
陈止则注意到,这屋里的气氛有些怪异,张咏对自己隐隐有些敌意,似和刘纲有关,八成是自己过来前,几人谈论兵法的时候发生过什么。
不过,他这次来了,就断然没有退缩的道理,不然一场公案营造的名声,都有可能毁于一旦,况且这兵家之事,陈止自问还是没多大问题的。
“不过,这个王皿的身份有些问题,普通的世家子,就算是琅琊王家,恐怕也不能随意接触到军中将领吧?而且他和王奎之间,似乎是以他为主,既然如此,不妨先结交一番,也方便我等会询问王奎,伺机拿出拓石。”
一念至此,他也没有藏着掖着,王皿问到,他就回答,围绕五事七计展开了一番对话,很快就让王皿眉飞色舞起来,最后这少年老气横秋的赞道:“没想到,陈兄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却对兵家之道了解的这么深,真是了不起。”
陈止正要谦虚两句,却被张咏抢先说道:“些许纸上谈兵,根本不能当真,王公子,你不妨将刚才那个难题拿出来,问问这陈止,看看这个陈家子能否说出个一二三来,给出个应对贼军的兵策。”
第八十七章 变脸
“这张咏好歹也是一城名士,就算行事不羁,但年过中旬,不至于当面就给人脸色看吧?以他这种身份,对我一个世家子说这种话,如果接下来的问题,我答不上来,或者答得不好,不知道还有什么话要说。”从张咏的一句话中,陈止闻出了火药味。
“我过去和他可没有仇怨,就算张咏不喜欢前身的名声,总不至于这么拆台,分明是要打压一番,毫无来由,除非在我过来之前,就生出了火气……”
这么想着,陈止朝刘纲看了过去,看到了后者略显尴尬的表情。
实际上,这次的事,陈止还真是遭了池鱼之灾。
今日的这场聚会,其实是彭城方面为了邀请王奎而促成的,目的是让王奎成为贵静筛选的考官,至于刘家兄弟,则是县令杨永为了拉拢刘家,刻意安排进来示好的,毕竟能提前见到考官,怎么都占便宜——
这到场的这三位名士,都确定要成为这次的考官了。
偏偏就是这么一个安排,让事情出了岔子,而一切的根源,就是那个少年王皿。
出人意料的是这个王皿一出场,连王奎都退于一侧,让这个半大少年成为了主导。
三位名士出于谨慎的考虑,没有提出质疑,只是猜测着少年的身份,觉得可能是王家的嫡系,并且试着与之交谈,有着结交的心思。
而这个王皿,他对清谈玄学一类不怎么感兴趣,连作为筛选主题的法家学问,都不是很在意,反而执着于兵家学问。
刘侃等人在兵家上的造诣可不怎么样,毕竟是太平年月,就算碰过叛乱,但如陈敏那般的叛乱,主要影响的也是下层,中层的士族、名士都是陈敏拉拢的对象,怎么都不吃亏。
没有需求,也就没有追求,所以这彭城的名士,对兵家之法只是略通皮毛。
不过既然有人问,他们也就靠着老本行,将谈玄论道的本事拿到兵家之说上,想靠着丰富的经验玄虚一番,其中又以张咏为甚,他精于释学,结合兵家厮杀,谈及轮回,一番说法倒也显得厉害,让王皿听得很是高兴,就提出了一个具体的问题。
这下子可让张咏难住了,不得不硬着头皮东拉西扯,寄希望于转移话题的方法,将问题纳入自己熟悉的领域,再借机抒发一下。
没想到坐在旁边的刘纲,最近都在念叨着兵法,一听王皿的问题立刻思考起来,又听张咏胡扯,一个忍不住出声了。
他这一出声不要紧,立刻吸引了王皿的注意,几个问题后,刘纲言之有物的务实言论,顿时让王皿眼前一亮,这提问的重点,自然而然的转移到了刘纲这边,张咏被一个小辈抢了风头,当然不快,便在旁提点了几句。
刘纲毕竟所学有限,几句之后就回答不上来了,又被张咏打压,顺理成章的就提到了陈止——实际上,刘纲最初出声时,就有帮陈止解围的想法,想伺机推荐陈止,也算间接帮助,但并没想在这种局面下推荐,无形中得罪了张咏。
可惜事已至此,无法改变,王皿更是个行动派,一听彭城县还有比刘纲更懂的人在,也就起了兴趣,让人去招陈止过来。
事实上,论资历的话,城中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可那些人都不是轻易就能招来的,相比之下,陈止的年龄和刘纲的说法,让王皿更感兴趣,这才有了之前公堂上的一幕。
“教了刘纲两天,就让他有了这种认识,如此人物,当然要见识一番。”
王皿的这个想法,在刚才和陈止的问答中,已经得到满足,觉得不虚此行,又听张咏提醒,沉吟了一下,点头说道:“陈兄,机会难得,光探讨兵法,着实浪费,不如我说个兵家局面,咱们来推演一下,当然,这里没陈侯乾坤舆图,就用言语对答,只要能说通就行。”
陈侯乾坤舆图指的就是沙盘。
在王皿想来,陈止的年龄、身份、资历摆在这,能把兵法说通就很不错了,对具体的兵家推演,肯定不会擅长的,不过多少会提出建设性的意见。
张咏也是一样的想法,提议过后,他就闭嘴不言,坐着等着。
刘纲却凝神静思,刚才陈止和王皿的一番对答,对他颇有启发,连刘缈听完都有意外的感觉。
“这陈止还真有些本事,单是这番兵家看法,在彭城年轻一代就能拔得头筹,这么一看,确实不用观望,等这次回去,我还是和彭兄提一提,直接接纳陈止吧,也不用等到筛选了。”
至于那三位名士,除了张咏之外,其他两人看陈止的目光也都有了变化,但依旧带着审视的味道,准备看看他如何应对接下来的问题。
“问题是这样的,”王皿组织了一下语言,“说是有伙贼人被官兵追捕,给逼入了山林,他们借着地利躲藏、骚扰官兵,持续数月,期间还用计离间了追击的官兵,就这么僵持着,依你的看法,要如何破灭这伙贼人?”
这个问题涉及到具体的兵事,听着不像杜撰,因此才有推演之说,但这里没有沙盘,只能单纯用嘴来说,凭空推演。
不过,陈止听了之后,却微微摇头,因为王皿说的并不仔细,想要回答这个问题,还有一些细节要问,不搞清楚的话就无从问答。
“不把这个问题说清楚,恐怕就得不到那王奎的重视,拓石也就派不上用场了,也罢,那就多费点唇舌。”
一念至此,他直接开口问了起来。
“王兄,”眼前少年年纪不大,但陈止还是客气的称呼,“不知这伙贼人有多少人马,可曾立下山寨?军中可有老幼?兵员是什么来历?他们躲藏的山林是位于北方,还是南方?追击他们的兵马,是地方驻守的军队,还是由朝廷都督统领的外军?又或者干脆是中军?”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刘缈、刘纲等人听着茫然。
书痴王奎本来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一听之下,却微微一愣,第一次正视陈止。
至于三位名士,除了刘侃微微皱眉,其余两人没什么反应,张咏还摇头道:“你这是什么话,是王世侄问你问题,你反倒问起他来了,到底是谁在答题?不要妄图用这种方法来扰乱问题。”
张咏却是想到自己的手段,以为陈止也要用言语转进,把问题变成自己擅长的东西。
没想到,陈止瞥了他一眼,摇头道:“我刚才与王兄对答,说了半天的五事七计,张世伯可能是没听进去,知己知彼,才能战,连具体情况都没搞清楚,如何分析、推演?”
张咏一愣,没料到陈止直接反唇相讥,正要斥责,但陈止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就听陈止继续道:“你这番言论,显然是对当今朝廷的军制不甚了解,所谓中军、外军,都是朝廷直辖的兵马,不过中军驻守京师,由朝廷直接指挥,外军则是通过调令,交给都督将领统领在外,或镇守重镇,或奉令征伐,至于地方驻守军队,就不用我来给你讲解了吧,州郡皆可见。”
这话他是笑着说出的,语气平缓,但没有给张咏留丝毫颜面,隐隐嘲讽。
三番两次的给我下眼药,我若不计较,你就以为是怕你了?
果然,张咏一听,登时脸色就是一变,却不是愤怒,而是意外。
怎么回事?听这说法,这个后辈好像真有点懂兵啊。
这么一想,张咏不由心虚起来,这毕竟不是他熟悉的领域,对外行说道说道也就罢了,真碰上内行,那可不能硬撑,能混到名士身份的人,遇事不小心一点,名声能起来么?早就成为笑名了。
一念至此,张咏压下怒火,依着从前的习惯哈哈一笑,一脸豁达的点头道:“看来世侄是真懂兵啊,先前是我错怪你了,且听你言。”不管怎么样,先保住名声,再伺机而动,不能因为对方年轻,就掉以轻心啊。
但他话一说,屋里不少人一脸愕然。
第八十八章 抽丝论兵势
张咏的突然变化,就连陈止都颇为意外,一看这情形,都不由怀疑起来。莫非这张咏还是个生性豁达、性子率真的真名士?怎么看都不像啊。
“咳咳,张君不愧是名满徐州的名士,性子耿直!”王皿轻咳两声,一竖大拇指,对张咏表示佩服,然后又顺着陈止的话道:“既然陈兄问起来了,那我就如实说了,这事发生在北方,嗯,大概就是青州境内……”
这话一说,边上王奎面色微变,就要出声提醒,但王皿当先看过去,摇头道:“在场的都是君子,没什么不好说的,再说,陈兄能问这些,说明是知道关键的,不把情况说通透,造成了错误的判断,可就不好了,如何能推演完善?”
“青州境内,也就是在徐州北方……”刘侃闻言心中微动,“王家也在青州,莫非这个推演之题乃是当前军务?所以王奎才会色变,军中之务可不能轻易透露,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来历,这样的事也敢随意透露?不怕隐患?”
边上,萧左注意的则是另外一件事:“青州的军务,在陈止过来前,这王皿提出这个题目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奇怪,现在看来,如果不是他在杜撰,那听这描述,或许是说的那王弥,听说此贼隐藏山林,不知道何时才能被剿灭。”
王皿安抚了王奎后,继续道:“这伙贼人不足万人,也没什么妇孺,是流民聚集,但经历了几仗,并不好打,至于官军这边,有一支朝廷的外军精兵,同时配以地方驻军,加上后勤辎重之类的,大概几万人马吧,不过贼军狡猾,难以围剿,甚至主动过来骚扰官兵,不久更使了离间计,让官军的一位偏将被调职。”
说到最后的官军人数,王皿又模糊其词起来。
陈止也听出了一点问题,略一思考,神色有些变化,跟着有些郑重的道:“听你的叙述,如果官兵不能将之迅速剿灭,这伙贼人十有**是要突围南下了,最终目标不好说,但肯定要经过……”他扫视了在场众人,“徐州境内。”
这话一说,在场众人先是一愣,紧接着神色各异,但大部分都不以为然。
张咏更是嗤之以鼻,觉得自己被陈止的虚张声势所惑,白白担心了,可他刚刚转变的太快,总不好再次变脸,那可就真成笑话了,于是便捻须而笑,静静的看着陈止,并想着是不是夸赞两句,将之捧杀。
就连刘缈、刘纲都颇为讶异,对陈止的回答有些不能理解,刘纲还好些,在惊讶过后,立刻就开动脑筋分析里面的缘由,在他看来,既然陈止这么说了,就不会是无的放矢。
但除了刘纲,其他人显然不这么认为,连王皿都微微摇头,觉得这话说的突兀,自己就说了几句话,一伙青州的贼人就能和徐州联系在一起,未免有些太过牵强了。
一时之间,他对陈止的兴趣大减,一看旁人也是一般模样,忽然发现张咏捻须而笑,似乎察觉了什么,于是心中一动,又对陈止问道:“不知里面有什么缘由,愿闻其详。”在他看来,或许接下来要听的,又是一番兵书上的标准答案。
没想到,陈止开口却道:“你提到了离间,说偏将被调动,这其实是总将需要一个借口换将,本身就有隐患,此计才能成功,但无论如何,都会让兵马产生混乱,这就是契机,也是贼军争取的目标。”
王皿一听,又有了一点兴趣,暗道张咏果然有所发现,便又问道:“贼军争取的目标是什么?”
陈止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起了一个似乎并不相干的事:“我最近看书,了解到宣武帝一统天下后,说要偃武修文,乃诏天下罢军役,州郡悉数裁军,只留少数,大郡不过武吏百人,小郡只有五十人,如今略有回升,刚才你提到,围困贼人的兵马,一部分是外军精兵,余下就是驻军,驻军多散兵游勇,捏合起来,指挥、训练、意志和士气都不是上佳选择,这就是隐患和混乱的根源,有心的人就会利用起来。”
这话一说出来,王皿眼中一亮,王奎更坐直了身子,做出倾听之态,刘侃、萧左也留神起来,张咏则眯起眼睛,眼神闪烁。
这些是陈止从几家送来的法家书中发现的,但并不是书中原文所载,而是世家先人的注释和笔记,偶尔涉及时政,虽不能让陈止了解天下大势,却可触及朝廷的些许制度。
宣武罢兵令,是加强中央集权的举动,目的是削弱地方武装,宣武在世时效果不错,等他一驾崩,后面的皇帝就无法维持了,但州郡驻军的增长幅度不大,凑起来的人马也不会多。
“陈兄,你的意思是说这些兵是乌合之众?”王皿倒没有什么忌讳,直接说出来。
陈止摇头道:“不是乌合之众,但不同体系的兵马捏合一起,得经过训练,统一号令、步调、阵法,令兵卒知道左右转向、前后行止,不然指挥上难免出现掣肘,上下级难免积累矛盾,这就容易被离间,你刚才提到,贼军开始骚扰官兵了?”
王皿点头道:“对,日夜骚扰,不胜其烦,搅得军营不得安生。”
陈止沉吟了一下,才道:“这说明贼军急了,他们该是分成几股,轮流骚扰,贼人都是流民,没有粮草辎重,被困于山林,支撑不了多长时间,现在大概到了极限,因此就要骚扰官军,骚扰的越频繁,越说明他们的补给不足,急着求变。”
说到这,他微微一顿,仿佛在回忆,旁人也听出一点意思来了,就都屏息静气的听着。
王奎也好,三位名士也罢,再也没有轻视之态,反而被吸引了心神,至于刘家兄弟,更是惊讶莫名。
很快,陈止就继续道:“这种骚扰行动,疲惫官军只是附带,主要目的是为了调动官军,让官军疲于奔命,算上先前的离间,正是‘佚而劳之,亲而离之’,这是一套战术,骚扰、离间,都是为了让官军混乱轻敌、判断失误、调动迟缓,为突围创造机会!正确的应对方法,是让官军占据地利,不动如山,守住关隘,也别理会骚扰,时刻警醒,则贼军自溃。”
“突围?”这次出声的是王奎,“贼军要突围,恐怕不容易,单纯的骚扰,并不能动摇官军的根基。”
陈止看了他一眼,回道:“不能动摇根基,但可以让官军麻痹大意,分不清是骚扰还是总攻,等贼军集中人马突围的时候,官兵恐怕还没有足够的惊醒,会觉得是骚扰,被贼军趁虚而起,冲出包围圈!”
“这……”王皿犹豫了一下,回想一番却道,“不一定会成功突围吧。”
不等陈止开口,王奎先摇头道:“调动兵马、制定战术的时候,不能以‘不一定’作为根据,要考虑到种种可能,制定相应的计划。”
王皿微微一愣,然后沉默片刻,才皱着眉看向陈止,问道:“那……如果被他们突围成功,又如何能判断他们会来徐州呢?”
“这只是最大的一种可能,贼人会被困于山林,就是因为太靠北了,”陈止心中浮现前世看过的地图,“北方之地,历经战乱,又后于南方被统一,因此重镇众多,贼人不投降、而打算突围,说明心存侥幸,而走到这一步,是因为他们在青州不好发展、生存,如果突围后北上,越往北,官兵越多,和初衷背道而驰,往西的话,则靠近京师,更是兵精将广,现在可不是乱世,贼军往京师和自杀无异,如此一来,方向就只剩下一个了。”
他顿了顿,指了指脚下:“南下,甚至有可能试图渡淮!”
第八十九章 若能得一实策,我当送去北方
陈止的话音落下,整个雅阁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都陷入了思考,分析着陈止所说的这种可能。
他们从王皿的话中,都感觉到,这事不像是杜撰,如果是真的,那么贼军南下,肯定要从青州进入徐州,就很有可能会来彭城郡,一旦入郡,必然又是一番浩劫。
在原本的历史上,类似的事就不止一次发生过,在后世最有名气的,就要数北宋庆历年间的王伦起义,其人就是在山东境内起义,因为不便发展,最后南下江淮,兵锋直指扬州。
基于种种考虑,陈止给出了这么一个判断。
“那……依世侄的看法,贼人万一南下,要如何应对?”这次说话的是那刘侃,他看着陈止,神色颇为郑重。
如果是单纯探讨军事问题,清谈也就清谈了,可看王皿、王奎的表现不像杜撰,再听陈止一番分析,涉及到自己的家乡,哪里还能安定的倾听。,而且因为突围这件事,他们刚才没有想到,就算过去记过应对方法,仓促间也难以拿出对策。
不只刘侃,萧左也是眉头一皱,试着说道:“兵家的事没有小事,前几年徐州也遭了兵灾,当时的场景我还记忆犹新,再来一次,可就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了,即便只是有可能,也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和其他地方的名士不同,居住于此的名士,无论出身如何,都经历过兵灾,自然不愿意再受一次灾。
张咏也收起了小心思,眉头皱起,凝神倾听起来。
王奎也是默默点头。
至于刘缈、刘纲,二人看着眼前的情景,一方面担忧陈止的推测成真,另一方面,他们也注意到,几位名士开始主动和陈止攀谈了,言语间不像是长辈与晚辈、高品对低品的态度,隐隐有种平等交流的味道。
这样的氛围,对刘缈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是非常具有冲击性的,让他暗暗吃惊。
房间一角,女扮男装的女子拿出了纸笔,一边听着,一边安静的记录,不时抬头看陈止,眼眸流露异色。
那王皿听了两位名士的话,也连连点头,心里骤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若这个陈止真能给出个对策,那把这么一篇兵策送往北边给朱守,不说让他依策而行,至少也是个参考,也让他知道,我也是认识能人的!不过,必须问清楚一点,陈止最好能说出具体的战术,这样朱守如果看重的话,依策而行起来也更方便。”
一念至此,他猛然迫切起来,就问道:“那依陈兄的意思,如果贼军突围了,又该如何?”
话虽然问出来了,但刘侃等人却也觉得,就算陈止知兵,能判断出这些,可短时间就拿出一套解决方案却不容易。
陈止闭上眼睛,默默思考着地图、地理,然后就开口了。
“要分成两部分来处理,”他迎着众人的目光,在众人的诧异中说着,“第一个部分,是针对贼军行军的特点,进行布置。对比贼军,官军若动,兵马粮草、后勤辎重,没有贼军灵活,但优势是贼军无法比拟的,可先遣快马,结合驿置、传舍、邮亭、烽燧、置鼓楼,通知沿线的郡县,一是做好防卫准备,二就是准备细作人手。”
刘侃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到这里,又问道:“准备防卫手段我明白,但是这个细作又是怎么回事?还有这驿置、传舍、邮亭乃是昭烈皇帝时候的旧制,如今已经将三者合并。”
其他人也留神起来。
“三者合并了?”陈止微微错愕,跟着就知道时过境迁,有些制度和过去不同了,嘴里则继续道:“细作之事,是为了有备无患,诸位若有在军中为将的朋友,一问便知。流民军一般没有章法,行军时多数是就地就粮、劫掠,在战斗中损耗的人手,也会通过临时招纳、绑劫来补充,人员流动巨大,指挥体系混乱,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最适合派人渗透。”
萧左担忧之色略缓,抚须说道:“世侄这么说,我就明白了,这些人渗透进去,在里面起兵响应,让贼军自溃?”
陈止摇摇头,道:“这支贼军被围在山林中,尚且能够突围,说明已经经历过锤炼了,内部体系可能还有欠缺,但比起普通的乌合之众有着天壤之别,要扰乱这样一支人马,并不容易,所以这些人渗透进去,就要潜伏起来传递消息,让官兵方面摸清贼军的行军路线。”
“原来如此,是要搞清贼军的动向!”王奎轻轻一拍手,露出恍然之色。
张咏则微微摇头,觉得这派出探子探查敌军,又不是什么稀罕事,有什么值得特殊拿出来讲的。
这时,刘缈忍不住问道:“探子探查,不是稀疏平常的事么?”
王奎看了他一眼,笑着解释道:“陈贤侄所说的派出探子,不是探查军情,也不是为了引兵相攻,而是要摸清贼军的目标,实际上,贼军狡猾,就算有探子传递消息,官兵一到,他们早就跑得没影了,白白耗费兵力。”
这个时代可没什么卫星定位,出城走几里就是林野之地,很多人连自己住的县城地形都没有明确概念,脑子里更无明确的整体地理,知地理的人不多。
即便到了后世,让一个人凭着印象,描述自己所在城市的地图,也有一大部分人做不到。
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是一支几千人的军队,只要一出包围圈,就如鱼入大海,只要小心行事,很难被发现,即便被沿线的人发现了,也受困于消息传递的及时性,不能准确把握位置——
你在这里发现了敌军,不是说一个电报过去,我军将领就知道了,因为交通、通讯条件的限制,指挥官眼中的战场是有迷雾的,在没有明确的、及时的消息到来之前,坐镇中枢的将领,往往也不能确定敌军位置,可能消息刚传过来,敌军就已经转移了。
这个道理,在场的人也知道,因此就犯起难来。
“这么说的,就算得到消息,也未必能拦住贼军?”一时之间,雅阁里的气氛凝重起来,虽说贼军南下,未必会逼近彭城郡,可贼众临城的事,但凡有一点可能,都会让人心绪难安。
王皿眼珠子一转,看向陈止:“陈兄,你既然提到了这些,肯定有对策了吧,也别吊胃口了,直接说出来吧。”
他这一说,其他人也都回过神来,纷纷朝陈止看了过来。
陈止也不耽搁,继续道:“其实战局,从贼军突围之时开始,就已经很清楚了。”
“此话怎讲?”刘侃已经用上一点请教的语气了,他本是个不拘礼法的人物,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但却听得两个刘家后辈眼皮直跳,尤其是刘缈,他猛然有了一点不对的感觉。
“这几位名士,都隐隐和陈止平等交谈了,我和彭林等人的圈子,还能容得下陈止这尊大佛?”但他这个念头一闪即逝,很快就被对贼军的担忧淹没。
“贼军若是突围,那么按照之前的分析,我们已经知道了对方的目标,就可以提前准备,这也就是第二个部分。”
陈止的话一说,王奎、刘侃就反应过来了。
还是那个道理,因为交通和通讯限制,将领眼中的战场有着迷雾,无法及时得到消息、细致操作,但如果不局限于一城一地,眼观全局,通体考虑整个战略态势,就可以攻敌之必救,守敌之必攻。
陈止见了王奎等人的表情,就细致的讲解起来:“有探子渗入贼军,摸清他们的路线,一时抓不住他们,却可以知道他们想去哪,这样就能提前确定一个适合伏击、决战的地方。”
探子也好、细作也罢,都不是关键,是为了确保敌人的战略目标没变,只要战略目标不变,就可以在贼军的必经之地提前设伏。
这个兵策的关键,在于判断敌军的战略目标,掌握目标,则处处取得先机。
实际上,即便没有细作和探子,这个方案依旧可以施行,只要提前估计到贼军过险地、或者渡河的位置即可,探子不过是为了加强保险。
如果只看到探子和细作,以为是靠着探子把握敌情,则有些局限于细节,失了全局考量。
“原来如此!”
听到这里,连张咏都无法保持沉默了,喝了一声好,其他人则松了一口气。
王皿更是喜上眉梢,忧愁尽去,就想着将陈止的话整理一篇兵策,赶紧给北边送去。
角落里的女子蹙眉片刻,然后低头书写起来。
陈止却没有露出笑意,依旧郑重的道:“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松懈,要知道,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贼人南下的基础上的,因为情报不够,这个基础并不牢固,而且即便知道了贼人的行军路线,对方也有可能声东击西,故意误导,他们都能使出离间计,那么将计就计的可能也不能排除。”
他这一说,众人又紧张起来,连王皿都一脸严肃的问:“如果真是声东击西又怎么办?”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贼军若能突围,是靠虚实变化牵着官军的鼻子,官军要扑灭他们,也可以虚实彼我,让沿线县城做好准备,逼迫、诱导贼军行进,不要想着怎么应对贼军的分兵,而是控制贼军的目标,掌握主动,这就看将领的个人决断了,做到这些,再遣一支精兵提前抵达天险地利之处,布局决战,但不管怎么布局,都得先熟悉地形,审地形以立胜也。”
“这样就能确保必胜了?”王皿再次放下心来。
陈止还是摇头,说道:“先别想着胜,熟悉地形后,第一件事不是想着怎么打,而是要考虑到,如果失败了,如何借助地形撤退,保留力量,先前的一番布置也是基于此理,战争不光是要击败敌人,还要实现自己的目标,同时壮大或保存自己的实力。”
这话说得几人面面相觑。
只有王奎抚掌附和道:“未虑胜先虑败,善!”
第九十章 请看此物
王奎一说,其他人也明白过来。未虑胜先虑败。
这话在场众人并不陌生,接触过兵法的人都明白意义,可真正实践起来,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毕竟人人都喜欢胜利的甜美,谁愿意还未动兵,就先去想失败后的惨状。
陈止这也是前世养成的习惯,当初他初出茅庐,身具签筒,小看天下英雄,以为可以无往不利,几次胜利后就有些飘飘然,结果就造成了一次损伤,差点伤筋动骨,从此就养成了做事前,先找撤退路线的习惯。
有了陈止的提醒,王皿也想来个未雨绸缪,说道:“要不要提前分出一支人马,万一这决战的兵马失败了,这分出的人手也好作为伏兵,这个主意怎么样?”
他说完,就一脸热切的看向陈止,期待着陈止的评价。
其他的几人也朝陈止看了过去,不过王奎、刘侃都觉得这个主意不怎么样,可陈止没有给出评价之前,他们也不敢贸然评判——无形之中,他们都重视起陈止的判断来了。
陈止则直接摇头道:“兵贵精不贵多,决战的兵马本就是精兵,换句话来说,人数不多,再分兵的话,战力衰减严重,等于以己之短攻敌之长,放到这件事上来看,如果提前到了战场,摸清了地形,制定好了战术,然后养精蓄锐、以逸待劳,而贼军劳师远来,一路补给不足,还有内应,本身更是流民底子,这样官兵都没打赢,那还是老老实实按计划撤军,也不用搞什么分兵了,通知前方郡县、驻军,早做准备才对。”
言下之意已非常清楚了,这么多优势聚集在一起都没赢,赶紧回去练兵去吧,打仗的工作实在不适合这支人马,也就别追击了,丢不起那人。
话中隐意固然不好,可道理是明明白白的,王皿噎了一下,跟着哈哈一笑,挠挠头道:“陈兄说的对,那后面又该怎么做?”
陈止将双手收入袖中,表情转为轻松,说道:“后面就不是一军之事了,若这样都拦不住,贼军彻底脱围,劫掠一两个江淮县城,那就是震动朝廷的事了,从军事层面上升到政|治层面了,就不是今天讨论的范畴了,除非王兄能影响其他驻军,那我再出点主意。”
“原来如此,确实是这个道理,那就该换朝廷烦心了。”王皿无视陈止的试探,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这趟徐州之行,果然是不虚此行啊!”
刘侃也笑道:“我彭城果然多俊杰,也多贤良,世侄平日太过低调,这可不行,有才就该彰显,不然默默无名又有何意义?”
边上的刘缈却不由嘀咕着,这位陈家少爷过去也是名头不小的,只不过不在正道上。
萧左笑道:“这事能不能解决还在两说,但有了贤侄的这番分析,局势清晰许多,王公子你说呢?”
在场的人都猜到了,王皿的这个问题,不是单纯的题目,恐怕涉及到现实之事,但有关军务不好挑明,只能这么暗示了。
王皿重重的点了点头,说道:“陈兄的这一番分析、建议,帮助极大。”
张咏这时长舒一口气,彻底抛弃成见和怒意,轻轻点头,也道:“和贤侄的认识比起来,我那一点浅见,真有些想当然了。”他见情况发展到这个地步,倒也是光棍的紧,干脆就要耿直到底了,直接承认在兵法上不如陈止。
在陈止过来前,王皿就已经提过这个事了,只是几个人绕来绕去,说的云里雾里,涉及不到具体的行军布阵之法,和陈止的分析、布局一比,明眼人都知道哪个有用。
眼下,虽说社会有崇尚务虚的趋势,可涉及到具体问题,能给出答案的人,在任何时候都会受到推崇。
角落,女扮男装的女子也停下笔,看了一眼纸上的娟秀笔迹,轻轻点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轻转,目光落到了陈止身上。
在几个人示好的同时,陈止清楚的感到,心中铜钱猛烈震颤起来,表面光晕重新出现,比上一次还要明亮许多。
“果然如此!”
这样的变化,没让陈止意外,反让他肯定了猜测。
“与人论道学问,果然可以聚集光晕,抽签时配合光晕,就能得到当前最需要的东西,这么一想,也许贵静书院这样的地方,确实适合我落脚,两相配合,有助于迅速养望。”
在他思索的时候,王皿拍了拍手,招呼婢女,道:“光顾着说了,忘了招待陈兄,这是我的罪过啊。”
陈止笑而不语,如果自己不表现出见识,怎么可能受到眼前这人的礼待?他还没摸清王皿的来历,但只看王奎对他的态度,就能窥出端倪。
很快,仆从摆上酒水青食,众人欢谈。
其实,朝廷有着禁酒令,徐州又经历了洪旱两灾,所以这酒水并不能畅饮,几杯之后便就见底了,但丝毫也不妨碍几人雅兴。
席间,刘侃、张咏拉着陈止谈论学识,陈止都以见识浅薄为名避过,刚才一番兵法论述,他已经出了风头,过犹不及,在场的不是身份不凡,就是名气极大,现在看重你,跟你欢歌笑语,可如果以为这样就能踩着他们扬名,那就大错特错了。
果然,陈止的低调表现,让几人暗暗点头,连张咏都看着陈止越发顺眼了,有了真心结交的念头,连连检讨刚才的行为。
刘侃等人其实也看出来了,陈止前途不小,很快就会与自己等人一般名声,当然要提前交好。
在有心无心的交谈中,几个人的关系越来越近,陈止估摸了一下,觉得时机成熟,就抽了个空,对王奎道:“早就听过阁下大名,今日才能得见。”
“过奖了,我这点名声根本算不了什么,无非是看的书多点,但只能进,不能出,当不得称赞。”说着说着,王奎竟自嘲的笑了笑。
“说起名号,我经过武原县时,就听了陈兄的名声。”王皿凑了过来,脸带酒意。
“武原县?”陈止一听,就知道是武原王家的事,王川大老远过来求字,写了一幅《明月赋》。
武原王家就是琅琊王氏的一个分支,王皿过来徐州,经过那里也很正常,不过自己的名声应该没在武原大规模传开,否则签筒会有反馈。
果然,王皿接下来就道:“我拜访了清湖先生,见到了你的墨宝,所以一来到彭城,就去书林斋拜访了,结果你却不在,今日一见才知道,陈兄除了书法了得,在兵家之道上的造诣也是极深啊。”
原来吴掌柜先前提到的那个富贵公子是他!
陈止一下就想起来,不久前吴掌柜特地提过的一个人,现在看来就是这个王皿了。
“你瞧,打扰你们聊天了,罪过罪过。”王皿说完,哈哈一笑,自罚一杯,丝毫也不在意自己的年龄。
陈止摇摇头,对王皿的身份越发好奇起来,但当务之急还是拓石的事。
“拓石可以拓印一个人七成的学识,这目标自然是越博学越好,王奎号称书痴,王川说他看了天下书籍的十之一二,这可就是天文数字了,就算是夸张,也足以证明了,从刚才王皿、刘侃、张咏他们的交谈来看,王奎也不是浪得虚名,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目标更好的?”
想着想着,陈止从怀中取出拓石,一边递过去,一边说着:“是这样的,我机缘巧合下,得到了这块石头,看上去有些来历,但见识浅薄,辨不出根底,听说阁下见识广博,能否帮我看看。”
“哦?能让贤侄看重的东西,肯定不简单,那我倒要好好的看看了。”王奎也来了兴趣,一伸手就将拓石接住,拿起来端详、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