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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烟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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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早春

    第二章早春(三上)

    腾!话音未落,白音身后的两名侍卫立刻跳上前来,各自将两支盒子炮拔在了手中,同时用身体牢牢地护住了自家王爷。

    赵小栓被二人的动作吓了一跳,愣了愣,旋即明白了问题出在了哪里。赶紧笑着摆手,“两位兄弟不要紧张,如果我想对你们家王爷不利,又何必当面叫破他的身份,直接把你们三个放过去,然后从背后开枪,不是更容易么?”

    “你,你卑鄙!”两名侍卫没想到还有这种阴险的办法,登时额头上汉珠滚滚,一直紧扣在扳机前的手指却慢慢地松懈了开来。

    “真卑鄙就不会告诉你了!”

    “就是么?既然前来做客,搞得这么剑拔弩张干什么?赶紧把枪收起来吧,要不然让外人看见,还以为我们游击队不懂得招呼客人呢!”哨卡旁的其他游击队员们摊开一直空着的两手,微笑在旁边帮腔。

    小王爷白音不愿让自己贴身侍卫继续丢人,赶紧把二人拨到一边,然后向赵小栓轻轻抱拳,“这位兄弟好眼力,我都打扮成这样子了,居然还是被被你给认了出来。怎么,你家王队长事先就料到我会来做客,所以才特地命令你在这里等着我么?”

    “那倒没有!”赵小栓侧开半步,笑着拱手还礼,“您是这方圆百里数得到的大人物,我平素自然就会多留意些。况且去年那达慕大会上,我还曾经在近距离目睹过小王爷的雄姿!”

    “哦!”小王爷白音心里头多少有点儿失落,但很快又因为赵小栓的后半段言辞感到满足了起来。一个普通游击队干部都能时刻把自己的面容记在心上,可见自己这个小王爷在黑石寨一带的影响力有多大。不像那个入云龙,白长了个一米九几的大个子,却是日本人挂了照片悬赏照样没几个人能认得。

    “小王爷您这回来.......?”既然已经叫破了对方的身份,赵小栓也就不继续跟白音兜圈子,犹豫了一下,笑着出言相询。

    “逛逛!我听说月牙湖畔的集市很热闹,随便来逛逛!你们八路军的集市,不会不欢迎我这个王爷吧!”既然对方不是红胡子刻意安排来迎接自己的,小王爷白音就不愿说出自己此行的真实目的,笑了笑,信口敷衍。

    “哪能呢!”赵小栓笑着摇头,“我们队长说了,只要不是怀着恶意前来,无论是谁,都非常欢迎!小王爷您的枪......?”

    “把子弹都退出来寄放到这儿!”白音立刻回过头,向自己的两名侍卫下令。然后从腰间和腋下各自摸出一把精巧的撸子,主动交到赵小栓之手,“就这些了,如果赵中队长不放心,尽管过来搜我的身!”

    “不敢,不敢,已经很是得罪了!”赵小栓赶紧将撸子交给关卡上的战士,然后笑着向白音致歉,“王爷如果有恶意,就不会只带着两名侍卫来了。兄弟我是不敢能违反纪律,才只好照章办事。还请王爷和两位兄弟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一边说着话,他又一边麻利地接过两名侍卫从枪膛里退出来的子弹,转身交给另外一名战士,“都找羊皮袋子装起来,谁也不准乱动。待会儿等两位哥哥离开时再交还给他们,敢缺一粒就罚你们赔十粒。”

    “是!”两名游击队员答应一声,用双手捧着白音的撸子和王府侍卫们的驳壳枪子弹,到哨卡旁的驴车上寄存去了。赵小栓又笑呵呵地转过身,冲着白音做了个请的手势,“小王爷您跟我来!集市就在设湖边上,我亲自带着您过去!”

    “那就有劳赵兄弟了!”白音笑了笑,迈开双腿,与赵小栓并肩而行。

    两名亲卫拉着坐骑,紧紧跟在了白音身后。一边走,一边竖起耳朵倾听周围的动静。唯恐游击队不守规矩,先骗走了自己的和小王爷的枪,然后再痛下杀手。

    事实证明,他们的谨慎纯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沿途陆续又经过了好几处哨卡,当值的士兵看到带路的人是赵小栓,随便问了几句,就把四人给放了过去。仿佛小王爷白音真的就是个随便来闲逛的普通人一般,压根不值得他们lang费过多精力。

    这种淡然态度,让小王爷白音的心情再度跌落到了谷底。在出发之前和前来的路上,他曾经不止一次想过,自己如何像一千七百多年前的汉寿亭侯关羽关云长那样,只带了一个周仓就单刀赴会。凭着过人的胆气和赫赫威名,镇住游击队长王胡子等人。让他们明白自己小王爷白音,也绝非一个等闲之辈。有足够的资格,跟他红胡子一道问鼎逐鹿。至少,不输于已经成了晋绥军营长的周黑碳,尽管后者是在为国民政府效力,而他自己则暂时蛰伏在日本人的羽翼之下。

    令小王爷白音万万没想到的是,人家红胡子根本没把他当成重点防范对象。几乎敞开了大门,任他来去自由。甚至连红胡子麾下的一名小头目,都没丝毫没感觉到他的威慑力。虽然后者曾经例行公事地收走了他和身边侍卫的配枪。

    正闷闷地想着,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抬头一看,集市的入口已经到了。很多闻讯赶来做生意的行脚商人正闹哄哄地排在由两根临时竖起来的木头杆子充当的集市大门前,等候负责接待的市场管理人员安排摊位。而集市的里边,则是两排一眼望不到头帐篷,每座帐篷前都支着一个简陋的木头柜台,已经租到的摊位的商贩,把各自带来的货物堆在柜台上,扯开了嗓子大声吆喝,“来看看啊,来看看啊,正宗的洞庄花砖,生津止渴,清热解毒......”

    “湖南八子,如假包换的湖南八子,买一斤送半两,送完为止,晚了可就捞不到了!送完为止,晚了就没有了!”(注1)“鲁南大布,鲁南大布,结实抗造,清凉顺滑啊!”(注2)“灯油,香烟、西洋钉子、东洋仁丹,全是从天津卫洋租界淘弄来的,物美价廉,物美价廉。”

    与外来行商相比,本地的小贩子们的气势明显就弱得多。所出售的物品无非是毛皮、草药、毡子以及鹿茸、黄玉之类,并且都是没经过精细加工的原始状态物品,无论外观还是价格都和外来货差了好大一截。

    “我还以为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呢,不过是小打小闹,跟以往的乡下集市没什么差别!”小王爷白音皱了下眉头,心中暗自鄙夷。

    他这个代理县长只是日本人没有选择的情况临时推出来的傀儡,既指挥不动黑石寨里头的日本鬼子和伪满洲国仆从,也没资格染指城里的各项收入。所以对行商们进不进黑石寨内做生意,也就抱上了无所谓的态度。反正只要红胡子没限制货物流通的方向,他和他旗下的牧民们,就能从月牙湖畔的集市上购买生活必须物资。并且价格或许还比到城里买更实惠些,毕竟红胡子这边只收一成半的税,远远低于城里,更不会巧立名目对商贩们敲诈勒索,增加他们的交易成本。

    他之所以对集市内部的详情感兴趣,是想估算一下游击队能从这个集市上得到多少收益。眼下斯琴这个站在游击队背后的最大金主去了重庆,乌旗叶特右旗的牧民们也在去年的战争中蒙受了不小的损失,能让游击队继续生存下去的,只剩下了集市上税收。如果这个集市开得非常兴旺,则意味着游击队有了发展壮大的本钱。可照眼下这个样子么?红胡子能到手的资金顶多也就是跟往年黑石寨内一个月的商税持平,甚至在扣除成本后,还达不到同样的数额,实在有些白费心机。

    带着几分鸡蛋里挑骨头的心态,他继续信步往市场里边逛。越逛,越坚信红胡子这回很可能是在赔本做吆喝。直到走到市场深处,已经没多少客人问津的偏僻摊位,才有了一个比较意外的发现。有名商队头领打扮的外来老客,将手指笼在袖子里,正在跟一名又黑又壮的胖子讨价还价。双方显然在价格方面谈得不太愉快,各自将眼睛瞪的滚圆,豆大的汗珠在额头上滚滚而出。

    “姓张的居然还会做生意!!”对于那个多次走进自己梦境的黑胖子张松龄,白音心里印象极深。快步靠拢过去,试图看一眼双方正在交易什么。

    谁料那名口里来的老客听见了他的脚步声,立刻警觉地扭过了头。旋即把左手压在了正在跟张松龄进行袖中勾搭的右手上,大声说道:“成交,就这个价,你手中的现货,只要能保证成色跟先前看到的一样,有多少我吃下多少!”

    “徐老板真是个爽快人!”张松龄抬头看了正在伸着脖子向自己靠近的白音一眼,脸色微微一愣,随即又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商业伙伴身上,“货物都在我身后的这几座帐篷里,你可以自己挨个袋子检验。回去后如果销路好的话,下次再来,我就给您打九五折。如果能把我需要的货物带来,我再多给您打一折,八五!”

    “为人不能失言!”仿佛唯恐张松龄反悔一般,徐老板立刻敲砖钉脚。

    “吐口吐沫砸个坑!我家四口人,说出的话不能吞回去!”张松龄又笑了笑,熟练地以买卖人家切口回应。(注3)注1:洞庄花砖、湖南八子,都是砖茶中品色比较高的上品。商贩们通常把其他地方产的砖茶,也冒称这两种货物,以示自己的货物上档次。

    注2:鲁南大布,鲁绸,因为比苏绸厚而价格稍低,但相对比较耐磨。在草原牧民眼里,反而成了比苏绸更受欢迎奢侈品。

    注3:为人不能失言,人字和言字放在一起是信字。吐口吐沫砸个坑,我家四口人.......,谜底也是信字。这两句都是旧时小商贩常用切口。通常用在协议答成时作为誓约重申。

第一章 早春 拢

    第一章早春(三下)

    小王爷白音是个聪明人,虽然听不懂最后那两句商场切口说得是什么意思,却也猜出了张松龄和关里来的老客刚刚做成了一笔大买卖。而自己的出现,恰恰让那位老客误会为是前来竞争的同行,所以才迫不及待地答应了张松龄坚持的价钱。

    “张兄弟真实文武双全啊,非但枪打得好,连做买卖都这么有本事!”想到自己无意间又白白帮了游击队一个大忙,小王爷白音心里立刻就不舒服了起来。没等关里来的那位老客的背影去远,就冷笑着上前拱手。

    “哎哟!”张松龄笑着站起身,拱手相还,“什么风把小王爷给吹来了?刚才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呢,失敬,失敬!”

    嘴巴上说得虽然客气,他的笑容里却半点儿热情都欠奉。仿佛唯恐对方赖在自己的摊子前不走,偷窥到货物的端倪一般。

    说来也怪,别人越是不待见自己,白音的好奇心越盛。故意又往前凑了几步,瞅着柜台后的帐篷门没话找话:“刚才那笔买卖做成了?!你这些本事都是哪学来的?噢,我想起来了!你第一次到黑石寨来刺杀朱县长,就打着前来做买卖的幌子!想必这些迷惑人耳目的手段,都是为了去年那雷霆一击准备的!”

    “小王爷真是个仔细人,居然连我曾经伪装成商贩到黑石寨的事情都能查得到!”张松龄笑了笑,顺着对方口径附和,“当时随便学了点儿皮毛,没想到现在居然还用得上。对了,您老今天来干什么了?有需要买的东西,还是随便逛逛?要买东西您可是得抓紧,甭看这几天来做生意的商贩不少,真正够的上档次的货物却不是很多。”

    话里话外,已经带上了明显的送客之意。小王爷白音听了,心里头却愈发痒得难受,双手扶着货架子,继续东拉西扯,“听说这里热闹,就跑来看看。怎么,张兄弟不欢迎我?”

    “哪能呢?既然是敞开大门做生意,当然没有将客人朝外赶的道理!”张松龄无奈,只好继续静下心来跟对方周旋,“如果有什么看上眼的东西,不妨跟我说一声。我帮你去侃侃价,说不定还能比别人多砍下一成半成来!”

    “暂时还没有,我只是好奇,那里边......”绕了半天也没绕到正题上,白音终于沉不住气了,用手指了指张松龄身后的帐篷,压低了声音询问。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喝,“滚!老子的货即便扔了,也绝不卖给裤裆里没货的二尾子!”(注1)小王爷白音愤怒地回头,一张秀气的脸刹那间已经涨成了紫茄子色,“赵天龙,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我两个虽然有仇,但今天怎么说我也是你们游击队的客人!”

    “客人,我们游击队可接待不起您这样的贵客!”赵天龙撇了撇嘴,将他凉在一边,直接把脸转向张松龄,“胖子,这是独立营的李老九李连长,你还记得不?周黑子那厮想从咱们这边赊点儿货去别处贩卖,你看能答应他们不?”

    “行!独立营要赊货,当然没问题!”张松龄点点头,毫不犹豫地应承,“不过九当家最好先等我一会儿,我刚谈完一笔大买卖,这会儿嗓子眼儿有点干!”

    说着话,悄悄给李老九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自己把白音对付走了,再说做生意的细节。

    不知为何,李老九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尴尬,后退了几步,嘟囔着回应:“那,那就客,客随主便吧。不,不着急。我,正好还需要再买点儿别的东西!”

    说着话,便主动转身为往来时经过的摊位上走。仿佛唯恐留在这里,耽误了白音和张松龄之间的买卖一般。

    赵天龙见状,心中的气愈发不打一处来,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从背后一把将李老九扯了个趔趄,“你不用回避,要回避也应该是某个人才对。他不过是日本人养的一条狗,有什么资格跟你讲先来后到!”

    “我,我还是先去别处走走吧!毕,毕竟,白音小王爷比我来得早!”李老九却是烂泥扶不上墙,挣扎着继续往远处走。不清楚三方关系的人看到了,还以为他曾经欠了白音好几万块现大洋一般。

    “赵天龙,你这话说得就有些太过了吧。我跟日本人有合作关系是不假,可那也是为了我麾下的旗众。毕竟我不是你,自己吃饱了,全家都不饿!”小王爷白音也突然有了底气,耸耸肩,冷笑着发起了反击。

    “你?”赵天龙继续冷笑着撇嘴,“你小子做事,什么时候找不到理由!行了,老子懒得跟你废话了!趁老子还能忍得住不拿枪打你之前赶紧滚蛋。我们游击队即便穷死,也不做你的生意!”

    “这事儿你可说得不算!”小王爷白音故意往他身边凑了几步,继续笑呵呵地补充,“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说得不算!怎么,九当家,咱们之间的关系,你们周营长还没告诉王队长他们么?”

    “这,这......”李老九最终还是没能跑掉,一边抬起袖子抹汗,一边讪笑向入云龙等人解释,“我们,我们周营长最近有点忙,估计,估计还没来得及告诉游击队这边!”

    “到底怎么回事?李老九,你给我说清楚些!”这回,轮到赵天龙尴尬了。瞪圆了眼睛看着满脸惭愧的李老九,恨不得一巴掌将对方当场拍死。

    “这个,这个......”天还没有热起来,李老九脸上的汗水却已经可以洗干净一整套衣服,“嗨,实话跟您说了吧!去年我能顺利带领弟兄们从黑石寨里头突围出来,全靠了小王爷故意放水!近年我们营跟小王爷交手,双方也都没使全力。只是装模做样地打了几场,全当给小鬼子演戏看了!”

    “你........”赵天龙心里头这个尴尬啊,就差没找条地缝钻进去了。怪不得周黑碳的独立营在去年蒙受了那么大损失的情况下,居然还能挡得住装备早已经更换一新的王府卫队。原来双方早就有了勾结!而自己这个被蒙在鼓里的蠢货刚才却还在白音面前不遗余力地替李老九出头,这不是把脸凑上去给人家打还是什么?!

    好在张松龄反应快,看到自己的朋友处境窘迫,立即改变的主意,“哈哈!原来小王爷早就跟周营长有暗中来往啊,你怎么不早说呢!早说我就早把货物拿出来给你看了!既然如此,我这里做得什么买卖,也就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了!小郑,把咱们的货物每样搬一袋子出来,让小王爷帮着掌掌眼!”

    “是!”一直蹲在帐篷里摆弄货样的郑小宝大声答应着,拎出几个大小不同的粗布口袋。带着几分炫耀的表情,逐个解开袋子口的绳索,摆放在白音和李老九两个面前。

    “这是什么?”白音的目光立刻被吸在了最大一个袋子口上,直勾勾地盯着里边像雪一样白,比沙还细的颗粒,惊呼出声。

    “小王爷见多识广,不妨取一点儿放嘴里尝尝!”张松龄笑呵呵地递过一个木头做的汤匙,低声示意。

    白音劈手抢过汤匙,狠狠从口袋里舀出一大勺来,对着晚春的阳光仔细端详。仿佛在鉴赏一种稀世珍宝。过了好久,才又用手指在汤匙中沾了一点儿,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嘴里。

    咸!纯正的咸,丝毫没有海盐和苦涩和湖盐的土腥气,回味中还约略有一点隐约的清香。即便比起在蒙古草原上已经好些年没出现过的青盐,口感也不逊一丝一毫。怪不得先前那个口里来的老客跟张胖子说有多少,他就吃下多少。这年头兵荒马乱,上档次的青盐在市场上早就绝了迹。而张小胖子提供的这东西,完全可以标成青盐里的极品赛珍珠来卖,在旧王公贵族聚集的天津卫,根本不愁找不到买家。(注2)带着满脸的难以置信,小王爷白音又用湿漉漉的手指沾了一些盐粒,放进嘴里慢慢吮吸。还是纯正的咸,回味中略带清香。就像刚刚吃完了一颗话梅糖,从舌尖到喉咙都清爽万分。这可真是能带来滚滚财源的好东西,关键是,,这东西原料成本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凭着自己对游击队的了解,小王爷白音相信,此物的初始原料,就是坝上盐湖中那些脏兮兮,黑乎乎,廉价到可以用来铺路的盐沙。只要豁出去体力,秋天时是在湖面上想挖多少就挖多少。

    “怎么样,开眼界了吧?!”赵天龙终于找回了几分面子,看了满脸惊诧的白音一眼,笑着耸肩,“你再看看其他几个袋子里边的东西,能说出个子午卯酉的话,我就一样送你一袋子!”

    “嗯!让我先瞧瞧!”听到了赵天龙的炫耀,白音的目光终于从“赛珍珠”上头挪开,缓缓落在其他几个已经打开的袋子里。入眼的全是晶莹剔透的立方体,每一颗都是黄豆大小,在阳光的照耀下,宛若水晶般璀璨夺目。

    更令人惊叹得无法合拢嘴巴的是,每一袋子水晶,在阳光下都反射出不同光泽。或者鹅黄,或者淡粉,或者天蓝,剔透中透着祥和,祥和中透着宁静与华贵。令人根本不忍心将其放进口中品尝,更甭提当作调料丢进锅中焚琴煮鹤了。

    注1:二尾子,即阴阳人。也指没有种的男人注2:青盐,旧青海一带产的岩盐,因为质地优良,口感纯正,一直被视为盐中的高档货。该盐含有许多种微量元素和矿物质,味道好于未经提纯处理的海盐,并有保健作用。

第一章 早春

    第一章早春(四上)

    饶是白音小王爷家中号称金砖铺地,也没见过如此漂亮的东西。把每一种颜色的“水晶”颗粒都陆续抓了一把在手里,对着阳光看了又看,直到两只眼睛里都被晒出泪水来了,才恋恋不舍地将最后一把“水晶”放回粗布口袋内,摇摇头,叹息着感慨:“太神奇了,真是太神奇了。谁能想得到,坝上那边用来铺路的盐沙子,居然也有这么漂亮的时候!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拿清水洗出来的么?”

    “那是小胖子家的祖传之秘,你最好少打听!”赵天龙终于又扳回了一局,横了小王爷白音一眼,不悦地呵斥。

    这年头的祖传秘方,还不像后世一样烂得满大街都是。所以白音闻听此言,脸色立刻就红了了起来。双手抱在胸前向张松龄拱了拱,讪笑着赔罪,“唐突了,唐突了!我不是想打听张兄弟的祖传秘方,我是奇怪,你把盐粒弄得这么漂亮干什么?如果还是用来炒菜,就太暴殄天物了吧!”

    “嘿!还世袭的王爷呢,原来见识也就这样!”赵天龙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小王爷白音没安着好心,耸耸肩,继续冷嘲热讽。

    张松龄对白音的印象倒没有那么差,特别是得知此人曾经主动向去年被困在黑石寨内的晋绥军独立营放水之后,心中愈发觉得此人还没有坏到不可救药的地步。笑了笑,低声回应,“白音小王爷果然见多识广,除了最大那袋子珍珠盐之外,其他几个小袋子里头的彩色盐粒,肯定不是用来吃的。您再仔细闻闻盐上面的味道,就应该猜出它们可以用来干什么了!”

    “是么?!”白音好奇地反问,迅速抓起一把淡粉色的盐晶,放在鼻子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有股幽幽的花香,立刻顺着鼻孔冲进了他的脑门,整个人登时变得轻飘飘的,仿佛置身于一片花海中随波起伏。稍微愣了片刻,他又抓起一把橙黄色的盐晶,放在鼻子前仔细感受,却是另外一种甜丝丝的温柔香气,宛若剥开的蜜橘瓣儿,令人的口水忍不住就润湿了嘴角。

    淡蓝色,玫瑰色、翠绿色、深紫色,每一种盐晶,都带着一股独特的香气。不太浓,却有着极强的附着力,即便放下很久,手指间还缠绕着淡淡的余韵!

    “怎么样?猜出是干什么的来了么?都提示到这种地步了,再猜不出来,你也太没用了吧!”见白音如同瘾君子一般抓着彩色的盐晶嗅个没完没了,赵天龙忍不住低声奚落。

    “应该,应该跟,跟东洋人的香胰子一样,是用来洗脸用的吧。我不太确定,但肯定不是用来炒菜吃的!”小王爷白音难得谦虚了一次,皱着眉头,以极低的声音回应。(注1)“还念念不忘你的东洋主子!小鬼子的烂胰子哪能跟这比!”赵天龙耸了耸肩,继续冷笑。“这是西洋人用的香盐,专门给贵族女人洗澡用的。哈尔滨城里的那些西洋娘们为什么长得那么白净,全是靠了这东西!”

    “真的?!”白音的眼珠子立刻瞪得老圆,望着一袋袋散发着幽香的彩色盐晶,仿佛看着一袋袋金子在向自己招手。哈尔滨城他曾经跑去游览过,对城里边那些坐着敞篷马车招摇过市的白俄女人印象极深。虽然皮肤上的汗毛看起来太重了些,但那肤色,却是真的白得晃眼。白得像刚刚开封的定窑白瓷一般,令人看上一眼,就恨不得立刻买回家中,收藏起来仔细把玩。

    “当然,要不你买几袋子回家去试试。持续用上三年,保证出门后会被人直接人贩子抓去当兔儿爷!”赵天龙摇头晃脑,满嘴跑舌头。(注2)“龙哥,你别再逗他了!”张松龄为人比赵天龙“厚道”,摆摆手,笑着打断。“效果不会像龙哥说得那样明显,但西洋人在很早以前,的确就已经开始用浴盐洗澡了。这东西可以让皮肤变得细腻滑嫩,也能防止夏天时的汗臭和骑马时的脚臭味儿!还能像香水那样让皮肤散发不同的味道。如果你去天津卫的法国人租界,肯定能买到纯正的西洋货。”

    “噢,原来这就是浴盐,我曾经听人说起来过,却一直没机会见到它!”白音立刻做恍然大悟状,抓起几颗粉红色的盐晶,一边慢慢把玩,一边笑着询价,“不知道这东西是个怎么卖法,如果价钱合适的话,我倒想先每样买一些回去给家里的表姐表妹们试试新鲜!”

    “现在是试销阶段,暂时定在每斤三块大洋吧!”张松龄四下看了看,发现没有外人靠近,笑着报出一个价格。

    “三块!!”小王爷白音吓了一跳,差点直接把手里的盐晶丢在地上,“这么贵,你可真够狠的。恐怕西洋人卖的,也达不到这种价格吧!”

    “那得看牌子!”张松龄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质问黑心了,丝毫没有觉得惊诧。笑了笑,低声解释道:“如果是那些没有牌子的散装货,一般也就这个价钱。若是一些法国来的大牌子,三块钱也就能买盒一两装的。咱们游击队自己产的虽然不像法国大牌子那样有名气,但里边添加的都是纯天然的中草药,不仅对身体无害,并且能使得香味更持久。不像那些没有档次的西洋杂牌,拿染布的东西随便往里头搀!”

    “的确是这样!”一直躲在旁边没说话的赵小栓走上前,笑着帮腔,“第一批货刚试制成功的时候,我们都不相信它的效果。就每人拿了一点儿去河边当胰子使,结果三天之后,头发上还留着水果味儿!”

    “滚边上去,哪都有你一嘴!”如今赵天龙在游击队里头唯一看着不顺眼的人就是赵小栓,抬起脚,将他踢出了三尺远,“爱买不买,就这个价。等着提货的人多着呢,不差你这一斤半斤!”

    “我又没说不买!你脾气这么急干什么?”小王爷白音在脑子飞快地转着如何将游击队的珍珠盐和彩色浴盐配方弄到自己手上,装作满脸委屈的模样,低声抱怨,“既然是做生意,肯定得允许讨价还价。况且零售和批发,价钱总不能也一样吧!”

    “你还想批发?这东西又不能吃,你们旗里即便所有女人都用这东西泡澡,一年能使得了几斤?!”赵天龙才不相信他真心想买货呢,撇了撇嘴,冷笑着反问。

    “如果效果真的像你们自己说的那样,我当然要批发一些去送人了!你别忘了,我可是木华黎家族的嫡系传人,这草原上的各盟各旗,有哪家王府的大门我进不去?!”

    这倒是句实话。蒙古贵族的婚姻素来讲究门当户对,各家王爷之间经历了上百年的互相通婚,彼此之间几乎都联络有亲。即便曾经争夺草场和水源打得尸横遍野,当干戈平息之后,在需要时也照样可以走上门去,重新拾起血缘关系。

    赵天龙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最恨别人拿贵族血统来炫耀。听小王爷说得得意,脸色登时就黑成了锅底颜色。唯恐他暴走起来得罪了白音这个潜在的大客户,张松龄赶紧抢先走到两人中间,大声说道:“小王爷在草原上人脉广,这点儿张某早有耳闻。不过您想批发一起浴盐拿去转手么,恐怕暂时我没法答应你。刚才您曾经亲眼看到了,有个口里来的老客,把我手中的存货全给包了!”

    “那你刚才跟我谈什么价钱!”小王爷白音一听,立刻就急得跳了起来,指着张松龄的鼻子,大声质问。

    “样品啊。我答应把存货货都给他,但是没包括样品啊。浴盐这东西又不能吃,每次洗澡时加上一小勺也就够了。即便我把手里的样品卖给你,也足够你和你的家人用上一两年的。”张松龄看了看他,满脸无辜地回应。

    “这东西,只要我们家里开始用了,不超半个月,肯定有七大姑八大姨派人骑着快马来要!”白音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满脸悻然。

    他当然知道浴盐不是用来腌咸肉的,洗澡时不需要放许多。但藏在此物背后的商机,却令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忽视。要知道,由于饮食过于单调和生活习惯等诸多原因,草原上很多贵族女子,都和西洋人一样,汗味多少有些重。特别是到了夏天的时候,骑着马出去走亲访友,进门一脱靴子,那味道,让最美的少女都登时变得面目可憎。

    而浴盐洗澡后附着在体表的香气,则恰恰可以遮掩少女们身体上的先天不足。若是真的还像张松龄等人吹嘘的那样,带有防臭功能,则更是商机无限。即便不把配方弄到自己手里,光是派专人从游击队这边批发,再转手倒卖,也能成为一个稳定的财源。毕竟那些南来北往的商贩们谁也不像自己一样能随便进入各盟各旗的王府做客,也不会知道那些适龄少女们夏天时最烦恼的问题是什么。

    “那,那倒是我考虑的不周全了!”张松龄想了想,有些歉然地回应,“要不这样吧,你要多少,先付给我一半儿订金。等游击队那边把新货生产出来,我派人专程给您送府上去。价钱么,既然是批发,我就给你......”

    说着话,他将手指缩进袖子里,准备跟白音进行袖里乾坤。在旁边看热闹的李老九见状,赶紧知趣地走开,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你们谈,你们先谈着。我到别处逛逛,一会儿再来,一会儿再来!”

    即便他不走开,小王爷白音也不会跟张松龄袖子里手谈。第一,他是王爷,做这事儿丢身份。第二,他根本就没跟人手谈过,一对上袖子,立刻会原形毕露。望着张松龄伸过来的衣服袖口,想了想,讪笑着回应,“这个,我不习惯。这样吧,咱俩到帐篷里头去,拿笔写。最后商定一个合适的价钱,我立刻派人回去给你取订金!”

    “爽快!”张松龄笑着拍手,“既然小王爷这么有诚意,我看也不用写了。要多少您说个总数,我给您打七折。放心,任何人从我们这拿货,都不可能比七折更低。不信您可以派人自己去打听!”

    “成交!”白音伸出手,与张松龄在空中相拍。七折一斤,每斤就是两块一。也就是一头羊的价钱。而如果能抢得出货先机,他就能卖到每斤五块,甚至七块、八块现大洋。倒手出去就是百分之两百的利润,丝毫不亚于炒卖大烟土。

    “不过,这包装......”还没谈具体要多少数量,先指了指装浴盐的粗布小口袋,白音忽然大声提议,“这包装也忒差了点儿。好歹也是不亚于法国产的高档货,你就给我拿这种布口袋装着,也忒掉价了吧!”

    “这不是批发么?”张松龄终于被人抓到了痛脚,脸上的表情登时变得有些涩然,“如果您打算零售的话,恐怕需要自己再想办法了。我们游击队那边人太少,还得时刻提防着小鬼子来闹事儿,着实没力气再管包装问题!”

    “倒也是!”白音同情地点头,“那你的货能供得上么?第一波,每样我只要五十斤。但以后,恐怕每个月都能要这个数!”

    “这个......”不光张松龄,赵天龙和赵小栓兄弟两个,脸上的表情也不自然了起来。无论是开榷场,还是试制精盐和浴盐,对游击队来说,都属于是一时权宜之计。既没得到上级主管部门的批准,也没什么太长远的规划。毕竟,游击队眼下的实力过于单薄,根本跟小鬼子打不起阵地战,也不可能保护得起一片稳定的根据地来发展自己的产业。

    然而如果没有卖精盐和浴盐的收入,游击队的发展更无从谈起。斯琴在领地上的收益本来就不是很多,冬天时又刚刚被鬼子洗劫过,今年更不可能给游击队提供足够的赞助。而打土豪,分田地那些在中原地区常用的手段,又根本不适合地广人稀的草原。喇嘛沟南麓的汉人聚居里,家里拥有三十亩以上良田的“富农”一抓一大把。却户户都穷得叮当作响,连开荒用的犁杖,都是借来高利贷才买来的。又怎么可能有浮财被动员着拿出来支援抗日队伍?!

    看出了张松龄等人的窘迫,小王爷白音在心里边偷笑。皱起眉头,满脸凝重地继续逼问,“是不是连浴盐的产量也无法保证啊。那可就是太遗憾了。我还希望,跟游击队把这笔买卖长期做下去呢!啧!啧!”

    “小王爷,你别瞧不起人!”性子骄傲耿直的赵天龙果然上当,伸手在货架上用力一拍,大声回应,“要多少,你说个数。我们就是加班加点儿,也会满足你的要求!”

    “这可是谁都不能反悔的事情!否则,我的损失可就大了!”白音看了他一眼,脸色慢慢变冷,“你不妨先回头问问张兄弟,一般遇到不遵守合同的情况,商家们之间该怎么赔偿?!”

    “不用问,只要你能付得起钱,要多少我们给你生产多少出来!”赵天龙根本不懂做生意,只是本着要争一口气的原则,咬着牙死撑。

    “钱不是问题,你别忘了,我手里最不缺的是什么!”白音又看了他一眼,不屑地强调。“要不然,咱们就拍一下巴掌,先把合同定下来!”

    金砖铺地王爷家!说得就是乌旗叶特左旗的小王爷白音。他的领地里有一座金矿,虽然产量不大,却足以让他成为整个察哈尔底气最足的王爷。反观赵天龙,除了两把盒子炮外,一无所有,拿什么跟白音在此人远比自己熟悉的商场上较量?!

    “定就定!”赵天龙的倔劲儿上来了,行事就有些不管不顾。举起手掌,便打算跟白音立约。知道自己这边的生产能力,张松龄赶紧又抢先了一步,压下了赵天龙高高举起的胳膊,“且慢!小王爷,这里是我负责,要谈,你得跟我谈!”

    “怎么,莫非张兄弟还有别的说法?!”到了此刻,白音已经占据了场面上完全的主动,腾转挪移,都轻松自如。

    张松龄的脸也红得像个茄子般,声音微微发颤,“这种珍珠精盐,每月我们能提供一千斤。彩色浴盐的话,每样最多能提供二十斤。不能再多了,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再多了就不值钱了!”

    “每样二十斤,连一辆马车都装不满,这种生意还有什么做头?!”白音不屑地摇头,掸掸身上的土,转身作势欲走,“算了,我还是派人去天津卫那边看看,西洋人产的浴盐怎么卖吧!如果能找到大商号的话,让他直接货到付款便是!”

    眼看着马上就要到手的几百块大洋就这么飞走了,不光是赵天龙和赵小栓,连张松龄这个自幼受父兄耳濡目染的店铺少东,心情都倍受打击。盯着白音背影不停的咬牙,终于赶在对方去远之前,把心横了下来,“小王爷请留步!产量的方面,咱们还有商量的余地。”

    “怎么?你们还能再多供货?”小王爷白音等的就是这句话,故意装作慢吞吞的模样转过头,笑着逼问。

    “三十斤,每月每样三十斤。王爷你看如何?”张松龄急着把买卖做成,气势上自然提不来。带着几分祈求的口吻,低声商量。

    “三十斤也不好干什么的?还不如不做!”白音毫不犹豫地否决,根本懒得再耽误自己“宝贵”时间。

    “那白音小王爷,您想要多少,不妨先说个数出来让张某听听!”张松龄无奈,只好再度主动退让。

    “我要得再少,如果日本人打上门来,你们游击队还能保证供货么?!”白音耸耸肩,微微冷笑,“所以,做生意呢,一定要有做生意的条件。如果没有那个条件硬着头皮上的话,即便拿着好东西,买卖也无法长久!”

    “白音,你这是什么意思?!”听出白音话里有话,赵天龙愤怒的质问。

    “什么意思,我想,以张兄弟聪明,应该能猜得到吧!”白音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只是紧紧盯着张松龄,不给对方任何腾转的空间。

    张松龄的脸色由黑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完全变成了青灰色,宛若一个输光了本钱的赌徒,咬着牙说道:“小王爷的意思,我明白。但是这么大的事情,我不能一个人做主,需要跟王队长汇报一声。”

    “配方,不是你祖传的么?”白音一招得手,便步步紧逼。时刻准备一剑封喉。

    “配方,配方.......”张松龄痛苦的摇头,“配方是我和疤瘌叔两个无意间研究出来的,的确可由我来做主。但是.......”

    长长叹了口气,他艰难地做出决定,“小王爷的意思我明白!如果小王爷希望把工厂开在你的领地上,咱们之间如何分配利润,你得给我做个保证。这样,我才能给王队长一个交代!”

    “不行!”赵天龙终于明白白音打的是什么主意了,气得在旁边破口大骂,“没卵蛋的二尾子,见了日本人就撅屁股。算计起自己的同胞来,却一个顶两个!你给我滚,马上滚。我们即便不赚钱,配方也绝对不会给你!”

    “龙哥!你别捣乱!这里,这里由我负责。出了问题,也由我一个人扛着!”张松龄赶紧抱住赵天龙,将其强行推到一边。然后转过头,红着眼睛跟白音说道:“小王爷,你的生意头脑,张某心服口服。但是,配方是游击队的命根子,即便我想给你,也过不了弟兄们那一关。除非......”

    “不能,绝对不能给他!”赵天龙又试图冲过来阻止,却被郑小宝和赵小栓两个,一左一右死死拉住了胳膊。“龙哥,你先听听张队长怎么说!”“龙哥,你要相信张队长!”

    “你们两个吃里爬外的家伙!”赵天龙暴怒,举起拳头就朝赵小栓身上招呼。赵小栓硬挺着任他捶打,却死活不肯松手。趁着白音不注意的功夫,用左手从腋下向张松龄指了指,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你这.......”赵天龙性子虽然直,脑子反应却不慢。咆哮声依旧很大,捶在赵小栓身上的拳头却渐渐失去了力道。

    小王爷白音懒得理睬身边这几个头脑简单的家伙,只管拿出全部手段继续逼迫张松龄,“除非什么,张兄弟不妨说来听听!这做买卖的,当然要你情我愿才好!”

    “除非咱们换个合作方式。每家各拿一半儿配方。”、、、、“怎么个一半儿法,先说来听听!”作为草原上最聪明的王爷,白音当然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笑了笑,大度地吩咐。

    “我把如何从盐沙中提取无色盐晶的办法,教给你的人!”张松龄继续咬牙,嘴角几乎要流出血来,“工厂设在你的领地上,原料也由你来出。我们这边每月只按生产需求提供配好的调色调味药粉。”

    “收益呢!”尽管心里还有些不太满足,但本着放长线钓大鱼的原则,白音笑着回应。

    “四六,你四我六。要不然,二一添作五也行!”张松龄越谈越没原则,不断向白音让步。

    “想得美!场地、原料、人手都由我出,你们只出一点儿药粉,就拿走一半儿收益!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买卖!”白音撇了撇嘴,对张松龄提出的条件不屑一顾。

    “白音,你别贪心不足!”赵天龙的咆哮声又传来过来,隐隐透着几分无奈。

    “张大哥,不能再让步了,再让步,王队长那边肯定饶不了你!”赵小栓和郑小宝也望着贪得无厌的白音,满脸悲愤。

    张松龄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是,为了给游击队筹集到救命的资金,他不得不再度做出退让,“我把如何把盐沙变成珍珠精盐的办法也告诉你!工厂你自己开,赚多赚少,我们游击队一文钱都不拿,这样,总行了吧!!”

    “这才够爽快!”小王爷白音哈哈大笑,伸出手来,要求与张松龄击掌为誓,“你们游击队统共才几个人啊,何必把力气lang费在提炼精盐上。把办法交给我,我组织人手生产。用不了三年,咱们的产品就能销到日本国去!”

    “是你的产品!”张松龄举起手,有气无力地跟白音对击了一下,悻然纠正。

    “我不会忘了你张兄弟,也不会忘了游击队的好处!”小王爷白音信誓旦旦地保证。

    “那浴盐的事情......?”张松龄再度举起手掌,沮丧地追问。

    “就按你先前说的,我出场地、原料和人工,你们出药粉,收益二一添作五!”小王爷白音也终于爽快了一回,大笑着举起巴掌,狠狠地拍在了张松龄的手心上。

    珍珠精盐价格虽然比浴盐低,但销量却肯定远远高于作为奢侈品的浴盐,而原料成本,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这笔买卖他做得非常划算,只要把提炼方法拿到手,随便从领地上拉一批牧民或者前来开荒的汉人进厂做工,便可以成吨成吨地将铺路的盐沙变成青盐中的极品,成吨成吨地往家里头搬金子。

    作为交易的另外一方,张松龄无疑亏得吐了血。跟白音击掌立约之后,整个人立刻就憔悴了下去,仿佛刚刚生了一场大病般,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有气无力。

    为长远计,白音不想在失败者的伤口上撒盐,找了个继续看其他货物的借口,带着两个侍卫主动离开。望着他的背影走远,赵天龙立刻扑到张松龄身边,一把拉住好朋友的胳膊,低声追问,“怎么样?你不是真的吃了大亏吧!要不然咱们就想个别的办法,逼着他重新再立一份约定?”

    “张队长,张队长。刚才你是装的,对不对,对不对!”郑小宝也满脸紧张地望着张松龄,小心翼翼地询问。

    只有赵小栓,因为还要全程陪同白音这个“恶客”,来不及询问究竟。远远地回过头来朝张松龄这边看了看,眼睛里头全是期盼。

    张松龄悄悄地向他做了个尽管放心的手势。然后低下头,小声跟赵天龙和郑小宝两人解释道,“不算吃亏,也没占到多少便宜。关键是把浴盐的生产场地终于落实下来了。即便利润要被白音剥走一半儿,如果产量上得去的话,咱们游击队以后每月能分到的,也不会比自己加班加点儿赚回来的少!”

    “那精盐的提炼办法........?!”赵天龙和郑小宝两个听得似懂非懂,皱着眉头嘟囔。

    “那东西就是一张窗户纸,明白人伸伸手指头就能戳破。即便咱们不告诉他,他也能从别的地方问出来!用这张窗户纸换他半座盐晶生产厂,无论如何不能算赔!”张松龄笑了笑,回应声里带上了几分得意。他终究还是商人的儿子,身体里一直流淌着做买卖的血液。稍有机会,便将这方面分才能展现了出来。

    “噢!”赵天龙和郑小宝两个轻轻点头。虽然还是不太懂,却相信张松龄没有做错什么。“王队长那边呢,王队长那边,你通过气了么?”

    “王队长这几天,一直想让我找个合作目标。以免将来咱们跟小鬼子打起来时,没精力再管工厂。只是王队长和我一直没想出来,该跟谁合作而已。今天正好白音主动上门,就干脆便宜了他!”张松龄点点头,微笑着继续解释。

    这下,赵天龙和郑小宝两个就都放心了。看着张松龄,一齐猛拍胸脯,“你可真能演戏!刚才,我们两个还以为你真的被白音逼得走投无路了呢!”

    “就凭他,再炼十年吧!”张松龄哈哈大笑,“我可是从小就跟家里的大人学着如何讨价还价,一直学到上高中才暂时搁下!”

    “嘿嘿嘿......”赵天龙和郑小宝两个陪着张松龄傻笑,笑够了,却又皱起了眉头,先后说道:“不过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白音那小子将来肯定会再耍猫腻!”“一旦他赚了钱,却不给咱们分红该怎么办?光凭着口头约定,咱们根本奈何不了他!”

    “不会!”张松龄想了想,轻轻摇头,“他既然亲自来了,为的就不光是做买卖。这个人,实在是太聪明了!”

    注1:香胰子,即香皂。

    注2:兔儿爷,旧时对人妖的蔑称。

第一章 早春 拢

    第一章早春(四下)

    “聪明?!这我可没看出来!”赵天龙撇撇嘴,对小王爷白音的智力水平不屑一顾。

    “是啊,他要是真聪明的话,刚才就不会上了您的当了!”郑小宝也不认同张松龄的看法,笑呵呵地在旁边说道。在他眼里,全天下最聪明的人无疑是张松龄,书念得多,枪打得准,还懂得如何做生意。不动声色就把白音小王爷耍得团团转,而后者还自觉占了老大便宜般,志得意满。

    “他答应咱们把工厂开在他的领地上,不仅仅是为了赚钱!”隔了很久才重操了一回旧业,张松龄心情非常愉快。摇摇头,笑着补充。

    比起端着步枪上阵杀敌,他发现自己好像更喜欢做买卖的感觉。可以不流一滴血就打败那些潜在的和事实上的敌人,还能为自家发展积累大笔的资金。只可惜自己没生在一个和平年代,否则,说不定就可以成为胡雪岩、盛怀宣那样的豪商。最不济,也能接下父亲的衣钵,把家里的杂货店发展成为鲁城最大的杂货市场,让每个进进出出的人都能满意而归。

    “那他为了什么?!”趁着张松龄心情愉快,郑小宝赶紧虚心请教。平时这种机会可不太多,张中队长自从病好之后,就成了游击队里最忙碌的人。每天从早到晚要么在作坊里忙着指导大伙如何制浴盐,要么忙着替游击队训练新兵,很少能抽出功夫来给他们这些崇拜者讲战争以外的东西。

    “找退路!”张松龄笑了笑,低声回应,“小王爷这个人啊,做事喜欢留退路。先前之所以故意给独立营放水,就是为了避免哪天日本人真的败了,被一道清算!但是周黑碳的独立营,和咱们八路军游击队,毕竟还有所差别。所以他就想再跟咱们游击队搭上关系,给自己再多挖一个藏身的洞穴!”

    “狡兔三窟!”郑小宝恍然大悟,吐了口吐沫,不屑地数落,“怪不得龙哥说他是个兔儿爷!走到哪,都没忘了老本行!”

    “其实也不能怪他!”张松龄笑了笑,继续说道:“你想啊,他从小就生长在这种环境里,除了跟人勾心斗角之外,基本上一件儿正常的事情都没接触过。而草原上又乱了好些年了,无论是北洋政府还是国民政府,都鞭长莫及!”

    “那也不能成为他当汉奸,不,当蒙奸的理由!”赵天龙最听不得别人替白音说好话,忍不住在旁边插言。

    “当然不能!”张松龄轻轻点头,“我说这些,不是想替他开脱。而是说,他这个人,其实还有lang子回头的希望。你们想啊,他从小就没什么国家概念,接触到的全是强者为尊的生存哲学。你跟他谈国家民族这些东西,他根本听不进去,也听不懂。所以只能让他看见,怎样做,对他,对他的左旗有好处。怎样做,是一条绝路,他才可能彻底跟小鬼子一刀两断,成为咱们的盟友。至少,能保持像现在这样,试图跟咱们和平共处!”

    “好处?他那么大胃口,咱们游击队怎么可能添得满啊!”赵天龙皱着眉头,不高兴地反驳。

    “合伙开盐厂啊,这就是好处!他的领地上虽然有座金矿,但产量毕竟有限,挖掘提炼都很费事。不像自己开盐厂,原料随便到湖边挖。只要能给产品找到买主,就是源源不断的活钱。并且有收益的不止是他自己,领地上的牧民和前来开荒的百姓,也能从中得到好处。”

    “我不懂!但你还是多留一份心眼吧!他那个人,翻起脸来快着呢!”赵天龙听得迷迷糊糊,眉头紧皱着,仿佛用刀子在脑门上刻了一个川字。

    这个话题对郑小宝来说,也有多少点深了。他平素接触到的都是王胡子,老吕和自己父亲这样的纯粹**者,追求的是为了理想而奉献自己的一切。而张松龄刚才所说的利益交换、合作共赢,完全是另外一个领域里的概念,稀奇而又陌生。

    见到二人满脸迷糊的样子,张松龄只好将问题再掰得碎一些解释。“把盐厂开在他的领地上,只要有产出,他就能从中赚到百分之五十的红利。而盐场要给工人发薪水,工人拿了薪水,就不会全存起来一文也不花!有可能会在他的领地上买吃喝,买东西,甚至起毡包,盖房子。一来二去,工厂附近的很多人,都会从中受益。而领地内的百姓富裕了,就会念他这个王爷的好处,无形中,又帮他凝聚了人心,稳定了地位。他的地位越安稳,做起事情来就越能放得开手脚。无论是扩建卫队,还是扩张地盘,都会比原来有底气得多!”

    “那倒是,家中有粮,心里不慌!”赵天龙叹了口气,轻轻点头。喇嘛沟游击队过去和眼下所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家中没有余粮。而枪支、弹药、粮食、草料,都不是凭空能变出来的。如果连最基本的补给都无法满足,游击队当然无法提如何发展壮大。给老吕等兄弟报仇,也就彻底成了一句空话,甚至连自保都会越来越困难。

    “不光是有粮没粮的问题,这仅仅是其中之一!”张松龄点点头,继续耐心的解释。“从以往的事迹上看,我认为白音这个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假如跟咱们合作,他每月能赚到五十块大洋的话。小鬼子下次再怂恿他来打咱们,就至少得拿一百块大洋的好处给他才行。当然,这只是个比方。除了现金收入之外,他还会考虑跟咱们打起来之后,要付出多少代价。仔仔细细把所有收支平衡一下,他才会做出对自己有利的决定!”

    “那倒是,这么多年,我只见过他坑别人,从没见过别人能坑他!”

    “还有一点,是实力对比!他之所以先给周黑碳放水,又利用咱们开榷场的机会,主动找上门来,还有一个很重要原因,也可以说是最重要原因就是,他发现小鬼子其实并不像他原来认识得那么厉害!换句话说,他不再像原来那样看好给日本人当走狗的前途。如果哪天小鬼子被咱们打得没有招架之功了,说不定,他就会趁机从背后捅小鬼子一刀。当然,如果咱们哪天被小鬼子打趴下了,第一个冲上来补刀的,也极有可能就是他小王爷白音!”张松龄一边分析,一边摇头苦笑。

    像白音这种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接触,所以对这些人的认识很清醒。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葫芦屿的秦德纲、岳队长,铁血联庄会的大当家魏占魁、副当家杨大顺,甚至国民革命军上层某些高官,本质上都是这类人。他们不是天生就喜欢给小日本当狗,但心里也绝对没什么国家民族观念。只要前方有好处可捞,他们才不会在乎自己的行为,是不是出卖了国家民族,是不是伤天害理。但是,如果继续跟着小鬼子干得不偿失的话,他们中的很多人,也有可能立刻就会暗中寻找新的投靠对象,甚至对鬼子反戈一击。

    眼下中国境内,这种没有任何原则的实用主义者太多。把他们全都视为敌人,无形中,就等于帮小鬼子稳定了队伍。所以,游击队在自身发展壮大的同时,一定要想办法分化他们,瓦解他们。让他们认识到小鬼子的兔子尾巴长不了,进而跟小鬼子划清界限。至少,让他们于暗地里,不再成为游击队的敌人。

    这些想法,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他在前一段时间缠绵病榻的时候总结出来的,另外一些,则是病榻前跟大队长王胡子交流之后所产生的感悟。副大队长吕风的壮烈牺牲,对张松龄的触动很深。而游击队员们宁可自己留下断后也不肯把他当作累赘抛弃的事实,也让他愈发地珍惜自己目前所处的这个队伍。

    如果不想目睹更多的袍泽牺牲,不想让去年那悲壮一幕再度重演,他就必须使出全身解数,辅佐大队长王胡子,帮助游击队尽快摆脱目前缺粮少弹的困境,帮助游击队尽快恢复元气,发展壮大。而开工厂和做生意,是眼下张松龄能想到的两个相对简单,也是他比较熟悉和有把握的途径。如果这种办法的确对游击队有帮助,他不再乎生意的对象是不是伪军,是不是以前的敌人。甚至连小鬼子的买卖,他也不会拒绝。只要对方前来交易时,没有携带任何武器!

    当男人开始认认真真地总结过去,并思考未来时,则意味着他已经慢慢走向成熟。这种变化他自己未必能察觉得到,但身边的朋友和同事,感受却非常明显。望着拿着一根草棍二侃侃而谈的张松龄,赵天龙和郑小宝两个突然感觉到自己眼前的这个人有点儿陌生,就像一夜间就长高了许多一般,让大伙跟他说话时,不知不觉间语调里就带上了几分赞赏与尊敬。

第一章 早春

    第一章早春(五上)

    “也不知道白音是不是个做生意的料子?要是生产出来的浴盐最后都卖不动,那咱们可就.......?”当确定小王爷白音在短期内不太可能跟游击队翻脸之后,赵天龙和郑小宝两个又开始患得患失起来。没办法,喇嘛沟游击队实在太穷了,特别是在经历去年下半年那一连串的激战之后,可谓伤筋动骨。甭说再主动发起一次大的战斗去威逼县城,光是每天训练新兵的开销,就已经令大队长王洪愁得头发都白了。否则他也不会未经向上级请示,就直接批准了张松龄的提议跑到月牙湖边上来开榷场。

    “那东西属于奢侈品,刚推出时,会有很多富户买回去尝鲜。但时间久了,销量就会一点点降下来,最后达到一个比较稳定的数量!除非白音能在包装和宣传上多下些功夫,把它做成一个名牌!否则,能持续赚钱的希望不大。”不愧是商贩之子,张松龄谈起生意经来就两眼放光。非但判断出了浴盐的大体销售走势,并且连突破瓶颈的方案都替白音给想好了。

    “噢!”赵天龙和郑小宝两个约略有点儿失望。参加过浴盐的生产,他们都知道这东西的实际利润是多少。如果每月能销售出去上千斤的话,光是拿百分之五十的分红,喇嘛沟游击队就能有足够的资金谋求一个大的发展。但是如果每月只是十几,几十斤的往外卖,,每斤获得的利润再高,对游击队来说也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法彻底扭转目前这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尴尬局面。

    “倒是珍珠精盐,虽然档次稍微高了些,却属于日常生活里离不开的东西。只要头三脚踢开,以后的销量会越来越大!”张松龄笑了笑,继续补充。

    “那你还把精盐提纯的办法教给他?!”赵天龙和郑小宝两个一听就后悔了,瞪圆了眼睛一起喊道。

    张松龄又笑了笑,没有开口辩解。赵天龙和郑小宝两个被笑得心里发虚,各自挠了下脑袋,讪讪地说道,“不是,不是觉得有些可惜么?””我也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的道理!可这么好的一笔生意......”

    忽然,郑小宝的眼睛一亮,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大声喊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胖子哥,你太厉害了!真的太厉害了!”

    “瞎嚷嚷什么啊你!也不怕把狼给招来!”赵天龙一巴掌将郑小宝拍了个趔趄,低声数落,“你看,你这一惊一乍的,让多少人朝咱们这边瞅!低调,王队长不是说了么,咱们做事要低调!”

    训斥完了郑小宝,他又心痒难搔。扯住对方袖子,将声音压得更低,“胖子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又想到什么了?赶紧跟我说说!”

    “如果有人想批发珍珠盐,赶着空车过来肯定不划算。最好的办法是从南边倒腾一批咱们这边需要的货物,沿途叫卖。等到了黑石寨,东西也差不多卖光,刚好腾出车往回拉珍珠盐。可万一到了黑石寨附近他的货物还是没有卖光,想要节省时间,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货物底子甩给咱们的榷场,让咱们帮着代卖。一来二去,白音的珍珠盐买卖做得越大,咱们的榷场的生意也越兴隆。甚至能长期开下去,一年四季都有收益!”郑小宝手舞足蹈,比比画画。“胖子哥还说白音是个聪明人,要我看,他才是这天底下最聪明的一个!跟他比,咱们都是傻子!”

    “呀!”赵天龙终于也恍然大悟,一把搂过张松龄的脑袋,放在怀里反复揉搓,“不行,我得敲开了看看,这里边到底是什么做的。跟你比起来,我们真的都成二傻子了!”

    “家传的学问,家传的学问。你把脑袋敲开也看不见!”张松龄的良苦用心终于得到了两个朋友的理解,忍不住有些得意洋洋。

    正笑闹间,二中队长赵小栓又领着两名身材矮小的蒙古汉子走了过来。远远地朝张松龄挥了下手,大声喊道:“胖子,这两个人说是你的老朋友,想跟你谈笔生意!”

    “老朋友?!”张松龄愣了愣,迟疑着站起身。自从来到黑石寨,他接触的全是赵天龙、周黑碳和王胡子这种英雄豪杰,跟普通人根本没什么来往,怎么可能交到蒙古族朋友?!

    对面那两个身穿破旧蒙古长袍的汉子,却满脸堆笑地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用纯正的东北腔大声说道:“朋友,朋友。张君,你真的记不起我们来了?!”

    一句张君,立刻让张松龄心生警惕。望着两张长满冻疮疤瘌的面孔,手直接探向了腰间。对面跑过来的两个人一看,赶紧停住脚步,连连摆手,“不要,不要,张先生,我们两个是空着手来的做客的,没有恶意,没有恶意!”

    到了此时,赵天龙也发觉来人的东北话用词有些别扭,抢先一步挡在张松龄身前,指着来客大声命令,“站住,别再往前走了!再靠近,我就对你们不客气!”随后,又狠狠瞪了一眼赵小栓,“小胖子在草原上,怎么会有什么朋友?难道你脑子让猪给吃了么?!”

    “朋友,朋友,真的是朋友。骨笛,骨头做的哨子,张君,你可记起来了!”见张松龄始终认不出自己,来客中模样相对齐整的一个大急,把手指放在嘴巴上,比画着一个笛子模样的东西提醒。

    “是你!”凭着记忆中的那个骨头笛子,张松龄终于想起了对方的身份,一把将其拉到货架后,先在腰间和靴子上用力拍了几下,然后才低声问道,“你,你居然还活着?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

    见张松龄认出的来人,赵天龙的脸色稍稍放缓。也照方抓药地将另外一个不速之客拉到了柜台后,先从头到脚搜了个遍,然后才低声向张松龄问道,“这两个人你认识?骨头哨子,骨头哨子是......”

    猛然,他眼前灵光一闪,瞬间也想起了骨头哨子的来历。去年他带领小游击队员们下山接应张松龄时,就看到对方手里拿着一个骨头哨子。而当时张松龄身后的几个日本兵,举止也都非常怪异。与其说是在追杀,不如说是跟在后边给张松龄送行。

    “这事儿我跟王队长说过了,一会儿再跟你解释!”张松龄冲他点点头,笑着将目光转向两个不速之客,“跟我到帐篷里来吧,在外边招待你们两个,不太方便!”

    “哎,哎!”两个操着纯正东北腔,用词却非常别扭的不速之客兴奋地答应着,跟在张松龄身后,走进了放浴盐和精盐样品的帐篷。赵小栓望着对方的背影,满脸委屈,“前面的同志们说,在第一道关卡那,他们就主动把随身的家伙交出来了。并且信誓旦旦地说,跟张队长是好朋友,有紧俏货物可以打折卖给他!”

    “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自己没长脑子啊!滚一边去守着,以后再敢把身份不明的人带过来,看我怎么收拾你!”,明明是自己错怪了对方,赵天龙却不肯承认,竖起眼睛,继续呵斥。

    “你......”赵小栓委屈地看了赵天龙一眼,红着脸走开了。

    “蠢货!又蠢又笨,还老想着出风头!”赵天龙冲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转身走向帐篷。一进门,就听见张松龄爽朗的笑声,“......这样都没把你们两个给冻死,你们两个的命可真够硬的!”

    “差一点儿,差一点儿!”两位客人操着东北腔,摇头苦笑,“要不是我们两个跑得快,肯定就死在那个湖里头了。嗨!张君,你不要见怪。当时我们两个虽然知道你在队伍里,可也没胆子违抗上级的命令。”

    “行了,咱们是两国交兵,各为其主!”张松龄擦了下眼角上的泪,故作大度的挥手。去年冬天在沙漠里的盐泡子上,副大队长吕风用他自己一条命,换了半个中队的小鬼子。那份壮举只要一回想起来,就会令他血液发烫,骨头发冷,眼睛里头不知不觉间就涌满了泪水。但是,现在却不是给吕大队长报仇的时候。第一,眼前这两名小鬼子级别不够,没有给吕大队长做祭品的资格。第二,从这两个人身上,他也许能为游击队谋取到更大,更长远的利益,没有必要不顾一切先发泄一时之愤。

    “张君能这样想就好,就好!”两位不速之客当中那个长得相对有人样的家伙擦了把额头上吓出来的的汗水,继续赔笑。这趟月牙湖之行完全是拎着脑袋赚钱,万一张松龄翻脸,他和同伴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也难怪紧张得直冒汗。“不瞒你说,临来之前,我真的很犹豫。但想到你们既然开了榷场,应该会尊重蒙古人的待客传统....”

    “放心,只要你没有恶意,我就会拿你当客人!我们大队长也一样!”张松龄摆摆手,笑着给了对方一个定心丸。“来,我给你们两个介绍一下,这是我们骑兵中队的中队长赵天龙,当年叱咤风云的入云龙便是!”

    “龙爷!”两名满脸冻疮疤痕的不速之客赶紧站起身,以江湖礼节向入云龙拱手,“在下酒井高明!”“三浦太郎!”“久仰您的大名!”“给龙爷施礼了!”

    “你们.......”即便心里头已经有所准备,当听到两个典型的日本人名字,赵天龙还是紧紧地皱起了眉头,“你们两个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买东西,买东西。顺便,顺便见一见,见一见张君!”“我们,我们没有,没有恶意。真的没有!”唯恐赵天龙拔枪相向,酒井高明和三浦太郎两个争先恐后地替自己辩解,“我们,我们只带了短枪!”“早就交出去了!”“在第一道哨卡就交出去了!”“自己主动交的,没用你们的人问!”“我们只是想买点茶砖,蘑菇和黄花菜什么的。”“我们也给张君带了礼物,礼物!”

    一边争先恐后地解释着,二人一边解下像当地蒙古牧民那样背在肩膀上的褡裢,“哗啦啦!”将里边的东西全都倒在了地上。

    几十个印着图案的小纸包,十几个胡萝卜根儿粗细的玻璃瓶子,几个小布包,还有数百粒黄澄澄的子弹壳,一并出现在张松龄和赵天龙两个面前。

    “这,这个纸包里头,是消炎,消炎粉!不光能消炎,而且能止血!”不待张松龄发问,酒井高明就自己主动介绍了起来,“这几个布包里边,是,是急救绷带。全是新的,保证没开过封!还有,还有这些瓶子,里头装的是阿司匹林,阿司匹林,你的明白!可以退烧、止痛、还能消炎。我花了好大力气,才帮你弄到。”

    子弹壳就不用介绍了,游击队过的是穷日子,战场上的子弹壳往往都收集起来,想办法用黑火药复装。虽然复装弹的射程和威力都照着正常子弹差上一大截,但是也比没有子弹用强。特别是在新兵训练时,用复装弹打靶子的效果,远比端着空枪瞄准的效果好,也能更有效地调动对新战士们的积极性。

    “你们,你们居然想卖药品给我们?”赵天龙瞪圆了眼睛,感觉到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了。潜意识里头,日本人个个穷凶极恶,死板刻薄,并且跟中国人之间的仇恨不共戴天。可眼下这个差点儿被吕大队长给冻死在盐泡子里头的家伙,却偷偷把可以在战场上救命的药品拿出来卖给游击队!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卖,卖!”酒井高明迫不及待地点头,“这些,这些一半儿,一半儿是给张君和赵君的见面礼,另外一半儿,是样品,样品!”他指了指急救包、阿司匹林和子弹壳,继续说道:“只要张君能给个合适的价钱,咱们之间的生意,就可以一直做下去。特别是子弹壳,要多少有多少。”

    “想法是不错,可我们游击队哪有钱支付给你们?”赵天龙的悟性非常高,学着张松龄刚才跟白音做生意的模样,故意装做对酒井高明和三浦太郎两个带来的东西不屑一顾。

    “不用现钱,不用现钱!”酒井高明不知道他在做戏,立刻跳起来急头白脸地解释,“我当初曾经跟张君说起过,不要钱!茶叶、干肉、蘑菇,都可以。咱们以货易货,当然,如果你们能弄来蒙古人不要的小玩意,玉佩,鼻烟壶和扳指什么的,那,那就更好了。我,我可以倒找,倒找给你们钱。满洲国票,现大洋,都有,我的都有!”

第一章 早春 拢

    第一章早春(五下)

    “如果我们不想要钱,想找你换点儿别的东西呢?!”见酒井高明如此急着跟游击队做买卖,赵天龙便想试探一下他的底线,想了想,笑着追问。

    “龙爷,龙爷您这不是难为我么?”不用猜,酒井高明就知道赵天龙最想换的东西是枪支弹药,咧了一下缺了好几个牙齿的嘴巴,苦笑着回应,“把从野战医院里把药粉和急救包偷偷地拿出来卖,我已经是冒了很大风险了。如果再拿一些更犯忌讳的东西,万一被人举报了......”

    用手比了个短枪的形状,他直接顶上了自己的太阳穴,“乒!杀鸡儆猴,我就是那只鸡。然后整个黑石寨里头,连敢卖子弹壳给您的人,都再也找不到了!”

    赵天龙被逗得哑然失笑,摇摇头,笑着说道:“行了,你也别为难了,我不过是随便问问而已。这些货物你准备怎么换?以物易物的话,价钱可不太好算!”

    “不难,不难!”酒井高明从胸口又摸出一张纸来,小心翼翼地在脚边铺开,“我事先曾经托人打听过,这些东西在满洲国那边的黑市上别人是多少钱收。咱们之间第一次做生意,让谁吃亏都不好。所以我觉得,按满洲国那边黑市上收购价格,我给你们打七折。你们给我的货物则,则按照这个集市上的价格,也打七折。双方都先折合成现钱,然后再拿现钱为中间参照物,以货易货!”

    赵天龙和张松龄两人低头去看,果然在酒井高明拿出来的那张纸上,看到了消炎粉、急救包、阿司匹林和子弹壳的对性价格。对于老是把一文钱掰成两半儿来花的游击队来说,稍微有点贵。但还是远低于这几天大伙从来往商贩手中收购战争物资的价格。特别是消炎粉和急救包这两样,来往商贩们要么提供不了,要么拿出来的是过了保质期的残次品,根本没法与酒井高明从日本野战医院偷出来的东洋货相比。、既然对方事先做足了功课,张松龄和赵天龙就不敢拿此人当生手糊弄了。互相看了看,先后说道:“那就照你说的办吧!咱们先试着做上一回,如果双方都有利可图的话,再想办法将买卖长久地做下去。”

    “想买什么,你们俩先开个单子出来,我帮你到市面上找。按七折给你,亏的部分我们自己掏腰包!”

    “砖茶,要上好的砖茶,别拿没人喝的茶叶渣子对付我们!”一直跟在酒井身边没出声的三浦太郎点点头,迫不及待地回应。“还有,还有肉干,带着天然花纹的那种牛肉干条。不要用火烤出来的,要纯粹天然风干的!还有,还有......”

    “三浦君,临来之前咱们怎么说的!”酒井高明非常不满地呵斥了一句,打断了三浦太郎毫无头绪的嚷嚷。然后转过头,郑重向赵天龙和张松龄两个道歉,“让张君和龙爷见笑了,我这位同乡刚从医院里回来,头脑有些不清醒!”

    “不妨,不妨,我们倒觉得三浦君非常耿直可爱!”张松龄主动承担起跟酒井高明讨价还价的任务,笑着回应。

    “张君是个气度恢弘的人,酒井甚为佩服!”大声拍了张松龄一句马屁,酒井高明也迅速进入商人角色,“先前我承诺过,带来的货物中,一半算做给您的礼物。另外一半儿......”

    说着话,他利落地将自己带来的每种货物都一分为二,其中一半儿直接推给张松龄。然后迅速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非常小巧算盘,参照地面上的黑石价格表,将余下的另外一半儿货物打七折算成了现钱,“一共是四十四块五角四分,我再给您抹去一个零头,算四十四块。张君看可以么?!”

    张松龄已经在心里默算过,知道酒井高明得出的数字没错。点点头,笑着回应,“好!那你需要什么,现在就列给我。我直接给你报价,如果你觉得可能与外边摊子上的有出入的话,也可以自己出去打听!”

    “张君的记性,。真是令人佩服!!”酒井高明又拍了一句张松龄的马屁,又像变戏法般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支钢笔,刷刷刷刷,写下了自己急于换到手的生活物资,“花砖先来一整片,肉干要五斤,干秋蘑、干黄花各四斤,大黄饼、甜草根各十斤,若有剩余,其他全给我换成兔皮,要那种白色皮毛的雪兔皮,不要春天和夏天时打的灰兔子!”(注1)他每说一样,张松龄随口报出一个价格,用草棍写在地上。几样货都说完之后,总价钱也就顺手得出。一共是三十九块二,加上二十三张雪兔皮,抹去五角钱零头,双方正好扯平。

    赵天龙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指着张松龄,喃喃说道:“你,你来当兵打仗,真,真实屈才了。否则就凭这份心算本事,走到哪,还不都能混个大掌柜当!”

    “张,张君,真的厉害,厉害!你简直是我见过的,最会算账的商人!”三浦太郎也佩服得五体投地,挑着大拇指,连声夸赞。

    “三浦君过奖了!”张松龄谦虚地摇摇头,把手指向酒井高明,“酒井君比我还厉害,只是匆匆在市场上扫了几眼,就已经估算出了大体能换多少东西回去!!”

    “嘿嘿嘿!”被张松龄戳破了老底,酒井高明得意地仰起头,“我先前不是跟你说过么,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做生意的!这次主要是想跟张君见一面,没敢带太多东西!下一次,我希望你我双方都拿出更大的诚意来!”

    “那是自然!”张松龄非常高兴地点头,“下次你尽管把手头上的存货都带来,我绝对不会让你吃亏。不过么.........!”

    犹豫了一下,他故意装作比较为难的模样,“这玉扳指、鼻烟壶什么的,我手头上可是没有。只能先替你四处去寻摸,哪天寻摸到了,哪天才能交易!”

    “这个......”酒井高明有些失望。茶叶和肉干之类,只是生活用品。即便拿回城里去加一倍的价格卖给同伴,也没多大赚头。而鼻烟壶、玉扳指等物件就完全不同了,那在过去都是王公贵族之家才有资格把玩的顶级奢侈品。即便不算做文物,光凭着玉料的质地和做工的精良,在日本国内也能赚到上百倍的收益。

    但是很快,他脸上就又堆满了笑容,“这个,我可以等。张君什么时候手上有货,尽量给我留着就是了。价钱方面,我一定不会让张君吃亏就是。”

    注1:花砖,砖茶中的一种。每片规格为两公斤。

第一章 早春

    第一章早春(六上)

    “我们这个榷场不会开得太久。估计也再有个一两天,也就该结束了!”见到张松龄和酒井高明两个像商人一样约定把彼此之间的买卖长期做下去,赵天龙突然心里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当。想了想,突然开口插了一句。

    “不妨,不妨!”酒井高明根本没听出他话里的拒绝之意,笑了笑,轻轻摆手,“我已经想过了,以后咱们之间交易的办法。这个湖畔每逢你们中国农历的初一和十五,都有当地人自发的集市。当我手头备足了货,就偷偷溜到集市上找你们。而张君手头有了我需要的东西,也不妨到集市上摆个摊位。不用每回都亲自来,只要把上次我给你的那个骨头笛子挂在摊位上,我就知道摊位里面是你们的人了。”

    没想到酒井高明做买卖的态度居然如此坚决,赵天龙一时有点发傻,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才把双方之间的交易与联系就此斩断。而张松龄却在旁边轻轻扯了他一把,笑着向酒井高明敲定,“那就下月初一,我在集市上摆了摊位等着接你的货。还是像今天这样以物易物,如果你除了古玩玉器之外没什么需要买的,我就直接给你现钱好了!”

    “张君最好能帮我找到,如果一时找不到的话,其实茶叶和干蘑菇之类,我还是需要再多帮别人带一些的!但这些东西价格低,咱们之间的买卖要是长久做下去的话,很容易你那边就会出现亏空!”酒井高明点点头,再度郑重强调。

    “我尽量帮忙找就是!”张松龄点头承诺,然后又看似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不过,你确定最近咱们之间最近还有很多机会做生意么?要是两家再打起来,我可就没时间帮你去找鼻烟壶、玉扳指之类的玩意了!”

    “打?拿什么打?反正我们这边最近不会。除非你们游击队主动.......”酒井高明想都不想,顺口回应。话都说了一半儿了,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泄漏了军事秘密。赶紧用手捂住嘴巴,警觉地看了一眼张松龄,然后苦笑着摇头,“张君,你就不要再给我挖坑了。什么时候打仗,又怎么会是我这种小兵胡子能做得了主的。即便我说最近我们这边不会主动向游击队发起攻击,,你就真的敢相信么?!”

    “那可不一定!”张松龄笑着点头,“城里的情况,我们又不是真的两眼一抹黑。把自己掌握的消息跟你提供的消息两相对照一下,不就明白你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了?!”、“不说,我绝对不会说?!张君你别害我!”酒井高明再度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连连摇头。待把帐篷里的另外三个人都逗得笑了起来,才放下手,摇着头补充道:“上边怎么想,我不清楚。但我自己,绝对不想再跟你们打下去了。没意义,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仿佛唯恐别人无法理解自己的真实想法,叹了口气,他又苦笑着补充,“我见过很多勇士,但像上次拿他自己当诱饵,把我们引到盐湖中的那个人,无疑是所有勇士里头最勇敢的一个。其实不用我说,张君可能已经打听到了,他到底给新调来的满蒙特遣分队造成了多大的损失!要不是我当时跑得快,恐怕现在也已经变成一包骨灰,被关东军总部那边安排轮船,直接运回大阪去了!”

    “活该!谁让你们当时追得那么紧了!”张松龄看了酒井高明一眼,声音里不带半丝怜悯。通过游击队安插在黑石寨城内的眼线,他早就知道老吕至少拉了三十几名鬼子给他自己陪葬。然而当消息从酒井高明处得到确认,心中还是觉得好生快意。

    对待侵略者,不必讲究手段。只要能消灭他们的办法,就该无所不用其极。这一点,张松龄比大队长王洪“残忍”得多。如果不是后者死活不肯答应,他早就把缴获来的毒气弹用迫击炮直接轰进鬼子军营里去了,才不会专门派人上缴到军分区那边,藏在仓库里留着作为将来控诉小鬼子罪行的证据。

    “张君这么说,我很难过!”听出张松龄话语里的幸灾乐祸之意,酒井高明摆摆手,继续叹息着补充,“其实我跟你一样,都是买卖人家出身!即便不来中国打仗,也能凭自己的本事过上很好的日子!可上头要打,要征服中国,我一个当兵的能有什么办法?”

    “怎么会没办法?你可以开小差啊,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难道军队为了找你,还能挨家挨户去搜察不成?!”赵天龙有点儿看不惯酒井高明这种提着屠刀却假装擦眼泪的模样,撇了撇嘴,冷笑着反问。

    “龙爷,你不知道,我们国家那边的情况。我们国家那边,和你们这边真的不太一样!”酒井高明摇摇头,咧着嘴苦笑,“从上到下,叫嚷着要征服中国,要为大和民族开拓生存空间。一叫就是几十年。为了打赢这场战争,老人们捐出了为下葬时准备的衣服,小孩捐出了零花钱。为了表示对战争的支持,甚至连妓女都可以不要钱接待士兵睡觉!我要是开小差的话,即便不被军方抓住枪毙,也会被邻居们揪出来活活打死在街道上?”

    “疯了,简直都疯了!”赵天龙听得目瞪口呆,摇着头,大声斥骂。

    “的确都疯了”酒井高明叹息着表示赞同,“那些当官的打赢了你们,可以继续升官,可以发财,可以得到天皇陛下的接见。普通人呢,谁能保证自己有机会活着看到胜利的那一天么?”

    “没有,我保证,即便打上一百年,你们也看不到胜利!”赵天龙扬起头,大声宣布答案。“我说酒井,我看你良心未泯,还是找机会退役回家吧!去年没让冰窟窿冻死你,以后你可不能保证自己的运气一直像去年一样好!”

    “好什么好,我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到现在,每逢阴天,浑身上下的关节都疼得像刀子扎一般!”酒井高明抬头看了看他,继续悲伤的摇头,“我做不了主,我们都做不了主。军部从上到下都是疯子,先说三个月能打赢中国。三个月不成了,又说两年。马上两年就过去了,下一次,不知道他们准备说继续打多少年呢?!反正你们中国弱,我们日本强,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事实!”

    不待赵天龙和张松龄两个出言驳斥,他又迅速补充,“可即便能赢,又关我什么事情?!说不定哪天在战场上,张君一颗子弹就打碎了我的脑袋。帝国再怎么辉煌,跟一具尸体能有什么关系?!”

    “嗤!你这......,让我怎么说你好呢?!”张松龄被酒井高明悲悲切切的模样弄得有些哭笑不得,摇摇头,低声安慰,“那你以后打仗时,几尽量不要冲在最前面吧!我虽然认不出对面的人是哪个,总不会放着冲在前面的目标不打,专门瞄着拖在后面应付差事的开枪!”

    “打仗的时候,后边会有人督战!如果我表现太差的话,他们会逼我去做人弹。腰里绑上炸药,直接往你们的阵地上扑,轰隆!以后就再也不用怕死了!”酒井高明又叹了口气,苦笑着站起身,“算了,不说这些了。这也许就是命运吧!烦也没有用!时候不早了,我得带着货物抓紧时间往回走了!”

    “我去给你拿货!”张松龄赶紧跟着站起来,与酒井高明和三浦太郎一块儿往外走。赵天龙想了想,也迈步跟上。在出帐篷的瞬间,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留下的货物,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唉——!”

    按照他以往的评判标准,酒井高明和三浦太郎这种人,无疑属于懦夫和败类。可偏偏两个懦夫和败类,为游击队带来了大伙眼下最需要的东西。偏偏两个懦夫败类,把他印象里的小鬼子,从一堆穷凶极恶的符号,变成了一群活生生的人。

    他们居然也怕死!居然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打仗!他们居然也会为了捞钱就铤而走险!他们中间居然也有人希望庸庸碌碌的活着,平平安安地走完这一生!

    到底是鬼子中的勇士多一些好,还是像酒井高明这样的懦夫和败类更多一些才好?一时间,赵天龙发现自己心里居然有点儿矛盾。“下次战场上遇到,希望你们俩别主动往老子枪口前面钻!”望着对方矮小枯干的背影,他心中默默地祝福。同时用力按了一下腰间的盒子炮,让金属的冰冷驱散自己心中的胡思乱想。

    走在他前面的张松龄三人动作很快,只是逛了五、六个摊位,就凑齐了先前答应给酒井高明的全部货物。价格基本上跟张松龄在帐篷里随口报出的不相上下,质量在整个集市上,也属于绝对上乘。有个别商贩见客人是跟在榷场主事者身后的,还刻意包了一袋子用糯米熬出来的糖糕,免费请大伙品尝。喜得酒井高明和三浦太郎二人眉开眼笑,不断地双手合十,向摊主表示感谢。

    自有负责照看市场的小游击队员过来,请卖了货的摊主们到榷场入口处的市场管理部门去结账。张松龄和赵天龙两个则帮客人将货物打了包,放在了马背上,然后一路护送对方离开了榷场。又往前走了一百多米,两位客人也跳上了坐骑。在抖动缰绳的一瞬间,酒井高明忽然又低下头来,看着张松龄的眼睛,很是认真地说道:“张君,你也想办法给自己存些钱吧!这场仗无论谁输谁赢,战后恐怕都会有一段很难过的日子熬。即便军队里一直管饭,家里的长辈和晚辈们,总得有钱去买一口吃的!”

    “我记住了!你也多保重!”张松龄点点头,心中突然涌起了父亲那充满慈爱的面孔。已经快离开家整整两年了,也不知道家里头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自己“死而复生”的消息应该没传播开吧?!当地的小鬼子没找父亲和哥哥麻烦吧?!唉!都怪该死的小鬼子!

    想到自己被害得有家难回,他忍不住扬起巴掌,朝着战马的屁股狠狠拍了一记。酒井高明的坐骑吃痛,“咴咴咴”发出一连串抗议,撒开四蹄,风驰电掣般跑远了。

    张松龄的思绪也被马蹄声带着飞到了天上,从半空中俯览万重关山。关山之后,是一望无际的华北大平原。自己的家,就在平原的尽头。中原的春天马上要过去了,院子里的那颗杏树,此刻又该结满毛茸茸的小酸球球了吧!

    “怎么了,想家了?!”发觉张松龄的情绪有些低落,赵天龙关心地询问。

    “有点儿!”张松龄不想对好朋友隐瞒,轻轻点头。“以前每年这个时候,我老家那边,都会组织起一支商队到草原上贩卖货物。以前是我爹带队,后来我爹老了,带不动了,就把带头人的位置传给了我大哥。”

    “那你这几天留意一些,说不定能遇上你哥呢!”赵天龙笑了笑,故意拿话引张松龄开心。

    “很难!”张松龄长长地叹气,不想再说话。随着年龄的增大,阅历的增长,他的头脑也越来越清醒。以前一些原本懵懵懂懂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总能从中找到或者感悟出更多的东西。就拿去年在张家口遇到自家大伙计赵二的事情来说吧,当时此人对他那么热情,那么宽厚,却从来没提议让他抽空回家去看看!

    张松龄当时没察觉出什么,但过后回忆起来,却隐隐感觉出了赵二眼里的疏离。他不希望自己回去,以免现在的身份拖累家人,拖累店铺里的伙计和周围的乡亲。虽然自己现在正做的事情,就是为了他们,就是为了早一些结束他们当亡国奴的日子!

    草原上的春天虽然来得晚一些,但此时此刻,月牙湖上的冰面也早已经融化殆尽。微风将水汽从湖面上吹来,扫过去年冬天曾经被人为焚烧过的地面,竟然在一片焦黑之上,隐隐渲染出几抹绿意。令人一眼看去,竟以为地狱被春风拖回了人间,似梦似真,浑然忘记了身在何处。

    “这个.......”陪着张松龄在湖边发了一会儿呆,赵天龙又想起另外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低声提醒,“与小鬼子做生意的事情,最好不要让让太多的人知道。否则,以后难免会产生误会!”

    “我知道,除了你,王队长和郑小宝之外,目前没有第五个人知道这件事!”张松龄的心绪迅速从远方别拉了回来,点点头,低声答应。

    “你说,你说咱们王队长,王队长会向上面汇报这件事么?上边知道后,会不会觉咱们这样做,太没有原则?”赵天龙总觉得心里头不安生,继续低声提醒。

    “上次跟王队长说起酒井想做生意时,咱们这边还没有电报机呢!”张松龄想了想,笑着摇头,“这次酒井高明来得有点儿突然,我也没来得及跟王队请示。不过买卖已经做完了,请示不请示都没意义了!如果王队不高兴,或者上级部门对此有不同意见的话,我一个人顶着便是!”

    “什么意思啊,你?!”赵天龙瞪了他一眼,怒形于色,“有我在,怎么会让你一个人顶着!还是那句话,咱们俩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好!”张松龄伸出手,笑着答应。

    赵天龙将巨大的手掌扬起来,在半空中与他相握。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友情的温暖。

第一章 早春 (六中)

    第一章早春(六中)

    如果张松龄生于现代,他肯定不会用鼻烟壶、翡翠板指等文物去换子弹壳和急救包。虽然这些物品遗留于世面上的数量很是庞大,距离现代时间也只有两三百年。

    他会义正词严地拒绝酒井高明的要求,并竭尽自己所能去保护这些草原文化的发展见证。他甚至会自己掏腰包将牧民们并不太重视的这些小物件收集起来,避免它们从地下渠道向国际文物市场上流出。然而,在1939年春天,张松龄的脑子里,却一点儿也没有保护文物的意识。相反,他一心想的是如何换到跟多的药品和子弹壳,救活更多的伙伴,训练出更多的新兵,以便游击队有能力应付起下一场战斗,而不是被毁于草原上的凄雨冷风。

    从后人角度来看,当年张松龄的见识无疑是短浅的,也过于没有原则。当年的赵天龙也跟他一样,根本没考虑过翡翠板指、玉佩和翡翠鼻烟壶等物品作为文物的价值。他们两个的脑子已经被迫在眉睫的生存问题给填满了,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不仅如此,赵天龙还利用自己对草原环境的熟悉,主动给张松龄提供了板指、玉佩和鼻烟壶等物品的大致行情,以及最有可能收购到这些物件的地点。甚至毫不犹豫地提醒他,在他眼皮底下,就能“挖掘”出一个稳定的货物来源。“疤瘌叔手里就有不少存货,以前他给人看病,最喜欢收的谢礼就是各种烟壶。有和田羊脂玉的,有绿翡翠的,还有紫玛瑙的。关键是你得想办法从他手里把东西弄出来!”

    “这个,可真有点儿难度!”想到老疤瘌那吝啬模样,张松龄就忍不住皱眉,“给咱们游击队白看病,已经很是难为他了。如果我再跟他要东西,恐怕他明天就会收拾行李回家!”

    “当然不能直接要,你得投其所好!”赵天龙想了想,笑着给张松龄出主意,“除了女人之外,好烟、好酒他也喜欢,并且酒量极差。如果你能买几瓶好酒给他,再陪着他整两盅。说不准他喝醉了后一高兴,就主动拿些小玩意送给你!但是酒醒之后,会不会再找你往回要,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这,这不太好吧!”张松龄咧了下嘴,脸上的表情好生为难。酒好找,集市上就有商贩在叫卖成坛子的陈年竹叶青,可耍心眼去从一个年纪足以做自己爷爷的老人手里骗东西,就有点儿太过分了。弄不好会犯众怒,并且会永远落下一个骗子的坏名声。

    “有什么不好的?!他那些东西还不都是白来的?!大不了,你按草原上的行情给他点儿钱就是!”对于曾经把自己卖给鬼子的人,赵天龙心里没半点儿怜悯。笑了了笑,继续给张松龄出主意。

    “那倒也是,反正从谁手里买都是买!”张松龄犹豫了片刻,轻轻点头。“也不需要买太多,一次拿太多的货物出来,在酒井眼里,货物就不值钱了!”

    “我觉得你还可以继续吊一吊那两个小鬼子的胃口,看他们肯不肯直接拿子弹来换,而不是老拿用过的子弹壳糊弄咱们!”赵天龙有些贪心不足,低声在张松龄耳边提议。

    “我本来也没想过一次跟他换太多!”张松龄继续笑着点头,“得慢慢来,隔三岔五才能给他找一件。这样,双方的联系才能保持下去。而只要他能偷偷跑出来换东西,就说明鬼子最近肯定没有什么大动作!”

    “对啊!这一点我怎么没想到!”赵天龙用力拍了自己后脑勺一下,带着几分佩服感概。“真服了你!连做买卖都没忘了挖坑给小鬼子跳!”

    “还不是没办法的办法?!”张松龄摆摆手,笑着表示谦虚。“谁让咱们现在实力不济呢!”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边说,边慢慢往回走。才迈过木头杆子拉起来的临时大门,郑小宝突然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先拉了一把张松龄的衣服角儿,然后喘着粗气低声汇报,“胖子哥,有,有奸细!我,我们刚才抓到了一个奸细!”

    “奸细?!在哪儿?”张松龄被吓了一跳,低下头,急切地追问。

    “被栓子哥带到管理处的帐篷里看押起来了!然后我们几个就四下找你!”郑小宝一边擦脑门上惊出来的冷汗,一边以非常小的声音回应。

    “我和赵队长刚才出去送人了!”张松龄低声解释了一句,然后继续追问,“他给咱们造成损失没有?是鬼子的密探还是伪满洲国的汉奸?你们怎么发现他的?”

    “还没,他还没来得及搞破坏就被我和小吉布给发现了!”郑小宝快速回应了一句,直起腰,领着张松龄往临时管理处走,“不清楚他是哪边过来的。但是他手里拿着一张你穿国民党军官衣服的照片,到处偷偷地打听有谁见过这个人没有?!”

    “我的照片,还穿着国民党军官衣服?!”张松龄愈发惊诧,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什么时候照过这样一张照片。而老二十六路的人如果想找自己的话,完全可以先通过电报跟周黑碳的独立营建立联系,然后双方再约好时间叙旧。根本不必费这么大周章,亲自拿着照片四处瞎打听。

    “是啊!照片拍得很好看,军装是新的,你胸前还别着一枚勋章!”郑小宝点点头,继续低声汇报。

    “勋章?!”张松龄愈发觉得蹊跷了。自己在老二十六路的时间虽然全加起来还不到一整年,却因为跟在老苟团长身后的缘故,勋章得了好几枚。其中比较重要的是两枚云麾勋章,一枚得自北平附近的偷袭战,另外一枚则是娘子关战役后追授,自己根本没机会摸到!

    正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着,市场管理处的帐篷已经到了,没等进门,就听见里边有人用熟悉的鲁南腔大声抗议,“我说你这个伙计,总点儿讲道理吧!既然敞开了门做生意,还不准我在里头跟同行们说几句话了?!”

    “你少打马虎眼!”赵小栓板着脸,愤怒地呵斥,“哪个不准你说话了?!哪个不准你说话了?!你要是正正经经做买卖,我们才懒得管你!拿着一张国民党军官的照片到处给人看,谁知道你到底........”

    “大哥!”呵斥声被张松龄的惊呼拦腰打断。推开帐篷门,后者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双手扶住被两名小游击队员按在毡垫子上的“奸细”,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往下淌。

    “谁是你大哥?!”先前还老老实实被按在毡垫子上的中年汉子如同豹子般跳了起来,抡圆了胳膊就给了张松龄一记大耳光。“我一个做买卖的,哪有资格做你张中校的大哥!”

    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张松龄踉跄着跌倒在地。那中年汉子依旧不解恨,走上前,抬脚冲着张松龄的屁股蛋子继续猛踹,“谁是你大哥!你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么?躲到口外来就以为我找不到你了?!告诉你,就是你跑到天边上去,想抓你我也照样能把你抓回去!”

    一边踢,他一边骂,泪水也在不知不觉间淌了满脸。赵小栓见状,知道自己又帮了倒忙,赶紧站起身,贴着帐篷边悄悄往门口溜。赵天龙一看到他这种敢做不敢当的德行,就气不打一出来。追上去,找准他的屁股就是一脚,“躲,你能躲哪去?!还不快去给大哥道歉,等着咱们王队长让你当众念检查么?!”

    “嗯!”赵小栓挨了自己最敬畏的人一脚,心里反而觉得没那么尴尬了。低着头跑上前,拦住正在收拾张松龄的中年汉子,深深鞠躬,“大哥,对不起您!我不知道您是张中队长的大哥,所以把您给当奸细抓了起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大哥,大哥,消消火,消消火!”赵天龙也快步走近,双手拉住中年汉子的胳膊,“好不容易才找到他,总不能把张队长再给打跑了不是?!况且帐篷里还有他手下的弟兄呢,您总得给他留点儿面子!”

    “他,他还有脸做你们的队长?!”中年汉子推开赵天龙和赵小栓,又狠狠给了张松龄屁股一脚,将正在挣扎着往起站的他重新踢翻在地,“是不是又装死骗到手的?这小兔崽子,别的不会,就会装死!”

    “哪能呢,哪能呢!”赵天龙双手搂住中年汉子的腰,将其强行从张松龄身边抱开,“张中队长又懂打仗,枪法又准,还特别勇敢。不信您问你身后这两位小兄弟,他们都是张中队长的手下,特别佩服张中队长的本事!”

    “是啊,胖子哥的枪打得可准了!”郑小宝和小吉布两个知道自己冤枉了好人,也赶紧想办法将功补过,“还特别懂得带兵。不光我们中队的人都服他,我们整个游击队大队的新兵,也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呸!小心他把你们带到阴沟里去!”中年人不屑朝地上啐了一口吐沫,却终于不再冲着张松龄的屁股下黑脚了。毕竟弟弟是游击队的军官,当哥哥的即便心中再恨,也不能让他以后在手下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第一章 早春 拢

    第一章早春(六下)

    “怎么可能!”郑小宝闻听中年汉子如此诋毁自家教头,立刻大声反驳,“胖子哥打仗可聪明了,总是能想出最省事儿的招数。上次偷袭右旗王府,就是他带领几个人先摸进去俘虏了伪军的连长,然后从里边给我们打开的府门!”

    “那一仗,光俘虏就抓了七十多个,我们自己也三个轻伤,一个重伤!大伙过后都夸胖子哥的计策好,可是让大伙省老鼻子事儿了!”另外一名绰号叫田鼠的小战士,也凑上前替张松龄表功。

    “是啊,最后有几个伪军躲在炮楼里不肯出来投降,也是胖子哥用步枪封住了射击孔,掩护着赵队长用手榴弹解决了他们!”带着明显蒙古人相貌的小吉布也梗起脖子,大声替张松龄张目。

    少年人心里都有英雄情节,在他们这些小游击队员心目中,读书好、枪法准、会开炮、懂打仗,待人又没什么架子的张松龄,简直应该就是所有人敬重并效仿的楷模。除了一手创立了游击队的大队长王洪之外,其他所有干部战士,包括骑兵教头赵天龙在内,都没资格跟胖子哥比肩。

    “他那是傻大胆儿!”同样一件事情,在张松龄的大哥张寿龄嘴里,就完全变成另外一种解读。“万一被人家发现,跟着他进去的弟兄们谁也甭想囫囵个出来!”

    话虽然说得凶,看向自家弟弟的目光,却又变得温柔了许多。弟弟长大了,真的长大了。身材比离开家之前足足窜出了一尺还多,肩膀也变宽了四五寸。以前自己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他的头顶,而现在,却要踮起脚尖,才勉强做到。两年,这不过是两年时间而已.......

    “哪能呢,哪能呢!张兄弟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就像去年秋天,他......”赵天龙等人见状,赶紧又鼓动唇舌,把张松龄加入游击队以来的英雄事迹,添油加醋向张寿龄汇报了个遍。什么带着鬼子汽车队子在草原上兜圈子了,什么奇袭白俄土匪的机枪阵地了,什么帮助王大队长设下圈套,两炮炸碎白俄土匪、,蒙古伪军和日本鬼子三家联盟了,林林总总,天花乱坠!

    借着这个机会,张松龄也赶紧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把嘴角的血迹,涎着脸,慢慢朝自家大哥面前蹭,“哥,您怎么到这里来了。爹和二娘他们都还好吗?!”

    “好,暂时还都没被你给气死呢,能不算好么?”张寿龄把眼睛一瞪,本能地就想让自家弟弟再尝几记老拳。胳膊举到了半途,却又想到弟弟好歹也是个军官了,不能太折了他的面子。恨恨地朝身边的桌子上拍了一下,咬牙切齿,“你既然让爹知道了你自个儿还活着,他能不逼着我出门找你么?好在这一片儿我以前常来,不至于两个眼睛一抹黑!”

    “我,我.......”想到父亲那么大年纪了还在为自己担惊受怕,张松龄心里头就觉得好生难过。红着眼睛,喃喃地解释,“我,我本来想托人捎信给你们的,但,但是又怕托的人靠不住,把消息走漏到小鬼子耳朵里头,给你们惹来灾祸!!”

    “你还知道自己会给家里头招灾啊!”张寿龄猛然扑到了弟弟身边,然后又强压着打人的冲动一步一步往后退,“你,你可知道为了摆平你的事情,爹费了多大的劲儿?!从县长,保安队长,一直打点到巷子口的保长家里,就连以前从来不敢直着腰跟咱爹说道的孙二癞子,都从店里头顺了两张皮子走!”

    “孙二癞子!他,他怎么敢,敢到欺负到咱们家......”张松龄气得直打哆嗦,真恨不能立刻插翅飞回去,把欺负老爹的那些汉奸和地痞流氓们,一个个全部干掉。

    “怎么不敢?!”张寿龄狠狠瞪了他一眼,大声数落,“你跟小鬼子做对还得到过政府表彰的事情,在他眼里就是罪证。爹虽然买通了县里头那些当官的,可孙二癞子如果真的豁出去闹,那些当官的少不得也要给日本人一个交代!”

    “唉——!”张松龄长长叹了口气,无言以应。以前总想着自己行得正,走得直,打鬼子打得问心无愧。如今看来,自己为国家为民族流血,反而都成了罪行!怪不得鲁迅先生说中国人的问题出在精神上,有大量的伪县长和孙二癞子这种人在,被小鬼子一下子鲸吞掉四分之三疆土,又算什么稀罕?!

    见好朋友因为拖累了家人而惴惴不安,赵天龙非常同情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低声安慰,“你别难过,那些人的兔子尾巴长不了。等哪天咱们的队伍打回去,不用你自己动手,自然就有人主动替大叔和大哥把这口气给争回来!!”

    “是啊!”郑小宝也扯了下张松龄的衣袖,小声劝解,“那些人只是一时得意而已,早晚有他们后悔的那一天。你看看小王爷白音,当年像条疯狗一样追着咱们咬,现在还不是又主动找上门来套近乎?!”

    “我知道,我知道!”张松龄轻轻点头,脸上勉强挤出了几丝笑容,“我应该早就想到这一点,只是一时有些不太适应罢了。”

    说完,又将头转向自家亲哥哥张寿龄,“那看来我还真不能随便托人捎信回去!你这一路上还好吧,赵六子呢,怎么没见他跟着你一起过来?!”

    “我出来找你,让他盯在铺子里了!”张寿龄笑了笑,顺口解释,“为了避免人多嘴杂,我这次也没带什么帮手。反正草原上能往回运的货物就那么几样,大不了,等回到张家口,我从别人那里再匀一些就是了!”

    这话编得看似天衣无缝,却无法骗过自幼跟在大人身后看着父亲和哥哥如何做买卖的张松龄。的确,张家口是关内关外最大的货物中转地,凡是草原上能买到的货物,张家口肯定有人往外批发。但是,货物在张家口那边价钱跟原产地能比么?哪家商号会冒着被土匪打劫的风险往返一千四五百里路,最后却不赚钱地把自己的货物匀给同行?!

    家里的生意肯定大不如前了。所以,哥哥才不带伙计,独自一人来草原上。是自己给家里惹了麻烦,是自己让家里的生意一落千丈!张松龄知道,张松龄心里头全知道。然而,他却没用勇气,戳破哥哥善意的谎言。愣了好半晌,才点点头,哽咽着回应,“既然,既然你已经有安排了,我就不多啰嗦了。反正店铺里的事情,我一直不太懂!等,等哪天回去,我给你寻几张好皮子。爹的腿当年受过寒,你找人帮他做两条皮护膝穿!”

    “还用你说,我前年就帮他做了两套了!”张寿龄又瞪了弟弟一眼,大声回应,“行了,别假惺惺的挤猫尿了!真的有那份孝心,当年你就不该偷着跑出来当兵!”

    “我这是高兴,高兴的。见了你高兴!真的高兴!”张松龄迅速朝脸上抹了两把,讪讪地解释。

    “高兴个屁,我还不知道你,从小就有鬼主意!明明巴不得我找不到你,嘴里头还跟抹了蜜一般!”张寿龄撇了撇嘴,不屑地数落。话说到后半,语气却猛然发软,“你,你这些日子还好吧!赵六子说你到草原上出公差,我还以为你出完公差,怎么着也会偷偷跑回家里看看呢。谁料你一走就又是七八个月连个音讯都没有,要不是同行说去年冬天在小鬼子的通缉令上看到有个人跟你重名,我,我还真以为你这回彻底没了呢!”

    “是我不小心,当时连名字都没想改一个!”张松龄点点头,低声向自家哥哥表示歉意,“我去年不是出公差,是为了报仇才到的草原上。有个汉奸在山西那边杀了我的救命恩人,我答应,答应恩人的女儿帮他讨还公道.......”

    说起往事,他眼前猛然又闪过一个倔强的身影。对着通红的炭火,毫不犹豫地解开红头绳。那一瞬,整个山洞都是红色的,红得像晚霞中的世界,虚幻而又真实。

    “张兄弟隔着五十多丈远,一枪就揭了汉奸县长的脑瓜子盖儿!”赵天龙在旁边,兴高采烈地补充,“我当时就在不远处看着,那个解恨啊!立刻在心里头跟自己说,这是条好汉,值得姓赵的跟他交个朋友!”

    “当时多亏了赵大哥帮忙,我才摆脱了汉奸县长身边那几个保镖的追杀!”张松龄接过话头,郑重向哥哥介绍自己身边的几个朋友,“你以前肯定听说过赵大哥的名号,他就是传说中的入云龙!这位赵小栓,是赵大哥的弟弟。这位郑小宝,是我们游击队一中队长家的公子。这位吉布,这位田鼠.........!”

    “入云龙?你就是入云龙?”后半段介绍,张寿龄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直着眼睛上下打量正在正在勾着自家弟弟肩膀笑的赵天龙,耳朵里头嗡嗡作响!天哪!这个人居然就是传说中的独行大盗入云龙!我刚才居然冲着他的人发飙!他居然跟我弟弟成了哥们儿,还口口声声叫我大哥!天哪,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梦,因为很快,就有另外一声“炸雷”,在他耳畔轰然响起,“我们的大队长,你以前肯定也听说过,他就是红胡子!喝人一杯酒,就护送人一路平安的红胡子!”

第一章 早春

    第一章早春(七上)

    “什么,红胡子,哪个红胡子,你说得可是真的!”张寿龄被“炸雷”劈得往后跳了一步,脑袋顶在了帐篷壁上,撞得整个帐篷来回乱晃。

    “我骗您干什么?我们王队长,就是红胡子!这一带,谁还有胆子敢冒他的名号!”张松龄赶紧上前扶了哥哥一把,同时用自豪的口吻大声补充。

    “这,这,我,我没做梦吧!”张寿龄在弟弟的搀扶下,努力将身体重新站稳。头却感觉晕乎乎的,眼前仿佛有无数颗星星在跳。

    “黑胡子黑,白胡子白,见了黄胡子没棺材。红胡子请你喝杯酒,平平安安到西台。跨宝刀,骑红马,金砖铺地王爷家。前贝子,后国公,不让须眉雄中雄。真英雄,假英雄,谁人识得入云龙……”

    作为一个多次带领商队来往塞上的老行商,他对这段众口传唱的段子几乎能倒背如流。虽然他现在因为本钱骤减的原因已经没资格做领队了,运货物的马车也由三辆变成了一辆。

    不光是他,只要行走在这条路上的商贩,又有哪个会记不得这段毫无文采可言顺口溜?这是无数行脚商贩用鲜血和眼泪总结出来的经验,也是指导他们当中所有人趋吉避凶的秘诀。每次出塞途中,大伙对着沿途遇到的庙宇焚香祷告,心里都会默念:神佛保佑,商队此行不要遇上马贼。要遇上,也是遇上红胡子和入云龙这样的侠盗,而不是黄胡子和白胡子.......

    “没做梦,大哥您真的没做梦!”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张松龄的话才重新传入了张寿龄的耳朵。慢慢变得平缓,慢慢变得清晰,“我们游击队的大队长,就是大名鼎鼎的红胡子。他这几天就住在附近,等晚上收了摊子,我就可以带您去见他!”

    “还是,还是别,别给他老人家添麻烦了吧!”张寿龄用力揉几下自己的眼睛,犹豫着说道。能跟红胡子攀一攀交情,当然对老张家今后行走塞外的货车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可今天他遇到惊喜实在有点儿多,一时间,很难全盘消化掉。作为一名**湖,他本能地就想先缓上一缓,再想想如何面对这些新的情况。

    “没事儿,他是个很随和的人!”见到自家哥哥满脸紧张的模样,张松龄还以为对方是被红胡子的名头所慑,笑了笑,低声解释,“红胡子这个绰号并不是因为他的胡子是红色的,而是我们的队伍一直打的都是红旗。

    “红旗?你们......?”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张寿龄眼前的金星仿佛又多出了几颗,愣愣地看着自家弟弟,喘着粗气追问。

    “我们游击队属于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就是俗称的土八路。”带着几分自豪,张松龄一不留神又释放出了第三颗“炸雷”。

    “喀嚓!”张寿龄的身体又晃了几晃,好险没一屁股坐在地上。饶是江湖阅历丰富,他也有些承受不了这接连不断的“惊喜”,先是找到了自己的弟弟,然后又几乎喷了独行大盗入云龙一脸吐沫星子,再接着又听说弟弟的顶头上司是大名鼎鼎的红胡子,再接着,红胡子又变成了八路军的人,打起了***的红旗!

    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勾当!比得罪了日本鬼子还要凶险!想当年,山东省内,多少与红色有关的人家,被省主席韩复渠给斩草除根?!弟弟前年拎着脑袋上了前线,用性命才换了个国民革命军中校当?怎么好端端地,突然又变成了***?

    张寿龄虽然没奢望过能沾上弟弟这个国民革命军中校什么光!但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整个家族往火坑里头带,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的!当即,强行收敛起心中的激动与慌乱,干笑着冲着赵天龙双手抱拳,“哎呀!看我这双招子,真是该挖了去!居然当面没认出入云龙!舍弟在您这边,没少给您添麻烦把!”

    “看大哥您这话说的!”赵天龙被张寿龄突然客气起来的态度弄得一愣,旋即迅速向前跨出一步,将对方的并拢在一起的双拳强行压下,“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跟他是生死兄弟!过命的交情!谁麻烦谁还不是应该的!”

    “话虽然这么讲,但我这个当哥哥若是能报答.......”张寿龄挣扎着退开,继续满脸堆笑跟赵天龙客套。

    “大哥您真的别客气,再客气就假了!对了,还没给您行礼呢!”赵天龙哪肯给他把话说完整的机会,快速退开半步,恭恭敬敬地俯身给张寿龄做了一个长揖。“胖子的哥哥,就是我的哥哥!大哥在上,赵天龙这厢有礼了!”

    “这,这.......”张寿龄被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想往旁边躲,却限于帐篷里头太狭窄,根本避无可避。只好侧转半边身体,再度抱拳相还,“不敢当,真的不敢.......”

    “有什么不敢当的!”赵天龙再度上前,强行将张寿龄的回礼打断,“难道大哥您也是那种俗人,看不起我这个刚刚金盆洗手的马贼?”

    “我,我真,真没这个意思。龙爷,龙爷千万,千万别误会!”霎那间,久经风lang的张寿龄被憋得额头上汗珠滚滚。瞧不起入云龙?凡是行走在这条道上的商贩,哪个敢瞧不起入云龙?草原上自打民国以来,就成了强者为尊的世界。官府不像个官府,绿林亦难称是绿林。入云龙虽然是个独行大盗,名声却远比沿途那些贪官污吏干净。哪个做行脚商人的能跟他交个朋友,在同行圈子里说话是声调都能拔高几分。

    但是,他这次到草原上来,却不是为了跟入云龙、红胡子传说中的大人物套交情!他这次来是希望把自家弟弟找回去,然后想办法将其送到没人认识的地方过安生日子,而不是继续放任弟弟一个人在这穷得鸟不拉屎的地方被小鬼子通缉。更不能放任刚刚才知道的新情况再继续下去,让弟弟放着好好国民革命军中校不做,去***纠缠不清,进而给他自己,给鲁城老张家,带来灭顶之灾!

    打鬼子,张家已经尽了力了。弟弟也曾经为国家死过了一回了!小门小户,再也承受不起国民政府的第二次追认褒奖。而已经年过花甲的父亲,也没勇气第二次听闻小儿子以身殉国的消息!

    “那大哥就是认下我这个兄弟了?!”赵天龙才仿佛一点儿也没察觉到张寿龄脸上笑容的勉强,拉着对方的手,热情地轻轻摇晃,“我就是说么,小胖子如此豪爽人物,他的哥哥,怎么可能黏黏歪歪!走!咱们到外边抓只羊去,我亲自来烤,让大哥尝尝我的手艺!”

    “哥,张大哥刚来!”赵小栓觉得赵天龙的做法不合适,指了指张松龄,小声提醒,“他们兄弟两个还没来得及.......”

    “就你聪明!”赵天龙恶狠狠地瞪了赵小栓一眼,低声呵斥。转过头,又换上一幅热情的笑脸,“大哥别理他。小家伙,啥本事没有,还特爱逞能!走,小胖子,这里交给郑小宝,咱们两个带这大哥去湖边找个地方烤羊去。顺便再叫人从湖里头捞一条大草鱼上来,直接用湖水煮了,原汤化原食!”

    “这,这不太好吧!我,我还有半车货没出手呢!”张寿龄还没机会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不停地摆手。

    “没事儿,交给栓子他们!谁叫他们把你当奸细给抓了呢!货物就让他们负责帮你卖!如果敢卖得比别人便宜的话,我过后饶不了他们!”赵天龙笑了笑,主动替赵小栓揽了一大堆差事。“您这次如果有什么东西需要置办,也尽管交给他们!整个榷场都是他们几个跟着胖子一道折腾起来的,对这里头的东西,没人比他们几个更清楚!”

    “走吧,大哥,也到吃饭时间了。咱们就到湖边弄点儿当地特色菜尝尝!没必要跟龙哥客气,他是我们游击队里最大的财主!”张松龄也想好好地给自家哥哥接一次风,笑着走上前,拉住哥哥的另外一只手臂。

    “那,那,那就让龙哥破费了!”张寿龄感觉自己的头晕乎乎地,嘴巴和身体都不听使唤,只好顺着弟弟的拉扯,晃晃悠悠往帐篷外边走。

    “这就对了么!您跟自己家弟弟有什么好客气的?!”赵天龙兴奋地接了一句,转过头,冲着赵小栓和郑小宝等人偷偷使眼色,“把摊子看好了,别出乱子。一会儿记得轮流过去给大哥敬酒!”

    “哎,记得了,记得了!”赵小栓和郑小宝等人愣了愣,七嘴八舌地回应。

    “吉布,你骑我的马去王府一趟,跟咱们大队长说,小胖子的大哥来了,让他也抽空过来陪着喝两盅!”赵天龙想了想,又迅速补充了一句。

    “哎!”吉布虽然不知道赵天龙到底暗示的是什么意思,答应得却非常痛快。跟在三人身后出了帐篷门,跳上黄膘马,疾驰而去。

    直到他的身影都去得远了,张寿龄才又意识到赵天龙口中的大队长就是传说中红胡子。登时,额头上又冒出了颗颗汗珠,摆着手,喃喃地说道:“这,这怎么好!老三,你赶紧跟他们说,别,别麻烦红,红大队长了!”

    “没事儿!”张松龄摇摇头,笑呵呵地安慰,“不麻烦,一点儿都不麻烦!我们王队长是个实在人,根本没半点儿架子。如果知道大伙跟您喝酒没叫上他,那才是真的麻烦大了呢!”

第一章 早春 (七 中)

    第一章早春(七中)

    一边说着话,三人一边往集市外边走。路过一个卖木炭的摊子,赵天龙蹲停住脚步,拎起距离自己最近的半袋子木炭在手里估了估重量,笑着询问:“秃子,多少钱?这半袋子我全要了!”

    “龙哥您拿去用好了,什么钱不钱的!”秃头小贩仰起头,满脸媚笑。不等赵天龙摇头拒绝,又迅速换了口风,“当然,如果您真要给的话,这些算您一块二,袋子也归您了,算作添头!”

    这厮作死!闻听此言,张寿龄第一个变了脸色。作为经常到塞外贩货的老行商,草原上木炭应该是什么价钱,他心里清清楚楚。眼看着都快立夏了,哪有马上就要砸在手里的木炭,反而卖出冬天时两倍价钱的道理?!

    果然,赵天龙被小贩子的奸诈行为激怒,晃着拳头大声威胁,“好你个孙秃子,皮痒了是吧?!这玩意冬天时才卖五分钱一斤,总才共十来斤的东西,你竟敢要我一块二!”

    令人更惊诧的是,小贩子却一点也不畏惧赵天龙的拳头。向后躲了躲,嬉皮笑脸的解释道:“龙哥,龙哥,您不知道啊!这几天在野地里起伙的人特别多,这木碳都快供不上趟了!所以价钱才一涨再涨!不信?不信你去别人家问问,要是有谁的价钱低于八分,我这袋子碳就白送您!”

    “那你卖得也太贵了!这么一点儿碳,哪可能有十五斤沉!”赵天龙收起拳头,继续不顾身份地跟卖木炭的小贩子讨价还价。

    站在他旁边的张寿龄听了,少不得把眼珠子又瞪了个溜圆。先前小贩子敢故意拿赵天龙当冤大头宰,已经令他惊诧无比。而大名鼎鼎的入云龙居然耐着性子跟小贩子讨价还价,更是彻底颠覆了他先前的认知。传说中的大侠,不是该扔下几块大洋,拎着东西就走么?怎么连几毛钱的帐也要算个清楚?莫非他这个入云龙是假冒的?可弟弟事先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找他,又怎么可能随手就拉出一个人来就敢冒充入云龙?!

    正迷茫间,又听那秃头小贩子笑着说道:“我的碳都是上好的柏木烧的,当然要比他们都贵一点儿了!不信您拿一块出来闻闻,是不是带着一股子柏树特有的香!”

    “柏木怎么的,老子就不信,这都快立夏了,木炭反而比冬天时还值钱!你自己留着烧暖炕吧,老子找别人去问!”赵天龙终于失去了继续跟小贩纠缠耐心,拔腿作势欲走。

    “龙爷,龙爷!”秃头小贩赶紧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低声赔罪,“别走,别走啊,这样,我给您打个七折,八毛钱!八毛钱,袋子也归您了成不?!”

    “这还差不多!”赵天龙的“计谋”得逞,笑呵呵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大洋,丢在对方怀里,“剩下的两毛也换成木炭,你给管理处里头的小家伙们送过去。到了晚上值班时,也好让他们点个火盆!麻利着啊!敢短斤少两的话,仔细我揭你的皮!”

    “哎!哎!我这就去,这就去!”秃头小贩点头哈腰地答应着,收起大洋。又用簸萁从另外一个袋子里铲了满满一簸萁木炭,笑呵呵地送到管理处去了。

    “这孙秃子,做买卖最是奸猾,你要稍不留神,就得被他给坑了!”赵天龙冲着对方的背影又数落了一句,拎着半袋子木炭,继续将客人往湖畔方向领。

    路上遇到卖酒的摊子,他又顺手买了两大坛子烧酒。讨价还价之时,还没忘了将摊子老板招呼客人品酒粗瓷碗借了几个。然后又在卖熟食的摊位买了酱肉、奶酪、炒米和奶嚼口,顺便花钱租了人家煮东西的大铁锅。将所有吃食都装在锅里,让张松龄用手端着走。

    张寿龄在旁边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心中忍不住又是一阵波澜翻滚。弟弟这是究竟交了一群什么样的朋友啊?怎么跟自己想象中没有半点儿相同!他们好歹也是个扛枪的啊,这自古以来,只有扛枪的敲诈小贩子的道理,谁见过小贩子去主动去糊弄扛枪的啊?难道在当地商贩眼里,八路军游击队,就和普通人一样可以随便糊弄么?如果这样的话,游击队的威信何在?谁又愿意冒着随时被子弹打死的危险,跑到游击队里头来当兵扛枪?!

    这个问题太复杂,让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透。迷迷糊糊地跟被赵天龙和张松龄两个身后走,迷迷糊糊地来到了月牙湖畔。赵天龙找了个视野开阔的位置停住脚步来,然后在湖边寻了几块淡红色的大石头,信手搭成了灶台状。

    张松龄显然也是轻车熟路,把木炭往灶台里一倒,就蹲下来用在路上随便收集的干草引火。借着木炭还没烧透的功夫,赵天龙跳到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上,双手拢在嘴边,冲着更远处的草地上喊道:“喂!那是谁家的羊啊!捡肉厚的送一头过来!老子今天要招待客人!”

    “知道了——!”草地上骑着马的牧羊人扯开嗓子回应,弯腰抄起一头绵羊,夹在腋窝下,朝着湖边飞奔。

    湖面上几个操船的百姓听见了,也纷纷靠到岸边,大声替自家招揽生意,“要鱼么——龙哥?我这里有刚打上来的,还在船舱里头扑腾呢!”

    “你们自己比比谁的大,捡最大个的送一条过来!”赵天龙点点头,豪爽地答应,顺口又追加了一句,“谁船上带着野葱,也给我送一把过来!还有花椒和大料,都算做添头,我就不另外给钱了!”

    “瞧您说的,一把花椒大料谁还好意思要钱!”船家们答应着,取了一条近三尺长的草鱼,连同野葱、花椒等烧鱼必不可少的调料,一并送上了岸。

    赵天龙从口袋里拿出钱,跟羊和鱼的主人挨个结清了帐。然后从腰间摸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开始宰羊杀鱼。他的动作非常利索,一看就知道是摆弄这些吃食的行家。转眼间,一只剥掉了皮,去除了内脏,并且用湖水洗得干干净净的绵羊,就架在了通红的炭火上。

    酒徒注:感冒,头疼得厉害。今天就少更些,明天继续。

第一章 早春 拢

    第一章早春(七下)

    把烤羊交给张松龄负责照看,赵天龙又开始捡石块搭另外一个灶台.因为要往火上架铁锅的缘故,第二个灶台结构远比第一个复杂。以至于三人身边的石块根本不够用,还得多花些力气到更远的地方去搬。

    趁着赵天龙四下寻找合手石块的功夫,张寿龄将身体朝弟弟跟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询问:“入云龙不是有名的独行大,大侠么?怎么加入***游击队了?还有你,今后打算怎么办?难道拼了性命换来的中校就不做了?!”

    “他是跟我们王队长,就是你们嘴里的红胡子,两人惺惺相惜。所以就干脆加入了游击队!”一边翻动着穿羊肉的木棍,张松龄一边低声跟自己的哥哥解释,“至于我那个中校,呵呵,不做也罢!”

    “怎么了,你得罪人了?!”见自家弟弟上露出了悻然的表情,张寿龄紧张地追问。

    “也不是得罪了人!但是那的确属于一笔糊涂账!”张松龄咧了下嘴,低声补充,“这么跟你说吧!我那个中校实际上是追授给死人的。但是我这个死人居然还活着,您说上头是该把这个军衔收回去好,还是继续让我留着好?!收回去吧,他们就得解释为什么当初把我一个大活人当死人给丢战场上了。不收回去吧,我总计才当了半年的兵,这官升得也太快了些!”

    “那也总得给你个说法啊!”张寿龄越听越觉得郁闷,忍不住扯开嗓子嚷嚷,“光这么稀里糊涂着,就能当没这事儿了!这不是掩耳盗铃么?!”。

    “不糊涂着还能怎么着!”张松龄叹了口气,轻轻耸肩,“那么多把部队打光了的师长、旅长还没地方安置呢,谁还能记得我一个小小的连副来?!”

    有些话,他不想让哥哥知晓,免得家中的长辈们听了后为自己担惊受怕。特别是去年中统的人千方百计想让自己去重庆,而好朋友彭学文却暗中阻止的事情,更不能明说。此事背后那潭子水太浑了,自己的家人根本没资格搀和,所以不知道最好。张松龄甚至怀疑,大伙在从五原回来的途中遭到日寇和伪满洲**的联手截杀,也与自己身上的糊涂帐有牵连。只是他眼下没有任何证据,也实在不愿意往那方面多想。毕竟,彭学文是彭薇薇的哥哥,如果大伙返程的行踪被泄漏出去的事情着实与此人有关的话,张松龄根本不知道自己今后该怎么面对他!

    “可你,可你毕竟是立过大功的人!”张寿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旧报纸,指着上面的照片,愤愤不平,“先炸了鬼子的大炮,又舍生忘死救了你们团长?冯安邦长官亲自给你颁发了勋章,孙连仲将军说你是青年学生的楷模!难道,难道这上面写得都是假的?”

    “当然不是假的,可那也是去前年八月的事情了!”张松龄劈手抢过旧报纸,凝神细看。照片上的年青军官看上去很英俊,两只眼睛里透着满满的自信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他立刻就想起来了,这张照片是他第一次受到嘉奖时,一位从大后方飞来的女记者帮他照的。他当时还说了很多豪言壮语,还跟对方约定,有朝一日饮马东京,一起去看樱花。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那时的自己有多么的单纯,多么的幼稚。

    “打娘子关战役时,我受了重伤,然后就跟大部队失散了。是当地一家猎户把我抬了回去!”用尽量简短的语言,张松龄向哥哥解释自己这两年多来的经历,“在他们家我足足养了半年的伤,才终于恢复了元气。这期间我那个老部队又跟小鬼子打了很多场硬仗,很多我认识的长官,包括我们冯师长,都以身殉国了!”

    “那你们孙长官呢,他不是也很赏识你么?!”张寿龄不甘心,皱着眉头继续追问。

    “孙长官的部队打残了,在重庆赋闲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去年十月,据说才又找到机会重新出山带兵。而那时,我已经在游击队落下了脚!跟入云龙、红胡子,还有其他弟兄很投缘,所以也就没心思再回去找老长官了!况且回去之后,我也不知道他那里还有没有我的位置!”

    “怎么,怎么会没有呢。毕竟,毕竟你是他一手带,带出来的!”张寿龄小声嘟囔着,试图劝弟弟仔细考虑眼下的选择。他能看得出来,自家弟弟跟赵天龙等人很投缘,也很满足目前的生活。可游击队毕竟不是正规军,地方部队的中队长也远比不上第二十六路的中校身份来得显赫。况且眼下虽然是国共合作亲密,谁知道将来打败了日本人之后,国共两家会不会重新争夺天下。如果再像当年那样突然翻脸,弟弟就彻底从英雄变成了叛匪,整个家族都得受其牵连!

    正思索着该怎样把这番道理掰开揉碎了跟自家弟弟讲明白,赵天龙已经又抱着一大摞石块走了回来。一边动手垒第二个灶台,一边气喘吁吁地跟他套近乎,“大哥从山东那边过来,路上还算顺利吧?!遇没遇到不开眼的小蟊贼?”

    “还行!”张寿龄笑了笑,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出张家口之前路上的厘卡,里头还是原来那些老熟人,虽然他们眼下是替小鬼子卖命了,却也不至于太为难我们这些每年都主动给他们往手里送钱的。至于出了张家口之后,呵呵........”

    轻轻摇摇头,他继续补充,“前半段的被满洲国人的接管了,收钱的卡子反而比往年少了许多。后半段托红胡子和黑胡子联手发出的那道绿林令的福,大伙还真的没遇到什么麻烦,太太平平地就走到了这里!”

    “我觉得,也没哪个不开眼的家伙敢跟公开我们王队长对着干!”赵天龙笑了笑,满脸得意,“您手中的货物怎么样?都处理掉了么?没处理掉的话,就全转给我们游击队好了,我们帮你卖,你跟胖子也能抽空好好在附近玩一玩!”

    “不用了,不用了!”闻听此言,张寿龄赶紧连连摆手,“已经全交给当地的老熟人了!我们之间有好些年的交情,他们绝不会亏待了我!”

    “那回去的货呢,都置办了么?有没有需要我们帮忙的?!”赵天龙是个热心肠,继续主动替朋友的哥哥排忧解难。。

    “还没来得及置办呢!我想先看看近年的行情!”张寿龄想了想,犹豫着回应。眼前这个曾经大名鼎鼎的独行侠很仗义,让张寿龄很难当着此人的面,继续跟自家弟弟讨论离开游击队的问题。只好暂且将这份心思收起来,等待更好的机会。

    张松龄也不愿意在好朋友面前,暴露出哥哥前来寻找自己的真实目的。想了想,尽量把话题往生意上岔,“不用看,行情都在我心里装着呢。您要买什么,回头尽管给我拉单子。保证我买到的,都是最好最便宜的!”

    “对对对,这个榷场就是小胖子一手操办的,对里边的东西,没人比他更清楚了!”赵天龙端起大铁锅,笑呵呵地在旁边帮腔。

    一边说,他一边转身去湖边打水。借着这个功夫,张寿龄又压低了声音问道:“他说的是真的?这个集市真是你一手开起来的?你们游击队,怎么做起生意来了!”

    “想办法筹集经费呗,总不能学着土匪那样去抢老百姓!”张松龄点点头,笑呵呵地回应。出生于商贩之家,他一点儿没觉得做生意这件事有什么不对的。况且游击队也的确需要钱,容不得任何人玩清高。

    “那才能收几个子儿?”张寿龄立刻又为游击队的前途担心起来,皱着眉头说道,“商队一年顶多跑三趟。就算你们每趟都把大伙凑在一起开集,一年下来也不过收三次钱!还不能收得太多,否则就没人敢来了!”

    “我们不光开了个集市,我们还自己卖货呢!”张松龄摇摇头,带着几分炫耀的口吻解释,“大哥你来得稍微晚了一些,否则,我就可以让你带一些我们游击队自己做的浴盐走了!是我跟一个当地蒙古大夫一起摸索出来的配方,比你曾经给我看过的那些西洋货差不到哪去!”

    “浴盐?”张寿龄想了又想,好不容易才在脑海深处找到货物的样子。那东西是他以前一时好奇,从大上海带回家的样品。可是让鲁城的同行们开了一回眼界,大伙都说,洋鬼子的女人之所以长得那么白,就是整天泡在盐水里的缘故。但是却谁也不看好此物的销售前景。毕竟鲁城太小了点,当地人日常吃盐还要筹划着买,哪个败家子儿敢拿比食盐贵了几十倍的洋玩意给屋子里的女人泡澡?!

    “是啊,浴盐!”张松龄点点头,兴致勃勃地继续向哥哥介绍,“我手里的货都批发给一个河北来的老客了。只剩下了一点儿样品。如果你觉得有销路的话,可以把样品全带走。除了这东西外,我们还制出了珍珠盐,口感比以前的青盐还好。不过现货也都卖光了,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下次专门给你留几袋子!”

    “那么高级的东西,咱们家的货栈里可是卖不动!”张寿龄摇摇头,脸上的表情依旧无法轻松,“海盐还有人吃不起呢,更甭提青盐了!”

    “您可以试试往省城里头卖。从我这边批货走的人,估计也都会往北平、天津这些大地方卖。毕竟以前有青盐的时候,也是大城市的人才会买。我这个珍珠盐无论品相和味道都不比青盐差,没有找不到销路的道理!”张松龄扯了下哥哥的衣服,继续不屈不挠地推销自己的产品。

    “好,好,那我带点样品跟同行们问问,说不定下回能帮你们游击队多走掉一批!”张寿龄拗弟弟不过,只好点点答应。猛然间,却又意识到,自己竟然忘了此行的真正目的。我居然要帮***游击队卖盐?!我不是希望从此之后跟他们再无任何瓜葛么?!他们居然要制盐来养活自己?有这份精力,他们何不在路上多设几处厘卡?反正小鬼子暂且也奈何不了他们?向来往商贩收多少厘金,还不是他们随便说?!天哪!我在想什么啊?他们如果设卡子收钱的话,岂不是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我自己?

    酒徒注:重感冒,痛苦!

第一章 早春

    第一章早春(八上)

    这辈子从没有任何时候,张寿龄的思维像现在这般混乱过。一会儿想着弟弟用性命换来的中校不能轻易丢下,一会儿又害怕弟弟真的得罪国民党的某个上层人物,稀里糊涂遭到报复。一会儿想着把弟弟带回某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藏起来平平安安渡过此生,一会儿又唯恐耽误了弟弟的前程。而烤全羊和炖鱼的香味儿,又打着滚儿不停地往他鼻孔里头钻,让他的注意力在现实与想象之间不断往来飘移,片刻也难以集中。

    “不管怎样,都得先带着他离开这儿!”当透明的油脂开始顺着羊背往炭火上滴的时候,张寿龄终于咬牙切齿地下定了决心。“一个连军饷都得靠做买卖来赚的地方,能有什么前途?!不行,拼着事后被老三恨一辈子,等那个红胡子来了之后,我也得当面跟他说清楚。我们家小三子的还没成年,事情不能由他自己做主,我这个当哥哥的,奉了父命必须带他回家!”

    作为很早就站出来帮父亲支撑门户的当家长兄,张寿龄心里头非常清楚弟弟一条路走到黑的倔强脾气。所以也不想再过多跟张松龄废话,准备直接找喇嘛沟游击队的最高长官红胡子,把自己的态度跟对方挑明。“哪怕是他不愿意放小三子离开,只要我们两个闹僵了吵起来,老三也没有帮着外人说话的道理!如果红胡子再犯浑打我两拳,老三即便不想离开,也不得不跟着我走了!”

    想到这儿,他嘴角慢慢涌上了一抹冷笑。抓起放在沙滩上的调料包,开始主动帮弟弟往肉上撒辣椒粉。红红的辣椒粉被炭火一撩,立刻滋滋啦啦地冒起了一股青烟,和空气里的肉香混子一起,愈发勾得人馋涎欲滴!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赵天龙从鱼锅旁一跃而起,抽出匕首,迅速在羊背上划了一条口子,一边检视里边的肉质,一边抽动鼻子说道:“已经好了,就是稍微瘦了些。没办法,春天的羊,没膘!胖子,你把我刚才洗干净石头片子端过来,咱们两个准备切肉。我估摸着,红队他们也该到了!”

    “嗯!王府到这边没多远,估计着快了!”张松龄站起身,一边答应着一边举头四下张望。

    话音未落,果然有几匹骏马向这边疾驰而来,跑在最前方的一匹大黑马上,有个干瘦干瘦的小老头朝着张松龄用力挥手,“小胖子,听说你大哥来找你了?!酒买够了么?要不要我再去拎两坛子过来?”

    “够了,够了!”张松龄非常熟悉地冲对方摆手,“酒早就买下了,肉也烤好了,就等着您来吃了!”

    “等什么等啊,烤好了你们就先吃着,给我留根骨头就行!”老人以与年龄极不相称地利落身手跳下马背,大步流星向炭火旁走。一边走,一边热情地向张寿龄伸出双手,“这位就是张队长的哥哥吧!欢迎,欢迎!!”

    “哥!这就是我们王队长!大队长王洪,红胡子。王队长,这是我哥!”张松龄赶紧扯了自家哥哥一把,迅速替双方介绍。

    “打扰了,打扰了!”不用自家弟弟介绍,张寿龄也知道来人必是大名鼎鼎的红胡子。大步迎上前,跟对方四手相握。

    很瘦,手上的力气也非常一般。如果事先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话,张寿龄很难将眼前这个干瘦干瘦的小糟老头,跟传说中那个跺一下脚能让半边草原地震的红胡子联系到一起。这让他对成功将弟弟从草原上带走的事情,更多了几分信心。暗自对自己说道:“等喝完了第一碗酒,我就当众跟他提这件事!看他能拿出什么理由来搪塞我!”

    “不像,不像。一点儿都不像!”红胡子哪能猜到张寿龄心里头的弯弯绕,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对方,一边笑呵呵地摇头,“怪不得小郑他们差点把你给当奸细抓起来!实话实说,你和小胖子两个长得可真不太一样。不仔细看,一点儿都看不出是亲哥俩来!”

    “可不是么?大哥长得白白净净,小胖子却黑得就像被烟熏出来的一般!”跟在红胡子身后另外两名游击队员也笑着摇头。

    他们不提,张寿龄自己还真没太留意。回头再度仔细打量自家弟弟,果然感觉张松龄长得跟离家前的模样差距太大了些。非但肤色黑得有些出奇,眉眼中也透出一股豪侠之气。肩膀比自己足足宽半尺,个头也比自己高出了三寸有余。相比之下,自己这个当哥哥的反而显得文弱白净,好像个两耳不闻天下事的读书郎一般。

    “像的,还是很像的,是小宝他们几个粗心,根本没往这方面想!”唯恐哥哥受不了红胡子的玩笑,张松龄主动出头帮忙解围,“大伙赶紧都坐吧,肉再烤就老了!”

    说着话,先找了干净石头安排自家哥哥坐下。然后从腰间抽出一把蒙古刀,走到炭火前帮入云龙切肉。

    “小家伙居然试图照顾我!呵!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什么大场面没经历过?!”张寿龄被弟弟细腻的举动逗得轻轻摇头,心里却依旧觉得暖哄哄的,仿佛有一个小手炉就揣在胸前。正感慨间,张松龄已经把一块烤熟的羊背肉放在洗干净的石片上递了过来,足足有三指多厚,半尺多长,金灿灿闪着油光,冒着雾气,一下子把他给熏得眼睛也热了起来。

    “这回看出是亲哥俩来了!”“是么,好东西决不能便宜了外人!”游击队员们大声调笑,“抗议”张松龄把最好的一块羊肉分给了自家哥哥。张松龄也不反击,继续给大伙分肉。待每人面前都分到了一块,才放下刀子,端起早已倒满了酒的瓷碗。“今天......”

    话没等说完,已经被张寿龄抢先打断,“我们家老三这些日子在草原上,承蒙大伙照顾。这碗酒,我先干为敬了!”

    “大哥客气了!”红胡子、赵天龙和在座的其他几名游击队员纷纷举起酒碗,向张寿龄遥遥致意。

    一碗酒迅速见了底儿,张寿龄吃了几口羊肉,心中开始酝酿下一句祝酒词。这顿饭虽然是赵天龙请客,但是主动权,他必须牢牢的抓在手里,否则,就很难找到机会跟红胡子挑明了自己的态度,带着弟弟从容脱离游击队这个大“火坑“”。

    “有了!”脑海中灵光一闪,他又端起第二碗酒,“听老三说,去年他被小鬼子追得走投无路之时,是红爷带着弟兄们救下了他!大恩不敢言谢,我这个做哥哥,再敬大伙一碗!”

    说罢,端起第二碗酒,又是一饮而尽。

    “大哥客气了,真的太客气了!咱们之间真不用说这些客气话。要不是张队长,我们也早就被小鬼子用毒气弹给炸死了!!”红胡子和赵天龙等人纷纷举起酒碗,陪着又喝了一轮。然后借着几分酒意,自然而然地讲述起张松龄去年如何凭一杆步枪,硬生生拖了小鬼子讨伐队两三天的英雄事迹。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跟外人说,却依旧说得声情并茂,惊心动魄。

    世间做家长的,没有一个不愿意听别人夸自己孩子的。更何况这些话是出自红胡子、入云龙等难得一见的英雄豪杰之口。张寿龄听着听着,全身上下的血液就开始沸腾了起来,回眼再看向自家弟弟,目光中便充满了自豪。

    ‘我弟弟居然救了红胡子,救了入云龙,救了整个喇嘛沟游击队。我弟弟居然一个人就让两车小鬼子手忙脚乱,六神无主。他有这样一身本事,天下又何处去不得?!即便是跟了***.........,呀!我在想什么?在这穷得鸟都不拉屎的地方,他再有本事,又能折腾出什么动静来!’狠狠咬了一下舌头尖,张寿龄强迫自己将思维转回“正经”地方。低头再看,石片上的羊肉已经吃了大半儿,不知不觉间,第三碗酒也早喝了个精光。

    早有游击队员殷勤地给他斟满了第四碗酒,一边劝他多喝些,一边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张松龄的另外一场事迹。“您还不知道吧,咱张队长的枪法,那绝对是没得说。去年打**子那次,我就跟在他屁股后头。隔着一百多米远,对方趴在尸体后头,面前还驾着一挺歪把子。咱们张队长从炮弹坑里探出枪来,乒、乓,只两抢.......”

    “他那是闯大运,蒙上了!”张寿龄一边替弟弟谦虚,一边大口大口地喝酒。他能看出来,自家弟弟在游击队里头很有人缘,不但得到了红胡子的赏识,其他弟兄也都对弟弟很好,很服气。‘如果我直接说要带老三走,估计红胡子即便舍不得,也不会当场跟我翻脸。但是......,但是老三今后难免会怨我,入云龙和其他弟兄们估计也会觉得,我这个人自私自利,根本不配当张松龄的大哥!嘶,该怎么说得委婉一些,大伙能不伤和气呢.......’搜肠刮肚,他发现有些事情想得容易,做起来真的很难,很难!

第一章 早春 拢

    第一章早春(八下)

    人喝了酒思维就会发散,聊着聊着,大伙就聊到了当前局势上头。“七七事变”已经爆一年半还多了,小鬼子们先前所喊出的‘三个月灭亡中国’口号,显然早已彻彻底底成了被吹破的牛皮。而中**队想要光复失地,却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从台儿庄到武汉,几乎每一场成功的战役,都给了国民无限希望。然而随后的局势发展,却总是令那一双双充满希望的眼睛再次黯然。

    将近三分之二的国土被小鬼子占了,任何稍有点儿血性的男人,心里都藏着深深的不甘。特别是看到了小鬼子在沦陷区内的所做作为之后,这股不甘更是被压抑得像地下的岩浆,稍有机会,就会喷发出滚滚烈焰。

    这不是历史上的改朝换代,改朝换代只是换个皇帝,在大多数情况下,与老百姓们没太大牵扯。而小鬼子却根本没拿中国老百姓当人看,抢劫、杀戮、强奸、酷刑,种种禽兽不如的行为,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光天化日下发生。尽管汉奸报纸上天天说什么‘东亚共荣’,上海滩的小女人们天天写风花雪月。可油墨印成的谎言,却无论如何都遮盖不了血淋淋的事实。

    “大哥老家那边,小鬼子也那么欺负人么?!”一边吃着羊肉,有名游击队员一边随口问道。

    “能不欺负么?!你什么时候见到过小鬼子讲道理?!”已经喝得有些酒意上头,张寿龄说话就不再像刚开始时那样每一句都字斟句酌,放下酒碗,叹息着回应,“我们县的和泰洋行的孙管事骑着马去乡下拜大仙,那还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呢。就因为经过炮楼时忘记了下马向向鬼子的膏药旗敬礼,被炮楼里的小鬼子直接用机枪从马背上给扫了下来。整个人都断成了三截!”

    “嘶!”“该死!”“该死的小鬼子!”众人一边倒吸着冷气,一边同情地大骂。由于兵力单薄的缘故,驻扎在黑石寨的小鬼子们,行为相对要收敛许多。可即便是这样,百姓们依旧巴不得小鬼子早日滚蛋。真不知道张松龄老家那边的人是怎样才能做到忍气吞声的!

    “大哥老家那边,就没有游击队么?就任由小鬼子那么嚣张?!”带着几分酒意,另一名游击队员不甘心地追问。

    “有,怎么没有?!”仿佛是受到了侮辱一般,张寿龄大声解释,“铁血锄奸团,忠义救**,还有你们八路军鲁南支队,多着呢!可架不住我们老家那靠近铁路,小鬼子运兵方便。谁要是招惹了他们,转眼就能调一个大队兵马过来!”(注1)“唉!”众人摇头轻叹!有一条铁路横在家门口,对开辟敌后游击队战场来说,的确是个大麻烦。黑石寨周围之所以能演化成目前的三足鼎立局面,地理位置偏僻和交通不畅两条因素,在里边居功至伟。小鬼子即便从最近的兴安警备司令部派兵过来,也要开车走上四、五天车才行。等他们的汽车到了,黄瓜菜早就凉了。不像鲁南那边,前头战斗刚刚打响,后头小鬼子的援军已经坐着火车杀到大伙眼皮底下了!!

    “不过炮楼里那些小鬼子,也没落下什么好结果!”唯恐给家乡人丢脸,张寿龄继续大声补充,“孙管事有个拜把子兄弟,是青龙山上的大当家。在给孙管事出殡的当天夜里,就带着手下的弟兄杀了下来,一把火,将炮楼里的鬼子和伪军全烤成了焦炭!”

    “好汉子!”红胡子举起酒碗,猛喝了一大口,“后来呢,小鬼子没报复他们么?”

    “怎么可能不报复啊!”张寿龄也陪着喝了一口酒,声音渐渐变得低沉,“第二天,小鬼子的一个大队带着两个团伪军,就把青龙山给围上了。双方“乒乒乓乓”地打了足足三天三夜,听我们县医院里的徐大夫说,光伪军的尸体,就抬回来一百多具......”

    “最后呢,最后呢!你快说啊,青龙山的好汉们最后突围了么?”赵天龙听得血脉贲张,扯着张寿龄的胳膊大喊大叫。

    “没!”张寿龄摇了摇头,说话的声音更低,“七百多条好汉,一个都没突出来!青龙山大当家杜老虎的人头,到现在还在西城门口挂着呢。都烂得只剩下骨头架子了!”(注2)“呯!”红胡子手中的酒碗被他狠狠掷在了地上,一下子裂成了无数瓣!“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让好好的一条汉子,死了之后还受如此侮辱!”不顾身边还有外人在场,他就愤怒地嚷嚷,“当地其他抗日武装都是干什么吃的?!难道给英雄收一下尸,是很难的事情么?!奶奶的,就是再怕死,也不能怕成这个样子!”

    这下,攻击面就太宽了。非但把国民党的敌后部队给装了进去,连八路军游击队也没落下什么好儿。张寿龄怕给弟弟招来麻烦,赶紧摇了摇头,结结巴巴地补充道:“也,也不怪没人敢管这件事!那个,那个西城门,正对着火车道,每时每刻都可能有鬼子的巡路车开过来。况且,况且杜大当家他,他既不是政府的人,也不是你们八路的人。他,他就是一个山大王!带着麾下弟兄到处收保安费的那种!”

    “可他杀的也是小鬼子!”红胡子瞪了张寿龄一眼,红着脸反驳。“老子不管他是国民党还是***,首先,他是咱们中国人!不行,这事儿我得跟军分区反应,如果军分区不管,老子就自己带人杀过去!我就不信,那么长的一条铁路,小鬼子的巡逻车还能一秒钟的空闲都不给老子留!”

    “腾!”有股小火苗瞬间在张寿龄肚子里点了起来,烧热他的心脏,烧热他的骨髓,将他全身上下都烧得热血沸腾。他以前也见过***人,被韩复渠当作破坏份子“铲除”的那些人,要么看上去文质彬彬、飘逸绝尘,要么表现得大义凛然,视死如归,从没有一个,像红胡子这个脾气火爆的小糟老头一般,令他感觉如此亲切,如此的真实。真实得让他几乎忘了对方的身份,只想举起酒碗来,跟对方好好地碰上几轮,喝他个一醉方休!

    他确实也在这样做,不由分说从弟弟手上抢了酒碗,倒了个满满当当之后双手捧给了红胡子。为对方的江湖义气,为对方那句‘他是咱们中国人!’。游击队员们也纷纷端起酒碗回敬,敬张大哥和张中队长两个之间的兄弟情谊,敬张大哥不远千里来游击队做客。又连续四、五大碗酒喝下去之后,几乎每个人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开怀畅饮。

    那一次到底喝了多少酒,张寿龄完全记不得了。当喝到酣处,他还当场用匕首割开了靴子帮,从里边儿摸出四根小金条,双手捧给了红胡子,“红,红爷,这,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你,你拿去买子弹杀,杀小鬼子!张,张某就是还,还有家业要顾。否则,否则也早就把枪,把枪扛在肩膀子上了!”

    “那,那可不行!兵荒马乱的,你,你做点儿小生意已经够不容易的了。我,我怎能再拿你的钱!”红胡子也喝得舌头发了麻,摆着手,语无伦次。

    “你瞧,瞧不起我,是,是不是!我,我们老张家虽然,虽然不比当年了。没了这,这几根金条,还就,就揭不开锅了?!”张寿龄拉着红胡子的手,掏出来的金条无论如何不肯再往回收。

    “那,那我,我就替你,替你拿着。捐款不捐款,等,等,酒醒了,咱们,咱们再说!!”红胡子被挤得没办法,只好先将金条揣进了口袋,然后继续拉着张寿龄豪歌狂饮。

    一直喝到不省人事,张寿龄都没提将弟弟带走的事情。第二天酒醒之后,也将自己此行的初衷忘了个干干净净。倒是红胡子,不忍心让他把做生意的本钱都捐献给了游击队,趁着张松龄拉着自家哥哥到处看风景的时间,特地派人骑马回营地一趟,将最近几天刚刚生产出来的浴盐,去每样取十斤过来,算作游击队给张家长辈的礼物,托张寿龄帮忙给老爷子捎回去!

    “那怎么行,咱们游击队还指望着这东西吃饭呢!”张松龄弄得非常不好意思,执意不收。红胡子却狠狠给了他一个脖搂,笑着骂道:“少扯淡!咱们游击队的人,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自己不能在爹妈膝下尽孝,礼物还不能给爹妈买一些?!这几天你尽管带着你哥玩,其他事情都交给我们。要是招待不好客人,回头仔细你的皮!”

    “是啊,你尽管去玩,甭看大哥来过这边好多次了,估计一次还都没尽兴玩过呢!”赵天龙也凑上前,笑呵呵地吩咐!

    “那,那......”盛情难却,张松龄只好接受了大伙的好意,带着自家哥哥,把乌齐叶特右旗数得着的名胜和月牙湖周边风景秀丽之处,统统逛了个遍。当被派去喇嘛沟营地取浴盐的游击队员赶回来的时候,集市已经到了尾声。非但张寿龄所需要的货物被赵天龙、赵小栓等人帮忙置办齐整了,除了浴盐之外,队员们还又凑了一堆狐皮、药材、黄玉之类的物件,也算做礼物,硬塞进了老张家的马车。

    张寿龄非常感动,拿出钱来非要请大伙喝酒。红胡子却不肯让他破费,以主人的身份,专门设宴给他践行。临了,还没忘记给他写了个捐助凭据,将张家货栈给游击队雪中送炭的义举清楚地描述了出来,留待日后找机会偿还此情!

    酒足饭饱之后,张寿龄赶着马车,独自踏上了归途。为了不给张家带来灾难,他特地早走了一天,暂且先不跟别人搭伴儿,而是选择远离了黑石寨之后,再于返程中另外找商队入伙。红胡子也非常体贴地没带领游击队大张旗鼓地相送,而是又给张松龄放了一天假,让他将哥哥送到安全地段,再自己看情况折返归队。

    临别在即,兄弟两个都有些依依不舍。从月牙湖送到了秋风原,从秋风原又送到了饮马溪,一直到能看见黑石寨旁边那个著名的巨石祭坛了,才不得不跳下马车来,挥手告别。

    “这个,你拿着!”像变戏法般,张寿龄从空荡荡的衣服里头,又摸出了三根小金条,轻轻拍进了弟弟手掌,“该买枪就买枪,该招兵买马就招兵买马!如果哪天手头实在紧了,就托别的商贩给家里头捎个信。就说你是我的世交,在草原上做生意没钱周转了。我立刻想办法再给你凑一笔出来!”

    “不,我不需要!真的不需要!”张松龄像被烫到了一般,赶紧将金条往外推。因为自己参加抗日队伍的事情,家里的生意已经受到了很大的拖累。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意再给父亲和哥哥增添更多的负担!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张寿龄把眼睛一瞪,像弟弟还是小时候一样,厉声呵斥,“听话,穷家富路,别跟我争!咱们家即便生意不如以前了,随便凑一点钱出来,也够你花上两三年的!!”

    “可,可是.......”张松龄嘟囔着,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淌。做儿子不能帮衬家里,已经够惭愧的了。这么大了还继续搜刮父亲和哥哥的血汗,让他情以何堪?!

    仿佛能猜到弟弟的心事,张寿龄踮起脚尖,用力揽住他的肩膀,“别磨叽了!你要真有心,就做出点儿名堂来!这年头,干什么都不如骑马跨枪!你们***如果都是红胡子、入云龙这样好汉子,将来早晚有得天下的那一天。到那时,别的不用你帮家里。只要骑着马,带上你的警卫,回鲁城转一圈。咱们家的客栈,还愁不能恢复当年的兴隆?!到那时,即便泰和商行,恐怕都得看着你大哥我的眼色过活!”

    “噗!”张松龄被哥哥的市侩模样逗得破涕为笑。怪不得哥哥非要给游击队捐款呢,原来是在做长远投资!可小鬼子什么时候能被赶走还说不清楚,现在就想到天下归属,这眼光,也太长远了点儿吧!况且日后真的是***坐了天下,照游击队目前的牺牲比例,自己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得两说呢,更甭提骑着马回老家耀武扬威!

    不想破坏哥哥的好心情,他收起金条,笑着敷衍,“嗯,那我一定好好干。你也跟爹说,我在这边挺好的,让他别老惦记着我!”

    “怎么可能不惦记?!”张寿龄的胳膊紧了紧,笑着摇头,“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嫂子都娶进门了!而你.......”

    猛然间,他又想起张松龄曾经跟自己说过的话,迅速换了种语气,试探着问道:“记得你曾经跟我说,你在娘子关,是被一个猎户和她的女儿救回家去的!那个姑娘多大了?叫什么名字?!老猎户救你,不光是因为你是打仗勇敢吧?!”

    “她,她叫孟小玉,今年应该,应该是十,十八.......”想起孟小玉,张松龄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朵根儿处。已经离开一整年了,他至今忘不了临别前那天晚上,山洞里那团燃烧着的烈焰。可自己跟孟小玉到底该算什么关系?他又实在无法给出一个肯定答案。虽然那一晚过后,孟小玉发头型从少女变成了少妇,可自己偏偏什么都不记得,而蒙古大夫老疤瘌,偏偏又不止一次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还是个如假包换的小处男!

    不用任何解释,一看到弟弟的通红的脸色,张寿龄就认为自己猜到了答案。“我说呢,你无论如何都要替她报仇!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情啊”一边拍打着弟弟的肩膀,他一边放声大笑,“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好了,你放心。咱们老张家的媳妇,怎么着也不能流落在外边无依无靠!”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张松龄连连摆手,想解释几句,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红着脸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低声说道:“这仗,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去呢?咱们别耽搁了人家!”

    “放屁!”张寿龄又瞪了他一眼,大声数落,“打仗,就不用娶老婆生孩子了?要是全国人都跟你这样,仗再打上二十年,你们到哪去招新兵去?!你不用管了,等我回家交割了货,立刻派人去找她。咱爹要是知道了这件事,还不知道该多高兴呢!”

    “不,不是!”张松龄越解释越不清楚,急得直跺脚,“我,我跟她真的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噢,那是我想岔了!”张寿龄才不相信弟弟的话,却装做闹了误会的样子,板起面孔回应,“那我就不管了。嗨!我还以为能让咱爹高兴高兴呢!原来是一场误会!”。

    此时此刻,他不想争论。反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自己悄悄去打听打听就清楚了。何必临别之时,还要跟弟弟闹得太不愉快?

    看到哥哥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张松龄反倒又替孟小玉担心了起来。想了想,低声祈求道:“嗯,你,你要是真心想帮忙,就派人打听打听她最近过得怎么样?再给她捎点钱过去开个小买卖。她家就住在娘子关北边五十里的龙泉寨。他爹姓孟,是个远近闻名的猎户。那一边是山区,她又是一个女孩子家,一个人想必也挺难的!”

    “啊,行!”张寿龄一边将弟弟衣服拉扯平整,一边随口敷衍,“我派个人过去打听打听,实在不行,就在鲁城给她找个营生,总好过她一个姑娘家,终日无依无靠的在山里头苦捱!”

    “嗯!”张松龄点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轻松的表情。哥哥说的倒是一个很好的解决办法,既没辜负了孟小玉的救命之恩,又不至于让她没来由地替自己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可能牺牲的人守望门寡。

    ‘小样?还跟我装!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张寿龄在心里头悄悄鄙视了一下弟弟,笑着跳上马车。“那我就走了!你也赶紧回去吧,别出来时间太长,让你们队长担心!”

    “路上小心!能跟人搭伴儿走,尽早搭伴儿!”张松龄帮哥哥整理了一下拴货物的绳索,再三叮嘱。

    “你就别瞎操心了,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张寿龄又爆出了一句兄弟两个之间的口头禅,笑着扬起了鞭子,“驾!”

    拉车的驽马低低的叫了两声,慢吞吞地扬起四蹄,拖着马车,重新踏上归途。张松龄依依不舍地跟着走了几步,停下来,继续向哥哥挥手,“那个,那个娘,娘子关......”

    “知道了,啰嗦!”张寿龄用力挥了下鞭子,哈哈大笑,“放心,我吃得盐比你吃得米还多,小样!!”

    “我吃得盐比你吃得米还多,小样.......”直到马车走出老远,得意的笑声还在草原上回荡。

    这句话的正确性,在很多很多年后才让张松龄有了切身体会!那一年,鲁南地区政府按照中央政府的指示,进行城市社会主义改造。做为鲁城县规模数得着的店铺大股东,张寿龄毫无疑问地被成了资本家。闻讯之后,他立刻将抗战期间张家给喇嘛沟游击队和鲁县周边各路***抗日武装的所有捐款凭据用别针钉在长袍上,亲自堵了地区政府大门口。骂骂咧咧地数落政府没良心,坐稳了江山就忘了当年的人情!逼得政府工作人员没法,再三解释之后,又不得不提起笔来,将他的‘资本家’身份之前又添了个‘小’字!

    就是这一个字的差别,让张寿龄躲过此后的很多磨难,七十多岁时才平平安安地醉死在了热炕头上。张松龄本人,也因为哥哥的无赖举动,受益终生!

    注1:铁血锄奸团,忠义救**,都是军统发展的敌后抗日武装。前者主要由城市青年和热血学生组成,后者则多为不甘当亡国奴的绿林豪杰。虽然很多绿林豪杰们在被收编前也做过坑害百姓的坏事,但在民族大节方面,却无愧于英雄两个字。

    注2:抗战期间,除了国共两家的敌后队伍之外,还有很多自发起来抵抗的民间武装。由于没有情报支援和统一指挥,这些民间武装在应对鬼子“清剿”时,结局尤为惨烈。只要不肯投降当汉奸的,基本上都是全军覆没。

第二章 逆流

    第二章逆流(一上)

    一九三九年的春季“交易会”,足足持续了十二天,才因为一场姗姗来迟的春雨而降下了帷幕。由于道路相对安宁,组织秩序良好和收税低廉合理等诸多因素,几乎每家参与交易的商贩,都赚到了往年难以奢求的利润。特别是一些带着茶叶、布匹和西药而来的中原行商,由于当地消费市场饥饿已久和避开了进出城门的盘剥,个个离去时都笑逐颜开。

    最高兴的,还属八路军游击队长红胡子。自打账目整理出来之后,他乐得几乎就没合上过嘴巴。七百三十块大洋!扣除集市搭建和管理成本,游击队在短短半个月时间,就赚到了七百三十块大洋!虽然里边有很大一部分是珍珠精盐和高档浴盐的销售收入,并不是十几天时间就能生产出来的,但毕竟给游击队开辟了一个相对独立的资金来源。今后即便没有失去了斯琴女王的赞助,也不至于面临无米下锅的尴尬局面。

    “读书多的人,就是脑子活泛!”饮水思源,在高兴之余,王胡子也没忘记了是谁想出了制盐和开市场两**宝。当着全体游击队员的面,狠狠地表扬了一番张松龄。号召全体干部战士都向他学习,积极主动为游击队的发展壮大献计献策。要把游击队当成自己的家,尽自己所能为这个家添砖加瓦。只有把这个家建设好了,它才可能替屋子里的每个人遮风挡雨。而游击队将来能否主动打破目前的僵持局面,把小鬼子彻底从黑石寨赶出去,也取决于队伍中的每个人,到底付出了多少努力。

    作为原东北军的基层军官,叱诧草原多年的江湖大豪,他的话虽然不怎么精彩,却非常有煽动性。总结会刚刚结束,游击队的新老战士们就“嗷嗷”叫着,投入了新一轮的练兵和生产当中,连天空中淅淅沥沥的春雨,都无法浇灭大伙刚刚被点燃的热情。

    而趁着这个难得的喘息机会,红胡子也将游击队的基层组织建设问题,悄悄提上了日程。去年深冬那场意想不到的遭遇战,令游击队蒙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损失。一名副大队长,两名副中队长和十余名战斗骨干血洒荒原,整个干部队伍减员超过一半儿。召开组织会议时,三分之二的椅子都成了空座,让人一看见,眼泪就忍不住想往外淌。

    不仅仅老搭档吕风的牺牲,让红胡子感到悲伤。更令他难受的是,手中这支队伍的未来,一下子就变得充满了不确定性。从延安直接派过来的副大队长兼副政委吕风虽然为人古板了些,吝啬了些,临战决断水平也不太高,但毕竟能替他支撑游击队的小半边天。即便红胡子在哪次战斗中他不幸受伤,或者不幸牺牲,也可以放心地将游击队的指挥权交到老搭档吕风的手上,自己闭上眼睛好好甚至永远地休息一场。

    但是现在,他却发现自己身后空了。万一哪天不幸倒了下去,自己辛辛苦苦带出来的这支队伍就可能分崩离析。而以喇嘛沟游击队所面临的艰苦生存环境和简陋医疗条件,这种假设极有可能成为现实。去年后半年连续几场战斗下来,游击队里头就换了半数新面孔。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就永远是那幸存下来的二分之一。(注1)红胡子不怕死,他一直戏称自己这条老命,在九一八事变之时就该交代了,能坚持到现在还没死掉,算是苟活。但是他却怕手中的队伍散架。这支队伍不仅仅是***撒在草原上的火种,而且是当年东北军遗留在草原上的唯一血脉。如果在他死之后,这支队伍被小鬼子打散了,或者消灭了。他的魂魄就不仅仅没脸去见老吕,并且在九泉之下遇到当年皇姑屯与老帅一道蒙难的吴俊升吴大帅,也鼓不起勇气来向后者敬一个军礼!

    为了避免最坏情况出现,他已经殚精竭虑。自从去年听闻老吕壮烈牺牲的噩耗那时起,他就强忍悲痛和疲惫,一个人干起了好几个人的工作。为了给游击队寻找稳定的经济来源,他带领弟兄们冒着零下四十度的寒风,去坝上大盐湖中去挖盐沙。为了给游击队创造收入,他在明知道自己的行为可能不符合上面指导精神的情况下,依旧力撑着张松龄去组织起了月牙湖畔的春季交易大会。为了让手中的薪火传承下去,他甚至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对白音的成见,指使张松龄把盐场开到这个奸诈而又善变的蒙古王爷的领地上。哪怕事后被上级组织在电报里严厉批评,也无怨无悔。

    他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不奢求政治上还能有什么更大的进步,也不奢求能平平安安地老死于床榻。大丈夫当马革裹尸!这辈子读得书虽然不多,他却向往着古人所说的那种武将结局。但是在结局到来的那一天之前,他必须把该交代的东西交代下去,该传承的东西传承下去。否则,他相信自己会死不瞑目!

    经过这几个月的暗中观察,他已经找好了能继承自己衣钵的最佳人选。稍微有些仓促,并且肯定不符合组织程序,但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喇嘛沟游击队的情况,本来就非常特殊。特殊时间特殊环境,当然就要特事特办。况且他王胡子做替八路军游击队开先河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回了。相信这一回也和先前那些特例一样,经过解释之后,能得到上级组织部门的理解。

    抱着必须赶在自己去见老吕之前,给游击队安排好新的领军人物的心态,红胡子找了个傍晚休息的机会,把张松龄约到了自己的房间,“胖子,你当年在老二十六路时,加入国民党了么?”尽量用平和的声音,他装作很不经意的模样询问。眼睛里,却有两团火焰,在悄悄地燃烧,燃烧!

    注1:当年敌后战场的坚苦卓绝程度,远远超乎人们的想象。一场恶战下来,某支敌后抗日队伍全军覆没是很常见的事情。特别是平原地区,由于没有现代交通工具,通常连撤退的机会都没有。日军发动一次大规模扫荡,就能把某一区域内的所有国共双方抗日游击队“铲除”干净。更悲凉的是,当年正面战场牺牲的将士,好歹还能留下个大体数字。而敌后战场牺牲的英雄,通常连数字都留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