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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我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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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割圆之法

    计侨心中无数头羊驼驼飞奔而过,居然被无恤算出来了!还算对了!

    “这么快?”

    “怎么可能这么快!”

    他连忙想再去细看赵无恤演算的那些奇异符号和竖式,却见赵无恤脚一动,将它们统统抹去!

    计侨心疼得直捂肚子,他感觉自己已经接近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算法技巧,一旦学得,将开启数科新的时代!

    也许,古算经中所记述的,“夫天可不阶而升,地不可得尺寸而度”的经天纬地之术,就不再会是传说!

    他立刻换上了笑脸讨好道:“小君子不要胡闹,快将这算法说与我听听。”

    赵无恤却偏要为难他一下:“先生已经考校过小子了,不知道小子能不能考校考校先生?”

    “这个……”

    “若是先生能答上小子的题目,小子定将这新颖算法拱手献上,毫不保留。”

    计侨对筹算之术引以为傲,放眼晋国没有多少敌手,少有算题能将他难住,于是他今天脾气也上来了,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赵无恤的挑战。

    赵无恤在沙盘上画了个圆,口中道:“圆,一中同长也,这圆的直径长一尺,周长未知,先生能求得此圆的精确面积是多少么?”

    计侨看罢,气呼呼地回答:“算经有载,周三径一,周长是直径的三倍,而半周半径相乘得积步,如此简单的问题,小君子是在小觑我么?”

    赵无恤摸了摸无须的下巴嘿嘿笑道:“先生啊先生,枉你被称为赵氏算学第一,你觉得所谓周三径一真的准确么?”

    计侨心中突突直跳,看赵无恤的眼神顿时就不一样了,周三径一是此时计算圆面积的普遍算法,实际上却有很大偏差,这也是困扰诸多算学专家和制车轮、陶轮工匠的大难题。

    但其中的奥妙,也只有他这种数科大神能得窥一二。用“周三径一”计算出来的圆周长,实际上不是圆的周长而是圆内接正六边形的周长,其数值要比实际的圆周长小得多。

    但那个神秘的比例到底如何求得,这是自从计侨八岁学数科以来,一直苦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请小君子教我!”对于计侨来说,什么师道尊严,都没有追求数科真理重要,他只差跪地稽首了!

    赵无恤也不再难为他,继续在地上点点画画:“先生请看,如果我们可以在圆内接正六边形把圆周等分为六条弧的基础上,再继续等分,把每段弧再分割为二,做出一个圆内接正十二边形,这个正十二边形的周长不就要比正六边形的周长更接近圆周了吗?”

    “所以,如果把圆周分割得细,误差就越少,其内接正多边形的周长就越是接近圆周。如此不断地分割下去,一直到圆周无法再分割为止,它的周长就与圆周几乎完全一致了!”

    计侨如同一个小学蒙童般,听得如痴如醉,不住地点头,心中直叹赵无恤才是真正的算学天才,竟然能想到如此巧妙的方法。

    可恨自己刚才还想用那道“简单”的题难住他,还想指点他……真是,真是羞愧难当啊,计侨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赵无恤展示的,其实就是割圆术,后世初中生都会的东西……但在此时,这个理论还得经过七百多年的发展,到魏晋时期才会被刘徵、祖冲之等人发现。欧洲人则要早一些,大科学家阿基米德在两百年后得出了相近的结果,但要精确到小数点后六位数,就得等到十六、十七世纪了。

    所以,计侨这位春秋数学家要能知道,那才有鬼。

    放出了这个跨时代的理论后,赵无恤拍拍手就跑了。验证的事情,交给计侨去做吧,就让他慢慢割圆割上个三四千边形,无恤才不会那么简单就告诉他,圆周率其实是3.1415926……

    计侨一脸兴奋地撅着屁股,趴在地上一边画圈圈,一边摆弄算筹皮尺,当起了验证圆周率的初中狗。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往常犹如臂使的算筹们,竟然是如此繁琐难用……

    ……

    忽悠了计侨后,赵无恤走在清晨的赵氏之宫里,享受着这几天来难得的闲暇时光。

    下宫虽小,却五脏俱全,野有井田千亩,三三两两的国人、野人穿着犊鼻裤,光着膀子在其间捆扎收割后遗留的干草堆。邑内的“国”中有巍峨的正殿,只见重堂邃宇,层楼疏阁,一座座高台连栋结阶,展现出世家大族数百年经营的底蕴。

    比起从前,赵无恤这些天生活有所改善,家臣们见了他也会停下行礼,居室里还多了几个有些姿色的隶臣妾伺候,但这些仍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必须尽快拥有一处自己的地盘,才能放开手脚,脱离赵氏之宫的束缚和规矩!

    为五六年后的那场大战做准备。

    受到赵鞅关注是有好处的,但也有坏处,比如赵无恤再也不能大庭广众下穿那狄人的袴褶了。上衣下裳的宽袍大袖看着十分赏心悦目,不过穿上之后实在是不方便,真不知道季嬴她们穿着更加复杂的曲裾深衣,是怎么做到行走灵活自如的。

    他现在正打算带着些梅干和枣子,去园囿中看一看他捕获的那头白色麋鹿。

    那小家伙现在被赵氏全族视为珍宝伺候着,专门为它修建了宽大的鹿苑,十来个僮仆专门照顾,期待它能产下新的瑞兽。

    不过能亲近它的人可不多,赵无恤算一个,而自从季嬴来过一次后,不知道是不是同性相吸,聪明的白鹿就迅速喜新厌旧,一个劲的往季嬴怀里钻。季嬴见了乖顺的白鹿,也爱不释手,干脆搬到鹿苑附近去住,说是要照料它到来年开春产崽。

    想到能和季嬴碰面,赵无恤不由得有些期待,他不明白这是怎样的情绪,有这一世的姐弟之情,却还有另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然而在半路上,他却被赵鞅身边传话的竖人宽(僮仆)喊住了,说是主上让他前去正殿,有事商议。

    “有事商议?”赵无恤心中突突直跳,会是什么事呢?

    沿着家中能并行两辆驷马战车的大道直行,穿堂过院,就来到了正殿,也就是赵鞅处理政务、接待宾客和家臣的地方。

    赵无恤抬头仰望,见这正殿高大堂皇,朱棂赫以舒光,屋檐上对峙了彩绘的玄鸟雕塑,栩栩如生,似乎要一鸣而起,一飞冲天。

    正殿外观雄壮,进到内部也十分华美,有盘虬螭之蜿蜒,有承雄虹之飞梁。

    殿内主位上坐的是位美须及胸的中年男子,正是赵鞅。他今天换下了戎装,一副上国卿士打扮,冠远游冠,衣黑绶赤,佩白玉环,带青铜长剑,座前的案上放置了几枚代表着兵权的鎏金虎符。

    按顺序跪坐在正殿两侧的分别是伯仲叔三兄弟,以及赵氏的几位得力家臣,他们均黑衣高冠,正襟危坐。其中,还有穿武官服,被赵鞅特许剑履上殿的下大夫邮无正。

    瞧这架势,赵氏重要的家臣几乎都到了,肯定是有大事要商议啊。

    当然,其间还少了个人,就是那位留着山羊胡子的家宰尹铎依然不在,大概还因为前几天的事情和赵鞅怄气呢。据说他在冬狩后,曾力劝赵鞅立刻把白鹿献予晋侯,结果自然又是一场争吵,尹铎扔下主君日后必定后悔的话后,拂袖而去。

    原本属于尹铎的次席位置,则被一脸慈善相的下大夫傅叟替代,他是赵鞅的第三谋士。如果这次尹铎被赵鞅解除家宰之职,身在晋阳的董安于又暂时回不来,他就是最有希望上位的人选。

    说起来,这还是赵无恤从小到大,第一次被通知出席家族公议。

第18章 赵氏公议

    春秋时去古未远,所以很多诸侯国还保留着原始的军事民主制。国人,也就是高级公民拥有较大的政治权利,有时候碰上存亡关头的大事,还会邀请全体国人到邑中的社庙公议,投票站队解决问题。

    而西周的周厉王没有得到国人支持,就大搞山泽专利,还禁止国人言论议政,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于是国人不干了,作为国家预备役,家中自有干戈兵甲的他们就在政治家煽动下索性来了场暴动,将厉王轰下了台,造就了历史上一段极其特殊的“共和行政”。

    随着国野界限渐渐消失,那种热闹如同希腊罗马公民大会的国人公议变少了,公议的门槛逐渐变高。比如赵氏的公议,如今只是由大夫级别的高级家臣们,以及宗主诸子参与。

    以前赵无恤地位卑贱,所以无人邀他前往,现在却能够入席,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这说明他已经正式得到了赵鞅,乃至于全族家臣的一致认可,这还得感谢那头倒霉的白色麋鹿。

    在狩猎获白麋之后,赵鞅在晋国的声望一时无二:宋国使节彻底投靠了赵氏,乐祁干脆不在东门馆驿呆了,直接带着仪仗和随从搬进了赵氏之宫中。

    而绛都的国人也在纷纷传颂这件神奇的事情,想上门来求得祥瑞一观的士大夫踏破了门槛,甚至还有从郑国卫国专程来看热闹的大行商……赵氏各处领地的贺词及礼物,也络绎不绝,一同到达的,还有今年的上计报告。

    越是这样,赵鞅看他的幼子无恤,就越是顺眼了许多。

    但他冷静下来后,便将礼物和谄媚之词统统扒拉到案几下,摊开了各地交上来的上计,也就是财政报告,看过之后,赵鞅不由得眉头大皱。

    今年的年景不好啊!春有蝗,夏暴旱,秋大霖,冬雪雨,可以说什么事情都碰上了。而六月时为了支援周王剿灭叛乱,六卿扯皮讨价还价了半天,最后都出了些人力物力去给天子守城。

    如今成周叛乱仍旧未平,还引来了郑国人悍然干涉,懦弱的天子甚至吓得逃离了王城。可以想见,明年这笔花销绝对少不了,若是六卿公议决定开春后对触犯晋国霸权的郑国用兵,那更是得日费千金!

    看来,也是时候下放几个儿子到地方上历练一番了,看看他们当此之时,能有怎样不俗的表现。想要成为世子,统辖拥有十多个大县的赵氏,可不仅仅是弓马娴熟就行的,还要会治民,能理财!

    况且,分封诸子,还能起到一箭双雕的效果。正所谓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封建儿子,名正言顺,还能解决赵鞅一直隐藏在心中的那个大难题。

    当幼子赵无恤快步走进正殿,来到赵鞅座前趋拜时,他才抬起头来,看了无恤一眼。

    今天的礼仪,挑着也没什么毛病啊,看来这个庶子总算是用心去学了。

    眼见人齐了,赵鞅便宣布公议开始:“今日招诸位前来,要议的是关于领邑的事情,二三子!将地图拿上来!”

    只见竖人们抱着一张淡黄色的大羊皮布走到正殿中央,拉着四角摊开。

    这是一张详细的晋国地图,上南下北,绘有山川形势、河流走向。赵氏的领地在其间星罗棋布,都用醒目的红色标出,却并非相连,而是被其他五卿的地盘分割成了几个部分。

    赵鞅看着地图,抚着美须凝神思索了起来。

    随着和范氏、中行氏的矛盾越来越公开化,他心中有了一丝明悟。

    国内已经没有领土可以瓜分了,晋国六卿迟早得打起来!是时候开始为战争做准备了,而首当其冲的,就是整合内部。

    “傅叟大夫,你来给众家臣及四位君子讲解一二。”

    慈眉善目,发髻斑白的傅叟指着地图道:“诸位请看,不算绛都附近的中邑下宫,我赵氏如今一共拥有十三个县的属地,在晋国六卿中排列第一。”

    我们家这么**!坐在殿上末席的赵无恤被这比例吓了一跳,要知道,其他五个卿族各自所属的县邑,都未超过十个。整个晋国加一起,也就六十多个县,按一县万户人家计算,一户七口人,晋国总人口四百万左右,而赵氏就占了其中近四分之一!

    一百万人口!

    然而,经过傅叟一解释,赵无恤才明白,这数据其中一半多是注水的……赵氏,颇有点外强中干的味道。

    原来,下宫之难后,赵氏的地盘全部丢失,只剩国都附近的下宫和祖传祭地赵城两处。从赵氏孤儿文子重新成为卿士,领有封邑开始,经过文子、景子、赵鞅这三代人的不懈努力,逐渐收复故土,把赵宣子时代曾拥有的城邑一一通过交换,或其他见不得光的手段拿了回来。

    但同时,三代家主也分封了不少赵氏分支及有功家臣,几十年繁衍生息下来,顿成尾大不掉之势。

    赵氏那已经出了五服之外的小宗,也就是曾帮赵宣子击杀晋灵公的赵穿后人,邯郸氏拥有的是:耿、邯郸、寒氏、临,一共四县。

    楼县则是分支楼氏控制,也就是那个和老祖母赵庄姬通奸的无德叔叔赵婴齐后代……

    赵鞅的堂长兄,上大夫赵罗拥有的是宗族祖庙之所在:温县。

    赵鞅的庶兄赵朝则担任了马首县的大夫,这座城是十年前,晋国公族祁氏和羊舌氏覆灭后,被六卿瓜分的战利品。最初马首分给了韩氏,平阳分给了赵氏,由于地理上的缘故,一向交好的两家私下进行了交换。

    中牟县则由家臣弗肸控制,据说此人年轻时曾拜在孔丘门下,求学过一段时间。

    所以说,赵氏大宗直属的,其实只有五个县,外加下宫这座中等城邑,而且,这几座也并非赵鞅说一不二:邑宰们一旦世袭传承了两三代人,就会拥有很强的独立性。所以一旦有事,这星罗棋布的十四城可捏不成一个拳头!反而会被敌人各个击破,甚至会出现小宗或邑宰反水的情况……

    所以,必须加以整合,这就是今天公议的主题。

    随着傅叟的讲述,赵无恤的目光从这块在他看来粗陋落后的地图上一一掠过,最终锁定在了绛都附近。六卿的私邑,散布在新绛城周围,像六边形的六个顶点,牢牢将晋侯的权势限制在这方圆数十里的蜗角之地内。

    在绛都西北角,赵氏的“下宫”是座千户规模的中等城邑,人口万余,相当于后世的小县城,周围还有六七座百户乡邑环绕,就好比后世的乡镇。

    看来,赵氏的集权改革,就将从收回这些乡邑的领权开始。而据傅叟所说,其中有几个乡的乡宰,也实在是不成体统,每年的上计都差强人意,于是赵鞅便将他们撤职或者调换到了其他地方。

    而借口也是明摆着的:我要分封儿子们在家边的乡邑历练,你们还是挪挪位置吧。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通常邑宰、乡宰都是在一个氏族中世代传袭。但强横的赵鞅却开了历史先河,准备自赵氏以下,打破世卿世禄,上计太差的话,说撤职就撤职,颇有点后世战国秦汉俸禄官僚制度的雏形。

    算上前些天削掉的上士成何所辖的那一处,现在赵鞅手里已经有了四座无主的乡邑,而他刚好有四个儿子……

    赵无恤不由得精神一振,历史上,赵氏化家为国,变宗法政体为官僚集权,大概就是从这次公议开始的吧?

    他有一种参与到历史进程的真实感觉,而且这么多天的等待后,终于可以得到自己朝思暮想的第一块领地了么?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随后,伯仲叔三位兄长都被赵鞅授予虎符和节杖,指派到了附近的乡邑上,作为乡宰,唯独没有他无恤的名字。

    “父亲!”赵无恤如何能错过这个大好机会,于是果断地撩起袍服,从坐席上站了出来。

    正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无恤身上,其中仲信和叔齐的眼中尤为不善。他们可没忘记,在前几天的冬狩里,正是无恤出尽了风头,让他们显得颇为无能。

    现在,这贱庶子又要闹腾什么?

    无恤一丝不苟地朝赵鞅和众家臣行礼道:“为何不派我也掌管一座乡邑呢?小子也想为父亲,为赵氏分忧啊!”

    “荒唐,你这孺子尚未成年,在行冠礼之前,没有治民之权,如何给你封邑?”却是憋了很久的仲信先跳出来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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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锦瑟无端

    忠厚的长子伯鲁微微起身,犹豫着要不要去劝架,而叔齐见两人如他所想般再次掐架,顿时捂着嘴在一边偷笑了起来。

    还有这种规矩?这个是真不知道,赵无恤愣了一下,干脆将错就错,索性装傻。

    “仲兄,这不对吧,我记得先君悼公,曾祖父文子,都是十三四岁弱冠之年就开始继承家主之位,掌控兵权,治理民众的,为什么我就不行呢?”

    仲信气呼呼地指着他说道:“悼公天生聪慧,文子少年老成,而且他们都六艺娴熟,你却六艺不精,如何能比?”

    “仲兄的意思是,若是我的三位老师认可我六艺已经足够立足于世,那我就能做百户之邑的宰臣喽?”

    “然也!”

    赵鞅看着两个儿子又吵了起来,心中十分无奈,他原本想着,虽然幼子无恤最近大放异彩,他已经将其列为了世子人选之一。

    但这小子今年也才十三岁(赵鞅回来一查无恤的生辰,才知道之前整整算少了一岁,这爹当的……),尚未行冠礼,就暂且不急着授予封地,在身边照看几年,慢慢培养。嗯,最好是在冠礼之后,和宋国乐氏的女儿成亲了,再外放不迟。

    如今见儿子如此锋芒毕露,不知收敛,赵鞅有些微微不快。他转念一想,觉得今天借着仲子打压他一次,也是不错的选择,正所谓玉不琢不成器,木不训不成弓嘛。

    至于赵无恤的六艺水平如何,虽然他今天的礼数没犯什么差错,但以赵鞅想来,短短三五天时间里,就能让三位要求极严的家师看上眼?那绝对不可能。

    于是他看了傅叟一眼,微微点头,机智的傅叟最善解主君意图,便站出来笑着打圆场道:“二位君子勿急,我这便让人去将无恤小君子的家师们请来,当面问对,如何?”

    几个在殿外侍候的竖人闻言,忙不迭地去了。

    ……

    不多时,先到达正殿的,是住在附近乐室中的盲眼乐师高。

    他一身月牙白直裾深衣,未戴冠,只是简单扎了个发髻,拄着鸠杖迎阶而上,身后的侍从捧着瑟。赵无恤见状,连忙过去搀扶师高,却被他伸手拒绝。

    “老朽肉眼虽瞎,心眼尚明,这庙堂之上又无昏君佞臣,绝不是会生蒺藜的地方,我大可脱了履,光着脚,坦坦荡荡地走过去。”

    殿上赵鞅和众家臣君子闻言,纷纷整理仪容,朝师高行礼。

    能得师高一声称赞可是极其光荣的事情啊!

    师高是晋平公时著名乐师,师旷的传人。师旷也是盲人,却并非天生失明,而是觉得自己太过聪明,之所以不能专于音律,就是因为有眼睛看到的东西太多,心有所想。于是师旷便用艾草薰瞎双眼,以专于音律。

    赵无恤在听说这件事后,觉得这些艺术家的自残行为果然是自古有之……

    师旷不仅仅是个乐师,他博学多才,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曾直言进谏,忤逆了昏庸的晋平公,平公竟然派人在台阶上洒下扎脚的蒺藜,为难戏弄盲眼的师旷。

    师旷只得捂着痛脚坐在铜鞮宫的大殿上,感叹朝中无人,预言晋侯将死。

    于是过了不久晋平公果然因为好色无厌挂了,挂之前还创下了一个月玩死齐国娇嫩新娘的记录。赵无恤猜测他大概是磕了药,而事后,齐侯又腆着脸让晏婴送了另外一个女儿来给晋平公蹂躏……咳,扯远了。

    此外,师旷还收养了许多来自各国的目盲孩童,教授他们乐理和钟鼓琴瑟,几十年后,他们纷纷成长为各国的乐师、礼师,师高就是其中佼佼者。

    师高摸索着走到正殿中央,早有寺人为他摆好了坐席和案几,他坐下后,接过随从小童捧着的瑟,轻轻拨弄矫音。

    “主上唤老朽来,问我无恤小君子的礼乐学得如何?老朽只能说,小君子学了三五日后,如今礼仪粗通,诗赋平平。”

    赵无恤暗道不妙,还以为经过这几天的愉快相处,老文青会为自己说点好话呢。

    穿扮高冠博带的仲信听罢眉毛一扬,他也曾追随师高学过礼仪和乐律,便欠起身告嘴道:“老师说的对,此子粗俗不堪,颇有无礼之处,他还曾穿胡服,当众箕坐!”

    这些行为在保守的仲信眼中都是不可原谅的!

    然而师高却摇起了头:“谬矣谬矣,仲子所说的,那只是礼的表象。”

    “礼的表象?”

    “无恤小君子虽然学礼不过数日,对形式并不娴熟,但老朽知道,他心中却有礼、有仁、有德。他对我这老瞎子发自内心的尊重,听我胡乱唱歌时会击节应和,由衷地欣赏,呵呵,虽然节拍从来没打准过。此外,仲子能和他一样,对低贱的侍女、隶妾、寺竖也做到不傲不骄么?”

    神转折啊!

    不过这话说得无恤脸红不已,其实他的很多举止,都是后世带来的好习惯罢了。

    接着,师高开始叙述他对于礼的理念,殿上众人听着,身体不由得越坐越直。

    “礼不光要停留形式上,光靠表面上人们的语言、人们的眼神、人们的表情、人们的动作来遵循礼,礼应该真诚地表达人的情感。人要没有真正的仁爱的感情,费了大力气来做这些礼仪有什么用呢?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丑恶么?那就是衣冠禽兽啊!”

    “仲子,我的肉眼虽瞎,可心眼却越来越亮,没了那些视觉上的条框束缚,我看到了无恤小君子心中真正的礼,真正的仁。你啊,太拘泥于形式了,竟连爱护兄弟的孝悌之义都忘了,太让我失望了。”

    仲信只得咬咬牙,低下了高傲的头,

    他看着身上的高冠博带,看着温润玉佩,那熏衣的香料草囊现在闻来却感觉恶臭无比。他羞愧难当,按照师高话中的意思,他不就是那只懂形式却丢了内涵的衣冠禽兽么?

    这话从他最尊敬的师高口中说出,对仲信的打击无比之大。

    言罢,众人肃穆,连赵鞅也恭敬地欠身行礼道:“先生说的好,鞅受教了。”

    “呵呵,礼说完了,至于小君子懂不懂乐?且耐心听老朽弹奏一曲。”

    说罢,师高抱着锦瑟弹了起来。

    当他用奇妙的指法拨出第一串音响时,曲间流动出一丝哀伤。

    野有蔓草,路有死麋,仿佛在吐诉时光的流逝,少年白头。眼前失去光明的苦楚阵痛,世间浊浊,人心不古,无人再能静静地听君子弹完一曲悠悠古风。

    曲罢,殿上寂静无声,所有人都被乐曲感染,心中产生出一丝苦涩的意味,越是年长者,越是感触深刻。

    “诸位君子,你们,可听懂了?”

    赵鞅和众家臣默然,伯鲁摇头叹气,仲信张了张嘴,话却堵在了喉咙里出不来。机智的叔齐眼珠子一转,大声赞起这一曲的精巧美妙来,师高却对他的话嘿然冷笑不止。

    至于赵无恤,他五音才刚分得清,哪听得懂其中的高深含义啊,只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脑中拼命打转,想找到一句合适的词来对应。

    他心有所感,一首后世的名句便脱口而出:

    “锦瑟无端五十弦……”

    仲信抬头,叔齐闭口。

    而师高那依然在弹着瑟的手,就这么呆呆的停在了半空中。

    此时的正殿,寂静得能听到一枚银针落地的声音。

    赵无恤轻咳一声,继续说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众人侧目,赵鞅扶案起身。

    满殿震惊!

    尖锐的瑟声响过,师高在锋利的弦上划了手,血流满指,老文青沟壑纵横的脸上两行清泪流淌而下,嘴角却带着欣慰的笑容。

    “五十年来,别人只能听出我的音律,无恤小君子却听到了我的心声,今世能得一知己,足矣,足矣!”

    他怜惜又不舍地轻轻抚摸着瑟,“此曲,不可复得!”

    师高抬手摔瑟,瑟断,指上流血,吮之,挥了挥衣袖,大笑着扬长而去。留下殿上众人回味着他的话,以及赵无恤的那句神来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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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术业专攻

    感谢书友清玄散人的再次打赏!

    乐师高刚刚离开,在外等候多时的赵氏差车王孙期便走了进来,他依然是那张呆板的扑克脸,不苟言笑,刚直不弯,进殿后一板一眼地行礼,一板一眼地回答问话。

    对这个人,赵无恤可不指望他能变通说情。

    “禀报主上,无恤小君子射术精湛,五十步内,持一石硬弓,箭无虚发,在跑动的战车上也能十箭七中。和我相比,已经难分伯仲了。”

    赵鞅微微颔首,无恤的射术,他在冬狩时便见识过了,十三岁孺子,能在深林中只带两名随从,便能射杀黑熊,也足以传为美谈。

    昔日晋国的创建者唐叔虞,不就是在弱冠之年射杀犀牛,献予成王、周公制作大铠,这才被封到晋地为周室守边的么?

    “至于御术……小君子只是勉强能驾车在平坦路面上行进数里,若是在农田、沟壑、草坪等处,大概会驷马脱缰,车毁人亡。”

    驾照没过!赵无恤彻底无语了,这教练也太能实话实说了吧!

    赵鞅对此并不意外,他当年学御,也是费了数月时间有有所小成。于是他心里做出了决定,抚着美须看着无恤道:“吾子能被乐师高引为知己,已经殊为难得,但就算你礼乐射三科合格了,你御术不精,也不能服众,无法成为一地宰臣……”

    这还是他第一次亲昵地称无恤为“吾子”,因为赵鞅见无恤竟然能将清高孤僻的师高折服,对他又多了几分期待和喜爱。

    赵无恤也听出了这称谓的变化,他心里暗想,有戏!

    这时候,就应该卖萌装孝子了。

    “父亲,小子虽然御术不精,但我赵氏乃千乘大族,难道还缺一御戎?我听说过一句话,叫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小子擅长骑射,到了封邑,或者可以为赵氏组建一队骑兵!”

    “骑兵?就是上次你所说的,骑士乘马装备马鞍,便能够越过沟堑,攀登丘陵,冲过险阻,横渡河水,追亡逐北的兵种么。”

    想到这里,赵鞅又犹豫了起来,上次无恤单骑走马,给他的印象十分深刻,但回来以后也没有立刻着手推行,主要是考虑到贵族们的阻力。

    他的左膀右臂,今天一身武官装扮,可以带剑上殿的邮无正站出来附议道:“主上,既然无恤小君子今天再次提议,或许可以选一个偏僻的邑组建这支新兵种,日后成为战车和步卒的辅助,在行军时作为先锋探子。”

    邮无正可不知道,赵无恤的心中,未来骑兵的定位,是铁定要替代战车,当成主力来用的,要真那样,他这个驾车的可就面临下岗危险了……不过赵无恤对雪中送炭的邮无正依然十分感激。

    无恤见有人帮忙,连忙乘热打铁:“小子敢请父亲让我在下宫厩苑中,挑选一些娴熟马技的圉童、牧人带走。”

    天可怜见,那可是他穿越后拿下的第一块地盘啊,以他在圉童、牧人中的威望和熟悉度,只要统御得当,利用他们所擅长的骑术,组建一支轻骑兵小队应该不是难事。

    赵鞅正在考虑,叔齐却站了出来提醒众人不要偏题:“等等,无恤,就算如你所说,因为骑术好,就能替代御术,但君子六艺里,你还有两项没通过呢!”

    叔齐在下宫里消息灵通,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传入他的耳中,还让人将无恤笔削后废弃的竹片简牍从灰堆里扒出来呈给他看过,无恤的字,真的很丑……

    赵鞅一听,心想是啊,不是安排了三个家师么?怎么只到了俩,还有一位呢?

    他偏过头问道:“教授无恤书科和数科的是计吏侨么?他不是一向都极其守时嘛,为何还没到?”

    就在这时,满头大汗的竖宽小步走了进来,凑到大夫傅叟耳边说了如此这般。

    “主上。”傅叟愣神了一会,奇怪地看了赵无恤一眼,拱手向赵鞅通报。

    “那计侨他,他不肯来……”

    “大胆!”赵鞅面色有些不快,这是家臣在公然忤逆命令么?这还了得,不过他也很好奇,“他为何不肯来?”

    傅叟向那个被赵鞅虎威吓得战战兢兢的竖人宽点了点头,竖宽便扑通一声跪倒了地上,膝行靠近后,用颤抖的声音说起了缘由。

    “仆臣到时,计吏正趴在地上一边画圆圈,一边摆弄算筹,仆臣见他头发披散,面目焦黄,两眼充血,形态十分可怖。”

    家臣们听罢交头接耳,他们所认识的计侨作为下宫的首席计吏,一向很注重形象,虽然偶尔会因为计算难题而痴迷,但也不至于变成这样啊!

    “仆臣传达主上的召唤,但计吏却说他正在割什么圆,死活不肯离开,只让我回来如此传话。”

    “他是如何说的,速速禀来。”

    “计吏说,书科一项,小君子篆字已认得大半,但经常传抄错误改写,而且笔法极其糟糕,若是外放做一邑宰,撰写的文书非得找人代笔不可。”

    赵无恤最初听了计侨验证割圆术的可怜模样正好笑着,可现在心里那个恨啊。如此说来,自己最差劲的就是书科了,计侨你就不能说得婉转点么?活该你花上几天几夜,割出三四千多边形来!

    殿上众臣适才对赵无恤的那句虽然不存在于诗三百中,却犹如神来之笔的“一弦一柱思华年”赞叹不已,视之为早慧的神童。这会又悄悄掩面偷笑,一个完美的君子,远不如一个有缺点的凡人可亲,而现在的赵无恤,他的优点有多少,缺点也有一箩筐。

    赵鞅也有些无语,这庶子的六艺表现,竟然如此起伏不定。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偏科严重啊!

    但说实话,决定一个邑宰能力的,并不算字写的好不好,通不通音律,而是能不能把封邑的帐目算清楚,规划好一年上计,不要被皂隶小人和在地方扎根了数代的强宗大族蒙蔽架空。

    这才是现在迫切希望整合领地的赵鞅,最重视的一项!

    “那无恤的数科呢?”

    殿内众人也竖起了耳朵,等待这最后一项的答案。

    竖宽大汗淋漓,咬了咬牙,决定豁出去了。

    “计吏还说,在数科上,他已经当不了无恤小君子的老师了,若是主上同意,他倒是想师事小君子。只求小君子不要嫌弃他不够聪慧,并将那种神奇的算法传授于他!”

    说到这里,满殿再次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伯仲叔三兄弟掏了掏耳朵,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们回忆起被计侨教授数科的经历,都觉得这太不真实了。

    要知道,计侨可是赵氏十多个封邑里的首席计吏啊!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勾股,他九项全能!算阵摆的又快又准确,放眼整个晋国,乃至诸夏,都没多少人能与之相比。

    可今天,一向以数科自傲的计侨,却说这孺子的水准已经超过他了?还要反过来拜师?那伯仲叔三兄弟成什么了,成这庶子的徒孙喽?连老实的伯鲁都有些接受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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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四子分封

    说到这里,那竖宽哭丧着脸,突然连连稽首道:“仆臣也觉得计吏这话说的有点糊涂,但仆臣确信没有听错啊,求主上切勿责怪,要不仆臣再去问问?”

    “不必了,你下去吧……”

    赵鞅不为人察觉地叹了口气,经过冬狩获麋的事件后,他以为无恤也就是骑射出众,想把他培养成一员猛将,谁想,这孺子在文韬上竟也屡屡能给人以惊喜。

    也罢也罢,或许将他束缚在赵氏之宫,放在身边,反倒会扼杀了他的才能。更何况,过去这十三年间,赵鞅自问从未起到过君父的职责,这孩子不就在他的执意忽略下,独自成长为如今的……怪才?

    赵鞅又想起了姑布子卿的预言,“此子当为真将军!”自从那一夜后,那个神秘相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看来,他并没有将那天相面的情形告知任何人,所以赵鞅才能够隐秘地对儿子们做进一步的考验。

    他发誓,一定要为赵氏的将来磨练出一个完美的世子,在六卿之争中拔得头筹。

    “也好,我便将剩下这一处乡邑封给你!让你去做临时的乡宰!”或许让无恤放开脚步去治理一方土地,他就能给赵鞅以更大的惊喜……

    于是,那案几上最后一枚鎏金虎符,终于由赵鞅亲自剖为两半,将左半部分递给了赵无恤。

    虎符硬木制成,通体漆成乌黑色,上刻错金篆书,古朴而轻巧,但捏在赵无恤手中,却沉甸甸的。

    这一刻,他感受到了权力的重量!

    无恤小声念出了虎符上面的细微篆字:“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成乡(无恤作为乡宰的地名)。凡兴兵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烽燧之事,虽毋会符,行殹!”

    大概意思就是,当主君需要调遣成乡的兵员五十员以上时,调兵的使者必须出示虎符合对,但如遇下宫燃起烽火紧急召唤,那么不用合符,也可以发兵驰援。

    同样,当乡宰自己对乡外用兵超过五十人次时,也需要派人向赵鞅请示,否则就是违反家法,罪当死!

    赵无恤松了口气,终于,他紧紧捏着拳头,他得到了最想要的,迈出了改变历史的第一步!

    我的封地,我做主!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生活,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乡邑,虽然还是假乡宰,也就是临时任命,受到种种家法束缚,要是一年内做不出成绩,或许就得乖乖滚回来了。

    但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细流无以成江海。作为知道历史进程的穿越者,他的野心可不止于此,百户之乡、千室之邑、万户之县、乃至整个赵氏,晋国!天下!

    在赵无恤这心驰神往的间隙,赵鞅却再次宣布了一项对赵氏四兄弟的考验。

    “你们兄弟四人现在各有一处乡邑,带去邑里的人手、农具、兵员、种子等,各自前往府库补充,三日内便去上任!在一年之内,你们可以放开手来治理,我绝不出手干涉,当然,也不会再提供任何帮助!”

    赵鞅话头一转道:“但一年后的冬至日,我要你们回来述职,交上这一年的上计,我也会差人考察你们的政绩,看谁能得最佳!”

    众家臣听罢恍然,主上赐予的权利,已经不仅仅是一邑之宰了,这几乎等同于一个实封的邑大夫啊!

    难不成,这是要在此次较量中选出世子了?

    果然,赵鞅继续抛出了一个更惊人的决定:“谁要是能得第一,就任由他在我赵氏封地里,挑选一个万户大县,世袭罔替,与赵氏同休!”

    众臣震撼,而四子大喜,存着较量的心思相视之后,一齐拜谢赵鞅。

    伯鲁微微叹息,知道这又是一次世子之争的考校,纵然他不想争,却不得不强打精神面对弟弟们的挑战。

    仲信之前被师高打击,有些萎靡不振,现在却迅速恢复了过来,咬着牙想着,要乘此机会一举胜过赵无恤。

    而叔齐,则是在心里默默盘算开了,要如何投机取巧,能借助哪些人的力量帮忙,要在几个兄弟的邑里安插多少捣乱的暗子。

    下大夫傅叟回味着这句话的意味,那可是一座万户大县啊,他服侍了赵氏二十余年,想外放做一大县之宰,尚且不易。所以,这次的胜利者,将实力大增,成为最有潜力的世子人选!

    他目光在赵鞅四子中流转,最终锁定在了赵无恤身上,或许此子……最有希望?

    对于赵无恤而言,万户之县!又一个巨大的诱惑。如果说百户乡邑相当于后世一个乡镇,人口千余,那万户大县则至少拥有六七万的人口。要知道,赵氏仅有十三县,其中赵鞅可以直接掌控的也不过五个!

    赵无恤热血沸腾,他甚至连来岁成为胜利者以后,要选择去哪一处都已经想好了!

    他情不自禁地问道:“父亲,真的可以随意选择么?”

    赵鞅闻言看向了赵无恤:“然也!除了赵氏之宫外,晋阳、长子、赵城、原、屏五县,可以任意选择一处去戍守。”

    在以上五城中,位于后世长治盆地的长子最富庶繁荣,赵氏的老家赵城则最为稳固容易治理。但无恤想选择的,却不是它们,而是晋阳!那座让赵氏连续度过了两次灭族危机的坚城!堡垒!也是后世唐季五代军阀们的龙兴之地。

    叔齐在旁嘲讽道:“无恤,你既然这么问了,就是是有信心拿下上计第一?也太看不起兄长们了吧。”

    赵无恤再次成了殿内目光的焦点,但他却不能当众认怂,于是便索性向赵鞅表决心道:“小子定不叫父亲失望!”

    赵鞅轻抚美须笑了,笑得意味深长:“食言者肥,大话说在了前头,可不能反悔啊,你还是去地图上,请傅叟大夫指给你看看你的那处乡邑吧。邑名‘成乡’,正是上次冬狩时,孤从上士成何手里削掉的!”

    纳尼!赵无恤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己这次或许要被便宜老爹坑了。

    “这个乡是下宫周边最为贫瘠难驯的,而且聚居的成氏族人很多,你上次伤了他们的宗子成何,他们会服你么?哈哈,你现在还敢保证,能得上计第一?”

    咳,果然有诈,但话既然已经说出口,再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何况,赵无恤之前在马厩里日思夜想,对自己的未来发展早已有了一个粗略的规划,他现在索性就拍拍小胸脯说大话了:“父亲放心,一年,只需要一年,我一定让成邑乡变为一块膏腴之地,上计税赋至少翻两番!”

    翻两番?这话让伯仲叔三兄弟脸都绿了,你翻两番,那我们还不得使出全力才能追上?

    赵鞅这回却收敛了笑容,虎目瞪圆道:“尔等给我记住,税赋不是唯一的标准!我赵氏在下宫之难后,之所以能死而复生,在六卿中立足,为什么?靠的就是先祖的德泽,靠的是能得国人之心!”

    赵鞅说罢抽出了青铜长剑,一剑斩在案几的一角上。

    “若是你们胆敢为了增加赋税而肆意压榨国人,休怪为父翻脸无情!残民者,犹如此案!”

    四子凛然,齐声应诺。

    此时,中大夫傅叟也收回了在赵无恤身上的目光,心想,毕竟主上正年富力强,或许,还是再待价而沽一段时日吧。

    ……

    赵氏正殿中发生的事情,从乐师高大笑着扬长而出后,就在下宫中传颂。这一来二去,便传进了离正殿不远之处的客舍中,那位贵宾,宋国大司城乐祁的耳朵里。

    此时的乐祁,正笑吟吟地对着他的幕僚陈寅说道:“子虎,老夫没有看错人吧,本想那小君子只是个弓马娴熟的少年勇士,谁知他还娴熟诗乐。虽然并不是诗三百中的断章取义,而是发乎于心的新句式,却更是显得难能可贵啊。如今看来,他与我家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女儿,是何等的般配啊。”

    陈寅也笑着拱手道:“主上目光灼灼,仆臣佩服,我记得姑布子卿也对那位无恤小君子另眼相待,日后定非庸碌之人,定然不会委屈了君女。”

    乐祁捋了捋长须,慨然而叹:“好事还不止一件,出使的事情总算是有了些眉目了。赵孟已经差人进虒(si)祁宫,将宋国前来献贡的事情告知晋侯,而范鞅迫于赵氏压力,也松了口,同意让我们入朝。”

    “朝见晋侯的时间,就定在冬至日那一天!”

    乐祁站在窗前,望向阴云密布的南方,“等这事情毕了,总算是可以回家了吧,夏初讨伐郑国时我便离了家。来时杨柳依依,等到达商丘时,大概已经雨雪霏霏,也好,泗上正是冰结鱼肥之时,我可是很想念灵子亲手做的鲈鱼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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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赠我缁衣

    昨天传漏了一段,修改后pc端一直没有更正,但手机客户端上可以看到新的内容,错过的读者可以去看看,还是挺重要的内容……

    下宫园囿位于城邑西面,园中掘土凿池,种木为林。已经快到冬至日了,微凉的北风掠过池林,拂人面目,极是清凉,并带来花苑中残留的菊花香味,兽室中的呦呦兽鸣,从燕、代、肃慎南飞过冬的白鹭和黑鹤也在此停歇。

    而其中,用桃木栅栏新围起来的那一大片土地,正是专程为了赵氏的瑰宝,那头世间罕见的白色麋鹿而修建的。

    鹿苑里,虞人、侍女们远远伺候在旁,着淡红色曲裾深衣的窈窕淑女正慵懒地坐在竹席上,轻轻抚摸着身旁那头黏人的“宠物”。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季嬴一边用美妙的声音低声哼唱着《小雅.鹿鸣》,一边伸手递上一个菓子。白色雌鹿的舌头舔舐在她掌心,温热而微微发痒,痒中带着甜涩和幸福。

    冬狩日那天,在听说弟弟无恤单骑走马去了田猎场后,季嬴揪心之余,也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她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求父亲赵鞅饶恕无恤这一次,至少,不要惩处太过。

    唔,要不要学那晋惠公的姐姐秦穆公夫人?

    晋惠公夷吾是文公重耳的哥哥,他做了晋国国君后,无视“秦晋之好”的姻亲关系,数次撕毁与秦国的承诺,以怨报德。于是秦穆公愤然东征,双方战于韩原,惠公战败被俘,被秦穆公杀气腾腾地押回秦都雍城,准备把晋惠公连同七牢一起,献祭给昊天上帝。

    而秦穆公的夫人穆姬恰好是晋惠公的姐姐,听说丈夫要杀死弟弟。她便抱着几个幼子女儿,身穿素稿,在雍城城垣上堆放荆棘,扬言若是不放夷吾回国,她就要随弟弟一同去死。

    无奈的秦穆公只得放了夷吾,把七牢做成燕飨招待他,而夷吾则吃干抹净,回了晋国,没过多久又翻脸不认人了……

    季嬴当时真的在思量,要不也去找堆荆柴坐在上头,在冬狩队伍归来时,威胁父亲,要是他不放过无恤,我就……我就**而亡?

    似乎还不至于此吧?

    然而当她担心地站在城垣上,望见大队人马满载猎物而归时,却赫然发现,原以为会被父亲痛打一顿拖在战车后的弟弟无恤,此时正昂首挺胸,骑马排列在前,接受国人欢呼。

    事后,季嬴听在场的一位侍女讲述了全部经过。当听到无恤初到猎场,与仲兄起了冲突,挥鞭抽打御戎,还说出了那几句掷地有声的宣言时,她心中直呼痛快之余,双手也紧紧绞在了一起。

    当听到无恤深入丛林,带两名随从就胆敢力博黑熊,救下被困树上的客人时,她纤细的手紧紧贴着剧烈跳动的心脏,担心得流出了眼泪。

    而当她听到无恤获白麋而还,在燕飨中得到了众人称赞,并获得了父亲亲赐弓矢的至高荣誉后,她则轻抚胸口,长长地松了口气,心中欣慰而自豪。

    可无恤事后却当着她的面,将那套华丽的弓矢如弃草芥般随手一扔,转手将一头可爱的白色生灵交到了她的手中。说什么能用这畜生博得阿姊一笑,才是此次冬狩最大的奖赏,季嬴则又喜又气地啐了他一口。

    看来那日在失去母亲后,呆傻惊惧而无依无靠的弟弟,已经长大成人,不必再过多担忧了。

    她高兴之余,也有些失落,为了掩饰这种莫名的情绪,索性搬到了新修的鹿苑旁居住。整日逗弄照顾白鹿,爱不释手,仿佛将往日对弟弟的照料,转嫁到了这生灵头上。

    “君女,无恤小君子来了。”回忆被打断了,却是隶妾前来通报。

    话声未末,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便响了起来,“阿姊自从有了个妹妹后,我这弟弟可算是彻底失宠了!”

    妹妹?是指这头雌鹿么?季嬴回过头,见是弟弟,她的一对杏眼顿时眯成了月牙状,抚着白色雌鹿,对着无恤笑骂道:“哪里是什么妹妹,她可都是要做母亲的了。”

    赵无恤嘿嘿一笑:“阿姊这就不知道了吧,鹿的寿命不过是二十余岁,到了三五岁,便可以交配产仔了。”

    听到那两字,季嬴脸颊飞起两片红霞,待赵无恤靠近了后,便哄他欠下高大的身躯,随后使劲拧住了无恤的耳朵。

    “你小小年纪,是从哪里知道这么多的!”

    “阿姊好不讲理,这明明是常识。”

    无恤则笑呵呵地也不反抗,顺从地任由季嬴将他揪进了鹿苑旁的屋中。

    季嬴将他按到一块铜镜对面的席上坐下,一边用玉梳帮他整理散乱的发髻,一边问道:“听说你昨日又在父亲和众家臣面前大出风头,还得了乐师高、王孙期、计侨三位家师的赞赏?”

    “若是他们骂我一声,再夸我一句也算赞赏的话……”

    “不许摇头晃脑,瞧你这发式,不伦不类,哪里像一个将要去做宰臣的君子?”

    “阿姊你知道我要前往成地做乡宰的事情了?”赵无恤今天来,就是想和季嬴做个告别的。

    “下宫之中,还有谁不知道?你呀,最近半月来,性子急躁,太爱出风头,和之前的沉默寡言完全两样。”

    赵无恤怔了一下,停住不说了,生怕秘密露馅。

    “唉,你就好自为之吧,人各有志,阿姊是管不了你了。”

    季嬴将他不合形式的头发打撒重编。

    “男子未行冠礼前,是不能扎发髻戴冠的,你也别装少年老成了,到了成邑准叫人笑话。我知道你不喜欢两个总角,也不喜欢垂在额头的发鬟,所以给你做了个总发,瞧瞧看。”

    就着模糊的铜镜,赵无恤见自己长长的头发被紧贴发根,扎在一起,垂于脑后,用玄色的幘系在尾端。居然和后世的艺术家们的马尾辫差不多,他感觉自己的逼格瞬间提高了不少。

    他傻呵呵地笑道:“也只有阿姊的一双巧手,能化我这腐朽为神奇。”

    季嬴抿嘴一笑:“就你嘴甜,我还有东西要给你呢,就算是祝贺你当上一邑之宰的礼物吧。媛,你带无恤去内室更衣。”

    媛是季嬴的贴身侍女,十五六岁年级,模样周正。赵无恤好奇地跟着她走进内室,只见季嬴的闺房收拾得整齐典雅,散发着一股处子的芝兰清香。

    无恤大概是被特许进入这里的唯一一位男子。

    他见榻上叠放着一整套男式衣物:由蚕丝织成的薄薄单衣,白色带玄鸟纹饰的夹絮上衣,君子田猎纹案的下裳。装饰着玉片和银制带钩的腰带,保暖的雪白羊皮裘,拉风的玄色貂皮大氅,小鹿绒打底的鞋履,细葛布织就的足衣……除了这时代还不存在的内裤,一身全套都齐了。

    他感动之余,也为季嬴的心细如发而感叹,心想这么好的姑娘,以后不知道会便宜谁家的混账小子。

    不知为什么,想到即便历史被自己改变,姐姐也迟早会嫁作他人之妻,赵无恤心中竟然生出阵阵不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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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君子如玉

    那位引领无恤进来的侍女媛乖巧地为他更衣,在触碰到他那强健的肌肉和臂膀时,不由得满脸涨红。

    为了缓解这尴尬的气氛,她轻声细语地说道:“这些衣物都是数月以来,君女一针一线细细缝制的,她的手上不知戳了多少血孔,多了几层茧……”

    无恤听罢十分感动,在衣物一一加身后,侍女媛又以满怀而抱的姿态为他系上帛制的腰带,胸前的蓓蕾紧紧贴着无恤脊背。至此,这名颇有姿色的侍女已经气喘吁吁,赵无恤却没什么感觉。

    天可怜见,他心理上虽然已经三十多岁,可生理上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半大少年啊,况且有季嬴这样的珠玉玳瑁在前,任何女色对他来说,都只是庸脂俗粉了。

    赵无恤在无论打磨得如何光滑,照起来都有些模糊散光的铜镜前照了照,惊讶地发现,果然是人靠衣装,他已经迅速从相貌平平的路人甲变身为华狄混血的小帅哥了。

    可惜他不是工科生,也不能未卜先知自己会穿越,所以不会随身携带玻璃配方……

    不过他记得前世在逛湖北一处博物馆时,好像还见过这春秋时代楚国人制作的铅钡玻璃。也不知道是工艺失传,还是走入了死胡同,这门技术没能在后世发扬光大,玻璃制造业,一向是古代中国的短板。

    若是能搞到楚人的技术和工匠,弄出一面玻璃镜来,定然会成为这时代公主、翁主、以及卿大夫淑女们的最爱,也可以作为回报季嬴辛苦的礼物。

    在无恤看来,那么美丽的姑娘,若是不能清晰地照映并欣赏自己倾国倾城的容颜,简直是种罪过。

    ……

    当弟弟踏出房门时,季嬴眼前不由得一亮,只见一位披着黝黑总发,剑眉衬得一双眼睛格外精神的少年迈开步子走了出来,一身崭新袍服,恍如翩翩君子。

    季嬴啧啧称奇道:“这下看起来,可比刚才有威仪多了。”

    她挥手让涨红了脸的侍女媛退下,亲自上前,弯腰跪在赵无恤身前,手中举着一枚玉环,以及系玉的韦带。

    季嬴细细地解释道:“这是韦,小牛皮制成,你最近性子颇为急切,佩戴在你身上可以提醒你不要太急躁,凡事要和耕牛一样,稳稳当当。”

    “无恤知晓,以后一定会学老牛反刍,任何事情都咀嚼一二再做决定。”

    赵无恤看着姐姐绝美的脸庞就在自家膝下,他刚才对那美婢毫无感觉,现在却竟有些不好意思和莫名悸动。为了不让自己前世老男人的心思玷污这纯洁的佳人,只得把脸转朝另一头,望着梁上的横柱和薄纱门帘发愣。

    “这是购自禺支昆仑的玉环,鲁国的贤士孔丘说过,玉温厚而又润泽,就好比君子的仁;填密而又坚实,就好比君子的智;有棱角而不伤人,就好比君子的义;玉环束韦,垂而下坠,就好比君子的礼;轻轻一敲,玉声清脆悠扬,响到最后,又戛然而止,就好比动听的音乐。”

    被季嬴的手无意触碰腰间,无恤浑身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脚底也开始冒汗。

    季嬴却并未察觉弟弟的异样,继续念叨道:“所以呀,玉既不因其优点而掩盖其缺点,也不因其缺点而掩盖其优点,就好比人的忠诚;光彩晶莹,表里如一,就好比人的言而有信;宝玉所在,其上有气如白虹,就好比与天息息相通;产玉之所,山川草木津润丰美,又好比与地息息相通。”

    “阿姊希望你能像这玉一般,成为真正的君子。”

    赵无恤心中感动至极,这是对他的循循劝诱啊!也为刚才自己的荷尔蒙反应而羞愧难当。

    他使劲颔首道:“多谢阿姊教诲,无恤牢记在心!”

    帮赵无恤打理好了最后的佩饰,季嬴后退几步,上下打量着他,心中欢喜:“瞧瞧,这下才真正像个如玉如琢的君子,是个能服众的宰臣。”

    玉环的另一层寓意,季嬴却没有说出口,环者,还也,那就是希望弟弟一年后能平安归还下宫。

    待季嬴稍微离开他一点距离,赵无恤这才松了口气道:“阿姊若是呆在下宫无聊,也可以到成邑去找我,距离这儿也不过三十多里的路程,半日可到。到时候,我一定会尽地主之谊,带你好好游玩附近。”

    “嘻嘻,才不去,我还要照顾白鹿产崽呢。而且那里有什么好耍的,我曾有次出游时路过过,满山的黑石头,野民颇有菜色。到了那以后啊,阿姊可不希望你大兴土木,急功近利,要是能善待国人庶民,兴礼乐教化,就是最好不过的了。”

    赵无恤对此充满了信心:“阿姊放心,我保证来年开春,你定会见到一个不一样的成邑!”

    ……

    从鹿苑出来时,天色近黑,赵无恤的两名侍从在外驾着轺车等待,轺车不比战车,前边只有两马驾辕,车厢不大,无帷无幔,跪坐车中,可以四下远望。

    之前的喜和夏,因为已经脱离了圉、牧这两个奴隶性质的职位,现在赵无恤索性帮他们取了新的氏。

    虽然理论上,只有天子才能赐姓,诸侯卿大夫及士人从大宗分出后才能拥有氏,一般的野人庶民都是单字的名。但如今礼乐崩坏,政权下移,赵氏之宫里的师、傅们也乐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也没有卫道士闲得无聊来找赵无恤的麻烦。

    嗯,仲信除外,不过那货今天一早,就急吼吼地拉着豪华的排场,前往二十里外的另一个百户乡邑上任去了。

    所以两人现在被赵无恤冠以同音字为氏,分别叫虞喜和穆夏。

    他们自然十分欢喜,视为极大的恩典,也希望能尽快立下功勋,早日迈入士阶层,好让主上帮取的氏名副其实。这氏名,可是要一代代人传承下去的,两人现在的腰杆,挺得更直了!

    一主二从乘着轺车往住所赶去,赵氏之宫里的竖寺和侍女们纷纷点亮了居室里的灯火,看上去星星点点,与冬日的满天银河对映。而城邑外的庶民和国人们通常只用得起薪,长时间燃烧会冒出熏眼的浓烟,这也是这时代瞎子那么多的一个缘故。

    所以夜间,春秋时代的大多数人们通常会吃完飨食后就早早入睡,该造人造人,该做梦做梦,那些彻夜饮宴的君主和士大夫则会被视为奢侈而荒淫无度,受到唾弃。

    比如住晋国隔壁的齐侯杵臼,传闻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却仍觉得尚未尽兴,便乘着车上晏婴和司马穰苴家中呼唤他们,一起来夜饮,却被两位贤臣喷了回来。

    这也是赵无恤在赵氏之宫中的最后一夜,从今以后,虽然还不至于说成“山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但他也将执掌一邑,手握兵符,下有数千人口可用。

    轺车离赵无恤的居所越来越近,突然!路边却有一个黑乎乎的影子跳将出来!

    在昏暗的宫灯下,那影子看上去披头散发,浑身灰土,只露出洁白牙齿和疯狂的血红色眼睛,仿佛山魈鬼魅!

    它猛地朝赵无恤乘坐的轺车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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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周髀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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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守备严密的下宫之中,却突然遇袭,虞喜和穆夏大惊失色,连忙大喊着保护主上,抽剑挥戈就要将那人击杀。

    “且慢动手!”赵无恤连忙阻止了他们。

    待那个怪影靠近后,他们才看清楚,竟是平常特别注重仪表的计吏侨。

    他怎么变成这副惨状了?

    计侨神态有些痴迷癫狂,他也认出了赵无恤,便不由分说凑了过来,脏乎乎的双手紧紧抓住轺车的车栏,生怕赵无恤走掉。

    “无恤小君子?是无恤小君子!我……我算出来了,算出来了!”

    此时的他,仿佛在裸身洗澡时突然领悟了浮力原理的阿基米德,正处于极度亢奋状态。

    赵无恤十分同情地看着计侨,只见他嘴唇龟裂,头发散乱,浑身沙土,下裳都跪破好几个洞,对这位春秋数学家不由得产生了一丝……愧疚?

    因为昨天他喜于得了领地和兵符,一高兴,愣是把这位还在拼命割圆的数学家给忘了!

    “小君子,你的割圆术果然有用,我花了一天一夜,不吃不睡,整整割了,割到了三千零二十四边形啊!最后终于得到了那个求圆积步的约率!”

    赵无恤更加佩服了,天可怜见,计侨可是用那繁杂的算筹慢慢完成了这个伟大工程,工作量绝对不小,估计算棍都用了近万根,摆满了整个二进的院子吧。

    计侨慢慢冷静了下来,他像是急于在数学老师面前炫耀算术能力的小学狗,忙不迭地报上了那串数字,然后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赵无恤。

    这是在等待他的……表扬?

    嗯答得不错,下个月给你一朵小红花?然后摸摸头?

    不过赵无恤听罢却沉吟了,3.1415,这是计侨得出的结果,也是后世魏晋时代刘徵首创割圆法作出的最初答案。

    但是,还不够完美。

    “先生,你算的已经十分接近正确了。”

    计侨的脸色像霜打的茄子,接近正确?这么说,还是没算对?作为一个数科专家,没有什么比做错算术题更沮丧的了。

    于是赵无恤拉着计侨进了屋子,让女婢取块幘巾给他擦了擦脸,这才在一块木简上用毛笔写下了一串神秘的符号,3.1415926。

    计侨张大了嘴,他苦思冥想,费心费力割了一天一夜的结果,赵无恤一瞬间就写出来了。

    扑通,高傲的计侨猛地跪地,名义上还是他学生的赵无恤不敢托大,连忙避让,也朝计侨行礼。

    “先生何必如此,会折杀小子的。”

    “请小君子教我这神秘算学!

    “神秘算学?好吧,我允了,允了还不行么,先生快起来吧,再这样,真会折小子寿命的。”赵无恤心里却乐开了花,他知道,自己未来的第一位重要宰臣,马上就要入瓮了。

    可以这么说,下宫和周边各小邑共计两千多户人家的财政,乃至于赵氏百万人口上计,就掌握在计侨腰间的那袋算筹上。有了他为助力,治理成邑,赵无恤又多了几份胜算,可以说,是捡了块瑰宝啊!

    屋内昏暗,让侍女在旁掌着宫灯,无恤和计侨则在竹席上相对而坐。

    既然再过一千年,阿三才能发明后世的阿拉伯数字,于是赵无恤就毫不客气地剽窃来自己用了。至于发明者,他也不居功,而是直接推给了那位据说是创作了周髀算经,在数科上颇有造诣的周公旦。

    赵无恤故作神秘地说道:“先生,其实,小子曾梦到过周文公,他教给了我这一套数字,我暂且将其命名为……周髀数字!”

    “周髀数字?”听上去好厉害的样子,计侨重重地点头,他对赵无恤的陈述十分信服。这世上的大能们,时不时会梦到古之贤人,听说鲁国的贤士孔丘也经常梦周公。

    “不过,周公他老人家并没有说可不可以再传给他人啊……唉,真是难办。”

    计侨心中一紧,难道是那种只传直系后人的秘术?他顿时一阵绝望,他可以腆着老脸拜师,但除非自杀去九幽的大司命、少司命处报道重新塑造成人,否则成不了君子无恤的儿子啊!完了,完了,这神秘的周髀数字将和他失之交臂。

    他痛心疾首,眼前一黑,却听到赵无恤继续说道:

    “其实,我这愚钝的小子坐拥这等神奇算法数字,就像是匹夫怀璧,实在是暴殄天物。按小子想来,先生是算学奇才,周公其实应该托梦交付予你,才是利于万世万民的事情,就如同宝剑赠勇士,胭脂赠佳人一般。所以我本该代为传授,只是小子受了父亲任命,后天一早就要去成地做乡宰,恐怕暂时没这时间了。”

    又看到一份希望的计侨喃喃自语道:“一定有两全之法,一定有的!”

    赵无恤仿佛此刻才想起来,“小子弱冠之年,就要治理百户乡邑,许多事情都不甚了解,要是能有一位经验老到的计吏在旁辅佐……”

    他随后用一副“你懂的”眼神看着计侨。

    计侨秒懂。

    他是下宫的首席计吏,爵为中士,能时常在家主赵鞅身边走动,俸禄又高,还能过手整个赵氏近百万人口的财政。

    但成邑,只是个百户小乡,计侨一直负责管理各地上计,所以清楚那里十分贫瘠,宗族民众难驯,比起赵氏大本营下宫来,段位差了不知道几重。

    但此刻他却毫不犹豫地一拍大腿,站起说道:“小君子勿忧,侨这就去递交辞呈,申请调去成邑做计吏,小君子……不,主上你可千万不能不要我啊!”

    ……

    不提计侨大半夜去递交辞呈,给已经入睡的赵鞅造成了多大的麻烦,而在少了计侨这个顶梁柱后,又让已经接近年尾的上计工作效率降了几成。

    只说翌日清晨,赵无恤穿着一套漆成玄色的小牛皮甲,带着从厩苑里选出的五名健壮少年,来到了下宫校场。

    他腰间挎一柄匠人新打造的青铜“长剑”——那匠人虽然叫它长剑,但赵无恤用手一比划,发现却仅有两尺!

    周尺合23.1厘米,两尺,也就是半米不到,这也叫长?这是短剑吧亲!

    然而事实是残酷的,对于青铜剑这种武器来说,两尺真算长了。那匠人接下来向赵无恤展示了真正的短剑,也就一尺来长,锻成柳叶形,仅能用来防身,或者贴身行刺。比如那把天下闻名的鱼肠剑,其实就跟后世的匕首差不多。

    晋国军中士大夫通用的佩剑以两尺为标准长度,三尺之剑天下罕见,毕竟这时代的铸造锻造技术有限,铜锡的延展性就那样,太长则容易断裂。也许要在点了锻剑专精的吴越之地,才能找到几把能用的真.长剑……

    赵无恤之所以来到这里,是为了检视家司马交付他手中的第一支武装力量。

    晋国的军队建制分为:军、师、旅……

    看到这儿,您可别急着骂。其实赵无恤刚知道这春秋时代的军队建制时,也差点咬掉了舌头,但他翻了翻周礼和晋国军法《宣子之法》,上面的确是这样写的:

    凡制军,一万二千五百人为一军,周天子可以建六军,大诸侯国如晋、齐、秦等建三军,次国如宋、郑等建二军,小国如曹、邾等仅有一军。

    军将皆由卿担任。军以下,二千五百人为一师,师帅皆由上大夫、中大夫担任;五百人为一旅,旅帅皆由下大夫担任;百人为一卒,卒长皆由上士担任;二十五人为一两,两司马皆由中士担任;五人为伍,伍皆有伍长,由下士担任。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数字,晋国的三军,实际上都超过了周礼规定的数额,甚至赵氏动员起来的半军之数,便超过了三万兵员。至于周天子,现在连养满编的一军都困难。

    军师旅这些名称自古已有,所以春秋史书上才有“三军败绩”“王师胜绩”“不振旅”这样的说法。

    反倒是后世外国的军师旅,是翻译过来的名称。

    统领这二十人的两司马,名为羊舌戎。其人二十余岁,长得圆头虎躯,下巴上蓄了须,着皮制甲胄,看上去十分威猛,但说话声却文质彬彬,带着几分贵族气质。

    春秋时文臣武将尚未分家,披甲戴胄上阵则能挥戟杀敌,着高冠博带登堂则可琴瑟赋诗,晋楚两国许多卿大夫都是如此,羊舌戎给人的感觉大概也是这样。

    他恭敬地向赵无恤行礼,介绍这一两赵兵的组成。

    PS:这一章第一位书友龙套终于登场了……

第25章 国野矛盾

    感谢书友清玄散人的再次打赏!

    羊舌戎道:“禀小君子,此一两并不满员,仅有二十人,半数为国人子弟,半数为野民庶孽,全都刚服役不久,只有前几天冬狩时受过一次训练。”

    国人就是高级公民,有权议政,亦有纳军赋,服兵役的义务,其中不少人家中有私人田地,多居住于城垣之内。野人则是低一等的庶民,多居住在城邑边鄙,没有公民权,大部分为人农奴、佣耕、庶孽子弟,是被束缚的生产者。

    也就是说,是两个不同的阶级。

    赵无恤放眼望去,眼前的赵氏兵卒中,一些面孔尚且稚嫩,全然不是身经百战的老卒。不过年轻有年轻的好处,虽然经验不足,却没有兵油子,也便于赵无恤将其全新打造成只属于自己的力量。

    赵无恤点了点头,说道:“若是加上我带来的五人,刚好补全,可选出其中的伍长了?”

    “未曾。”

    “好,那今天就把这件事定下来!穆夏,你带着厩苑的二三子入列。”

    在经过仔细考虑后,赵无恤还是觉得身材高大,忠心而稳重的大块头穆夏更适合做一名步卒,于是就正好将他安插加塞进这一两中。

    随后,赵无恤亮出了虎符,代表正式接管指挥之权,他上前几步,对着年轻的赵兵们大声说道:“余就是赵无恤,宗主之子,你们的新主上!”

    赵兵们站得更加挺拔,看着这位前几日冬狩时获祥瑞白鹿而还,威风凛凛的小君子,眼中神采奕奕。

    “尔等既然划到了我的麾下,那到达成邑后,就要正式开始练兵,不过在这之前,还要做一件事。”赵无恤顿了顿。“那就是从你们中间选出五名伍长。”

    “有没有人站出来自荐,或者推荐别人?”

    年轻的赵兵中顿时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但却没有争先恐后的情况出现,国人子弟都在观望,野人则不敢在国人之前出头。

    “没人么?那我就先指定一人了,穆夏,出列!”

    “唯!”穆夏事先早就得了赵无恤的吩咐,他大声应和了一声,响声如雷,大步踏了出来。

    只见穆夏十七八岁年纪,却形貌魁梧,双臂结实,头上裹着一块黑色帻巾,腰悬青铜短剑。

    这时,行伍里一个着青幘的塌鼻梁青年按耐不住了,他粗着嗓门大喊叫起来:“小君子,这不是厩苑里放牛的低贱牧童么,我认得他,他怎么能做伍长呢!”

    听到此话,声浪又响了起来,在两司马羊舌戎的喝止下才肃静下来。

    羊舌戎也有些犹豫,虽然有所准备,但他没想到赵无恤这么快就要安插自己的人手,而且这已经不合军法了,他小声劝解道:“小君子,军法规定,伍长皆由国人担任,此子现在的身份似乎只是个野民?恐怕不能服众啊。”

    晋国军律和周礼又有所不同,毕竟经过数百年发展,在西周,当兵服役本来只是国人特权,是高尚而光荣的事情。但随着国野的差距渐渐不再明显,战争规模也越来越大,仅仅依靠士和国人无法组建庞大的三军,在晋惠公时作州兵,推行爰田制度后,野人纷纷入伍。

    于是晋国对所任军职的身份要求又放低了一层,比如羊舌戎只是个下士,却担任了两司马,但伍长的确得由国人才能担当。

    当然,赵无恤可不太同意这规矩,他的两个亲信虞喜、穆夏现在的身份都是野民,难不成他们得从普通徒卒做起?以春秋时代阶层升迁的效率,那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为他所用?

    不过他自有让羊舌戎低头的妙计:“两司马,我看你威武雄壮,又进退守礼,想必在戎车上按剑持戈之事,一定做得来,我的战车上还缺一车右,就由你来担任吧!”

    “车右?”

    羊舌戎听后大吃一惊,随后欣喜不已,他作为一个区区下士,能登车成为君子的车右,乃是莫大的荣幸。要知道,一辆战车三人,御戎、车右与主君之间,已经不仅仅是简单的主仆,而是能同车合作,将后背交给对方,多了层亲密战友的关系。这也是最容易升迁立功的位置,比起单纯的行伍卒长、两司马强多了。

    诗言: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既然小君子有意提拔,他羊舌戎要是再不知报效,就太愚钝了。

    反正来之前,他的上司,赵氏家司马也嘱咐过,一年之内,随四位君子折腾,主君都不会过问。至于被庐之法,至于周礼里的陈规,晋国在早年吞并十几个同姓诸侯时,讲周礼了么?六卿灭没犯什么大错的羊舌氏时,讲《赵宣子之法》了么?

    比起能登车成为君子亲信,得到复兴羊舌氏的机会,那些又算得了什么。

    也亏了这是“礼乐崩坏”的春秋时代,像王孙期那样有节操,循规蹈矩的人,毕竟少数。

    “谢君子厚爱,固所愿也,不敢请尔。至于这伍长,自然要按君子定的新规矩来……”

    迅速用糖衣炮弹攻陷羊舌戎后,赵无恤又一次面对赵兵们说道:“我听说你们刚被征召不久,只参加过冬狩一次训练。但我要告诉你们,本君子也只在冬狩时初次上场,可现在,我却成了一邑之宰,为什么?因为我是主君的儿子?不,更多的原因是,我有这才干,我为赵氏立下了功勋,有功则必裳!”

    搏巨熊而毫发无伤,并获白鹿潇洒而还,这已经足以说明赵无恤的能力和功劳,赵兵们自然没有敢质疑的。

    他又指着穆夏说道:“此子也有才能,他力能搏牛,忠心耿耿,在冬狩时还曾伴我左右,立下了功劳。所以,今天我选拔伍长,不看你们是野人或是国人,以前是躬耕于陇亩的农夫,还是饲马放牛的圉童。而是唯才是举!若是有人不服,可以站出来挑战沐夏,赢了,也可以为伍长!”

    听到赵无恤夸奖,穆夏胸膛起伏不定,心中十分激动,他虽然不算士人,却不免生出了为主上效死的想法。赵兵中那一半野人子弟听罢也放下了担心,跃跃欲试。

    而一向地位更高的国人子弟则不以为然,尤其是刚才那个喊出穆夏身份的恶少年。

    他摸着腰间短剑,仰着头跳了出来:“小君子,唯才是举,你说的有道理,但我还是不服,兀那牧童,你敢与乃公比比高下么!”

    他出口闭口自称乃公,十分无礼,挑衅意味十足。

    但沉稳的穆夏没有受激,而是望向了无恤。

    无恤道:“当然可以,你叫什么?”

    “田贲。”那塌鼻梁的恶少年眼中闪着光芒:“若是我赢了,君子会说话算数,让我做伍长么!”

    “然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赢了,那就是你田贲的本事,众目睽睽,谁敢不认?”

    无恤又道,“不过,剑戈无眼,你二人不用较量武器了,比试一下角抵即可,记住,点到为止!”

    两人应诺,憨厚的穆夏没计较刚才田贲的挑衅,朝他微微行礼,田贲则咧着嘴斜视于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

    在这一两赵兵当中,论勇武力气,田贲自问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他对穆夏这个昔日的放牛小童,虽也惊诧其身高体壮,却并未放在心上,不觉得能胜过自己。只想着三下五除二把这厮干掉,好叫赵氏小君子知道自己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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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猛士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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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秦角抵,和后世霓虹的相扑比较像,倒地者败,出圈者败。有好事的赵兵在场中画了个大圈,等待二人开打。

    穆夏和田贲挽起袖子,在赵无恤一声令下宣布开始后,便如同两头凶猛的虎豹,你来我往,互相撕扯碰撞,顿时踩得场内黄土飞扬。

    唯恐天下不乱的国人子弟们拿出了平日在城邑中博戏玩耍、聚众私斗的兴致,在列间大喊大叫,给田贲助阵。看得出,他在国人子弟中还是挺受拥戴的,而野人子弟们虽然心向穆夏,却不敢直接喊出声来。

    赵无恤摸着剑柄的玉石,微笑观之。

    已经因为赵无恤一句承诺,而彻底倒向他的羊舌戎恭敬地站在一旁问道:“君子觉得谁能取胜?”

    “当然是夏了。”赵无恤对穆夏充满信心,他这些天闲暇时,也跟这魁梧的小子较量过几次,输的那叫一个彻底。穆夏力气本来就大,这几天效忠赵无恤后,脱离了隶臣身份,顿顿有肉食,吃得好睡得好,体格更加强健,已经到了巅峰状态。

    厩苑另外四名少年也和无恤一样,认为他们的穆夏必胜。

    羊舌戎仍然不太相信,先秦民风彪悍,有时候抢棵桑树或争夺田亩阡陌,都会全族上阵扛着农具剑盾群殴。在近年下宫左近几个国人氏族间的数次斗殴中,田贲可以说是打出了名气。

    因为田贲出名的顽劣蛮横,连家中长者都管教不下他。索性在他刚满十七岁傅籍后,就应征召服役,塞进了这一两中,报的是恶人自有恶人磨的心思。

    羊舌戎转目场中,只见穆夏、田贲交战正酣,在试探性的接触后,终于扭抱成一团,各自圆睁怒目,试图发力把对方摔倒。

    国人子弟给田贲助威的喊叫声渐渐停下,彼此面面相觑。往日私斗,他们中没人是田贲的对手,最多也不过支撑三五回合,而穆夏却能与他战到旗鼓相当,这是非常罕见的事情。

    羊舌戎细细观之,发现田贲力气的确是比不过穆夏,却胜于技巧,而穆夏则逊于技巧,只是依靠一身蛮力在战。

    形势对穆夏不太妙啊。

    但田贲也好不到哪去,他没想到穆夏这放牛娃居然有此巨力,僵持之下,一直占不到明显上风,渐渐有些吃力了。田贲心一急,便紧抓着沐夏的胳臂,伸出左足朝其下盘探去,想一蹴而就地绊倒穆夏。

    “危险!”野人子弟和厩苑少年们都不由得为穆夏捏了把汗。

    面对田贲的足绊,穆夏双腿却像是深深插进了地面似的,岿然不动!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田贲叫了声“糟了!”而穆夏则发出了“嘿”的一声怒吼!

    穆夏没什么斗殴经验,却怀着报答无恤大恩的心思,此战必须一胜,否则就自刎以死谢之。

    他愣是像一头只知道前进,不知后退为何物的犟牛,将田贲当成了挡在前面的土块沟壑。一绊未倒之下,反倒一力降十会,突突突地将整个身躯压在田贲身上,往前猛推,一直推出了角抵的圈外。接着再一把将田贲甩出老远,一声闷响后,滚翻在地。

    穆夏反败为胜!

    “好!”

    这个结果出乎了国人子弟的意料,他们个个口瞪目呆,谁都没有想到,力气勇武居全两第一的田贲居然不是穆夏的对手?而野人子弟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叫了声好。

    只有田贲翻爬起来后,满脸通红,一手夺过旁边赵兵帮他拿着的短剑,瞬间拔出了一半,也不知道是想和穆夏再白刃交战一场,还是因为战败而羞愧自杀。

    先秦士风,刚烈如斯。

    此时,只见一把梓木剑鞘从侧面拍了过来,顿时将田贲手中的短剑打落在地,却是赵无恤出手了。

    “你这人怎能这般,输了就输了。”

    田贲又怒又愧,却发作不得,只能偏着脑袋抿着嘴,不去看得胜后对着众人憨笑的穆夏。

    无恤指着赵兵们问道:“你们现在可还有要出来较量的?”

    无人敢踏前一步,这个放牛娃果然很有能耐,做一小小伍长简直就是屈才,他们都心服口服。

    无恤看着田贲的模样好笑不已,又转过头问穆夏:“夏,你来说说,你的对手强不强?”

    穆夏正在原地喘着粗气,看得出来他也累得够呛,憨厚的他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论技巧,夏不如田贲,夏只是靠了力气取胜。”

    赵无恤目视已经转过头来对消了气的田贲,笑骂道:“这么说,你也是个有本事的,这样吧,你也来为我做一个伍长,愿否?”

    经过如此转折,田贲心里那股气早就消了,他这种恶少年,最渴望的就是上位者的一声认可。他连忙喜滋滋地一口答应下来,成为赵无恤任命的第二个伍长。羊舌戎看他那模样,想必日后对君子的忠心程度不下穆夏。

    田贲投效,占了全两近半的国人子弟自然都随了他。剩下的三个伍长都顺利选出,两个国人子弟,一个野人庶子。

    其中,那个仪表堂堂的野人青年引起了赵无恤的关注,他单名叫“井”,是个沉稳之人,得到了十多个野人的一举推荐。羊舌戎也对井赞不绝口,称他是学习行列和金鼓最快的,甚至还会读写篆字,这在野人中百里无一,是个可造之材。

    至此,伍长全部选出,五个人新官上任,都喜滋滋的接受赵兵们祝贺,只有井的笑容背后暗含着谁也看不出的苦涩。

    井依然记得,就在前天傍晚,君子叔齐的车右,上士涉佗找到了他,以井全家人的性命威逼利诱,要他在君子无恤的兵卒中,作为眼线。

    此刻,他在心中喃喃自语道:“竟然偏偏让我做了伍长,这该如何是好?”

    ……

    翌日清晨朝食之后,在下宫东门,赵无恤的车队即将出发。

    领头的是一辆戎车,驷马颜色各异,花、白、黑、红。赵无恤穿着季嬴为他制作的雍容新衣,披着总发,站立于车厢左面,手按在腰上的“长剑”上。

    昨日才被火线任命的车右羊舌戎一脸喜悦地侍候在右侧,手持一柄长达九尺的铜戟。

    经过一番交谈后,赵无恤才得知,原来羊舌戎出自十年前被六卿所灭的晋国公族羊舌氏。也就是那位贤大夫叔向的族人,但却是早已分出的小宗,并非叔向的直系后代。

    叔向曾为晋平公傅、上大夫,他和无恤的曾祖父赵武是同时代的人。此外,还与齐国晏婴,郑国子产,吴国延陵季子并称四贤。

    羊舌氏也是晋国六卿以下最富庶的氏族之一,拥有三县之地。到了叔向死后,年轻的新宗主羊舌食我继位时,就好比一个没有多少自卫力量的孩童,却怀揣着三块无上美玉一般,令强大的六卿垂涎三尺。

    而且,羊舌氏还卷入了近亲祁氏家臣的一场**丑闻里,这祁氏拥有的土地更广,多达七个县,更是六卿恨不得立刻瓜分而后快的对象。

    于是,两族的命运便注定了,在知氏等卿族操纵下,一场祁氏家臣的**案却莫名其妙地被国君判成了祁氏、羊舌氏作乱!导致两家稀里糊涂地就被灭了,土地被分为十县,在执政魏舒主导下,分别由六卿瓜分殆尽。赵氏也挤进去分了一杯羹,拿下了万户大县平阳,随后又和韩氏换来了马首县。

    听完羊舌戎的叙述后,赵无恤一时无言。

    正和叔向生前预言的一样,“晋之公族尽矣,公室将卑,其宗族枝叶先落!”

    而凭借着吸纳晋国躯壳和羊舌等氏尸骸上的营养,六卿逐渐茁壮强大起来,又开始酝酿新一轮的厮杀。

    而他们的目标,就是化家为国。这是现如今春秋强卿们的梦想,引得无数英雄尽折腰。在原本的历史上,未来百年中,将有三家分晋、陈氏代齐、戴氏篡宋、季孙建费……

    无恤十分清楚,战争,已经并不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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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远送于野

    感谢书友鸣风残,随风飘荡1234的打赏!

    还有一件无恤没料到的事情,那便是王孙期居然辞去了差车之职,将作为他的御戎,伴随无恤前往成邑。

    这是个意外之喜,并非出于赵鞅的任命,按王孙期的说法,他作为无恤的御师,就要有始有终,得教到无恤也能驾驭战车自如,才算完成任务。

    此刻,永远板着张扑克脸的王孙期坐在车中央庄重地执辔,姿势要多正式有多正式。无论车左是个卑贱的庶子,还是无比尊贵的晋侯,对王孙期而言似乎都没有区别。

    他只知道履行职责。

    赵无恤觉得,王孙期真是一位克忠职守好同志,他也考虑好了,到达成邑之后,将任命身为中士的王孙期做什么职位。

    这些天观察赵鞅对手下众家臣的任用赏罚,赵无恤也学到了一些东西,那就是人务能各尽其才。像王孙期这种性格,让他去做个需要灵活应变的侯人显然是不行的,维持军队秩序的军司马倒是不错的选择。

    跟在戎车后的,是数辆辎车,拉着一些在赵无恤看来十分简陋落后的农具,以及铅铜原料,麻布捆扎的大袋粟米、稻种、麦粒等。还有一些府库中的兵戈和皮制甲胄、铜钱布帛、以及过冬用的衣褐皮毛。此外还捎带上了几位下宫的匠人,精于锻造、冶铜、木工、陶器等。

    昨天整编的那一两赵兵在旁押解辎重,穆夏、田贲等新任伍长都十分精神,不打不相识,今天两人倒是有说有笑。只有野人出身的井依然是心事重重的模样,赵无恤以为他是离家忧思,也未想太多。

    赵鞅兑现了诺言,若是四位君子能说服带走的人手,他绝不拦着,虽然会给年末的上计工作带来麻烦,但还是痛快地放计侨离开。

    计侨投靠赵无恤幕下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他对成邑的户数、人口、经济、土地,明年可能需要修建的水利或工程都了如指掌。在他的指点下,赵无恤才能从一个手下空无一人的假乡宰,迅速组建起一只草台班子,仅仅用了一天,就搞定了所有筹备事项。

    队伍侧后方,虞喜骑着马,带着十余名从厩苑里找来骑术射术不错的圉童、牧童,等到达成邑后,赵无恤将以他们为核心,建立一只25人的骑兵两。

    按晋国军法,赵无恤作为乡宰,可以拥有百人,也就是一卒的军事力量。这就意味着,他在到达封地后还要在当地数百户人口里选拔出五十多名当地人,训练成为兵卒补充进去,在赵鞅征召封臣邑宰们时,才能以满编的状态参战。

    既然决心组建骑兵,这花销可比徒卒大多了,他到达成邑后,必须尽快找到财源,在和计侨了解情况后,赵无恤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

    所以他从厩苑带走的,还有数十头耕牛和驽马,这会正在不断嘶鸣着。赵氏之宫里的家臣和隶妾们都在偷笑说,无恤小君子不像是去封地做宰臣,而是去集市贩卖牲畜的商贾。

    赵无恤装作没听见,这些牲口,他自有妙用。

    在队伍的最后面,还有一辆带幕帘的双牛辕车,里边坐着几名隶妾侍婢。

    昨天在季嬴处被无恤刺激得满脸通红的侍女媛也在其中(无恤无辜的表示我可什么都没做),却是季嬴牵挂弟弟,打发她一早过来,说要陪伴赵无恤前往成邑,照料他起居饮食。赵无恤虽然仍不太习惯事事由隶妾伺候,但也领了姐姐的心意。

    此刻,赵无恤微微扭头,看着这支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队伍,这就是他的全部班底了。

    半月前,他还是被遗忘在厩苑里的孤单庶子。如今,却被委以一乡重任,手下文则有计侨,武有羊舌戎,虞喜,沐夏,田贲等,还有数十名年轻蓬勃的干练青年向他效忠。

    他的未来,将由此奠基。

    四子分封,赵无恤的仲兄和叔兄昨日已经匆匆离开,只有他和老大伯鲁还在。

    但他们落后的原因却不同。无恤是因为白手起家,速度慢了,而伯鲁则是因为家当太多,一时半会收拾不过来,所以拖到了今天才出发。

    兄弟两约好了走之前再聚一面,无恤带着队伍来到城垣外,和伯鲁的车队汇合,只见这位家族长子也身穿戎服,头戴高冠,看上去却没多少威仪,而是让人觉得可亲。

    而伯鲁带的人众可不是赵无恤能比的,一眼望过去,浩浩荡荡两百余人,兵员至少有满编的一卒。毕竟他是家族长子,天生拥有优势,加上伯鲁虽然不以才能著称,却为人宽厚温和,得了不少家臣故旧效忠。

    连赵无恤,都很难对这位温润的兄长生出敌意来。他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在历史上,赵襄子死后,会力排众议,将伯鲁的儿子、孙子立为赵国的继承人。因为无论是谁强夺了伯鲁这人畜无害的老好人世子之位,都会生出一丝愧疚吧。

    不过对历史上他这身体本主的行为,赵无恤却嗤之以鼻,孝悌是孝悌,政治是政治,凡是玩兄终弟及的国家,通常都没好结果。

    历史上赵襄子的这次扶持侄子上位,也拉开了赵国历史上每隔两代人就会出现一次王位继承危机的恶性循环。于是三家分晋时基础最好的赵国,在内乱下衰落,给魏国当了整整一百年的打工小弟……

    心里这么想着,但赵无恤也不露声色,虽然他与仲信、叔齐俩人算是公开翻了脸,但当下,他和长兄伯鲁却仍旧执手相谈甚欢。

    赵无恤心中猜测,虽然赵鞅鼓励儿子们良性竞争。但其实做爹的肯定不希望他们斗得反目成仇,做出历史上郑伯克段,鲁桓弑兄隐公,齐国五子之乱,霸主齐桓公停尸67天无人收葬,蛆虫爬满屋子那样的惨剧来。

    何况,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晋国六卿纷争越来越剧烈,等到内战全面爆发时,他可不希望一个人战斗。

    所以和伯鲁友好,有益无害。

    于是两人相互敬了樽浑浊的薄酒,唱起了“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史载,晋国的开国君主唐叔在弱冠之年独自射杀林中犀牛,献予周公旦作大铠,周成王也履行了小时候剪桐叶分封的诺言,册命其为唐侯。

    据说这首《小雅.常棣》就是周公在渭水河畔送唐叔虞之国时,感慨自己的兄弟管、蔡二监叛乱,骨肉相残。于是吟诵这一诗篇,寓意成王、唐叔虞要吸取教训,兄弟同心。

    无恤也跟着乐师高学了几天诗,知道其中典故。在应和时,他心中却暗想着,日后自家兄弟四人中,谁当为成王,谁当为叔虞,而谁又会成为管、蔡?

    兄弟俩其乐融融,淡化了离别的气氛,至少在前来送行的大夫傅叟看来,是“和乐且湛”的。

    赵鞅没有亲来,因为他今天一早便要进都城新田去,为宋国大司城乐祁觐见晋侯做铺垫引荐。

    据说,正式的大朝会将在半旬后的冬至日举行。

    让无恤有些意想不到的是,宋国大司城乐祁居然也嘱咐他的亲信陈寅前来送行。最初无恤以为是冲着老大伯鲁的面子,谁知陈寅竟连他的礼物也准备了一份,而且看他的眼神,那叫一个意味深长。

    无恤不由得暗暗挠头:“这些宋国人,不会是在我身上打什么坏主意吧?”

    经过一系列送行仪式后,赵无恤和伯鲁告别,带着他的班底们,出东门转北,踏上了旅途。

    可惜姐姐季嬴今天没有来相送,他心中不免有了一丝遗憾。

    ……

    赵无恤却不知道,此时的下宫鹿苑处的高岗上,一身淡红曲裾深衣的季嬴,正牵着白色麋鹿,远眺蜿蜒北去的长长车队。

    她不由得轻轻哼起了一首邶风。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季嬴不舍弟弟的离开,只有她才知道,自己虽被父亲称为季嬴,当成赵氏淑女养大,但其实有更复杂的身世,与无恤并非普通的姐弟关系。

    但她却明白,赵氏的男儿一如出巢的雏燕,必须经过风雨方能成长,有朝一日才可一飞冲天,化身为天命玄鸟!

    白色麋鹿则痴痴地看着流下一滴晶莹泪珠的红衣美人,扯了扯毛茸茸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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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涉彼北山

    感谢书友轩阁亭台斋的打赏!

    虽然已经是冬天,但在日头下赶了小半天的路后,赵兵们的额头、脸上都出了不少汗水。

    赵无恤也一样热,只因为这身宽袍大袖实在是有些闷。

    他有些羡慕地看了看有遮阳伞盖和帷幕的双辕牛车,里面坐的是女眷侍婢。不过现在不是追求安逸的时候,赵无恤要是腆着脸跑去里边跟着姑娘们一起乘凉,他刚组建起来的班底估计要心凉跑掉一大半。

    他收回目光,继续观察沿途的情形,这还是自冬狩以后,他第一次离开下宫。

    作为霸主国,晋国总得注意形象,都城附近的官道修缮还不错,至少能让战车行进时不那么颠簸。

    羊舌戎的第一天车右还没当热乎,就被计侨给轰了下去,美其名曰要为赵无恤介绍一路上的景致和民情。

    羊舌戎只是下士,地位比不上中士计侨,只得一脸怨念地去做他两司马的本职工作,吆喝赵兵们加快脚步赶路。

    专业人士就是不一样,王孙期驾的车四平八稳。而计侨则争分夺秒地一手持笔,一手拿着简牍,在不停地追问着无恤关于那“周髀数字”的问题,一有回应就立刻记述下来。

    赵无恤当然不会一次性把肚子里的东西掏空给他,而是一次一点,循序渐进。等计侨吸收完毕并发扬光大,中国的数学水平应该能缩短数百年的发展历程吧?

    而且,用后世的话来说,数学还是一切自然科学,乃至一切精密技术的基础。赵无恤对数科的推动,也许能产生一系列的后续反应,时间越早,发酵后产生的影响就越大!

    因为,现在可是春秋,诸子百家的萌芽期,中国的哲学、科学尚在孕育中,可塑性极强。

    想到这点,赵无恤觉得自己撬便宜老爹墙角的行为顿时变得高尚无私起来……

    作为下宫的首席计吏,计侨对周边乡邑每一块田地、集市都了如指掌。

    他介绍说,凡国野之道,十里有庐,庐有饮食,可以让行人喝水歇脚。成邑距离下宫三十多里,这一路过去,过了第二个庐舍后,则从官道岔入了较细的野道,只能容一辆驷马战车行驶。

    “小君子,从这儿开始,就进入成邑地界了。”

    赵无恤点了点头,举目望去,野道两侧是大片已经收割完毕的黍稻之田。

    穿越后,赵无恤就发现,现在的气候比后世暖和多了,而且雨水湿润,人口较少,天朝百万人口的地方,现在可能一万不到。地方上的山林、草泽也没有得到足够的开发,所以在后世干旱的山西,此时偶尔还能见到灌水的稻田,当然,还是以耐旱的粟田居多。

    不过今年的年景不好,四季都遭了灾,而且成邑乡山多地少,几乎没有修建任何水利工程,亩产低得惊人。

    地势慢慢爬高,上坡道上有零星的枸杞从,粗衣陋服,衣不曳地的在野氓民在采摘今年最后一批果实,正如诗言:涉彼北山,言采其杞。的确是像姐姐季嬴所说,路人面有菜色,见到赵无恤一行旌旗招展的车队,他们都慌忙让到田埂里拜倒叩首。

    也有零星几个带剑的国人站在路边朝无恤拱手行礼,他们是前往都城新田的成邑旅人,在听说赵无恤要去成邑上任后,面面相觑,神情古怪,却也没说什么。

    在计侨讲述下,赵无恤还了解到,西周的地方行政制度是六乡六遂。可到了春秋时,情况有了一些变化,晋国从献公时开始设置县制,经过一百五十多年发展,县反倒成了最基本的地理单元。

    所以目前晋国的地方行政区划是这样的: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四里为乡(又称乡邑,百户之邑),五乡为邑(又称中邑,千室之邑),五邑为县。

    当然,这也是理想数字,实际哪有这么规整。绛县治下,共有六个邑,分别被六卿把持;成邑则是赵氏下宫邑治下的一小乡,共有七个里,户三百七十,口二千二百余。

    (邻、里、乡、邑、县)分别设邻长、里胥、乡宰、邑大夫、县大夫。

    这里果然比下宫左近要贫瘠不少啊,赵无恤看着远处黑乎乎的石头山,若有所思。

    计侨则有些奇怪地说道:“在侨想来,主上带上那么多的牛马,大概是想用近年来在晋鲁开始出现的犁来耕地。但侨不解的是,主上为何要将下宫的麦种几乎都收集带来了,在成邑这种干旱贫瘠的地方,想要增加收成,只有多种粟才行得通啊。”

    无恤听后默然,小麦从西亚传入中国不知道是什么时代,但至少在周穆王西游时,沿途的西戎部落已经纷纷向他进献小麦了。

    商、周时期,小麦在人中国人心目中的地位还远不如粟(后世的小米),在宗庙祭祀的时候,以粟为尊贵之物,小麦则只有想换换口味的贵族偶尔吃一吃。中原到现在还没有发明磨,小麦粒蒸煮的味道无恤实在是不敢恭维。

    而且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计侨对小麦在后世的地位不了解,所以不重视也不奇怪。没人想得到,仅仅再过上三百年,中国就会从西部掀起一场小麦革命,开水利、种麦子的秦国虎狼之师将横扫六合。到了西汉,小麦在中原的推广更是让中国人口百年之间翻了三倍!

    赵无恤也不立刻回答,他神秘一笑:“等到了地方,先生就会明白了。”

    不知不觉,经过半日的跋涉后,一行人马终于抵达了成邑。

    远远能见到低矮的邑墙,赵无恤让队伍在一条清澈的小溪旁停止,令满头大汗的赵兵们喝水休息,整理仪容。

    做了伍长的田贲一改昨天的蛮横,今天可算是鞍前马后,在给赵无恤递皮壶时他建议道:“小君子,前头不远就是成邑了,我听说成氏一向把这里当成他们的私属,极其排外。不如打出旌旗,由我等护卫前行,贲最清楚这些乡中国人,都和我一般粗鄙自大,不能识君子,非兵戈刀剑不能服之。照我说,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他们才能知道小君子的厉害!”

    田贲拿自己做为粗鄙自大的例子,倒是把赵无恤逗乐了,他笑骂道:“你当谁都似你一般,喜欢耍浑?本君子今天呀,要先礼后兵。”

    成邑的难治,经过计侨等人多番提醒,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成乡七个里中,成氏一族及分支占据了其中四个。对那些地头蛇,赵无恤的策略是,如果能乖乖合作给他面子,则放其一马,如若不然,他手下这些新招募的年轻赵兵正好能练练手。

    一行人继续上路,昨天便有来自下宫的使者通报成邑,将有新任的乡宰前来上任,于是今天在乡中庐馆处,已经有一些人在等候。

    领头的那人四十余岁,身材圆胖,头戴士冠,大布羊衣,怀中抱着一把彗。他身旁则是一个画着黑色眼影,发容黝黑,个子矮小的乡野巫祝,穿着陈旧打满补丁的巫袍,正踮着脚翘首以待。

    不多时,只见野道上浩浩汤汤的队伍排成一条长蛇疾驰过来,领头的驷马战车上,一位留着黝黑总发的少年君子看似彬彬有礼,对他们露出了温润的笑容。

    这位小君子果然和传闻中一样年轻,看样子也不难相处,中年肥胖男子松了口气,和巫祝对视一眼后,匆匆迎上两步,远远地作下拜状。

    “成邑窦氏族长窦彭祖等恭迎君子大驾。”

    “彗”,即扫帚。这是先秦一种迎接客人的礼节,同时也用来迎接新来上任的官员,意思是庭院都已经打扫干净,待君进入,正是周礼中所说的“以衣服拥帚而却行,恐尘埃之及长者,所以为敬也”。

    巫祝和余下十余人也都随着窦彭祖弯腰行礼,他们中有乡中皂隶,也有从左近各里赶来的氏族长者。

    御戎王孙期将战车准确而稳当地停在众人面前,赵无恤在车上扶着车栏挺立,从赵鞅身上,他也学到了一些上位者装逼的把戏,脸上不动声色,微微扬手道:

    “都免礼罢,余便是成邑的新任乡宰赵无恤,敢问乡三老、乡司徒、乡司马、各族家主都到齐了么?”

    按照晋悼公在国内新实行的地方制度,乡中乡宰以下,有乡三老掌管礼乐教化、巫祝占卜,负责乡射、祭祖等活动;有乡司徒负责播种秋收,收取赋税,提交上计;乡司马负责征召兵员,进行训练,防御盗贼。

    而一个乡所辖的各里,其实都是少数国人氏族聚族而居,其下奴役着更多的野人农奴,族长,其实就等同于里胥。

    那窦彭祖满头大汗,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倒是他身旁的那个巫祝大着胆子抬头观察起赵无恤来。

    因为历年上计,来过成邑几次的计侨冷眼观之,他嘴角微动,飞快地点了点在场人数后,冷哼一声道:“主上,除了窦氏族长及窦里皂隶在此,其余三老、乡司马、乡司徒,甲里桑里族长等统统不见踪影!”

    PS:晋国的地方行政制度没有详细记载,我是把春秋战国的制度给混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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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威风凛凛

    今天三更……

    被计侨当众指出破绽,窦彭祖等人顿时慌了神,而赵无恤听罢虽心中暗恼乡吏们不知好歹,却仍旧不动声色地问道:“三老、司马、司徒及里胥们为何不来?”

    “禀小君子,是因为……”

    不待窦彭祖说完,他身旁那个矮小的巫祝就喧宾夺主,抢着答道:“乡宰在上,容某一一道来,因为成氏乡司马的一位叔伯于昨日去世,成氏便以此为由,聚于一堂,宣称要为叔伯行三日葬礼,所以都不来迎接乡宰。”

    赵无恤看了他一眼:“葬礼?真是巧了,你又是何人?”

    巫祝献媚地笑着拱手道:“在下成巫,一在野巫祝。”

    “成氏的人?为何你叔伯葬礼,连三老等人都去了,你却不去参加,你是代表成氏前来做解释的么?”

    “巫,小宗也,已经出了五服,俗语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必再衰减服哀。巫与成氏大宗已经久未往来,故今日只代表自己,代表不了别人。更何况,巫认为,当此之时,迎接乡宰才是第一要务。”

    这马屁拍的恰到好处,赵无恤听罢了然,这成巫大概是个被成氏大宗排斥的小宗庶孽子弟,抛弃宗族前来投效新主子倒是积极的很。

    不过,虽然无恤不见得认可成巫这带路党一般的做派,但他眼下正缺人手,更少不了一个了解成邑乡内部的人,所以也只能捏着鼻子收下了。

    成氏借口葬礼不来迎接,一是欺赵无恤年纪太轻,初来乍到;二是因为成氏投靠的是他的便宜哥哥赵仲信,赵无恤在冬狩时抽过的成何,就是成氏宗子,也是前任乡宰。

    赵无恤摸着腰间所佩的玉环,略一思索后,心中便有了对策。

    他朝窦彭祖和成巫点了点头道:“窦族长和成巫能来亲迎,无恤自然会铭记在心。”

    随后又宣布道:“人死为大,三日而葬,三老、司马、司徒不能前来,也是情有可原。我并非成氏亲戚,就不亲自前往祭拜了,喜,你带着些礼物帛币到成氏四里去,代我参加葬礼,也请三老、乡司马等人节哀,大可安心办理丧事,不必以公务为扰。”

    一言既出,众人心思不一。

    窦彭祖是窦里的族长,窦氏在成邑乡是人数较少的小氏,百年来一直被强大的成氏压了一头。比如这乡宰和乡三老、司马、司徒三个乡吏职位,从来都是成氏把持,没他窦家什么事。

    此次成氏历代相传的乡宰被主君赵鞅撸掉,改换成流动的委派官员,而且来上任的还是尊贵的赵氏小君子。尽管如此,一向跋扈的成氏仗着他们那位乡三老原先做过“比下大夫”之职,还是无恤的曾祖父,赵文子时代的老臣,所以竟公然采取了不合作态度。

    原本懦弱的窦彭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和成氏对着干,更不敢得罪新乡宰,正在左右为难时,被从外邑归来的野心家成巫一忽悠,就动了心思,稀里糊涂地抱着慧跟来了。

    他现在心里那叫一个后悔啊,因为赵无恤竟然有向成氏服软的意思,让他大失所望。唉唉,看来这成邑还是成氏的天下,窦氏还是继续缩头做人好了。跟着他来的几个皂隶也窃窃私语起来,颇有些轻视赵无恤年轻胆小的意思。

    只有见多识广的成巫却目光灼灼,他本以为赵无恤如此年轻,必然受不了冷落侮辱,大概会暴跳如雷,彻底和成氏撕破脸。但如今看来,这位小君子可沉着冷静得很那。

    他又晓有兴致地打量起赵无恤所带的人手班底来,见下宫里位高权重的士人计侨、王孙期赫然在内,不由得啧啧称奇,心想成氏大宗那些老杀才这回恐怕是选错了对手。

    羊舌戎,穆夏,田贲等扈从在旁的武人见成氏以葬礼为名,居然敢不来迎接主上,本就摩拳擦掌,准备君辱臣忧一把,去葬礼上砸砸场子。但赵无恤竟让虞喜去送丧葬帛币,他们只得强自按捺着怒气,心中十分不满。

    赵无恤也不做解释,他跟计侨要来了笔墨竹片,亲自提笔写了份拜帖,封入木匣,交给虞喜。待他离开后,便按着剑,对一脸愤慨的田贲说道:“贲,你适才在邑外,是如何建议我来着?”

    恶少年田贲是个心里藏不住事情的人,他不满赵无恤的决定,就气哼哼的把头偏向另一边道:“贲早就说过,此成邑中的乡鄙之人,非兵戈刀剑不能服之,照我说,就该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小君子倒好,直接让人陪着笑脸送帛币去了,哼!”

    赵无恤哈哈大笑:“本君子说过,今日要先礼后兵,我礼数已至,这成邑乡吏们,却反过来想给本君子一个下马威。如今人不以礼待我,那好,我便从善如流,准了你的建议!”

    田贲听罢大喜,抖威风,他可最擅长了,其余穆夏等伍长也跃跃欲试。

    事到如今,赵无恤也不想玩什么以德服人,如烹小鲜细火慢熬的把戏,而是要给成邑一个下马威!成邑的皂隶和大氏强族们屈服最好,不服的话,他也不介意大刀阔斧地扫尽其中螽虫。

    无恤眼中精光闪烁:“羊舌下士!登车,擎旗!”

    羊舌戎闻言一脸肃然:“唯!”

    占了车右位置多时的计侨只得下了战车,他方才已经看见了无恤提笔写的字,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事情,他心里已然明了。且对此并不在意,毕竟是赵氏君子,翻出了多大的浪都有赵鞅出面按下去。

    这成族也是井底之蛙,仗着这一代人出了个比下大夫,而上士成何又是仲君子的亲信,就忘了谁是主人,谁是仆臣了。可笑,真是可笑,被君子无恤玩死也是活该。

    但他又在心里腹诽道:不过君子,你写的那笔臭字,成氏看得懂么?

    无恤手持虎符命令道:“让二三子摆开阵杖,尔等披甲戴胄,持兵戈前往乡寺!”

    窦彭祖刚才有些看低无恤,这会却慌了,要真动武,损失的还是他们成邑人啊。他连忙说道:“小君子,小君子息怒,这成氏在办丧礼,再怎么说,也不该乘丧而伐啊。”

    带路党成巫却唯恐天下不乱:“丧礼,凶也,兵主凶,乡宰持兵戈入乡,正好对应!乡寺就在前方,我去带路。”说完捋起巫袍,一溜烟朝前跑了,气得窦彭祖眼前直发黑。

    于是,前有刚猛强健的田贲、穆夏手持干戈开道,厩苑骑童扈从战车两侧,娴熟行伍次序的伍长井则带着赵兵们迈开整齐的步伐前呼后拥。

    这阵仗不要太大,顿时,整个成邑乡都被轰动了,跑出来看热闹的乡中国人氓隶们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一群虎狼般的赵兵扈卫着华丽的战车,高大的驷马分别为花白红黑四色,下宫赵兵虽然才训练过一两次,却兵甲崭新,加上气势汹汹步伐整齐,比成邑的乡卒要威风不少。

    战车上,御戎王孙期操纵得当,驷马撒开蹄子踩着碎步小跑,车右羊舌戎擎起白底黑边的赵氏玄鸟旗帜,迎风烈烈飘扬,让人不敢仰视。

    车左赵无恤年轻勇猛,那副被他视为累赘装饰的雕漆玈弓,他也喊人从辎重里找了出来,特地挂在肩上装逼用,那些弓身上装饰得金灿灿的琥珀、玛瑙、绿松石炫目无比,晃得乡民们眼花。

    乡寺在乡邑中央位置,是乡宰和佐吏们办事的地方。数十名赵兵杀气腾腾地开入乡寺,驱逐闲杂人等,环列在院子里。

    无恤下车,环视那些正在观望他的乡民皂隶,他右手按梓鞘长剑,左手掌心持有鎏金虎符,看上去威风凛凛。

    “余便是新任乡宰,赵氏君子,从此以后,成邑,便只有我一人的声音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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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乡中三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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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无恤丢下这么一句话后,转身踏入乡寺。只见这乡寺占地颇广,地基高过地面,有石板阶梯与乡道相连,夯土为墙,里边是一个二进院子。

    到了乡寺的大堂中后,赵无恤将赵鞅赐予的虎符、铜印信展示给众人,正式宣告上任,接管成邑一切事务,随后有条不紊地下达着一条又一条命令。

    “计先生,收缴乡寺文案、简牍、竹卷,切勿遗漏,伍长井带人巡视府库,谨防走水。”

    “羊舌司马,带穆夏等伍接管乡寺守备,将乡卒全部替换为下宫赵兵。”

    “田贲,你去将乡寺大门关上,看守在外,乡中皂隶、里胥还没来的,以后就永远不必来了,敢强行闯入者,杀无赦!”

    众人凛然应诺:“唯!”

    窦彭祖被赵无恤的雷厉风行震撼得说不出话来,而他身后那些皂隶更是吓得战战兢兢,膝行匍匐,撅着屁股跪满了整个乡寺庭院。

    窦彭祖正在踌躇时,却听赵无恤喊到了他的名字,连忙也跪地叩首。

    “窦族长,成巫,你们且做个见证,我有一件要事宣布!”

    赵无恤高坐于乡寺堂上主位,一边在案几上把玩着乡宰的小小铜质印信,感受着权力的棱角,一边对着窦、成二人及皂隶们侃侃而谈。

    “既然三老,乡司马,乡司徒都是孝悌之人,要为那位成氏叔伯举办丧葬三日,而其余各里的族长、里胥也都是好邻居,肯定会帮衬一二。他们既然这么忙,连本君子第一天上任都没空出来迎接,那自然也不能来办理公务了。”

    “本君子就索性好人做到底罢,传令下去,让以上诸位不必再来乡寺了,他们的职务,统统给我撤掉!”

    一石激起千层浪,堂下众人皆心惊胆寒,暗道不愧是赵氏君子。前脚才谦谦有礼地派人去葬礼送帛币,后脚就全副武装接管了乡寺,这会又一句话便掀掉了成氏把持百年的乡中三吏职位……成氏这回是踢在了硬石头上了,他们都在心这么想着,却无人胆敢多嘴半句。

    赵无恤见在场诸人都缩着头,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感觉真心不错。不过打一巴掌也得赏个枣吃,他便继续说道:“至于在场的诸位,公忠体君,不忘本职,依然各就原职,只要好好做事,下宫绝不会吝啬赏赐。”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但又担心这位小君子到底能待多久,成氏会不会有所反扑,到时候自己恐怕里外不是人。

    在春秋时代,当一个领邑更换封君或邑宰时,当地实力派经常会心生不满,甚至会合伙将新的守宰撵走、诛杀。

    昔日晋文公因为勤王有功,周天子将南阳有苏氏(妲己家族)的领邑阳樊转而封给了他。然而阳樊当地的国人氏族不服,当晋文公带着军队前来接收时,他们竟然公然据城而叛,而重耳费尽全力也迟迟没能打下阳樊,最后不得不用怀柔之策,才将其收归晋国所有。

    这并不是孤例,还有一件事发生在二十年前。那位被老爹楚平王抢了秦国新娘子的楚太子建,在逃亡出国后投靠了郑伯,被郑人赐给一邑作为封地。但他好高骛远,又联络晋国,想叛乱夹击郑国,谋取更多好处。

    因为太子建对邑中国人苛刻,便被所在封邑的国人和宗族告发,预备役公民们顺便学习西周的国人暴动,带着武器将太子建分尸。这一事件的结果之一,便是导致死了主人的伍子胥不得不抱着还是个吃奶娃娃的白公胜(人屠白起的祖宗)流亡吴国……

    至于更著名的孔丘堕三都事件,就更不必赘言了。

    阳樊和郑人、鲁三都反抗领主,都取得了成功,这类例子史不绝书,这也是赵鞅要整合赵氏各城邑的主要原因。要是临战征召动员,每个邑都傲娇来这么一出,那还玩毛线,还是把邑宰的世袭改为随时可以撤换的流官稳妥。

    所以,成氏才敢仗着自家在此扎根数代,还出过一个“比下大夫”的家主,又抱着君子仲信的大腿,轻视年轻的无恤,甚至公然对抗。

    不过对成氏知根知底的成巫心里丝毫不担心,他只是幸灾乐祸。他家本是成氏庶孽子弟,一向被大宗那些人欺压,甚至驱赶出宗族,他觉得自己这次可算是赌对了,也不介意再赌一把。

    于是矮小黑瘦的成巫抬起头,大着胆子问道:“敢问小君子,三老等职位空缺,那乡寺自然不能照常办公,这该如何是好。”

    赵无恤听出了其中的暗示,略一思索后,他说道:“乡三老一职,掌管礼乐教化、巫祝占卜,负责乡射、祭祖等活动……非有擅长此道的人担任不可。”

    他说完,目视成巫,成巫了然,上前一步自荐道:“巫曾担任过邻乡的家祝,这些事情无所不通,甚至比原先的三老做得还要好!”

    “善,大善!那便由你担任三老一职,须得尽快做出成绩来,本君子拭目以待。”

    事情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就冲今天成巫忽悠窦氏和众皂隶前来投靠的功劳,赵无恤也得投桃报李,给他奖赏,才能引更多的成邑本地人报效。

    成巫此举,也算是彻底和成氏大宗撕破了脸,他孑然一身,也不在乎,甚至在赵无恤出手对付成氏时,他将是最凶狠忠实的走狗!

    窦彭祖呆呆地听无恤和成巫唱完双簧,见成巫轻而易举就当上了乡三老,他心中一阵羡慕和火热。

    其实论起来,他才是今天带头迎接的人,但窦彭祖为人胆小懦弱,不敢出头,竟被成巫抢了先。他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现在又犹豫开了,盘算着应该索要乡司马和乡司徒哪个职位。

    却听到无恤话也不停地下达了新的任命,命王孙期担任乡司马。

    王孙期一向说的少做的多,严格论起来,他是超然于赵无恤班底之外的独立存在,无恤还曾揣测过,这扑克脸根本就是便宜老爹安排在自己身边作为监督的吧?

    但他无所谓,是人才就得用,用着用着就笼络到手了。

    一向克忠职守的王孙期欣然领命,虽然他曾作为赵氏差车,掌管下宫百乘战车,不见得看得上这小小乡司马职位。

    这简直就是满级玩家误入新手村的节奏……

    新手村玩家窦彭祖一听,乖乖,这王孙期是周室子孙、下宫差车、爵为中士!他只是一区区下士,还是荫父职的,肯定是竞争不过。现在,三吏中只剩下一个司徒位置还空缺,他心急火燎地正要上,却见赵无恤一扭头,先问了去收缴简牍文案归来的计侨。

    “先生,这乡司徒一职,你可愿意出任?”

    计侨也是个满级玩家,并且没有王孙期那种逆来顺受的习惯,他嫌弃地撇了撇嘴道:“侨在下宫掌管赵氏近百万人口上计,跟着主上来这小小乡邑,可不是为了做那只管两千人赋税的司徒。侨就在主上帐下做一闲散家臣吧,拾遗补漏即可。”

    其实他只是想专心研究“周髀数字”和无恤传授的新算学……

    这乡司徒的职位就像件白板装备,被满级玩家嫌弃来嫌弃去,可窦彭祖却视为宝贝,眼巴巴等着roll点呢。

    他不敢再等了,连忙挪动微肥的身躯滚到案下,再拜稽首道:“若是主上不嫌弃,彭祖愿任乡司徒一职,我窦氏一族此后定为主上效犬马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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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成氏一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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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离乡寺不过数里的成氏,此时的确装点着些许素稿,正在操办丧事。成氏倒也没说谎,他们中一个支系叔伯正巧在昨日死去,但这丧葬真的重要到连迎接新任乡宰、赵氏小君子都要缺席的地步?

    还真不至于。

    比如,在灵堂侧室,乡三老成翁,乡司徒成叔,乡司马成季脸上便没多少悲伤之色。老少三人跪坐在案几旁,无视丧葬不可聚饮的礼制,觥筹交错,庆祝今天对君子无恤的头场“胜利”。

    三老成翁垂垂老矣,他是前代赵氏家主文子时代的老臣,虽然最初只是个端溺壶的竖人,没有什么功勋,但愣是攒资历混成了一个“比下大夫”。也就是说,虽然身份仍旧是上士,但被赵鞅特许以下大夫之礼待之,死后可以随葬大夫等级的鼎簋。

    不过毕竟不是真大夫,成翁没获得封地,年老体衰后回了成邑,索性将乡宰之职让给年轻有前途的大儿子成何,自己做了德高望重的乡三老,想着再为成氏发挥几年余热就彻底退下来。

    如今他召集族人聚集一堂,名为参加葬礼,其实只是托词。

    因为成何做了君子仲信御戎的缘故,成翁一向把自家划入仲信的阵营里,对初来乍到,抢了成氏乡宰位置的君子无恤自然十分排斥。更何况,君子无恤在前段时间的冬狩上还动手抽了他的大儿子成何。

    主人打仆臣,该打。对此,成翁不好说什么,但既然无恤到了他们的地盘上,便借着由头采取不合作态度,让那位年轻的小君子吃吃憋,作为报复。

    他如此做,虽然冒着得罪无恤的风险,但却做足了姿态给他们早已投效的君子仲信看:您瞧,成氏没反水,还是您的人。

    刑不上大夫,这是规矩,成翁料想,就算君子无恤再跋扈,也不敢公然把自家怎么样。

    强龙还压不过地头蛇呢!

    不过他心中依然有些忐忑,因为近来这位君子无恤的传闻有些神奇,又是狩猎获祥瑞,又是出口成章服乐师……

    然而,在赵无恤差侍从虞喜前来参加葬礼,赠送帛币,递交拜帖后,三老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君子无恤,也不过如此嘛。

    他的幼子,一脸戾气的乡司马成季就是这样想的。

    “父亲,那君子无恤果然是个黄口孺子,胆小怕事,真不知道他怎敢羞辱兄长,不过我等今天就为兄长找回了场子!哈哈哈!”

    乡司徒成叔有些担忧地说道:“阿翁,可他毕竟是赵氏君子,是主人,我们何必为了赵氏夺嫡的事情,得罪他太过,万一不小心把成氏也搭了进去……”

    乡三老成翁饮了一口醒酒的浆水道:“无妨,看他今天的样子,恐怕正如同阿何所说,地位卑贱,根基不稳,不敢和我们公然对抗。也罢,既然他服了软,我们也不必太过为难他,毕竟是赵氏主人,大家都难堪。让他在这凑合一年,做个没实权的安逸乡宰,一年后自然就灰溜溜离开了。”

    他叹了口气道:“也只有这样,君子仲信那边,我们才能交待过去啊。”

    乡司马成季恨恨地说道:“本来说好全乡统一行径的,可是那庶孽子成巫昨日却悄悄摸了回来,伙同窦彭祖那死胖子另搞一套,等叔伯的葬礼结束,儿子就去他们所在的里收拾他们。”

    成翁颔首:“可,是要让他们知晓,成邑到底是谁家说了算!”

    商量妥当后,乡司马又询问道:“叔伯平日最喜爱一个小侍女伺候起居,还喜爱养犬的小童,死前嘱咐说要他们殉葬,父亲,你看行么?”

    三老成翁自无不可,以人殉葬的事情,虽然数百年来世间多有谴责,但毕竟是持续了数千年的传统。齐桓公、秦穆公等颇有仁名的国君都照殉不误,人数成百上千,有他们带头,士大夫自然敢无视舆论,我行我素。

    两个隶妾而已,连犬马都不如的东西,杀了就杀了,那算得了什么?

    对了,也不知道乡中情形如何,自家安排在那边窥探的眼线怎么还不来回报?

    就在这时,侧室的门被推开了,有个成氏皂隶一脸慌张地跑了进来,还绊倒摔了一跤,磕出了鼻血,他也顾不得擦拭,连忙爬过来说道:“三老,了不得了,了不得了!”

    成翁皱起眉头,乡司马成季训斥皂隶道:“成何体统!到底什么事,快说。”

    “是君子无恤……”

    “君子无恤怎么了?”

    “他……他亮出了旌旗,带着下宫赵兵披甲胄带兵戈,气势汹汹地进了乡寺,将我们的人全赶了出来!”

    “啊!”

    乡司徒成叔有些慌乱,但见多识广的三老成翁却依然冷静:“这有什么,他少年人脸皮薄,成氏让他吃了憋,他不敢与我们为敌,只能暗中示好,但明面上就得把声势做大些,好让乡人不轻看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成叔成季纷纷颔首表示同意。姜还是老的辣啊,还是阿翁看得透彻,看得明白,不愧是服侍过三代赵氏家主的人。

    “可三老,还有事情……”

    “什么事情?”

    “他还令甲兵接管了乡中守备,关上了乡寺大门,我们的人想进去看看,却被看门那个满脸恶相的塌鼻子赵兵打得头破血流,不知生死啊!”

    三老成翁皱起了眉,过分了,这君子无恤演戏是不是演的太投入了,有必要做得这么逼真么?

    就在这时,另一个浑身灰土的皂隶又跑了过来,同样在门槛处磕了一跤,破了头皮,索性趴在那儿大声叫道:“大事不好了三老,不好了!”

    “又出什么事情?”

    “乡寺门已经开了。”

    “开了?这不挺好的么。”

    “可出来的人说……说君子无恤已经将三老、司马、司徒的职务统统解除!任命了成巫、窦彭祖等人为吏啊!”

    “三老,你已经不是三老了!”

    “什么!”

    在职权被剥夺的那一刻,成翁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成叔则战战兢兢地起身,不小心掀倒了案几,酒浆流了一屋子都是。

    只有蛮横的成季抽出了短剑,恶狠狠地说道:“这一定是成巫和窦彭祖搞的鬼,父亲,要不要儿子现在就带家兵去将他们做掉。没了帮手,我看那君子无恤手下仅有几十人,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成翁老脸苍白,他摆了摆手道:“容我想想,容我再想想……”

    他果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招手让成叔将君子无恤的那份拜帖拿来,他们刚才高兴过了头,甚至都没来得及打开看看里面写了什么。

    室内几人凑到了一起,看着成翁用微微颤抖的斑驳老手打开了木匣,亮出其中那份竹片。

    成氏三人瞪大了眼睛,说实话,上面的字,很丑,张牙舞爪,像是在扮鬼脸,仿佛在嘲笑成氏一族的愚蠢和可笑。

    成季皱着眉解读上面那一坨坨的难看篆字:“勿……言之不……也?”

    成翁松了手,竹片啪啦落地,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仿佛预示着成氏百年家业也就此碎裂。

    “勿谓言之不预也!”

    别怨我事先没跟你打招呼,既然你们敢做下这种事情,那就别后悔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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