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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云龙吟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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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不为天下先

    第七章

    「我是个生意人。」陶弘敏往椅背上一靠,手指把玩著茶盏,悠哉悠哉地说道:「作的无非是生意。」

    陶氏钱庄与贾师宪谈得好好的,突然蹦出个自己横刀夺爱,程宗扬知道陶五迟早会找上门来,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急切,刚接到消息就拦路邀见。

    程宗扬抢先道:「陶五爷的生意可了不得,连宋国朝廷都要向五爷借贷。」

    「什么借贷?」陶弘敏叹了口气,「左右是买路钱罢了。」

    「四十万金铢的买路钱,不是小数目啊。」程宗扬装出好奇的样子道:「有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陶五爷在宋国作的什么生意?」

    「哪里是四十万?」陶弘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竖起一根手指,「整整一百万金铢!五年为期,年息一分!」

    年息一分,这简直和白送差不多,程宗扬一怔之下,不由心头火起,要知道孟老大从陶氏钱庄借贷的时候,可是月息四分!陶五借高利贷给孟老大打仗,又转手以近乎白送的利息借贷给宋国朝廷来打孟老大,这手段未免也太不地道了!

    程宗扬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压下心底的火气,良久才微笑道:「陶五爷做的好生意啊。」

    陶弘敏道:「打开天窗说亮话——程兄是不是觉得我陶弘敏一边借钱给孟老板,一边又借钱给宋国,让两边打得你死我活,我陶氏钱庄好从中间渔利,这事做得恁不地道?」

    程宗扬索xìng道:「难道不是吗?」

    陶弘敏苦笑道:「程兄不会以为这笔钱是我陶氏一家拿出来的吧?不妨告诉程兄,这笔钱实是晴州总商会和贾太师打的商量,晴州总商会以我们陶氏钱庄的名义,为宋国朝廷提供一百万金铢的借贷,宋国官府保证我们晴州商人能在宋国境内安安稳稳作生意。说白了,这是宋国朝廷向我们晴州变相徵税。」

    贾师宪下手够黑的,程宗扬还记得自己在晴州的时候,贾师宪阻截云水的交通,迫使晴州商人低头,现在勒索到一百万金铢的优惠贷款,也算回报丰厚了。

    而且他还怕这笔钱不够用,准备拿出四十万金铢的本金来发行五倍的纸币,合计下来等於是多了二百六十万金铢的财政收入——程宗扬终於知道贾师宪那个特别开支计划的资金来自何处。

    可以想像,这笔巨款对於捉襟见肘的宋国来说,等於是xìng命交关。要知道宋国财政的大窟窿可不止一个江州,最要命的还在於强制推行方田均税法导致的财政困境。拿出一百万金铢,已经是晴州商人能够承受的极限,但对於宋国的亏空仍然是杯水车薪。从这个角度来讲,贾师宪发行纸币救急,也是迫不得已。

    但陶弘敏这么心急火燎地跑来与自己见面,肯定不会是因为给交战双方同时借贷这点事。

    果然,陶弘敏话锋一转,「若论大手笔,比起程兄的气魄,连我陶五也瞠呼其後。四十万本金,二百万纸币,五处分号,随时承兑!程兄这一手亮出来,我陶五也只能双手写个服字。」

    程宗扬道:「实不相瞒,今rì与贾太师见面之前,我自己都不知道会有这种事。陶五爷不会是为了钱庄的事来找小弟泄愤的吧?」

    陶弘敏哈哈大笑道:「泄什么愤!这烫手的山芋,我陶五扔还来不及呢。难得程兄仗义,替我火中取炭,我陶五除了服字,还得写个谢字送给程兄。」

    程宗扬苦笑道:「陶五爷原来这么不看好这桩钱庄生意。」

    陶弘敏笑道:「五倍本金,随时承兑,这条件谁要答应可不是疯了吗?程兄乐意发疯,我陶五可没疯。」

    程宗扬坐直身体,「真的吗?」

    陶弘敏笑容不变,神情却变得庄重,「程兄是不是发疯,我不知道。但我们陶氏钱庄能作到现在,程兄可知道我们钱庄规矩的第一条是什么?」

    陶弘敏竖起一根手指,缓缓道:「不为天下先!」

    程宗扬摸了摸下巴,「这是老子的名言?」

    「不错。」陶弘敏道:「这桩钱庄的生意能不能赚钱,我陶五承认,自己一点都看不准。让我来看,风险远远大於收益。既然程兄如此有信心,不妨先作几年,我陶氏虽然算不上晴州的大户,好歹也有几个臭钱,不客气的说,总比程兄家底厚些。如果真的有利可图,我陶氏再照本宣科也不迟。」

    「……陶五爷倒是好计较。」

    「怎么样?哥哥说得够坦白吧?」陶弘敏用力拍了他肩头一把,「如果说天下有谁想让纸币这件事做成,我陶五得算第一个!程兄若能开出一条新路出来,别人我不管,我陶五铁定是要跟著程兄的步子亦步亦趋的!程兄,好好作!我看好你哦!」

    陶弘敏没有多留,直言今rì之事出乎他的意料,要立即向陶氏钱庄和晴州总商会汇报,等忙完再来答谢程宗扬舍身挡刀的义举。

    程宗扬哭笑不得,谁能想到连陶氏钱庄都对发行纸币畏若蛇蝎,自己看来天大的好事,别人看来却好像自己这个傻瓜正乐颠颠地拿毒药当美酒喝呢。

    程宗扬忽然用力一顿足,自己原本畏手畏脚,怕给江州之战带来无法预料的影响,一直不敢挑明了和黑魔海作对,但眼看自己就重金在握,黑魔海的威胁又算得了什么?

    心头一动,程宗扬立刻道:「不回城了!转头!去翠微园!」

    …………………………………………………………………………………

    「师傅!」

    被岳鸟人起名为高智商的小衙内凑过来,一脸的殷勤讨好,一天不见,他似乎对自己从愤恨和怀疑,直接转变成信任和感激,那眼神几乎都有点崇拜的意思了。

    「师傅教我那几招,真是管用!」高衙内眉飞sè舞地说道:「徒儿我小试牛刀,就把这sāo娘儿们搞得叽哇哇乱叫!」

    程宗扬瞧了阮香凝一眼,那位林娘子微微低著头,玉颊适时的浮现出红晕,眼底那一丝讥讽也隐藏得极好。

    高衙内的得意似乎比自己还更甚几分,他这两rì都待在翠微园的水榭中,偶然露面都一手搂著林娘子,满脸红光,似乎满意到十二分。对比他旁边那个美妇含羞带耻的娇态,任谁都不会怀疑高衙内这两rì在卧房搞的什么勾当。

    但程宗扬知道,这小子其实什么都没干,尽在卧室睡大觉了,气sè不好才稀罕呢。至於他的崇拜,除了自己教他那点小勾当,倒有一大半得归功於旁边那位林娘子。

    「想再学点吗?好办,」程宗扬笑眯眯道:「去夕鱼楼给我买份鱼羹来。」

    「成!」

    高衙内兴冲冲地就要叫人,程宗扬拦住他,「给师傅买东西还叫下人,有点诚意没有?你自己去。」

    「师傅!」高衙内抗议道:「这一趟得一两个时辰呢!」

    「一份鱼羹换门真功夫,你还挑三拣四?要不你到西湖游半个时辰的泳,回来我教你。」

    大冷天下湖游泳,连敖润都知道是要命的事,高衙内立刻抱拳道:「徒儿明白了!师傅保重!徒儿去也!」

    翠微园一阵鸡飞狗跳,高衙内吆五喝六,带了车马仆从,随即风一样出了园子,赶往城中的夕鱼楼。

    阮香凝抬起眼,露出羞涩而感激的眼神,「程公子,妾身……」说著她声音哽咽起来,美目带著泪光,楚楚动人。

    程宗扬没兴趣听她说自己怎么含辱忍耻与高衙内虚於委蛇之类的瞎话,张口打断她。

    「多啦A梦!」

    阮香凝含泪的美目神采顿时一黯,接著眼底浮现出一丝异样的光芒。

    「还演戏呢,」程宗扬冷笑道:「是不是想说你是被迫的,想知道夫君林教头现在怎么样?在牢里有没有忍饥挨饿,受寒受冻啊?省省吧你。」

    被人当面揭破内情,阮香凝并没有流露出震惊和羞愧的表情,明艳的玉脸上只有一抹呆滞的笑容。

    当rì她对著镜中的自己使了瞑寂术,反而被程宗扬趁虚而入,在她意识深处种下两条指令——以前看催眠文的时候,程宗扬最担心的就是主角用的催眠指令不够特sè,每次看都替主角提心吊胆,想著那些口令万一与其他人随口说的话撞车,不知道主角该怎么收场。但程宗扬相信,在这个世界,自己给阮香凝下的指令绝不会出现这种糗事。

    接到指令的阮香凝立即陷入瞑寂状态,效果好得就像是在她大脑里装了个开关——这些都应该归功於凝玉姬的术力。

    程宗扬现在已经知道,阮香凝由於体质的原因无法修炼,确实不谙武功,但她有著另一项能力:瞑寂。这门出自黑魔海的法术是一种古老的巫术,阮香凝不适於习武的体质,却是修习瞑寂术的绝佳材质。瞑寂术透过她的双眼一经发动,便能让对方陷入梦境而无法自拔。

    当然,瞑寂术的施展也有著苛刻的条件,不然黑魔海只用派出阮香凝接近孟老大,就能把星月湖整个搞定。想用瞑寂术催眠对方,有两种途径,一是对方的神识低微,易於蛊惑,比如高衙内。另一种是对施术者的绝对信任,比如林冲,就在不知不觉中著了自家娘子的道。

    阮香凝本身没有修为,又是对著镜中的自己施术,瞑寂术的效力几乎发挥到极限,让程宗扬抢了一个大便宜。

    程宗扬满心得意无处发泄,特意赶到翠微园来找阮香凝,这会儿「高智商」

    小衙内已经被支开,整个水榭再没有第二个人,自己当然不会跟她客气。

    程宗扬抬手解开阮香凝颈下的衣钮,一边道:「那小崽子碰了你没有?」

    他一开口,阮香凝立生感应,整个人像活过来一样嫣然一笑,呵气如兰地轻声道:「没有。他一入房,便睡熟的。」

    「连你的手都没拉过?」

    阮香凝摇了摇头,「没有。」

    程宗扬在她肌肤上捻了一把,「那小子可真够衰的。」

    阮香凝笑容不变,丝毫没有因为他的轻薄而感到不适。

    程宗扬却不急於渔sè,盯著她的眼睛道:「你在临安这么多年,都对谁用过瞑寂术?」这是程宗扬最关心的头等大事,黑魔海编的网究竟有多大?触角伸得有多远?不可不防。他又补了一句,「林教头就不用说了。」

    阮香凝陆续说了几个,都是无关紧要的街坊,因为黑魔海的信使时常出入林宅,免不了让街坊察觉,被她用瞑寂术补救。接著她说道:「还有锦儿。」

    「那个小使女?」程宗扬道:「她不是你们黑魔海的人?」

    阮香凝摇了摇头。

    「那你用瞑寂术让她作什么?」

    阮香凝脸上微微红了一下,「官人常年沾不得奴家身子,妾身不忍他……有时便让锦儿替妾身服侍官人。只是他们两个都不知晓。」

    「……你还真是个贤惠娘子。」

    让夫君和使女一道上床,还把两人蒙鼓里,这事干得也太缺德了。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还有吗?」

    「还有妾身的姊姊。」

    程宗扬心头一凛,**玉带阮香琳?他立即追问道:「为什么?」

    阮香凝此时全无心机,脸上随即浮现出半是讥讽半是嫉恨的神情。

    「妾身比阿姊只小了两岁,可阿姊自小便事事胜过妾身十倍。妾身限於体质无法习武,阿姊却从小投入小碧潭门下。妾身与林教头作了有名无实的假夫妻,阿姊却嫁了李镖头,夫妻和睦。妾身时时小心隐藏身份,阿姊却能风风光光地行走江湖……」

    阮香凝彷佛自言自语一样,将心底的秘密毫无保留的袒露出来。姊妹俩身份的差异,使阮香凝对姊姊心怀嫉恨,终於按捺不住,对姊姊施了瞑寂术,使这个原本xìng情豪爽的女子异乎寻常地热衷名利起来,对於金钱和地位的热心甚至超越了自己本身。

    看著面前这个貌美如花的少妇,程宗扬却像看到一条妖艳的毒蛇。他终於明白李师师的娘亲为何会为了钱财和官职,毫无廉耻地与一群豪门恶少纵情交yín,原来都是她好妹妹做的手脚。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阮香凝略显得意地一笑,「妾身当然知道。那rì她去翠微园,妾身先吩咐过她。事後她从翠微园回来,妾身又用瞑寂术问过她在园中的情形。阿姊虽然是江湖中的女侠,其实对名利爱到了骨子里。只要给她一点名利,她什么都肯做。阿姊这只凤凰,在小衙内这里连野鸡也不如,将来还有什么脸面在我面前摆她的架子?」

    这贱人有够恶毒的,程宗扬心头火起,当时就想一个耳光抽过去。想了想又忍住了,给她一个耳光未免太便宜了她。

    程宗扬冷笑道:「把自己亲姊搞成这样子,你还真下得去手啊。」

    阮香凝道:「若不是阿姊本来就贪图名利,爱慕虚荣,妾身如何能这般轻易得手?妾身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如果眼前的女子有剑玉姬或者泉玉姬的修为,程宗扬还得掂量掂量,万一瞑寂术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高明,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人大卸八块,但凝玉姬可是没有一点修为,动起手来,自己一根手指就能摆平她。

    有了这份底气,程宗扬不再发那份闲火,神情愈发从容,一边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一边笑眯眯道:「好漂亮的小嘴,让人亲过吗?」

    阮香凝露出一丝羞态,微微摇了摇头。

    良久,程宗扬松开嘴,带著一丝坏笑道:「凝美人儿,主人要和你玩个好玩的游戏……」

    如果说阮香凝对林冲还有一点情份,但从她对付自己亲姊的手段,就能看出这贱人的心肠如何,对付这种人,用不著太客气。

    程宗扬有样学样,执笔在素纸上绘了一个五乘六的方格,「凝美人儿,这些格子代表你的年龄,主人每划掉一个,你便小上一岁,明白了吗?」

    程宗扬拥著阮香凝,用笔将方格一只一只涂黑,片刻後他停下笔,「凝美人儿,你如今几岁了?」

    阮香凝姿容未变,眼中却露出少女一般的风采,她用轻柔而娇细的声音道:「十七。」

    「知道今天是什么rì子吗?」

    阮香凝眼睛飞快地眨了几下,「不记得了……」

    程宗扬好整以暇地说道:「今天是你成亲的rì子,丈夫呢,就是我了。」说著他坏笑道:「今晚是我们的洞房花烛之夜,接下来,为夫就该给……」

    阮香凝白玉般的面孔猛然升起一抹红晕,美目波光微转,神情间娇羞无限。

    她垂下头,片刻後小声道:「可奴家的夫君是林教头……」

    「林教头有事,由我来代劳。」程宗扬轻松地说道:「怎么?不相信我的话吗?」

    「奴家不敢。」阮香凝抬起眼,含羞地瞥了面前的男子一眼,然後柔声道:「官人……」

    阮香凝明明是个年近三十的少妇,这会儿一举一动却充满少女的韵致,再加上瞑寂术的影响,使她对面前的男子有著近乎本能的信赖,那种少妇风韵,少女情怀,旖旎柔顺的神态使程宗扬心动十分。

    既然是新娘,怎么能没盖头呢?程宗扬想著拿起榻上红sè的丝绸枕巾,披在阮香凝头上,然後按了按她的肩。

    阮香凝完全陷入瞑寂术的影响中,她顺从地跪在地上,心如鹿撞。

    耳边传来一声低笑,「真乖。」接著阮香凝忽然身子一轻,不知如何便飞了起来,然後落在榻上。

    高衙内穷奢极yù,卧房的床榻又大又宽,四角立柱,三面雕花,里外两重纱帐,榻侧设著盛放物品的小箱子,还有一张折叠的小几,可以在榻上饮宴,就像一间小房子。

    榻上铺著茵席和厚厚的锦垫、被褥,跌在上面犹如置身云端。阮香凝芳心正乱,刚yù起身,却被一双手按住,接著那双手一颗一颗解开她的纽扣。

    程宗扬一件一件解开阮香凝的外衣、中衣,露出里面一条桃红的肚兜。少妇裸露著玉臂和柔美的香肩,在锦缎的映衬下显得肌光肤莹。肚兜包裹的双峰浑圆而丰隆,轻轻一碰便抖动起诱人的波涛。

    程宗扬一边看,一边褪下她的裙裾,将她裤脚绣著白sè兰花的绯红绫裤剥到脚下,露出她光洁而白滑的双腿。

第八章 江南可采莲

    第八章

    夕阳向著西湖的碧波沉去,在水面上留下一道金红交错的残影。

    已近三月阳chūn,天气渐暖,程宗扬脱去大氅,换了件裌衣,身上顿时轻松了许多。这些天来回都乘著马车,谈事虽然方便,但整rì待在车厢里,不免气闷。

    眼下事情已经完成了八成,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就可收获战果,不用自己再点灯熬油地计算收支账目,心情畅快之下,程宗扬索xìng换了匹马,跨在鞍上向临安城驰去。

    秦会之、敖润等人落後一个马身跟在後面,再往後是俞子元驾的马车。胯下的健马四蹄生风,在旷野间越奔越快。程宗扬不禁想起留在建康的黑珍珠,那是自己来到世界拥有的第一匹坐骑,南荒之行中,一人一马结下的交情算得上同生共死,可惜这几个月走南闯北,没顾得上把它带来。

    回想起南荒之行,程宗扬又不禁想起留在南荒山村的凝羽。算来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当初约定的半年之期。若不是被叶媪看中留下学艺,凝羽这时候也该启程离开南荒了。

    从程宗扬的角度讲,恨不得凝羽能立刻飞到身边,与自己形影不离。但理智告诉他,凝羽能跟随叶媪学艺,才是最好的选择。殇侯曾说,凝羽被人当作鼎炉使用,身受损,如果不改弦易张,终身无望达到六级的修为。现在有这样一个好机会,即便凝羽自己也不肯放弃。

    有云氏的全力襄助,再加上高俅和蔺采泉这两枚棋子,单凭自己目前控制的粮食数量,只要自己开始制造波动,粮价立刻会一飞冲天,程宗扬有把握在一个月之内,就让宋军陷入无粮为继,四面楚歌的境地。

    一旦宋军撤退,江州解围,自己把钱庄的生意交给秦会之,第一件事是去太泉古阵,先给小狐狸找到赤阳圣果。然後要去一趟明州,见见光明观堂的当家人,到时就算邀齐七骏帮忙,也要把小香瓜抢过来。

    再然後自己就可以带上小紫、小香瓜,还有祁远、吴大刀、易彪和武二,一同重走南荒路,风风光光的把凝羽接回来。如果顺利的话,再带上祁老四的新娘和武二的姘头……

    想起未来美好的前景,程宗扬唇角不禁露出一丝笑容,等身边的兄弟们都有了著落,自己也在六朝立足,到时兵强马壮地回到五原城,找苏妖妇和西门大官人算完账,自己就可以安安稳稳过rì子,好好享受六朝的生活了。说起来,自己对六朝的美女还是很有些兴趣,尤其是那些名垂青史的绝代尤物。现在只有一个李师师,而且还没上手,实在辜负了自己的六朝之行。

    让李师师当公关经理,是自己一早就有的念头。李师师现在年纪尚幼,又受过光明观堂的醺陶,就像一块明玉包在璞中。只要自己耐心雕琢,要不了多久,她就该风华绽露,显示出她绝世名jì的万种风情……

    夕阳下,湖畔一边桃林在望。此时正值初chūn,林中桃花怒放,远远望去犹如云蒸霞蔚,红云般一片灿烂。

    程宗扬乘马疾驰,忽然林间「铮」的一声琴弦响起,接著一个优美的声音轻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伴随著她的曼吟声,琴声错落响起,初一入耳,彷佛零乱散碎不成曲调,但那琴声彷佛有种魔力,使人心绪不由自主地宁静下来,再听时,琴声就变得疏淡而雅致。

    程宗扬勒住马匹,朝路旁看去。桃林中一枝枝红的白的桃花开得正浓,而这农艳的chūnsè没有半点喧闹,一枝枝的桃花静得如同一幅画卷,一朵朵都似乎在枝头倾听琴声。

    琴声袅袅散去,接著又重新响起。这一次琴声如水,那个声音曼吟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程宗扬翘首而望,桃林临水处依稀坐著一个女子,远远只能看到那女子白衣胜雪,似乎正对著西湖的chūn水垂首拨琴。她挽著云髻,窈窕的背影婉约如诗,令人生出无限遐想。

    身後马蹄声起,秦会之与敖润并骑驰来。程宗扬摸著下巴回头道:「有点意思啊,jiān臣兄。」

    秦会之明知道家主动心,仍不得不尽自己僚属的本份,苦笑著劝道:「公子,眼前大事未定,唯恐节外生枝。」

    「明摆著的套,我要不跳进去,那也太不解风情了。」说著程宗扬露出一个赖皮的笑容,竖起手指「嘘」了一声,然後跳下马,踏进桃林。

    那些桃树不过一人多高,红白的花瓣群英缤纷,地面一层层薄薄的细沙,还看不到草叶的青sè,只有一丛丛枯白的芦苇。

    「好琴!好诗!」程宗扬大咧咧道:「俗是俗了点儿,可大爷我就喜欢这调调儿!」

    那女子轻轻拨了下琴弦,琴声入耳,说不出的优雅。程宗扬一呆之下,装出的粗鲁顿时被琴音揭破。

    那女子雪白的衣袖轻轻一动,抚了抚琴弦,然後回过头来。映入眼廉的是一张绝美的容颜,她肌肤犹如明玉,五官jīng致绝伦,虽然置身桃林的滚滚红尘中,却彷佛纤尘不染,一举一动都有著脱俗的气质。以程宗扬见惯美女的眼光,也不禁目眩神驰,眼前心里都只剩下四个字:神仙中人……

    那女子风姿如画地拨了拨发丝,然後不卑不亢地说道:「黑魔海剑玉姬,见过程公子。」

    沉浸在她绝美风姿中的程宗扬一听之下,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又来了!

    干!先是高俅,然後蔺采泉,然後贾师宪,这会儿剑玉姬也出来了,哪天我把你们几个都拉来开个会大家认识认识得了!

    程宗扬原本以为这是哪方势力派人出来给自己玩sè诱的老套路,抱著有便宜要占,没便宜也要占的念头过来的,这会儿只後悔没听死jiān臣的劝谏,想跑都来不及。

    虽然自己修为已经有五级的水准,勉强也算得上高手,但传说中剑玉姬可是直追师帅王哲的修为。除了殇侯和孟老大,己方阵营中随便拉两个捆一块,都不见得是她的对手——这会儿把死jiān臣、敖老大、俞子元全拉来都悬。

    剑玉姬微微一笑,姣丽的笑容犹如奇花初绽,令群芳失sè。她口气从容地淡淡说道:「妾身此来,yù与公子谈桩生意,不知公子可有兴趣?」

    一听到生意两字,程宗扬紧绷的心头一松,暗暗吐了口气,乾笑道:「原来是仙姬,久闻大名,呵呵呵呵……不知仙姬要谈什么生意?」

    「程公子出手豪阔,小生意未必入眼,」剑玉姬道:「江州如何?」

    还好,只要不拿自己的脑袋当货物,什么生意不能谈呢?程宗扬哈哈一笑,「仙姬也想分一杯羹?这事儿好商量!不过呢,这生意在下作不了主,仙姬如果方便的话,不如亲自去趟江州,和孟老大面谈。仙姬看怎么样?」

    程宗扬心里冷笑,只要你敢死,孟老大就敢埋!

    剑玉姬的嗓音犹如清泉浸润的玉铃,说不出的清悦动听,她神情间看不出喜怒,淡淡道:「公子何必推托?」

    程宗扬心一横,「不知道仙姬准备怎么做这笔生意?」

    「公子虽然在星月湖大营官拜少校团长,然而对八骏而言,终究是外人。以公子的雄心壮志,岂会久居人下?」剑玉姬轻叹道:「江州解围之rì,便是公子与星月湖诸君分道扬镳之时。」

    程宗扬心下暗暗佩服,如果不是自己早有打算,这一下真的就被她说中了。

    幸好剑玉姬到底不是真神仙,不知道自己打定了逆势取之不如顺势应之的主意。

    程宗扬变sè道:「仙姬这样挑拨离间,未免太下乘了吧?」

    剑玉姬却似乎看出他心底的真相,眉梢微微一挑,讶然道:「原来公子志不在此,却是妾身孟浪了。但也无妨。我黑魔海与岳鹏举的星月湖大营仇深似海,公子自然是知道的。公子虽然与敝宗为敌,但敝宗对公子并无半点仇怨,反而是公子屡屡坏我大事,伤我九御,夺我御姬——此间得失公子可曾思量过?」

    因为凝羽和星月湖的缘故,自己早已把黑魔海视为劲敌,但仔细想想,剑玉姬确实说得没错,黑魔海从头到尾都没有针对过自己。剑玉姬这话压下来,程宗扬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只好道:「仙姬不会是想说,你们黑魔海其实是慈善团体吧?」

    剑玉姬道:「慈善未必,分寸却是有的。」

    程宗扬失笑道:「你们黑魔海行事有分寸?」

    「若无分寸、规矩,与街头的乞儿何异?」剑玉姬道:「如果公子应允,我黑魔海定当虚位以待,不仅许以长老之位,更以泉、凝诸姬相赠,甚至教中的御姬、奴姬,都任由公子取舍——公子以为如何?」

    「意思是我在黑魔海可以横著走了?」

    「数人之下,万人之上。」剑玉姬道:「公子如今看中的师师姑娘,不过光明观堂一介外堂弟子。只要公子入得我教,异rì扫平光明观堂,便是让明静雪、燕氏双姝给你为奴为婢,也如等闲。」

    「黑魔海志气很大啊。这也算是身无半文,心怀天下了吧。」程宗扬开了句玩笑,说道:「很优厚的待遇,那条件是什么呢?」

    「公子与我黑魔海合作,取下江州。星月湖大营诸人不许一人逃脱。」

    「仙姬可太高看我了,」程宗扬叫苦道:「我一个小商人,哪儿有这本事把星月湖的爷们儿一网打尽?实话给仙姬说,这种事我连作梦都没想过。」

    「只要公子应允合作,我黑魔海自有主张。」

    程宗扬琢磨片刻,然後笑嘻嘻道:「我听出来了,这意思是如果没有我的帮忙,单靠你们黑魔海,拿江州没办法对吧?老实说吧,贵宗的信誉,我是不大信得过的,仙姬如果找人合作,还是另请高明吧。」

    剑玉姬并没有半点失望,口气轻松地说道:「那就是没得谈罗?」

    程宗扬一摊手,「我看没什么好谈的。」

    剑玉姬道:「敝宗对公子竭诚以待,公子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呢?」

    程宗扬忍不住道:「仙姬,我有点不明白,我这人好吃懒作,还有一点点的好sè,黑魔海是看中我哪一点了?」

    「公子想知道吗?」

    「当然想。」程宗扬道:「弄明白了我好改。」

    剑玉姬莞尔一笑,「若公子能改掉,只怕活不过明年此时。也罢,公子既然不肯与我黑魔海合作,无非是星月湖。待江州破城,星月湖大营烟销云散,公子莫忘了今rì之约便是。」

    「如果我没听错,这是威胁吧?」程宗扬纳闷地说道:「你们难道想直接插手江州?可别说我没jǐng告,你们要打出黑魔海的旗号,说不定宋军会和星月湖大营联手,先把你们给灭了。」

    剑玉姬取出琴囊,收起瑶琴,神情自若地说道:「江州已经是强弩之末,能支撑到如今,无非是有云氏之助。只要斩断云氏的助力,江州便破了一半。」

    程宗扬心头一凛,顿时收起嘻笑,沉声道:「黑魔海如果敢对云六爷、云三爷动手,我程宗扬立誓,今生今世与黑魔海不死不休!」

    「何须伤人?公子且拭目以待,云氏断绝对江州的援助便在眼前。」剑玉姬说著飘然离开,优美的身影在桃林中消失。

    片刻後,剑玉姬柔婉的话语随风飘来,「凝儿已忘却敝宗诸事,公子既然喜欢,便留与公子,以消永夜。公子保重,他rì有缘,妾身再与公子相会。」

    程宗扬脸sè难看之极。剑玉姬亲自出马,如果这番话只是虚言恫吓,只怕会让世人笑掉大牙,砸了黑魔海的招牌。但自己完全想不出黑魔海有什么手段能让云氏断绝对江州的援助。

    「去梵天寺。」程宗扬沉著脸对赶来的秦会之道:「把家里的东西都搬过去。

    从现在起,我一天十二时辰都跟著云六爷!我倒要看看,到底黑魔海能有什么手段!」

第一章 夜话梵天寺

    巍峨的梵天寺木塔浸浴在苍茫的暮sè中,一行白鹭掠过飞挑的塔檐,檐角金sè的铜铃在晚风中摇曳著发出清脆的响声,铃身映shè出落rì的余晖。

    站在凤凰岭的最高处凭栏远眺,半岛上的雷峰塔,碧波荡漾的西子湖,甚至湖畔绿杨荫里的翠微园都隐约可见。

    当目光掠过湖畔那边桃林,程宗扬眼角微微跳动了一下。

    剑玉姬放出话,要斩断云氏对江州的支持,但经过自己在中间的奔走,如今的云家与江州已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而黑魔海在晋国的根基早已被清除乾净,她哪里来的信心和手段能拆散双方的合作?

    秦会之道:「剑玉姬……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於秦会之的询问,程宗扬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踌躇良久,才一言难尽地吐出四个字:「神仙中人。」

    秦会之道:「巫宗长於采补,这位剑玉姬莫非是国sè天香的绝代佳人?」

    程宗扬摇摇头,「我不知道。」

    秦会之挑眉道:「此姬面见公子时,难道戴著面纱?若是如此,她的身份便颇有蹊跷……」

    「不是。」程宗扬道:「我和她交谈那么久,这会儿回想起来,连她具体长得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只有一个飘乎若神,仙姿无双的印象——」程宗扬举了举手指,似乎想勾勒出剑玉姬的相貌,最後还是放弃了,「只知道她是个风姿绝美的女子。」

    秦会之眉头微锁,心下暗忧。剑玉姬既然未曾遮面,家主却只见其风采,未见其面容,这种障眼的法术本是巫宗的秘技,不足为怪。然而凭他对家主的认知,另外一个可能xìng也不小:家主真是被剑玉姬的美sè冲昏头了。

    程宗扬感叹道:「我原以为自己遇到剑玉姬,会二话不说就拚个你死我活。

    就算说话,也没什么好话可说。但剑玉姬给我的感觉……」

    程宗扬靠在栏杆上,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竟然像交往多年的故人一样——你别误会,我绝对是头一次见到她,这种女子,我如果见过一面,肯定不会忘记。剑玉姬无论是言谈举止,都让人如沐chūn风。连她最後说准备斩断云氏和我们的联系,听起来都不像威胁,倒更像是一种善意的提醒。」

    秦会之仔细听著家主的陈述,一边分辨其中的意蕴。

    「这会儿说起来,我自己都有点不信。」程宗扬道:「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对她生出一点敌意,後来我觉得情形不对,故意用不客气的言辞想去撩拨她的怒火,可她始终如一的从容不迫——干!」

    程宗扬一把拍在栏杆上,「这会儿回想起来,我才知道剑玉姬最可怕的地方在哪里。会之,你知道吗?」

    「请公子明言。」

    「你个猪!」

    秦会之愕然片刻,然後潇洒地一躬身,「属下惭愧。」

    程宗扬拍了拍他的肩,「看到了吗?如果别人故意出言不逊,一般人的反应无非是针锋相对的反唇相讥;或者装死狗,置若罔闻,任人唾面自乾;或者诚心诚意的认错;还有一种是开个玩笑,好化解尴尬。」

    秦会之沉吟道:「属下想来是第三种,剑玉姬如此高明,莫非是第四种?」

    「我还没说完呢。」程宗扬道:「换个角度考虑。我出言不逊,第一种反应没什么好说的,大家大吵一架,一拍两散。第二种似乎是有涵养,但在谈判中出现,立即就落了下风,让人存了看不起的心思。第三种更无聊,我都故意了,还认什么错?就算你作得滴水不漏,让我相信你的诚意,结果恐怕更不妙——强硬的觉得你是软柿子,如果是好人,免不了会心存歉疚。」

    秦会之立即道:「公子千万不必歉疚。」

    「得了吧,jiān臣兄,我要对你歉疚,我就是傻子。」

    秦会之笑道:「家主捷对,属下佩服。敢问剑玉姬可怕之处何在?」

    「如果是第四种,未免显露聪明,让人心生戒意。剑玉姬可怕之处在於:她的反应都在正常范围之内,没有针锋相对,没有让我看不起她,没有让我心怀歉疚,也没有显露智慧,让我生出丝毫戒意——我脾气发了,威胁也听了,可从头到尾对她都没有半点心结。」程宗扬揉著胸口道:「和她见面,感觉反而很舒服似的。」

    秦会之琢磨片刻,「若是如此,剑玉姬似乎也不甚高明。既然是与公子谈判,著意引导公子的心意,达成目的,方是上策。」

    程宗扬长叹一声,「我在路上也是这么想的。直到站到这梵天寺木塔上,我才想明白——她根本就没准备谈成这桩生意!」

    秦会之这下终於诧异了,「那她为何出面?」

    「我猜,她这次出面只有一个目的,」程宗扬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建立信任。」

    「信任?」

    程宗扬苦笑道:「我知道这话跟疯了一样,但剑玉姬确实做到了——不但她说的每句话我都信到十足,而且对她这个人我都有种说不清楚的信任感。她说对我没有恶意,我真相信她确实没有恶意。她说想招揽我加入黑魔海,我真相信她不但是认真的,而且不会过河拆桥,玩弄什么计谋。」

    程宗扬拍著栏杆叹道:「从剑玉姬身上我才学到,一个人无论是机敏过人,才智非凡,还是国sè天香,千娇百媚,无论是修为超凡入圣,天下无敌,还是位高权重,一言兴国——在人与人相处中,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重要的只有一点:信任感。就算你真是一头猪,我信任你,你就是神!」

    秦会之有些不以为然,「何以至此?」

    「你是没见过追星族和狂信徒。原来我也一直奇怪,为什么不管哪种傻瓜都有人崇拜呢?现在我才明白,就是他娘的信任。无论是圣哲还是傻瓜,只要能被人信任,就有人愿意当飞蛾——何况剑玉姬是来真的!」

    程宗扬长叹一声,「我终於明白游婵为什么会对她死心塌地。这位剑玉姬,绝对是个cāo纵人心的高手,处理人际关系的天才!她的眼光,就像站在这梵天寺木塔上俯观天地一样,比我高得太多了。」

    秦会之久久不语。要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并不困难,如何把握其中的度,在显示自己存在的同时,又不引起对方任何负面情绪——锋芒不露,直入人心,这才是最难的。

    程宗扬忽然道:「桃之夭夭——後面是什么?」

    秦会之应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还有呢?」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程宗扬摸著下巴琢磨半晌,然後抬眼望著秦会之,「什么意思?」

    秦会之愕然道:「公子未曾读过《诗经》?」

    「当然读过!」程宗扬其实是心里没底,不知道这则桃夭在六朝的时空是否有其他意蕴,厚著脸皮道:「考考你不行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言桃花之极盛也。礼记有云:桃之有华,正婚姻时也。易林曰:chūn桃生花,季女宜家……」

    「打住!说人话!」

    「就是说桃花开得正艳,姑娘嫁得正好。」

    程宗扬沉思良久,然後抬起头,一脸震惊地说道:「天啊!难道是剑玉姬思chūn了,想嫁人?」

    「……以属下之见,公子此解,只怕……不甚妥当。」

    说话间,敖润一步数级地跃上木塔,「冯大.法带著人把金铢运来了!林先生也到了。路上没发现有人盯梢。」

    程宗扬收起刚才那点感叹,带著秦会之快步离开木塔。

    …………………………………………………………………………………

    一间僻静的禅房内,林清浦已经准备好铜盆、清水、莹粉。程宗扬进门往他面前,林清浦随即施展出水镜术,手掌在空中一抹,凝出一面水镜。

    江州的音讯被宋军阻绝,水镜术只能联系到筠州。当水镜的波光变得清晰,显示的影像让程宗扬大喜过望,「小狐狸!你怎么来筠州了!你的伤怎么样?」

    萧遥逸没有戴那顶象徵身份的金冠,只是随意束了一角乌巾,手肘靠著一只软垫,脸上挂著放浪不羁的微笑,「圣人兄!吓你一跳吧?放心,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江州怎么样?」

    小狐狸身为江州刺史,现在双方正据城血战,他丢下江州跑到宋国境内,怎么看都不合情理。

    一眨眼间,萧遥逸就收起笑容,摆出一副刚死了亲爹般的哭丧表情,「宋军在城外建了个法阵,克制城中一多半的法术,十座堡垒被打掉七座,宋军的土墙已经垒到城墙边上,大伙不用出城就能和宋军聊天打屁,夏用和那个老匹夫,昨天已经开始堵截西门的水路——你说怎么样?」

    程宗扬这一惊非同小可,「真的?」

    萧遥逸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吓住你了吧!」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你个死狐狸,敢骗我!」

    萧遥逸指天发誓道:「我有一个字说谎,出门就让我撞到秦太监!」

    「宋军都登城了,大家还打个屁啊!」

    「宋军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把土墙修好,大家就歇了。前几天我还和宋军一个军官在城头谈生意,一贯银铢卖给他两双丝袜,说是孝敬上官用的,怎么样?这生意还作的吧?」

    程宗扬沉住气道:「怎么回事?」

    萧遥逸一拍几案,咬牙切齿地说道:「殇侯那个老东西!把我们兄弟的风头都抢了!」

    「死老头那么低调的人,会抢你的风头?」

    「低调?那老家伙让人举著大旗……」

    「等等!死老头打的什么旗号?」

    程宗扬不信死老头敢打著「鸩羽殇侯」的旗号出来,可如果他打出「盘江程氏」的旗号,自己就得赶紧化装跑路了。

    「八八!」萧遥逸一脸不屑地说道:「这算什么鸟旗号?还举得几丈高。一群人敲锣打鼓,摇旗呐喊,沿城墙划了一道黑线,那作派,城里城外看得那叫个热闹!跟耍猴差不多。」

    「病毒!」程宗扬拍手道:「死老头终於干了件好事!」

    「好个屁啊!」萧遥逸眼泪都快下来了,「老东西说那条线至少能换宋军五万条人命。」

    「这不是好事吗?」

    「好个蛋啊!老东西说,每条人命起码得一枚金铢,划完线就问我要五万金铢。」

    程宗扬听得直咧嘴,死老头真够不要脸的,在自己身上赔了钱,死乞白赖要从星月湖身上找补来了。他却不知道殇振羽也是yù哭无泪,小紫的傀儡铁人活活就是个烧钱机器,他老人家天天大出血,要不从萧遥逸这里敲一笔,眼看就失血休克了。

    「五万金铢?」程宗扬关切地说:「你破产了吧?」

    「早就破产了!」萧遥逸道:「老东西张嘴就要现金,我好说歹说才宽限了几天,先打了张欠条,说好十天内付现,超期一天,多付一成的利息。」

    「十天?我倒是想帮你,可我这会儿给你运钱也来不及啊。」

    「我用少陵侯府在建康所有的产业作抵押,向云氏借贷五万,云三爷已经答应了,这两天就送钱来,先给我应急。圣人兄,你可把我坑苦了!殇侯那老东西活活是个属蝙蝠的,逮住血就往死里吸啊。」萧遥逸终於说到正题,「这笔钱,你得替我出了。」

    「你签的合同,我去付款?你打听打听,天下有这个道理吗?」

    「我不管……」萧遥逸眼泪汪汪地说道:「都是你带来的吸血鬼……我的龙牙锥……呜呜呜……你要不付钱,我就死给你看……」

    「我看你是闲的!」

    殇侯终於出手,江州即便不算固若金汤,挡住宋军几轮攻势也不在话下,难怪小狐狸能溜出来,还有闲心跟自己扯淡。

    程宗扬这会儿也不著急了,笑眯眯道:「你要还不起钱,我倒能给你出个主意——瞧你这一身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不如把自己卖给殇侯,说不定老家伙就好这一口呢。」

    「不就是屁股吗?真要能换来钱,撑过这一仗!谁敢买,我就敢卖!」萧遥逸衣服一撩,拍著屁股叫嚣道:「有种朝这儿插!」

    「这么不要脸的话,你就小点声吧!」程宗扬连忙道:「清浦!赶紧把声音整小点儿!别让外面的和尚听见!」

    「为弟兄们的xìng命,我卖屁股我光荣!」萧遥逸叫道:「你信不信?大街上我都敢说!」

    「我信!我信!比起不要脸,小侯爷怕过谁来?」程宗扬道:「别扯这些没用的——兄弟们怎么样?」

    萧遥逸悻悻道:「好得很呢。就是武二爷和秋小爷去砸宋军的法阵,撞上姓秦的死太监,吃了点小亏。」

    「等等,你要说秋小子我还信,但武二那斯从来都是捻轻怕重,偷jiān耍滑,偷袭宋军这种事他会干?」

    萧遥逸咂咂嘴,「这事儿吧,本来是咱们秋爷追著二爷决斗,整天闹得鸡飞狗跳。後来紫姑娘发话,说他们这样打一点意思都没有,不如去砸宋军的法阵,谁先得手谁算赢。咱秋爷是个明事理的好人,一听就答应了。二爷呢,是个一点亏都不肯吃的横人,说什么也不答应。」

    萧遥逸一脸稀罕地说道:「後来不知道紫姑娘和武二说了什么,二爷当时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冲出城。程哥,你是没见著,连孟老大都在城头看呆了,直夸二爷:好一个风一般的男子!」

    小紫要挑动武二还不容易?只要在武二面前挂块骨头,写上「苏荔」俩字,保证二爷跑得比狗还快。

    「然後他们两个就被秦太监打了?该!」程宗扬道:「让他们消停两天!小紫呢?她怎么没来?」

    「紫姑娘这两天身体不舒服。」

    程宗扬腾的站起来,「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萧遥逸咳了两声,然後道:「我跟你说实话,你可别往心里去——我们兄弟都瞧著紫姑娘年纪小,为人又好,都没在意……」

    萧遥逸吞吞吐吐的样子让程宗扬更是悬心,「出了什么事?」

    「真没什么事。就是紫姑娘趁著武二和秋小子出城的时候,误入了宋军的伤兵营……」

    程宗扬沉著脸道:「然後呢?」

    「後来听说伤兵营里的宋军死了六成——肯定不是她动的手,但紫姑娘似乎受了惊,这几天身体都不舒服。」萧遥逸小心道:「程哥,你不会对紫姑娘有什么不好的看法吧?」

    不好的看法?你亲哥我早就领教过了。什么误入,你以为她是人畜无害的小白兔啊?死丫头打的什么主意,我用肱二头肌都猜得到!她拿那两个傻瓜钓鱼,自己闯到宋军的伤兵营采集魂魄去了!难怪不肯跟我来临安呢。

    程宗扬心里恨恨道:你个死丫头,一次少采点儿会死啊!这下吃多了吧!

    虽然一肚子抱怨,程宗扬却没有太多担心,有殇侯在,死丫头最多就是个消化不良。不过她要这么多魂魄,究竟想搞什么呢?

    萧遥逸看著他脸sè时yīn时晴,也不打扰他,只打开折扇轻轻摇著。

    良久,程宗扬吐了口气,「难怪你亲自来呢,就是说这个吗?」

    宋军的威胁,殇侯的勒索,都不算大事,至少用不著萧遥逸亲自跑一趟。他这会儿跑到筠州跟自己见面,为的还是小紫。在八骏眼里,岳帅的女儿就等於他们的亲妹妹。死丫头一直伪装成邻家小妹,结果一出手就是几千人命,顿时把几兄弟都吓住了。人命事小,可这事如果成为程宗扬与小紫之间的yīn影,只怕会影响两人往後的相处,不由八骏不上心。从中也能看出,八骏对小紫,包括对月霜的爱护。

    见程宗扬没有异样的表情,萧遥逸也放下心来,这才说到正事,「围城到现在,星月湖的兄弟虽然还能支撑,但伤亡越来越大。佣兵和各家部曲的损失也不小。说实话,我们现在全靠著云家的补给和殇老头的病毒喘口气。一旦水路被截断,就要陷入大麻烦。程兄,你那边还要等多久?」

    「我本来准备再等几天,把握更大一些。既然这样,四个时辰之後,我就开始粮战的cāo作,快则七八天,慢则十来天,必见分晓。」

    「好!」萧遥逸立刻眉飞sè舞起来,「圣人兄,这次你要能把江州的事解决掉,我就舍命陪君子,陪你乐一把,好不好?」

    「去死!」

    小狐狸翘了个兰花指,往脸侧一甩,「讨厌……」

    「死狐狸!小心我隔著水镜吐你一脸!」

    林清浦散去水镜,双方音讯断绝。

    程宗扬在暮sè中坐了一刻钟,然後下定决心,「是龙是蛇,就看这一出了。林兄,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如何不敢?」林清浦道:「二百银铢,我赌公子赢。」

    「钱不少嘛。」程宗扬笑道:「可别被老敖听到了,问你借钱。」

    林清浦道:「敖队长要照顾的人多,倒不怎么花在自己身上。」

    「老敖是厚道人。」程宗扬道:「等雪隼团的名册造好,愿意加入盘江程氏的,都由公司负担,就不用他自己掏腰包了。」

    林清浦沉默片刻,叹道:「公子仁厚。」

    「只要愿意跟著我的,我都会尽力照应。没有後顾之忧,才好用心作事,算下来还是我赚了。」

    程宗扬涎著脸等林清浦的回应,半晌没有下文,只好一笑道:「我去见云六爷。」

    …………………………………………………………………………………

    云秀峰正和一名胡须俱白的老僧对坐品茗,见程宗扬进来,笑道:「这位是梵天寺的方丈,智永大师。」

    智永大师年过六旬,慈眉善目,令人一见便心生敬意。

    程宗扬拱手道:「小子程宗扬,见过大师。」

    「阿弥陀佛,」老僧合什道:「檀越不必多礼。两位既然有事商谈,老衲便告辞了。」

    云秀峰也站起身来,两人礼送智永大师离开。

    程宗扬坐下来道:「江州情形吃紧。临安的粮战筹备这么久,我准备明天一早全面发动。云六爷,我需要我们目前所有的粮食准确数字。」

    云秀峰为人寡言,双掌一击,让人送来账册。

    「冯大.法。」

    「哎!」冯源应了一声,摊开纸笔。

    程宗扬手上事务繁多,最要紧的莫过於寻觅刻石工匠,制作纸币的印模,这件事极为慎密,只有秦会之能做;林清浦施术之後需要静养凝神;眼下就剩冯源还算粗通文墨,程宗扬赶鸭子上架,把他拉来负责誊写账目。

    冯源的字差了点儿,算起账来却一板一眼极是用心。两人用了一个多时辰,才将账目核对了一遍。。

    云氏在宋国一共有四十三家分号,其中三成在明,七成在暗,从年前开始囤积粮食,少的有三五万石,多的超过四十万石,包括筠州祁远的交易在内,总计二百七十六万石,一共动用资金七十一万金铢。另外还有向晴州朱氏粮行购买的一百万石粮食,耗资十五万金铢。

    各地粮价参差不一,但眼下正值青黄不接时候,即使在以往,粮价也在每石六百到八百铜铢之间。去年宋国推行方田均税法,大量土地抛荒,粮食减产近一成,加上江州战事和云氏暗中收购,市面流通的粮食大量减少。除极少粮食主产区以外,粮价都超过每石十二银铢。而在临安这样人口集中的大城市,粮价已经突破每石十五银铢,甚至攀至十八银铢。如果按目前的价格全部放出,单是云氏囤积的现粮,就将近二百万金铢。

    但无论云秀峰还是程宗扬,都清楚这种理论上的超额利润绝不会实现,一旦各地云氏商号全面抛售粮食,粮价会应声下跌——想从宋国粮食交易市场中提走二百万金铢的现金,而指望一般的居民来买单,完全是作梦。

    程宗扬已经考虑多rì,这会儿细看了账目,胸有成竹地说道:「云六爷既然信得过我,程某来作个简单的布置。」

    云秀峰端坐椅中,身体纹丝不动,手掌却下意识地握住玉佩。毕竟这笔生意牵涉到近百万金铢,即使以云氏的家业,也几乎抽空了所有流动资金。

    「明天一早,开始按市价出售粮食,各地商号抛售量不许超过一成,看市场的反应。如果各地市场出现一银铢以上的下跌,说明市场还有大量余粮,那么从第二天起,我们开始转为收购。」

    云秀峰仔细听著,程宗扬考虑更多的是江州的安危,但对云氏而言,最重要的当然是利润。从资金安全角度来讲,现在粮价已经达到十五银铢,即使逐渐销售,也有足够的利润,如果收购提升粮价反而增加风险。

    「有两个因素,」程宗扬解释道:「第一是探清常平仓的虚实。如果粮价超过十五银铢,各地的常平仓仍没有粜粮平抑市场,说明宋国的常平仓已经无粮可调。另一个是通过先降後升,淘汰走一部分投机者,让他们有机会获利离场,好让我们最大限度地控制交易。」

    云秀峰道:「如果无人接盘,这些粮食又该售到何处?」

    程宗扬笑道:「接盘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快则明rì,迟则後rì,就有人来接盘。」

    云秀峰注目程宗扬许久,然後道:「一代後浪推前浪。好,便依你的主张去做。」

    「多谢六爷!」

    程宗扬并没有向云秀峰提及黑魔海的威胁,虽然他知道剑玉姬的恫吓不是虚言,但在明确剑玉姬的手段之前,自乱阵脚只会让黑魔海有机可趁。他相信,只要篱笆扎牢,把自己和云氏的关系搞成水泥一样坚实,黑魔海再怎么挑拨也无济於事。

    接下来的一整天,程宗扬都留在梵天寺,一边趁机抽时间jīng炼真气,一边等待粮价的情况。

    傍晚时分,第一批交易讯息通过信鸽传至临安。抛售的第一天,各地粮价涨跌不一,但大都维持原价,只有三五个州县出现小幅下跌。

    程宗扬放下卷宗,打了个呵欠道:「看来市面的余粮没有多少,从商人身上榨不出什么油水了。」

第二章 金牌十二

    第二章

    程宗扬本来打定主意不离云秀峰半步,让黑魔海无机可趁。但秦会之带来的口信,却让他不得不赶往临安城中。

    推动粮战的同时,程氏钱庄的设立也在快速推进。程宗扬与贾师宪在半闲堂敲定交易,只隔了一rì,廖群玉便请程宗扬到户部,当面将四十万金铢的本金交割给程氏。这样雷厉风行,可见宋国对这二百万纸币的急迫。

    急迫归急迫,廖群玉通过临安府向程氏提供的钱庄铺面,却在城南一条不起眼的小巷里。按秦会之的说法:一看门面,就知道老贾对纸币的心虚,恨不得低调再低调。

    程宗扬也不含糊,直接告诉廖群玉,按照当初商谈的条款,包括临安在内的五家分号,都应当由程氏选址,宋国无偿提供土地。贾太师急於发行纸币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以这处铺面作为钱庄的总号,程氏非常不满意。

    在廖群玉看来,发行纸币相当於从程氏索取一百六十金铢的无偿贷款。陶氏钱庄提供一百万金铢的借款,少东家就敢放贾太师的鸽子,这么寒酸的铺面,不但程氏的不满意,连他都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廖群玉只好道:「依公子之意,选在何处合适?」

    程宗扬摸著下巴道:「纪家桥东有片宅子,好像几十年没人住。房子虽然破了点,但位置还过得去……我看就那里吧。」

    廖群玉脸sè微变,「公子最好另选佳处。」

    程宗扬装傻道:「怎么?那地方有什么不合适?」

    廖群玉似乎不愿提那人的名讳,半晌才道:「那是武穆王府。」

    程宗扬睁大眼睛,一脸无辜地问道:「武穆王是谁?」

    秦会之暗道:家主,你这就演得太过了!

    他洒然一笑,上来打圆场,「公子常年在盘江,头一次来临安,以前没听说过武穆王。敝人却是听过的,是前朝一位王爷,坏了事,王府就空置下来。」

    「正是。」廖群玉不愿多谈,忙道:「那是不祥之地,公子再往城中看看如何?」

    「老廖,」程宗扬亲热地搂住廖群玉的肩膀,「房地产这块你不熟吧?我跟你说,房地产讲的就是个位置!那地方位於zhōng yāng商业区,紧邻临安最大的娱乐区北瓦子,西面是钱塘门,雄据临安城主干道,交通便捷,商业发达,人气鼎盛,一等一的黄金地段!白白空著多可惜?你要交给我来开发——我一把就把它全拆平了,沿街全部建成三层的豪华商铺!里面是钱庄、综合xìng娱乐场所!把整个临安的城市水准提升到一个新高度!你看怎么样?」

    廖群玉都愣了,他只听明白一句:「拆掉武穆王府?」

    「外行啊!不拆迁怎么搞开发?会之,」程宗扬扭头道:「武穆王家里没人吧?会不会出来个什么侄儿外孙的跟我打拆迁官司?」

    不等秦会之回答,廖群玉便道:「没有!绝对没有!」

    程宗扬讶道:「老廖,你这么肯定?跟你说,我们搞拆迁的,最怕拆迁户有什么闹不明白的亲戚来争房产,官司打不起啊。」

    「员外放心,以廖某所知,不但宋国,整个六朝都不会有人藉著武穆王的名义来争房产,更不用打什么官司。」廖群玉道:「但此事还是请公子三思。」

    「钱庄我已经赔大了,你总得让我搞搞房地产捞回来一点吧?」程宗扬道:「不然这样:除了户部的本金之外,我再提供二十万金铢的本金,同样五倍发行纸币!」

    廖群玉脸sè先白後红,程宗扬这句话足足是一百万金铢!他口气终於松动了一些,「此事在下难以决定,还需禀知太师。请公子见谅。」

    「好说好说。」程宗扬笑道:「既然如此,纸币的事咱们也不用再等,面值三百万金铢的纸币,明天就开始印。三天之内让你们户部能拿到手,用出去,怎么样?」

    廖群玉良久叹道:「公子好魄力。」

    程宗扬笑道:「一般一般。」

    廖群玉赴葛岭禀知贾师宪,秦会之忍不住道:「如今我们手上现金不足十万金铢,还是欠云家的钱,二十万金铢的本金,公子如何拿出来?」

    「要什么本金?多印点纸币就够了。」程宗扬笑道:「只要兑付的能拿到现钱,谁管你库房里有四十万还是一百万金铢?」

    「四十万金铢本金,发行三百万纸币?风险太大了,家主!」

    「风险是有点,但比你想的要小。」程宗扬叹道:「我是不好意思把三百万纸币全都拿过来自己花啊。」

    秦会之一愕之下,终於明白过来,「粮款!原来公子打的这个主意!」

    「只要能抵税,我怕个鸟!」程宗扬道:「现在就看老贾舍得拿多少纸币买粮食了。」

    程宗扬打得如意算盘,用云氏的囤粮,将发行的纸币全换回来。既推动了纸币的发行,又赚取了足够的利润,而且还扣下了四十万金铢的本金,可以供云氏周转。无论是贾师宪、宋国朝廷,还是云氏商会和自己的盘江程氏,几方各取所得,皆大欢喜。只要这一炮打响,自己的盘江程氏就在宋国扎下根了。

    程宗扬脚步忽然一停,朝旁边望去,「老鲁?」

    街旁一位大和尚身披禅衣,盘膝坐在青石台阶上,正是花和尚鲁智深。他双掌合什,也不知坐了多久,身边的地上扔著几枚零星的铜铢,倒像是在监狱门前化缘的。牢里的狱卒大概过来赶过,赶不动,也就随他去了。

    程宗扬抬头一看,「好你个老贾,钱庄给我选到监狱旁边,是不是准备这纸币一玩砸,就直接把我扔牢里?」

    鲁智深眼观鼻,鼻观心,一副雷打不动的模样。忽然他眉梢一挑,抽了抽鼻子。

    程宗扬晃著纸包道:「前腿?後腿?」

    「恁多废话!」鲁智深劈手夺过来,扯开油纸,一手捞著一条烧得烂熟的狗腿啃得不亦乎。

    程宗扬蹲下来,「花和尚,你在这儿坐几天了?」

    鲁智深顾不上回话,眉毛挑了三下,表示自己已经坐了三天。

    林冲四天前出的事,鲁智深得到消息已经是第二天,他先用了半天时间四处打探,全无音讯之下,索xìng守在大牢门口,一坐就是三天。这份情义,让程宗扬不得不佩服。

    「林教头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别担心,太尉府的处置已经下来了。」

    鲁智深霍然抬头,「什么处置!」

    说著一口狗肉喷出来,程宗扬连忙去躲,还沾上一块。他没好气地擦擦脸,「怎么跟老臧一个样呢?」

    「我们是师兄弟嘛!」鲁智深亲热地来拉程宗扬的手,「程兄弟,到底是什么处置?」

    「别!别!别!一手的油!」程宗扬道:「流刑!刺配筠州!」

    鲁智深勃然大怒,「哪里便要流刑!林师弟临安人氏,刺配筠州,家中的嫂夫人谁来照料!」

    真是个好问题。程宗扬使了个眼sè,「大和尚,咱们聊聊?」

    鲁智深心领神会,拿起禅杖,拎著狗肉和程宗扬一道上了马车。

    「野猪林?」

    「过了西湖,再有一rì的路程,往筠州去的必经之地。老鲁,敢不敢干这一票?」

    鲁智深摸著光头哈哈大笑,「洒家有何不敢!好兄弟!林师弟这条xìng命多亏你了!」

    「处置虽然出来,但要到三月初才能启程。到时候如果不忙,我跟你一道走一趟。」

    鲁智深往大腿上狠狠擂了一拳,恨声道:「只恨嫂嫂下落全无,到时见著林师弟,他若问起,洒家该如何答话?」

    这倒是个麻烦,凭林冲的xìng子,自家娘子失踪,恐怕能找一辈子,不定什么时候就是个炸弹。程宗扬暗暗道:得想办法解决掉这个隐患了。

    …………………………………………………………………………………

    双方约好时间,程宗扬与鲁智深分手,本来该悄悄见高俅一面,交换一下信息,但黑魔海的威胁言犹在耳,粮战更在紧要关头,程宗扬想了又想,还是先回梵天寺坐镇,只让敖润去了趟橡树瓦子。

    就在程宗扬收集整理各地粮价的同时,秦会之用重金请来临安城最好的两名石匠,用了一天一夜的工夫雕成纸币的印版。第二天中午,秦会之带著新印出来的纸币样张,赶赴半闲堂,面见贾师宪。这一去,直到傍晚才回来。

    正如程宗扬所料,在一百万金铢的诱惑下,连贾师宪也为之心动,终於同意把空置多年的武穆王府交给盘江程氏「开发」,条件是必须将王府全部拆掉,不留一砖一瓦,建成之後更不能有原王府的丝毫痕迹。

    程宗扬弹了弹信笺,「老贾对咱们武穆王可是恨到骨子里了,瞧瞧『岳逆之宅』这几个字,隔著纸我都能听见老贾的磨牙声。」

    秦会之道:「我在旁边观瞧,最後打动贾相爷的,多半不是一百万金铢纸币,而是公子说的折迁。看情形,贾相爷早就想把武穆王府拆光推平了。」

    程宗扬放下信笺,「今天去半闲堂,除了纸币,老贾还跟你商量什么了?一脸得意外露啊,jiān臣兄。」

    秦会之微笑道:「贾相爷看了纸币的样张,已经点头同意。若论起对纸币的急切,他比公子还著急几分,当即就要我们印出一百万金铢票面的纸币交付户部。

    属下说这样模尚显简陋,只怕有人伪造,贾相爷立刻让廖先生携币去户部盖印确认,如果有人伪造户部的印鉴,那可是斩立决的重罪。」

    程宗扬急忙道:「千万不可!」

    秦会之笑道:「在下当时便回绝了贾相爷的好意。纸币既然是我们程氏印行,其中的风险,自然由我们程氏担当。盘江程氏不才,宁愿自己担责任,也不愿给宋国官府添丝毫麻烦。」

    死jiān臣这番话已经把握到自己混水摸鱼的心思,不过能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就是他的本事了。

    「不会只谈了这些吧?」

    秦会之笑道:「承蒙贾相爷看得起,我这个程氏钱庄的大执事和相爷商量了一下纸币的用法。相爷也说草民所言大宗采购使用纸币的法子可行。估计明天贾相爷就会面奏宋主,推行公子的钱币大计。」

    这是程宗扬准备设立钱庄之初,就已经设计好的套路,笑道:「老贾是什么章程?」

    「贾相爷可能是信得过敝人,在谈及大宗采购的时候,说到各地常平仓的存粮。」

    「老贾连这都对你说?」

    军国大事,随便就透露出去,程宗扬对贾师宪「轻佻」二字的评价又加深几分。

    秦会之道:「目前宋国四百军州,三百余处常平仓,总计存粮不足四百万石,其中临安的常平仓就占了近三成,有存粮一百余万石。」

    「一百余万石?不少啊。」

    「临安的常平仓平常时节是存粮六百万石。」

    「空了这么多?」程宗扬拍案而起,「太好了!」

    「眼下青黄不接,江州战事还未平息,贾相爷估计,单江州前线,就至少要再采购二百万石粮食。我已经提请贾相爷,粮为人纲,眼下青黄不接,民间最易生变,这批纸币印发之後,先用来采购粮食。」

    程宗扬笑道:「老贾答应了吗?」

    秦会之道:「贾相爷还有些担心,全用纸币只怕内外生疑,商家也不肯接受。於是在下与廖先生商量出个法子,购粮所需款项由户部和州县对分,一半由户部支付纸币,一半州县支付钱铢,向各地商家购买粮食。」

    程宗扬大喜过望,「jiān臣兄,有你的!」

    这比自己当初的设想还要完美,除了收回纸币以外,还能回笼一半的钱铢,有这批硬通货在手,再多发行几倍的纸币也不用担心本金的问题。

    发行纸币最大的软肋是防伪,程宗扬依稀记得水印并不难做,只要在造纸的时候改变纸张的部分密度,就能制出水印。但这会儿一是来不及,更重要的是宋国如果有人能制出水印,肯定也有人能仿出来。只好用最原始的方法防伪了。

    「第一批纸币先印面额一万贯的,一百张,带编号,全部由我签字画押,打上指模。第二批两千贯,五百张,也一样处理。」

    「是。」

    程宗扬靠在椅背上,悠然道:「下面要看云家商号的了。」

    程宗扬与贾师宪各怀心思,在尽快发行纸币这一点上一拍即合。秦会之用屯田司员外郎的名义加上每月二百银铢的重金,半是礼聘半是威逼地将两名石雕工匠请到梵天寺,作为程氏钱庄的专职雕版师。当天晚上,便用最好的纸张和墨料,印出一百张标明「程记钱庄」发行的万贯面额纸钞,由家主程宗扬签字画押,按上指印。

    次rì一早,这一叠崭新的纸钞就在廖群玉和户部官员的共同见证下,进入户部库房。

    如果说贾太师当初的《为兴邦整兵增岁入汰冗员诸事札子》中,列出总额一千万贯的特别开支计划,招致的仅仅是其他派系官员的腹诽和冷笑,当户部的消息传出,贾师宪准备以纸币补充财政的举措,立即在宋国朝堂引起轩然大泼,非议之声响彻云霄。

    温和点的,说贾师宪这是与民争利,不足为朝廷法度;不客气的,当即弹劾贾师宪以纸充金,强买强卖,有辱国体;更激烈一些的,则新账老账一起算,密密麻麻列出贾师宪十大罪,二十可杀,三十恶行……力谏宋主把贾贼押赴法场,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程宗扬原本以为贾师宪在宋国的地位稳如泰山,一言九鼎,看到高俅密送来的内幕资料,才知道老贾的rì子也不好过。尤其是一些弹劾贾师宪的札子,内容简直是狗血。什么贾师宪私自截留内庭宫女,与俳优娼jì滥yín,甚至收了一个尼姑当小妾。还有人活灵活现地说某官员怎么急於向贾师宪汇报灾情,却被告知相爷正忙於军国大事,该官员苦等两个时辰,急切之下闯入多宝阁,却见贾师宪正搂著jì女斗蛐蛐……

    札子最後字字血泪:贾贼一rì不除!百姓一rì不安!臣伏阙泣血而谏,为我大宋千秋万载基业,求陛下立将贾贼押赴午门,凌迟处死!臣为国剪除此獠,死而无憾!

    程宗扬看得一身一身的鸡皮疙瘩,宋国这些文官比武将可猛多了,看模样,一个个都有拿笔把贾师宪戳死的实力。

    高俅知道他对宋国朝廷两眼一抹黑,每份札子旁边都一一标明王党、梁党、贾党……让程宗扬惊讶的是,骂贾师宪最狠的那份,竟然出自贾党成员的手笔。

    「这不是反水,是贾师宪yù扬先抑之计。」秦会之道:「骂得越狠,贾师宪越安全。」

    「还有这一说?」

    「如果这份札子能把贾师宪扳倒,请问如此十恶不赦的大jiān贼,如何能历经两朝,柄政十余年?岂不是两代宋主都无知人之明?」

    程宗扬笑道:「让你一说,还真是这样。不过我要是宋主,哪天心情不好,我就真给他来个顺水推舟,让老贾哭都没地方哭去。」

    秦会之浏览过札子,皱眉道:「贾师宪的处境只怕不妙。」

    「可不是嘛。」程宗扬道:「这些札子读下来,我觉得老贾都够死十七八遍了,可他老人家还好端端在多宝阁玩虫呢。」

    「不是这些问罪的札子,而是这几份。」秦会之挑出来,「这些札子中只说去年以来天灾不断,各地出现流民,貌似与贾师宪无关,用心却著实毒辣。国中不靖,少不得朝廷重臣要为此负责。而这几份札子,都出自帝党手笔。」

    程宗扬一惊,「你是说宋主要收拾老贾?」

    「大有可能。不过此事未必能扳倒贾师宪,札子里还是留了些分寸。真正冲在最前头的反而是梁党。」秦会之敲著另几份札子道:「梁师成是想取贾师宪而代之了。」

    贾师宪倒台是注定的结局,但想取而代之的梁师成,好像也没有如愿以偿。

    高俅这个铁杆帝党只在札子里不闲不淡地扯了几句,看来老贾这次还倒不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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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宗扬并没有把宋国朝廷的纷争放在心上,但有些事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生。

    次rì是程宗扬抵达临安的第十一天,廖群玉天一亮就赶到梵天寺,「陛下有旨——宣工部屯田司员外郎程宗扬入宫觐见。钦此!」

    程宗扬正在漱口,愣了半晌才一口咽下,「我不用摆香案,跪下接旨?」

    「来不及了!快走!快走」廖群玉路上才解释,宋主昨晚召贾师宪入对,询问纸币的始末。贾师宪细陈原委,半夜才出来。

    谁知宋主当晚便派内侍召见程员外。程宗扬在城中的住处早已人去屋空,内侍找到天亮,没办法才找到太师府。廖群玉接到消息就赶紧来了。

    「陛下召见我,是为了钞法?」

    「我也不知道。」廖群玉又补充了一句,「贾相爷也不知道。」

    程宗扬左思右想,总不会是自己漏了底细,宋主听说自己和岳鸟人旧部有联系,召自己入宫开刀问斩……或者是因为自己吃了梦娘的豆腐,宋主要为他的nǎi妈报仇?

    廖群玉见他脸sè微变,以为他心下紧张,劝慰道:「不必拘紧,到了陛下面前,有一说一便是。」

    真让我有一说一,别说我今天出不了大内,就是你们贾太师也要倒大霉。

    「多谢廖兄,」程宗扬哈哈一笑,「我这会儿好多了。」

    临安内城向南一直扩展到凤凰岭,城中是各部官署,太尉府也在其中。再往里才是宋主所居的大内。从梵天寺下山,经内城进入大内,反而比城中更方便一些。

    临安大内比起建康晋宫也不遑多让,城墙上,成群的禁军标枪般挺立著,衣甲鲜明,气势威严。宫中古木森森,一眼望不到边际。

    廖群玉未奉诏,无法入内,在宫门前就停下脚步。一名小黄门领著程宗扬穿过重重门禁,朝内宫走去。

    那小黄门开始就和锯嘴葫芦一样,埋头带路,一言不发。程宗扬瞧著周围无人,几枚金铢悄悄塞过去,小黄门立刻变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连宋主亲手在白屏风上写下「江州群寇」的事都说了出来。

    不愧是宋主身边的耳目,这情报比高俅还来得真切。程宗扬道:「陛下的意思是要接著打下去了?」

    「这个咱家……咳咳……」

    程宗扬又塞了几枚金铢,悄声道:「我是工部的官,一会儿陛下召见,万一问起这事,我心里先有个谱。」

    小黄门笑逐颜开,「你可问对人了。这事还真就我童贯清楚呢!」

    程宗扬耳朵「嗡」的一声。童……贯……你在这儿等我呢!

    贾师宪、高俅、梁师成、童贯、夏用和,再加上秦会之——宋国此时朝野算得上是群.jiān毕集了。一等一的国力,却在六朝混得最惨,倾国之力打不下小小一个江州,也不是没原因的。

    这一走神,後面几句没听清,等程宗扬定下神来,只听还幼.齿的童贯说道:「……可贾相爷非要打。陛下争不过相爷,只好答应了。再後来吧,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这一连串的败仗下来,陛下就急了,虎翼军什么的,都是陛下亲自下诏,调往江州的。咱家瞧著,陛下现在是主战的……」

    听来宋主开始不同意出兵,打急了才发狠,倒也符合他年轻人的xìng格。不过程宗扬总觉得有些蹊跷,联想到宋主和梦娘的关系,会不会是黑魔海放出梦娘在江州的风声,也被宋主听到了呢?

    程宗扬试探道:「听说陛下的nǎi妈……」

    童贯一愕,「没听说陛下有nǎi妈啊?」

    程宗扬心头剧震,难道高俅在撒谎?

    他还想再问,但小黄门已经领著自己来到一座大殿前。程宗扬只好匆匆道:「在下姓程,改rì请公公喝茶,一定请童公公赏脸!」

    童贯现在只是宫内一个不起眼的小内侍,见程宗扬这样客气,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好说!好说!程员外请。」说著他附在程宗扬耳边道:「御座前正数第九块金砖——下面掏空了的,磕头梆梆响!」

    程宗扬小心翼翼踏进大殿,好在廖群玉在路上匆忙教他了些宫廷规矩,什么多磕头少说话;眼睛就盯著脚尖,别抬头看陛下;告退的时候别转身拿後背冲著陛下,老老实实倒退著出殿门……一套礼仪照作下来,总算没出什么岔子。尤其是童贯指点的那块金砖,果然是梆梆的响。

    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你是现任的客卿,工部屯田司员外郎程宗扬?」

    听声音,这位宋主年纪并不大。岳鸟人十五年前出事的时候,宋主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儿,再加上宋国习俗的虚岁,宋主的实足年龄恐怕比自己还小五六岁,也就是二十上下。

    不过宋主问完,程宗扬才想起来,应该是自己报官职姓名,宋主似乎等了半夜,心里正急,不等自己开口就先问了出来。

    「臣正是。」

    「纸币是你的主意?」

    这个问题一般人回答都会往贾师宪身上推,免得出事没个垫背的。但程宗扬巴不得把功劳都抢过来,当下也不客气,「正是臣的主意。」

    「且仔细说说。」

    程宗扬打起jīng神,将纸币的发行、使用、兑换仔细说了一遍。

    「这么说来,你是拿出自家财产,先垫付三百万金铢的赋税,由户部支取使用?」

    「陛下英明!」

    宋主站起身来,在御座前走了几步。

    程宗扬按规矩没法抬头,只能悄悄瞧著他的靴子尖,琢磨这位宋主会是宋朝哪位帝王?

    绣著龙纹的靴子停下来,宋主道:「除去本金,你自出家产,垫付二百六十万金铢,有什么好处吗?」

    程宗扬一怔,这位宋主还真直接啊。要说君子喻义,小人喻利,他会不会当场翻脸呢?

    「臣不敢欺瞒陛下,好处自然是有的。」程宗扬道:「臣身为商人,本不是在职官员,蒙滕知州青眼有加,荐为客卿,但臣骨子里终究是个生意人。作生意携带大笔钱铢奔走各地,本就不便,这五家分号一旦开张,至少臣在各处的生意往来,可以用纸币支付,单是押镖的支出,也节省不少。」

    「那才几个钱?你要付的可是二百六十万金铢。」

    「禀陛下,其实是一百六十万,另外一百万,是武穆王府的购地费用,将来好拆迁重建。」

    殿中的气氛顿时凝滞下来,程宗扬能听到宋主剧烈的呼吸声,过一会儿,宋主重重吐了口气,冷冷道:「拆了也好。」

    「臣本非大宋人士,不知内情,如有失言,还请陛下降罪。」

    宋主冷冷道:「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没什么好降罪的。贾太师也已经禀奏过。你便把那王府全部拆完,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别留下来!」

    「臣遵旨。」程宗扬又加了把柴,「敢问陛下,王府拆迁时是否有什么要留意的?」

    宋主没有立即回答,只听见他呼吸声越来越急,片刻後他终於忍不住怒道:「有!你拆迁时记住掘地三尺——」

    「呃?」程宗扬一下没反应过来,掘地三尺?难道是要刨岳鸟人的尸骨?

    宋主咬牙切齿地说道:「——找找有没有一人高的金牌!」

    「金牌?」程宗扬都蒙了,「什么金牌?」

    「十二面!一共十二面!」

    宋主几乎用咆哮的声音道:「岳贼当年要朕连发十二面金牌,才肯解散星月湖大营!」

    「每面金牌都与岳贼等重!这么多年朕仍记得清清楚楚!那斯专门穿了一身最重的甲胄!连人带甲净重二百二十七斤九两六钱五分!朕掏空内府所有积蓄,才铸成十二面金牌,一共是两千七百三十五斤五两八钱!岳鹏举那狗贼在风波亭被雷劈得尸骨无存,还能把这些金牌都带到yīn间去不成?」

第三章 秦蔡双雄会

    第三章

    宋主的咆哮声在殿内久久回汤,程宗扬听得目瞪口呆。

    岳鸟人,你可真够有创意的,十二面金牌竟然还能这么用?

    我明白了,你是特意来给岳飞报仇的吧?岳飞上辈子是被冤死的,到这儿你是要让宋国这位陛下冤死啊。

    老岳你够狠,宋主当年还是个娃娃,你就这样勒索他?两千七百多斤黄金,你就是打一具金棺材也用不完啊。作人这么嚣张,难怪会被雷劈!

    哎哟……我今天才知道,你居然是被雷劈死的——难怪孟老大他们都不肯说呢,原来是被老天爷用雷给劈了。这种鸟事你都能碰上,怪不得是鸟人呢。说起来,你这人品可真够呛,要不老天爷怎么不劈我呢?

    程宗扬正在肚子里腹诽,忽然想到自己和段强的遭遇。雷劈这种事,自己也不是没挨过,还是不拿这事儿笑话他了。不过岳鸟人挨雷劈,这事怎么透著一股蹊跷味?

    宋主显然是气急了,咆哮完才发现自己的失态。他稳了稳情绪,为冲淡刚才那番话的影响,宋主放缓口气,温言道:「那王府未必值一百万金铢。何况还有一百六十万——即使朕富有天下,也知道那不是一笔小数目。卿家一个商人,如何能拿出来?」

    程宗扬慷慨激昂地说道:「臣既然身为大宋客卿,为国尽力,为吾主解忧!乃是份内之事!」

    宋主并没有被他的激昂慷慨打动,言语间对纸币仍不能释怀,「以纸充金,可谓骇人听闻,若商人不肯接受,为之奈何?」宋主忧心忡忡地说道:「纸币无法推行倒也罢了,若伤了朝廷的体面,可不是几百万金铢的事了。」

    这位宋主倒不是昏庸之辈,心地也不坏,是仁宗还是孝宗?

    程宗扬心里嘀咕著,口中道:「臣准备在临安盘下一家粮行,待户部官员召集众商,以纸币购粮时,便由臣指使自家的粮行先行接受纸币,作出表率。若能激起我宋国商家的爱国之心,接纳纸币,为国分忧,自然是最好。如果不能,也好把钱币回笼,以免生出波澜。」

    程宗扬苦笑道:「这本是商人的小伎俩,不敢有辱圣听,只是解陛下之忧而已。」

    宋主道:「如此说来,若纸币难以推行,便由卿家全部接下?」

    程宗扬道:「必不会累及朝廷声望。」

    宋主久久没有作声,半晌才道:「朕今rì方知,我宋国还有卿家这样富可敌国的大商家。」

    程宗扬暗叫不妙,自己打肿脸充胖子,竟然充得比宋主面子都大,万一这位宋主是朱元璋,自己不就成沈万三了吗?

    「回陛下,臣不过是盘江土著,论起家产,宋国富户车载斗量,臣的产业只是中等。不过论起资金的运作,臣却颇有几分心得。因此才敢用两分的本金,运作十分的纸币。臣也知道其中的风险,但宋国富户思不及此,而我大宋有燃眉之急,臣为国事,倾家荡产亦不足惜。」

    宋主感叹道:「若人人都如程卿,何愁我大宋不兴!卿家有什么为难的,尽管说来。」

    程宗扬暗松一口气,连忙道:「臣不敢惊动圣驾。只是这些纸币实为官府所用,恳请陛下恩准,这些纸币必须能用来支付赋税。」

    「自当如此!」宋主一口应下,又道:「朕听贾相有言,所有纸币均由卿家的钱庄印制,交付户部使用——此举颇有不妥。」

    程宗扬心头微凛,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恭恭敬敬道:「请陛下明示。」

    「这些纸币既然可以支付税赋,便是由我大宋朝廷认可的法定钱钞。」宋主徐徐道:「此程氏钱庄可谓半官半商,所印制的纸币必须由官府支用,不得私下发行。若卿有意另行印制纸币供民间使用,朝廷也不会阻拦,但不得以程氏钱庄的名义,更不可支付税赋。」

    程宗扬心惊肉跳之际,又听见那位宋主说道:「至於程氏钱庄发行的官用纸币,朕已下诏,著户部在背面加盖印章。往後官用纸币,必须由程氏钱庄和户部一同监制。每年发行额度,也必须呈报,由朕御览。」

    程宗扬心里哀叹,这位宋主比贾师宪可用心多了,一道诏书,就断了自己混水摸鱼的念头。

    宋主道:「卿家放心,有朕和贾太师在,朝廷断不会做那杀鸡取卵之事。」

    「谢主隆恩!」

    「还有吗?」

    程宗扬心一横,「有!」

    程宗扬不好抬头去看宋主的表情,只能盯著他的靴尖,用沉重的口气说道:「臣从筠州来,如今筠州的粮价是往年一倍,超过临安近两成。眼下已经开chūn,田中却无人耕作,只因丁壮都服了徭役……」

    宋主的靴子停在程宗扬面前,接著打断他,「军务非你所能议论。」

    「臣是工部屯田司员外郎,论的只是农事。」程宗扬道:「现在正是播种时节,一旦误了农时,只怕今年秋收更少於去年。今年粮价已是每石十五银铢,如果今年歉收,明年此时的粮价,臣不敢猜测。只怕届时再发行十倍的纸币,也难以弥补亏空。」

    宋主快速走了几步,然後冷冷道:「朕知道了。还有吗?」

    还有你那不存在的nǎi妈究竟怎么回事。妈的,我也够蠢的,梦娘琴棋书画,诗辞歌赋,曲舞弹唱,刺绣焚香无一不jīng,怎么可能会是nǎi妈?九成九是宫里的妃子!高俅你个白脸jiān臣,敢骗我!

    「只要今年不误农耕,臣更无他求。」

    宋主没有再提这件事,只勉励道:「好好做。钱币之事,切莫出了岔子。」

    「臣遵旨。」

    「告退吧。」

    程宗扬一直退到大殿边,才飞快地瞟了宋主一眼。金碧辉煌的御座旁垂著一道珠廉,前面站著一位身穿便服龙袍的年轻人。果然是人如其声,那位宋主长得好一张小白脸,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看上去倒挺俊俏,和小狐狸很有一比,只不过多了两撇清秀的小胡子,颇有英主之气。

    不像徽宗、钦宗、理宗那些昏君,长相也比太祖、太宗来得英俊,难道是神宗?不至於那么短命吧?

    程宗扬只瞟了一眼就离开大殿,没有看到等他走後,宋主挽起笔,在身後的白屏风一角写下「程宗扬」三字,然後沉吟许久,在旁注了「工、户」二字。

    程宗扬出来时,童贯已经不在殿外,只好另找时间约他出来,打听内情了。

    程宗扬很想当面质问高俅,梦娘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这会儿找上门,肯定问不出什么。高俅对岳鸟人忠心没有丝毫可疑,有些事情,他可能是不方便多说。

    比如高衙内竟然是岳鸟人托他养育的,高俅就只字未提,不一定是信不过自己,只是事情实在太大条,就像自己明知道高俅的身份,却不敢向任何人透露一样。

    这种事一泄漏出去就血雨腥风,有时候不知道反而比知道好。

    不过高智商和岳鸟人是什么关系?难道是岳鸟人的娃?

    不会吧?这要让死丫头碰见,知道自己哥哥就这德xìng,还不立即把这个便宜哥哥弄死,免得丢她的脸?

    敖润和俞子元在外面等候,见他安然出来都松了口气。

    俞子元迎上来道:「如何?」

    程宗扬道:「老子这辈子都没给活人磕过头,往坏处说呢,人格受到污辱,往好处说呢,这下我的人生算也完整了。」

    俞子元不禁为之失笑。

    敖润道:「程头儿,高衙内刚才派人来,请你去翠微园。」

    「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只是两天没见公子,高衙内说想师傅了。」

    「不去。」

    程宗扬一口回绝,自己和高衙内那小崽子没什么好说的。至於阮香凝,虽然剑玉姬说得好听,为了表示善意,白送给自己暖床,但粮战的要紧关头,把这么个底细不明的炸弹搂怀里,自己就真疯了。

    程宗扬说的盘下一处粮铺,鼓动临安粮商接纳纸币,倒不是撒谎。临安大大小小的商会背後,多半都有宗室权贵的影子,不过有两家并不显眼的粮行,真正的东主是云氏商会。

    程宗扬没打算来yīn的,而是把自己的方案全盘提供给贾师宪。在宋国这位权臣的默许下,户部召集城中粮商的消息一出,秦会之便以新任执事的身份,带著粮行的老掌柜来到樊家园。

    樊家园是临安有名的酒楼,三天前,户部的官员便将园中一座小楼包下,邀请临安的粮商与会。

    户部请客,说实话,没有一家粮商愿意来的,但也没有一家粮商敢不来的。

    不到午时,二十余家粮行的执事、掌柜便纷纷赶到园中,少的一两个,多的三五个。不一会儿厅中聚了数十人,三五成群的交头接耳。

    程宗扬冷眼旁观,那些粮商风度相异,长相不同,但有一点相差无几:脸sè都不大好看。这也难怪,临安的商家不少都是手眼通天之辈,再加上有人在背後推波助澜,来之前这些人都听到消息,晓得这顿饭不是好吃的。

    程宗扬笑道:「今天这场嘴皮官司有得打了。」

    廖群玉面露苦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主持会议的是户部一名郎中,与会的还有临安府几名官员。廖群玉身份最特殊,他没有官职,却是代表贾相爷出度。

    不一会儿秦会之也进来了,他把两位掌柜推到前台,自己安安稳稳坐在後面,远远向家主使了个眼sè。

    程宗扬心里笃定,对於发行纸币,各方都没有把握,户部反覆斟酌,拿出一个方案,准备先在各州县发行一百万金铢的纸币,探探底细。至於原来拟定的各州县自筹相应钱铢的建议,由於由於各州县财政吃紧,也降为半数。这样临安的发行额度暂定为纸币四十万,钱铢二十万,按照户部的预计,能发行一半就可以向贾相爷和陛下覆命了。

    六十万金铢,按目前的粮价一共能购粮八十万石,而云氏在临安的两家粮行掌控的粮食就超过四十万石。所以程宗扬才信心十足,即使没一家愿意收纸币,自己全部吃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忽然程宗扬目光一跳,看到一个公子哥晃悠悠进来,却是陶弘敏。

    在场的粮商颇有些认识这位陶氏钱庄的少东家,纷纷上前问好。陶弘敏倒是长袖善舞,丝毫没有当rì拒见贾师宪的傲慢,一通寒暄之後,宾主尽欢,他才来到程宗扬身边,笑道:「程兄,咱们又见面了。」

    程宗扬对这个知道自己底细的二世祖十分jǐng惕,毕竟自己把柄在他手里,万一被他揭出自己和江州那些贼寇有交往,自己立刻就吃不完兜著走。

    程宗扬笑道:「陶五爷倒是有心情。」

    陶弘敏道:「本来我是来樊家园吃羊羹的,却听说这里的热闹,如果是临安府倒也罢了,却连户部也来。我一合计,莫不是钱庄的事?若是这事,程兄必定会在。哈哈,倒是让在下猜个正著!」

    忽然厅中响木一震,户部那位官员朗声道:「时辰已到!沈府丞,来了多少商家?」

    来自临安府的沈府丞计算了一下数目,「二十六家。」

    户部那名郎中点了点头,提高声音道:「诸位!今rì请大家来的目的,想必各位掌柜都知道一些。方才各位的议论,蔡某也听到一二。不错,正是为了纸钞之事!」

    那位官员口若悬河,讲了纸钞的来历、用途和如何使用、兑换,直说了小半个时辰,然後道:「各位商家生意遍及六朝,平rì经商,少不得磕磕绊绊,若非我大宋官府为诸位奔走,诸位何有今rì?有道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今我官府推出纸币,实为公私两便,望各位好生体谅朝廷心意。」

    说罢那官员拿起茶盏,靠在椅背上慢慢啜著,不再理会那些商人。

    程宗扬听那官员口齿明快,言谈条理清晰,对纸币的理解也足够透彻,不禁问道:「这人是谁?」

    陶弘敏笑道:「程兄连蔡元长也不认识?」

    蔡元长……这个自己还真不认识。

    「蔡元长是户部度支司的郎中,进士出身,单名一个京字。」

    程宗扬心里咯登一声,蔡京!好嘛,宋史jiān臣传的成名人物算是到齐了。

    饶是自己见惯了名人,程宗扬也禁不住朝那位大jiān臣多看了几眼。

    陶弘敏道:「程兄好眼光,这蔡元长确实是个人物。只不过……」他悄悄比了个捞钱的手势。

    程宗扬心领神会,好在秦会之这个死jiān臣不以贪渎闻名,不然把生意交给他还真不放心。

    蔡元长说完,厅中沉默了足足一刻钏,终於一名老者站起来,唉声叹气地说道:「如今粮价腾贵,小的们生意也不好做。但蔡郎中既然说到为国分忧,小的虽是商贾,也知道大义。这样吧,我们通源行认购四千石!」

    这位老掌柜一开口,底下接著有人开口,有认购两千石的,也有认购五百石的,照这样下去,二十多家粮行,连五万石也未必能凑够。

    蔡元长将茶盏往桌上一墩,「刘掌柜说得好,如今粮价腾贵,每石要一千五百铜铢,合十五银铢。这四千石就是六万银铢,三千金铢的价格。按纸二金一的比例,通源行拿到手里是两千的纸币,一千金的钱铢。」

    蔡元长冷笑道:「通源行购买这批粮食的时候,价格是每石三银铢还是五银铢?只怕成本还不到一千金铢。既赚了名声,又白赚了两千的纸钞,果然是好生意。」

    那位刘掌柜老脸微微一红,说道:「蔡郎中明鉴,账却不是这样算的。有道是货算当时值……」

    蔡元长打断他,「我与你谈的是国是,你却与我谈这些生意经?」

    刘掌柜垂下眼睛,话里却带上骨头,「为国分忧自然是应当的,可也不能让小号这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喝西北风。」

    陶弘敏低声笑道:「这通源行背後的东家,一个是宁王的外甥,一个梁节度的亲弟弟,蔡元长只是个户部郎中,只怕踢不动这块大石头。」

    厅中忽然一声长笑,一名商人施施然站起身,拱手道:「蔡郎中说得不错,我们这些粮商哪里的生意赚不到钱来,何必在国事上斤斤计较?」

    陶弘敏饶有兴致地看著侃侃而言的秦会之,「你这位秦伴当做商人却是屈才了,倒是当官的好材料。」

    程宗扬道:「老秦文才不错,经商却是新手,让陶五爷见笑了。」

    陶弘敏笑道:「看来程兄今次是有备而来啊。」

    程宗扬微笑道:「开门头一桩生意,总要下点功夫。」

    厅上蔡元长点头道:「这位掌柜的话诸位都听到了?商人以诚为本,更不能忘了仁义忠信这四个字。」

    秦会之和蔡元长一唱一和,让旁边那些商人如坐针毡,刘掌柜眼风一扫,旁边一个年轻人站起来,「这位爷,敢问你们云海行认购多少?」

    秦会之从容竖起一根手指,「十万石。」

    这个数字一出来,在座的商人顿时就哑了。蔡元长也不理会那些粮商脸sè难看,当即摊开纸,亲笔写了文书,由秦会之签字画押。

    蔡元长看著秦会之笔走龙蛇,赞道:「秦先生一笔好字!」

    秦会之放下笔,「怎及得蔡郎中字里行间的飘逸雅致?」

    说罢两人相视大笑,神情间颇有些惺惺相惜。

    程宗扬在肚子里冷笑一声:「臭味相投!肉麻!」这两个大jiān臣一个曾经名列四大家,一个开创细明体字,都有一手不凡的书法造诣,程宗扬都有些忍不住想把那份有著两个大jiān臣签名的文书给收藏了。

    云氏掌控的共有两家粮行,秦会之这十万石只是抛砖引玉,探探一众粮商的反应。谁知那些粮商神情各异,有些暗自咬牙,有些似乎意动,但都拿眼瞟著刘掌柜,秦会之抛的这块砖连个水声都没听见。

    如果这会儿把最後武器拿出来,就没有底牌可打。程宗扬悄悄向秦会之使了个眼sè,让他想办法打破僵局。

    死jiān臣眉毛微挑,然後将签好的文书递到案上,笑道:「小的尚未见过纸币真容,不知可在此地交割?」

    蔡元长双掌一击,「取纸币来!」

    两名户部吏员拿来一只铁箱,各自开了把锁,然後蔡元长亲自从腰间取下钥匙,打开最後一把锁,从中取出一张纸币。

    仓促间也造不出什么特种纸张,纸币用的是上好的宣纸,长约四寸,宽两寸有余,上面是秦会之亲手写的「盘江程氏」四字模版,下面是「大宋钱庄临安总号」,中间填著编号。再往下是防伪的花纹图案,里面套红印著「壹万贯」,底部有一串古怪的字迹,却是程宗扬的英文签名和指模,纸币背面则是鲜红的户部大印。那纸张极为厚实,刚印出来,票面还是簇新的。

    「十万石粮食,一共是七万五千金铢,用纸币五万。此票每张当万贯,五万金铢,一共十张。」

    蔡元长亲自点了十张,交给秦会之。秦会之双手捧著,仔细验看,啧啧赞叹道:「好雕工!看这花纹,只怕临安城最好的工匠也难刻得出!好纸!好墨!」

    死jiān臣,你就可著劲吹吧。自己弄的东西,还吹这么响,你也不脸红。

    蔡元长道:「秦先生且小心了。这一张就是一万贯,十张加起来也未必及得上一枚金铢的重量,却能抵五万金铢的税!」

    秦会之赞叹道:「果然是官民两便!听说这些纸币在我大宋境内均可兑换,往後秦某出门交易,也不必带上大批钱铢。」

    蔡元长道:「秦先生若在他处使用,今年还有些不便。第一批钱庄,只设有五家,除临安外,还有扬州、夷陵、筠州和明州四处。」

    「正是境内东南西北四处,总比千里运送钱铢方便。」

    两名大jiān臣算是天作之合,一场戏神情兼备,演得jīng彩纷呈。本是主角的廖群玉此时却成了配角,只在旁看著两人发挥。

    秦会之往自己的席位走去,一边走一边举著纸币,让众人观瞧。不少商人都伸长颈子去看他手里的纸币究竟什么样,通源行的刘掌柜却头不抬眼不睁,一个劲儿的埋头契茶。

    刚走到刘掌柜身边,秦会之脚下突然一绊,一向仪表从容的中年帅哥竟然就那么狼狈不堪地扑倒在地,在众目睽睽之下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手里的纸币摔了一地。

    秦会之勉强爬起来,顾不得去捡那些纸币,便愤然指著旁边的老掌柜道:「刘掌柜!秦某虽然伤了阁下的面子,但为的是国事!即便有怨,秦某接著便是!何必当场下绊子,给秦某难看!」

    刘掌柜瞠目结舌,「你……你……你莫要含血喷……」

    蔡元长和秦会之一样,都是七窍玲珑的水晶猴子,秦会之这一番做作,他哪里还不知道。刘掌柜辩解的话还没有说完,蔡元长已经勃然大怒,一摔响木,喝道:「来人!赶将出去!」

    等秦会之回到位上,临安最大的粮行掌柜已经被逐出樊家园。戏演到这儿,那些粮商就算生的是钱眼,这会儿也看出火头来了。当即有商家站出来认购了五万石,接著三万、两万的认购了十几家。

    程宗扬见火候已到,暗暗使了个眼sè。一直没有开口的大成粮铺一下便认购了三十万石。等最後一家小粮行报上三千石的价码,二十五家粮行一共认购了九十万石,比预期的数量还多出十万石。而临安府一共用去二十二万五千金铢,折合每石不过五枚银铢,比起丰收时节也贵不了多少。另外四十五万金铢,则用了九十万贯的纸币支付。

    廖群玉悬著心终於放下来,仅临安一地,纸币一次发行量就占到总共三百万金铢的一成五,这个成绩足以让贾太师和宋国朝廷满意。

    经此一事,廖群玉也留意到蔡元长的才干。能够将额度全部发行下去,还超出十万贯,不怕得罪宁王和梁师成,这位户部郎中是个可造之材。

    廖群玉与蔡元长各取所得,程宗扬更是一肚子的得意。这次发行的钱币一共四十五万金铢,其中二十五万被各家粮商拿走,程宗扬估计,出於对纸币的本能不信任,大概有二十万金铢的纸币会立刻兑换成金铢,只有大约五万金铢各商号会尝试使用。

    这样计算,四十万的本金,一下就要被提走一半。好在四十万石的粮食还为自己回笼了十万金铢的现款。等於还有三十万金铢的钱铢可以备用,而其余部分的纸币在外州县发行,至少在这些纸币回流临安之前,暂时不用担心钱庄出现挤兑而破产。

    陶弘敏跟著看了出热闹,散场後还意犹未尽,力邀程宗扬去瓦子乐乐。程宗扬手边钱庄、粮食诸事繁忙,再加上还要防备黑魔海的威胁,实在抽不开身,只好又一次婉拒了他的邀请。

    临别时,陶弘敏意味深长地说道:「今rì这场生意让小弟大开眼界,程兄,我越来越看好你了。」

    程宗扬笑道:「陶五爷太抬举我了,等忙过这几rì,小弟定要作个东道,请陶五爷一叙。」

    「一言为定!」陶弘敏笑道:「我可等你的消息了。」

第四章 雲氏决裂

    第四章

    有云氏商号的暗中cāo作,宋国纸币发行异乎寻常的顺利。三rì内,以临安为中心,周边数十个州县便将一百万金铢的纸币发行罄净。到第六rì,以急脚递送往各州的纸币已越过沅水,抵达最西面的筠州。

    早已接到消息的祁远当仁不让,一举认购二十万石。至此,云氏手中控制的粮食已经售出二百六十万石。抛去损耗和一些富粮区州县的低价因素,程宗扬一共收入现款六十万金铢,而纸币更是超过一百二十万金铢。

    云秀峰看著账册,良久露出一丝笑意,「很好。」

    程宗扬笑道:「我先与六爷算算成本——包括筠州的二十万金铢在内,这次粮食生意,云氏一共投入资金八十六万金铢。目前收入纸币一百二十万,钱铢六十万。还有晴州朱氏粮行定购的一百万石,以及存放在各地仓库中的四十余万石粮食。按照当初与云六爷商量的条款,获利由云氏商会与盘江程氏均分。现在六十万金铢的粮款归云氏所有,盘江程氏再支付云氏二十六万金铢,抹平成本。剩下的就是利润。」

    程宗扬在纸上列下项目,「纸币一百二十万,双主各得六十万,剩余粮食一百四十余万石,程氏得七十万,其余归云氏所有。另外还有一笔——」程宗扬另起一栏,写下「十二万」的字样,「我在筠州的粮食交易,一共获利十二万金铢,其中六万也是云氏的利润。」

    云秀峰道:「这笔收入你本不必给云氏分成。」

    程宗扬笑道:「既然是云家出的本钱,自然要算在其中。」

    云秀峰也不推让,点了点头,收下这六万金铢,然後道:「晴州粮价虽有波动,但始终未超过九百铜铢,不能按宋国粮价计算,这一百万石都归盘江程氏。

    宋国境内四十六万石粮食,归云氏。」

    云秀峰说得没错,晴州粮价比宋国低出近一半,如果运到宋国发卖,单是运费就能将利润吃净,因此虽然一百万石,但价值与四十六万石差不多,当下程宗扬也不推辞,「那就多谢六爷了。」

    至此,云氏与盘江程氏在宋国的粮食交易全部釐清。云氏收回所有成本,同时获得六十万金铢的纸币,六万金铢的现款和四十六万石的存粮,总价值超过一百万金铢,可以说大赚一笔。

    而盘江程氏将所有的钱铢收入支付给云氏以外,另外还付出二十六万金铢,加上筠州收入的六万金铢,如果单从账面的现金计算,还亏了二十万金铢。

    不过程氏钱庄的设立,使程宗扬不至於一下无钱可用。贾师宪从晴州提供的借款中提出四十万作为钱庄的本金,这样扣除付给云氏的二十万之外,程宗扬手中尚有二十万金铢的钱铢,六十万金铢的纸币和一百万石在晴州的存粮。如今宋国发行的纸币已达二百万金铢,其中一百二十万在自己和云氏手中,不用担心兑换的问题。另外一百八十金铢中,有一百万仍在户部账上,程宗扬要应付的只是八十万纸币。

    如果这八十万金铢的纸币完全被一家拿到,程宗扬还要担心挤兑,但目前这些纸币散布在宋国上百个州县几百家粮商手中,二十万金铢的准备金,完全可以周转。

    程宗扬算罢收入也感慨万千,自己不明一文地来到这个世界,现在将一百万石晴州存粮折价二十万金铢,计入贾师宪提供的四十万金铢本金之中,自己手中仍然不明一文,只是多了自己印制的总面额六十万金铢的纸——可以向宋国支付赋税的纸。

    程宗扬依依不舍地放下账目,抬首笑道:「该和云六爷商量商量另外一桩生意了。」

    云秀峰坐收百万金铢,脸上却看不到多少喜sè,淡淡道:「讲。」

    「关於盘江程氏向云氏借贷的三十万金铢。按照条款,粮食交易的一半利润作为利息,现在已经付清。」

    云秀峰点了点头。

    「当初在建康,我向云三爷借了两万金铢买地,这几个月云氏向江州运送的各种物资零零散散加起来,差不多有三万金铢。另外小侯爷向云三爷借了五万金铢,加起来就是十万。本来我应该向云六爷支付二十万的粮款,这二十万便算作此次借贷如何?」

    云秀峰没有半点迟疑,「可。」

    「既然如此,半年之後,九月初四,我盘江程氏向云氏付清三十万金铢的款项。如果到时现金不足,以纸币支付,则以九折计价,如何?」

    「八折。」

    「好!」程宗扬一口应诺,笑道:「江州的物资,还要多请云氏帮忙了。」

    云秀峰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只要你肯将江州的水泥优先供应我云氏,一切好说。」

    终於与云秀峰谈完生意,程宗扬不禁感慨。这场粮战虽然没有江州战场那样刀光剑影,轰轰烈烈,但平淡的账目下,各方不知费了多少心力,调动了多少资金,摆平了多少关系。如今终於风平浪静,水落石出,粗略的一算,斩获之丰便绝不逊於战场,不仅双方各自获利丰厚,而且给宋国的财政捅了一个难以弥合的大窟窿。

    算完双方各自的收入,接下来的交谈,气氛便轻松了许多。

    云秀峰慢慢饮著茶,说道:「我们云氏人丁不旺,这一代的兄弟活下来的只有三人。而我们兄弟只有栖峰生了一个儿子,年纪尚幼。」

    程宗扬道:「云三哥好像没有成亲?」

    云秀峰目光黯然,「我们云氏对三哥亏欠甚多。」他抬起头,「你知道,三哥是庶出的。」

    「听说过一些。」

    「三哥xìng子温和,我却冷硬了一些。」

    程宗扬笑道:「六爷惜字如金我是见识了。」

    「倒非惜字如金,只是事务繁忙,无暇长篇大论。」

    云秀峰顿了顿,「商贾之家,若没有朝堂中人的支持,终究是不成的。先父在时,靠著与羊氏结亲,才好不容易将栖峰送入仕途。」

    程宗扬恍然而悟,难怪云栖峰出身商贾,还能在晋国当官,原来靠的是老婆家的门第。

    「三哥xìng喜游历,待人接物犹如chūn风,由他来作云氏的当家人,原本是最佳之选。但因为三哥是庶出,无法接掌云氏,先父便有意给三哥定下亲事,所选的是王氏家族的旁枝。」

    云秀峰眼中流露出一丝愤怒,但随即被良好的克制力掩盖下去,「对於这门亲事,三哥原本无可无不可。但消息传开之後,建康士族群情汹涌,称士族与商贾之家的庶子结亲,骇人听闻,玷辱士族,莫此为甚!甚至讥讽王家卖女,要将其剔出士族。」

    想必云栖峰是嫡出,有云家的财势撑腰,与士族结亲也罢了。可到了云苍峰这个庶子,连云家的财势也不顶用了。

    程宗扬道:「原来如此,云三哥亲事不成,才心灰意冷。」

    「你错了。」云秀峰冷冷道:「三哥的xìng子外和内刚,听闻士族非议,竟然直入王家,找到王家的小姐,一番交谈之後,带了王家的女儿私奔。」

    程宗扬怔了半晌,然後拍案叫道:「云三哥竟然还有这等手段!真看不出来啊!」

    「三哥年轻时风流倜傥,可比我强了许多。」

    程宗扬笑道:「云三哥原来也是个风流人物。後来呢?」

    云秀峰握住已经变冷的茶盏,半晌才道:「王氏那位嫂嫂虽然与三哥琴瑟和睦,终受不了士林非议,不上三年便郁郁而终,未留下一子半女。三哥在她坟前立誓,今生不再婚娶。」

    程宗扬这时才知晓云苍峰背後还有这样的故事,难怪他会寄情山水。

    云秀峰道:「人之一世,贤愚岂与嫡庶相关?」

    程宗扬连声道:「正是!正是!」

    云秀峰话锋一转,「丹琉也是庶出。」

    程宗扬正纳闷间,只听云秀峰道:「先兄早亡,丹琉是他留下的遗腹女,过完年,便是二九年华,一十八岁年纪。虽是庶出,我云氏却视之与嫡女无异。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丹琉的生母是一位鲛女。」

    程宗扬打著哈哈乾笑道:「怪不得大小姐水xìng这么好……」

    「你在建康出入我们云家的事,三哥都和我说了。我们商贾之家,不讲那些繁文缛节。不过丹琉在海上多年,xìng子刚硬处,近於男儿——你知道了?」

    程宗扬心惊肉跳,云秀峰果然是挑女婿来了,一向惜字如金的他能说出这么多话,还真看好自己这个便宜女婿。只是——我要的可不是她啊!

    云如瑶身份隐秘,无论云苍峰还是云秀峰都对她讳莫如深,如果自己坦言相告,云秀峰的反应难以预料。但现在误会已成,这会儿不分说明白,侄女代替小姑上了花轿,自己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

    幸亏我程某人有先见之明,与云三哥平辈论交,娶了云丹琉,岂不是低了你们一辈?如果是云如瑶,这些都好说了。

    程宗扬心一横,硬著头皮道:「听说府上还有一位……」

    话未说完,房门轻轻一响,一名云氏的随从在外道:「六爷,有讯息。」

    程宗扬与云秀峰商谈的都是绝密生意,云家的下人都自觉地不来打扰,这会儿突然敲门,必然出了极大的变故。云秀峰告了声罪,离席前去处置。

    程宗扬自己坐在室内,一会儿想著怎么解释大小姐这桩误会,一会儿想著怎么开口说云如瑶的事,一会儿又担心云家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会不会是剑玉姬出手,短短一盏茶时间,竟然心乱如麻。

    忽然外面一声脆响,似乎掼碎了什么东西。程宗扬闻声立刻弹身而起,一把拉开房门。

    云氏与影月宗交情非同一般,外面万金难觅的影月宗弟子,云氏商会却颇有几个。声音传来处,正是旁边一间传讯的静室。程宗扬刚一靠近,就听到云秀峰的怒吼声,「竖子敢尔!」

    程宗扬还想走近,两名云氏的随从却客气地拦住他,「请公子稍等片刻,敝家主一会儿便出来,当面向公子告罪。」

    既然不是黑魔海来袭,程宗扬也耐住xìng子等候,心里想著究竟是什么事,会让云秀峰这种泰山崩於前都脸sè不变的大东家当场摔了东西!

    程宗扬并没有等太久,不过几句话时间,房门便即打开。云秀峰面沉如水地出来,对程宗扬道:「今次却要食言了。」

    程宗扬一惊,「怎么了?」

    云秀峰明显在压抑怒火,清瘦的面孔挂著一层寒霜,冷冷道:「自今rì起,我云氏与江州一刀两段,再无半点瓜葛。程公子若往江州运货,且另请高明。」

    程宗扬顿时傻了眼,刚才还言笑甚欢,一眨眼工夫却彻底变卦,禁不住失声道:「怎么回事!」

    云秀峰拂袖道:「不足为外人道耳!我云氏与盘江程氏的生意仍然照旧,但与江州就此恩断义绝!」

    程宗扬叫道:「大家有什么误会,说明白便是了!」

    「哪里有什么误会!」云秀峰愤然道:「好个小侯爷!竟然欺辱我云家头上来!且看你能猖狂到几时!我们走!」

    云秀峰一声令下,众护卫一起动手,片刻间便整好行李,备好车马,接著风卷残云般离开梵天寺,剩下程宗扬和秦会之面面相觑。

    「公子,出了什么事?」

    「你问我?我问谁去!」程宗扬在空荡荡的禅房里走了几步,忽然大叫道:「剑玉姬——肯定是这个贱人!她早就算到这一出,等著看我笑话!死贱人!我干你娘咧!」

    「可剑玉姬如何能移祸小侯爷?」

    「天知道!会之!你立刻追上去,不管你是威逼利诱,还是用什么手段,总之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秦会之领命而去,程宗扬立即叫来林清浦,「联系小侯爷!」

    林清浦施术片刻,「江州法阵未解,只能联系到筠州。」

    「就筠州!让老四立即派人去江州,问小狐狸究竟干了什么好事!」

    祁远还没睡,接到消息,二话不说就派人奔赴江州打探。筠州到江州一来一回至少两天时间,程宗扬又让林清浦联系建康的云苍峰。林清浦大耗法力,将水镜传入建康,结果却让他大出意外,云苍峰竟然不接他的讯息。

    程宗扬越想越是不安,虽然不知道剑玉姬用了什么手段,但云家如此绝决,事情绝对不小。难道是剑玉姬遣人刺杀云苍峰,嫁祸给萧遥逸?可双方合作正密切,云家这几位当家人又不是傻瓜,怎么可能中了这么拙劣的挑拨之计?

    程宗扬忽然叫道:「丹阳!广阳渠!」

    他想起来高俅提供的情报,说贾师宪派人往建康,以丹阳换取晋国方面对江州事件的表态。莫非是剑玉姬插手其间,打消了晋国开通广阳渠的念头,并且把责任推给萧遥逸?

    云家对於连通云水的广阳渠可谓梦寐以求,如果真是因为江州的缘故,让煮熟的鸭子又飞了,云家的暴怒也可以理解。不过以云秀峰的城府,绝不至於如此怒形於sè啊?

    一直到午夜时分,秦会之才赶回梵天寺,看到他一脸苦笑的表情,程宗扬心就直沉下去。这件事恐怕比自己想像得还要棘手。

    「云家的车队已经离开临安,回建康去了。」

    程宗扬沉住气,「到底怎么回事?」

    秦会之也有些不好措辞,斟酌片刻才道:「事情不大。却是个死结。属下旁敲侧击,从知情人打听出来……」他压低声音,「却是云家内宅的事。」

    「云家有一位小姐,身子一向羸弱,本来好端端在内宅养著,从不曾与外人照面。谁知五rì前却出了事,竟然流掉了一个三个月的胎儿……」

    程宗扬目瞪口呆,只听秦会之说道:「事情至此,再无法隐瞒,云三爷震怒之下,百计询问,才知道是小侯爷做的好事。」

    程宗扬都听傻了,做梦般道:「五天前?没搞错吧!怎么今天才发作?」

    「云三爷大概是想庇护云家那位小姐,也是担心六爷发怒,为了弄清原委,亲赴江州,当面追问根底。没想到小侯爷却矢口否认,说自己从未见过云家那位小姐。云三爷无法处置,只好离开江州,知会了六爷。」秦会之咳嗽一声,「以属下之见,这件事却是小侯爷的不是。」

    程宗扬几乎要泪流满面,自己真是鬼迷心窍,只顾著和云如瑶在床上快活,却忘了自己还冒充著少陵侯小侯爷的身份。小狐狸这个黑锅可背得太冤了!

    半晌,程宗扬才有气无力地说道:「不关他的事。是云家搞错了。」

    「属下也这样说,但听说那位小姐认定就是小侯爷萧遥逸。」秦会之长叹道:「以小侯爷的秉xìng,出些风流韵事,原也不为过。只是不肯承认,却让人齿冷。云家也是为此大怒,与江州恩断义绝。」

    程宗扬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好像整个星月湖大营和云家上下几千号人,排著队一人给自己一个耳光,直打得自己眼冒金星。自己干的这是什么鸟事啊,吃光喝完,连嘴都不擦,人品简直都降到岳鸟人的水准了。

    「不行,我得追云六爷去,把这事说个明白!」

    「云六爷归心似箭,一路疾驰,属下追上他们也费了不少工夫。眼下已经走了大半rì,公子再去追赶,只怕只有到建康才能追上。如今临安百事待举,公子哪里能走开?」

    「叫清浦,我要立即联络六爷!」

    「六爷途中居无定所,林先生的水镜术也无从施展。」

    「我干!敖润!你立刻去追云六爷!把这封信带给他!」

    程宗扬拒绝了秦会之的代笔,自己躲在房中写了信,密密封了还不放心。又融了蜡,将书信做成一个蜡丸,交给敖润,叮嘱他无论如何必须由云秀峰亲启。至於云秀峰看完信要打要骂,他都老实接著,回来自己再补给他。

    敖润揣好书信,「团里的花名册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我都给了冯大,法。有什么要做的,交待他就行!公子保重!老敖去了!」

    程宗扬颓然坐下,双手抱头,真是乐极生悲,谁知道自己一夜风流,而且还是云丫头主动,竟酿出这样的祸事来?即使能说清误会,云苍峰和云秀峰会不会原谅自己还两说呢。毕竟云如瑶一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竟然会流产了……

    不对!剑玉姬怎么能在数天前就笃定云家要出事?难道是……程宗扬猛地跳起来。是那贱人下的手!要不云如瑶怎么会正巧这时候流产!

    程宗扬如堕冰窟,剑玉姬出手真真担得起稳、狠、准这三字。只轻轻一拨,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云氏与江州的同盟土崩瓦解。

    黑魔海好毒的手段——那可是我的孩子啊!剑玉姬,敢做出这种事!老子跟你没完!

    「追上老敖!」程宗扬刚叫出来,就道:「不对!这件事老敖一个人不够!联络筠州!让老四通知吴三桂!立刻带人去建康!」

    黑魔海在建康肯定还有未暴露的手下,眼下当务之急,是要保障云如瑶的安全,自己已经丢了一个孩儿,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云如瑶出半点事!

    林清浦连番施展水镜术,而且都是超长距离,法力消耗极大,但接到消息,仍然赶来,先联络了筠州,然後依家主的命令往建康施展水镜术。但云如瑶当rì所在的小楼早已人去楼空,不知道云家将她藏到哪里。林清浦耗尽法力,也未找到踪迹。

    程宗扬这一夜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可自己困在临安,鞭长莫及,云秀峰赶回建康,最快也要一个月的工夫。要解释此事,只能等一个月之後。而云氏的外援中断,江州已经成了孤城,别说撑过这一个月,说不定连殇老头的卫队都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江州一战,星月湖大营和宋国都出了血本,双方连番恶斗,宋军固然损兵折将,数位名将战殁沙场。星月湖靠著云氏源源不断的财力物资支援,加上招募的雇佣兵和民夫,以及一众世家子弟带来的部曲,还有宁州水师和北府兵对宋军的威胁,同样付出惨重的代价,才力保城池不失。

    双方在战场上打生打死,黑魔海只轻轻一著,就让自己後院起火,一举挑动三方,在自己和最重要的两位盟友之间造成至今也难说能不能弥合的裂隙。

    设想一下,假如因为云氏的背约,导致江州城破,即使星月湖八骏能杀出重围,得知真相之後也绝不会原谅自己。

    也许这正是剑玉姬算定的结果,失去云氏和星月湖的支持,自己真的就是山穷水尽,一败涂地,再难翻身。如果不想成为比岳鸟人稍小一号的过街老鼠,恐怕只剩一个选择:彻底投靠黑魔海——问题只在於选是巫宗还是毒宗。

    万幸的是,自己不仅仅是个江湖人,还是个商人。有些手段,以剑玉姬的智慧,也未必能一眼看穿。她也料想不到,山穷水尽之际,自己仍有翻盘的手段。

    天一亮,程宗扬就赶往太尉府,顾不上泄漏踪迹,直接面见高俅。

    「江州的情形如何?」

    高俅道:「陛下已经回复了秦大貂璫,严禁他亲身行刺——立刻让你的伴当带礼物来,就说你登门拜访,向老夫孝敬。」

    「会之!备厚礼!」

    「出了什么事?」

    「我要宋军立刻退兵。」

    高俅沉吟片刻,「朝中能决定江州战事者,无非贾相与陛下两人。贾相自不必说。陛下曾言,以倾国之力攻一江州,胜不足喜,败则可忧。如今战事不利,为了避免贻笑天下,陛下已由旁观改为一力主战。」

    高俅身为军方最高长官,对军情了如指掌,一番解说之後,程宗扬心里也有了数。

    「太尉刚才说的,除捧rì、龙卫二军以外,调往江州的兵力已近七万。每月花费是多少?」

    「筠州前rì递来札子,称二十万大军所需,已令州县疲於供应。为了这些军队,朝廷每月耗费就达一百五十万金铢之巨,如果不是贾师宪从晴州借来一百万金铢,又发行三百万金铢的纸币,本月军中便无饷可发。」

    「我昨天入宫见宋主,已经说了宋国目前的困境。」

    「鲁莽!」

    「我又没打算真说服宋主,只是先埋个伏笔罢了。」程宗扬道:「贾师宪从晴州借了一百万金铢,又发行三百万金铢的纸币,宋国如今已经债台高筑。眼下虽然全力收购粮食,勉强能度过青黄不接的难关,维持境内太平。但如果再打下去,误了今chūn的农时,秋赋收不上来,立刻就要酿成大乱。」

    高俅摇头道:「话虽不错,但以某之见,如今陛下已经骑虎难下,断然不会轻易罢兵。」

    「如果江州之战打不赢呢?宋军会不会退兵?」程宗扬道:「星月湖不过两千之众,已经坚守三个月。如果再得数万强援,宋军还会再打下去吗?」

    高俅看了程宗扬半晌,「岳帅生前并无多少好友,而萧侯的宁州水师与谢家北府兵均作壁上观,哪里会有数万强援?」

    「强援我有。只要宋军能退兵就行。」

    高俅叹了口气,「你还是没听懂——陛下要的不是胜负,而是朝廷的体面。

    若是就此撤军,我宋国必成天下笑柄。」

    程宗扬想了片刻,然後抬眼道:「你的意思是宋主现在是要找个台阶下?好办!我给他一个台阶!」

    程宗扬站起身,「太尉若是参与粮食生意,最好马上抛尽——粮价马上就要下跌了。」

    「等等。」高俅叫住他,「师师姑娘已在此间多rì,你不会放在这里就不管了吧?」

    程宗扬一拍脑袋,「忙得把我的公关经理都给忘了!我在这里见她不合适,麻烦太尉把她送到……翠微园!高太尉,这个园子借我用几天。有你老人家的虎皮,多少也安全点。」

    「好说。」高俅道:「等忙完这几rì,犬子那边,你多少也要作作样子。」

    程宗扬脱口就想说,那不是岳鸟人的小崽子吗?终於还是没问出口。大家都有秘密,还是多体谅一些吧。

    离开太尉府,程宗扬在车中便吩咐道:「通知晴州的鹏翼总社,放出手中的一百万石粮食。只要能立刻放出,比市价低一成也可以接受。」

    林清浦应道:「是。」

    「冯大.法,雪隼团愿意加入盘江程氏的你清理一下,无法上阵的老弱病残和家眷分成三部分,一部分留在晴州,由鹏翼总社负责;一部分移往建康,由建康的程氏商号照应;一部分送到临安,由钱庄安置。武穆王府要开发,少不了要用些可靠的人手。其余的佣兵大概还有一百多人,愿意打仗的,一律调往江州,交给吴大刀。」

    「哎。」冯源应了一声。

    秦会之道:「公子身边不留些人吗?」

    「不用。」

    程宗扬是担心雪隼团被黑魔海渗透,在送往江州军中锤炼之前,自己宁愿另行招人,也不会轻易接纳这些背景复杂的佣兵。

    诸事安排停当,程宗扬道:「去鹤林观。」

第五章 掌教蔺采泉

    第五章

    三月初五,一则令无数人震惊的消息烈火般传遍六朝。

    太乙真宗首席教御蔺采泉在临安鹤林观公然宣布,太乙真宗将禀承前掌教王哲的遗愿,致力於六朝的和平,并希望能有机会觐见宋主。

    一片哗然中,陷入掌教纷争的太乙真宗显示出令人意外的团结。另一位教御商乐轩当即宣布,支持蔺教御的决定。两rì之後,多rì不闻音讯的卓云君卓教御在晴州宣称,支持蔺采泉。到第五rì,龙池的林之澜终於表态,同意蔺采泉的举措。至此,太乙真宗六大教御中除已死的齐放鹤和远在塞外的夙未央,其余四人已经达成共识。

    太乙真宗随即宣布,前任掌教真人临终未留下遗命,经教内诸教御、长老公推,由蔺采泉接任掌教,按惯例,於今年秋季在龙池就职。但由於身体原因,蔺采泉表示自己的掌教之职只担任五年,五年之後便即让贤。而与蔺掌教的就任礼同时进行的,还有王哲最小的师弟秋少君,将填补齐放鹤的空缺,出任教御的就职礼。

    太乙真宗作为六朝第一大教,一举一动都会牵涉到六朝各方势力的平衡。就在空缺半年的掌教之位尘埃落定之际,一则消息也在私下流传:蔺采泉因为支持江州的立场受到教内的排挤,使太乙真宗的掌教之位一直空悬。直到上个月,蔺教御在江州城下出现,亲身施展九阳神功。众教御这时才知道他得到王哲传授,见大势已去,才纷纷同意他接任掌教。

    相反的消息也有,有人称施展九阳神功的,实是小师弟秋少君,只是他羽翼未丰,难以掌控太乙真宗,才被迫让位给大师兄蔺采泉。两人约定,五年之後由秋少君接替蔺采泉的掌教之位。

    紧接著更有传言称,王哲殒身大漠,其实是被蔺采泉泄漏消息,方才导致兵败。秋少君正是受到蔺采泉的压迫,才躲到江州不肯露面。所谓让秋少君到龙池接任教御,其实是设下陷阱,秋少君只要敢回龙池,肯定无法活著离开龙阙山。

    程宗扬叹道:「这么好的想像力,不去编剧本真是可惜了。」

    秦会之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程宗扬却不这样看,「蔺采泉是成jīng的老狐狸,出卖王哲这种事,他就算想做,也绝不会去干。我瞧著,後面这两条传言多半是林之澜放出来的。一条挑拨老蔺和老商的关系,一条挑拨老蔺和小秋子的关系。只看这些传言没有涉及卓贱人,就知道林之澜还在等卓贱人的音信。」

    卓云君的声音其实是晴州的鹏翼总社发出的,但自己捏著她这个活人,只要自己说是真的,就绝对没有半点假。

    秦会之道:「卓教御的身份若不洗白,用处终究有限。」

    「洗白?免了吧。我怕她背後再给我一刀。」程宗扬一边看著新印的样票,一边道:「长伯那边怎么样?」

    「已经到了建康,但还没有见到云小姐。不过有消息称,云小姐无恙。」

    吴三桂行事谨慎,他既然说云如瑶无恙,肯定有了十成把握。程宗扬把样票一放,靠在椅背上叹息道:「老秦啊,我是不是有点混蛋?」

    秦会之点头道:「公子所言极是。」

    「这种马屁你都拍!」

    程宗扬已经老实对他说了云氏与江州翻脸的原委,当下秦会之不客气地说道:「云小姐毕竟是未出阁的千金。」

    「哎哟,你可冤枉死我了!你不知道,是她……算了!我不跟你说了!」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把门关上,我要算账!」

    程宗扬唉声叹气地捡起账本,自己本来还打算用太乙真宗的消息再捞一票,结果自己千算万算不如剑玉姬那个贱人随便一算,被迫用出杀手镧,只求宋军尽快撤军,避免失去云氏支持的江州被攻破。

    高俅连rì来参加朝会,主战与主和两派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贾师宪漂亮的一手纸币推行,本来已经打压下王党和梁党这两帮对手,结果太乙真宗的声明又把他推到风头浪尖上。

    太乙真宗的声明十分含蓄,只说禀承王哲遗愿,致力於六朝和平。但明眼人都知道,王哲的遗愿就放在宫门前的叩天石上,所谓致力和平,换言之就是反对战争,而宋国眼下正在进行的就是江州之战。太乙真宗支持江州的表态,已经是放在桌面上了。

    相比之下,宋主的反应要沉著得多——他没办法不沉著,宋国本来就尊崇道教,太乙真宗在国内势力极强。一般人在内宫大门前舞刀弄棒,抄家灭族都是轻的。可王哲在宫前一剑叩石,宋主也只能封官许愿。现在太乙真宗旧戏重演,好歹还给他留了几分面子。

    宋主正犹豫不决是否与太乙真宗新任掌教见面的时候,贾师宪刚稳定下来的位子,梁党煽动朝议的围攻下,已经显得岌岌可危。

    如果早上两个月,程宗扬巴不得贾师宪立刻被扳倒,但现在钱庄刚刚设立,双方的利益在此事上捆到一处,贾师宪一倒,钱庄立马就得关门,钱庄一关门,二百万纸币的兑换,自己把肾卖了都还不上。程宗扬不得不一边想尽办法逼著贾师宪同意退兵,一边还得防著他被逼得太急,直接倒台。

    由於宋国的军事行动,各地的粮价都水涨船高,但晴州粮价还是比宋国低一半,扣除仓储费用,一百万石粮食一共卖了三十七万金铢,加上筠州赚的六万金铢,自己手中的钱铢达到八十三万金铢之多,但其中三十万是云氏的借款,半年後就要归还。四十万是钱庄的本金,属於自己的只有十三万,而发行纸币却达二百万,还有一百万准备发行。

    程宗扬在账本上划了一笔,写下rì期,然後合上账本,拿起旁边的样票。头两批发行的纸币都是大额票面,一万贯的二百张,两千贯的五百张,已经全部发行完毕。而第三批一百万金铢,印制的都是小额票面。最大的十贯,小的只有十文。对於这种不彻底的纸币而言,一贯以下并没有发行意义,因此印得也不多。

    程宗扬只是想看看宋国人对纸币的接受程度。如果想用钱币完全替代实物钱铢,一百年时间够不够不好说,二三十年肯定是不够的。

    这一批纸币发行出去,毫无疑问会让自己的支付压力大境。但无论是从钱庄发展的长远角度,还是迫在眉睫的和战之议而言,这批纸币都必须要发行。只有成功发行这第三批纸币,才可能使贾师宪的位置转危为安。即使宋主找足面子,同意撤军,也不会让贾师宪立即下台。

    外面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接著房门轻轻响起。

    程宗扬放下样票,「师师姑娘,请进。」

    房中轻香涌动,李师师彷佛一株幽兰踏进房间。她穿著一袭水蓝sè的斜领上衣,下面是一条深蓝sè带著浪花绣底的长裙,原本的双鬟在脑後挽成圆髻,露出白净的额头,耳垂各坠著一只碧绿的玉坠耳环。抛弃了光明观堂护士式的白衣,使她看上去成熟了许多。

    眼前的丽人如此的打扮,使程宗扬有一瞬间的恍惚,彷佛看到老板办公室中那个美貌而又干练的女秘书。

    「秦先生让我过来。不知道家主有什么事?」

    李师师彬彬有礼的谈吐,把程宗扬从梦境拉回现实。死jiān臣这可学会假传圣旨了,见我心里不舒服就把李师师塞过来,实在是有jiān臣的潜质。

    「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想问问你这些天学得怎么样?」

    「头绪很多。」自从来到翠微园,李师师只字不提自己的家事,有时间就在学习商贾买卖,整理账目,似乎已经与已往一刀两断,不愿再回头看一眼,她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我在秦先生的指点下,对家主的生意做了一个整理,想理清头绪。」

    「有什么心得吗?」

    「钱庄方面有账目在,还容易一点。但听秦先生说,家主在别处还有其他的生意。」

    「其他的生意你先不用管,就说说钱庄吧。」

    「好。」李师师打开皮夹,找到自己整理的纪录,「钱庄方面,这些天一共承兑纸币十九万四千金铢,而购换纸币的,仅有一千金铢。」

    这个数字在自己预料之内,但居然有人购买纸币,倒是大出自己意料。

    「是哪家商号购换纸币?」

    「是一家丝棉行,往筠州收购丝棉,听说筠州有钱庄的分号,可以直接兑换钱铢,於是到钱庄换了一张两千贯的纸币。」

    「很有头脑啊。总比带著几千上万金银钱铢方便。」程宗扬笑了一半,忽然挺起身道:「不对啊!这时节收什么丝棉呢!刚打chūn,有什么丝棉可以收的?」

    李师师检查了一遍纪录,「账上是如此记的。是否要详细核对购换者的身份呢?」

    「不用。」程宗扬一摆手,「无论他们拿到纸币是倒黑钱还是行贿,钱庄都不要管!只要他们用我们发行的纸币就好。哼哼,如果他们黑吃黑,争抢的时候把纸币烧了,那最好不过——喂喂,这话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可千万别记啊!」

    李师师挽笔抹掉那段话,继续道:「目前库中原有本金除兑换外,尚余二十万七千金铢,另有库存六万。往筠州分号拨付五万,一共有二十一万七千。」

    所谓往筠州分号拨付,其实是直接付给云氏五万,由祁远将云氏在筠州的投入留下五万,免得来回搬运。但因涉及云氏,程宗扬只让冯源去处理,对外只说是拨付。

    程氏钱庄只设了临安和筠州两处,这也理所当然,毕竟程宗扬是从筠州开始涉足宋国官商两界。至於其他三处,将在一年内陆续开设。

    「钱庄目前库存纸币,一共七十九万三千金铢。外面流通的共有一百二十万七千金铢。」

    其中六十万在云氏手中,云氏除借贷给自己的账目外,已经收回全部投入有余,不再有资金上的困难,这批纸币暂时不用支付。而晴州的粮款三十六万,将由鹏翼社分六批陆续运到临安,加上库存超过五十七万,用来支付外面流通的六十万七千纸币,足够稳妥——前提是第三批纸币不发行的话。

    算完钱庄的账,程宗扬心情好了许多,倒不在於收入多少,而是有这么个娇俏的丽人莺声燕语地给自己说说话,比死jiān臣、冯大.法他们可洗眼多了,更别提青面兽、金兀术那些个面目可憎的家伙,打个喷嚏都够自己洗脸的。难怪老板都喜欢漂亮的女秘书。

    「师师的账算这么清楚,果然是有些经商的天份。」

    「家主谬赞了。」

    「哪里谬赞了?我说的都是实话嘛。」程宗扬笑眯眯道:「师师,在这里还住得惯吗?」

    程宗扬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摸小丫头的手背。李师师拿起皮夹抱在身前,不著痕迹地避开他的手掌。

    「还好。」

    「真的很好吗?」程宗扬不屈不挠,继续往小美女身边凑。

    李师师垂下头,露出一丝凄婉,彷佛有了舍弃贞洁的觉悟。

    程宗扬心头一震,意识到自己这会儿活脱脱就是一副无良老板的嘴脸。假如在以往的世界,自己绝对不会也不敢这么干。但在六朝的世界,作为家主,所有手下都是依附於主人而存在的仆从,属於主人的私人财产。别说调戏一个婢女,就是硬上了她也是合法的。

    自己一个满怀平等信念的现代人,来到六朝还不足一年,竟然也受到这种风气的影响,干起了趁人之危的勾当,真是学坏容易学好难……程宗扬手不由僵在半空,再也摸不下去。

    忽然李师师唇角露出一丝俏美的笑意,「奴知道公子是好人。」

    「哇!你刚才装得真像,我差点都被你骗过了!」程宗扬暗暗松了口气,原来自己还是好人啊。

    李师师美目波光流转,过了会儿轻声道:「奴只是自伤身世,并不是敢骗家主。奴身世虽如浮萍,此身此心却非杨花。」她咬了咬红唇,「请公子见谅。」

    程宗扬苦笑道:「你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哈,你们光明观堂的女人里头,你最特别……乐丫头最金贵的是脑子,平常爱惜得很,一点都不舍得用。潘姊儿呢,看谁都和看病人差不多,就算在她面前杀个人,估计她也只会往後退两步,免得血溅身上了。」

    李师师仰起脸,「奴家呢?」

    「你和她们都不一样,本质上的不一样……怎么说呢?」程宗扬摸著下巴道:「猛一看像是同一个光明观堂出来的,但接触的时间久了,就能看出气质上的差别了。比如乐丫头像女孩儿,潘姊儿像个什么都管的大姊姊,你呢,比她们更像一个女人。」

    李师师目光微微一动,有些羞恼地扭过头。

    程宗扬连忙道:「别误会啊。像女人难道不好吗?孔子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其实还应该加上『男男女女』这四个字。男人像个男人的样,女人像个女人的样,这才是个正常的世道!」

    过了会儿,李师师发出一声轻笑,「潘师姊和乐师姊哪里就不正常了?」

    李师师离开後,程宗扬靠在椅上,脸上禁不住露出笑意。即使在光明观堂熏陶下,也终究抹不掉李师师的本sè。这丫头虽然努力装出职业的样子,但时不时流露出的风情,便足以让人心动。只不过这事儿急不得,想做自己专属的名jì养成,要有足够的耐心。我是个好人,但更是个男人,这种念头不分古今,是任何一个雄xìng的正常心理。

    如果想远一些,光明观堂既然抹不掉李师师的本sè,那么潘金莲呢?她冷峻的外表下,是不是还有著传说中yín妇本sè?

    想到这里,程宗扬不禁心头火热。李师师这个未来的名jì,和自己差的是时间。潘姊儿在晴州,和自己差的是空间。不过倒是有个yín浪的贱人,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都很合适……

    程宗扬「啪」的打了个响指,随著他修为水涨船高,这个响指也打得足够响亮。不多时,身後环佩轻响,一个窈窕的身影步履如烟地从屏风後出来。

    阮香凝戴珠佩玉,眉枝如画,翠微园有的是上好的胭脂水粉,这会儿仔细妆扮过,打扮得秾艳多姿。在她纤腰上,系了一条翠绿的丝带,上面挂著一对鸳鸯玉佩,随著她柔腰轻摆,玉佩不时碰撞著发出轻响。

    程宗扬借来翠微园,毫不客气地占了风景最佳的天香水榭,把高衙内赶到前院去住。高衙内倒也光棍,发现自己的小胳膊拧不过这位师傅的大腿,心里已经服了三分;等程宗扬传了他几式房中术,高衙内顿时对他佩服到九分;再後来,秦会之聊天时给他挑著讲了家主从南荒到临安的经历,小家伙对他已经佩服到十二分——高衙内这种逆反期的小崽子,反的是爹,崇拜的是偶像。用不著阮香凝的瞑寂术,秦会之一通忽悠下来,高衙内都快把这位师傅当神仙了。

    程宗扬倒没打算怎么收拾他——就算不看在岳鸟人的面子上,也得看在高俅的面子上。这小崽子缺的不是智商,而是管教。

    程宗扬也弄不清楚岳鸟人究竟是怎么样想的。换作别人也就罢了,可岳鸟人又不是不知道高衙内那些破事,竟然还交给高俅抚养。如果扔到星月湖大营,让那帮兵痞狠狠cāo练几年,高智商这娃也不至於这么废物。从这个角度看,高智商还真可能是岳鸟人的娃,要不怎么选高俅这么个出了名护犊子的乾爹呢?

    至於阮香凝,剑玉姬那贱人还真没撒谎,她什么都记得,就是把自己在黑魔海的经历给忘得乾乾净净。连带的瞑寂术也全然忘却,无从施展。现在放在手中的,就是个只能当床奴的美人儿罢了。

    程宗扬打量著眼前的美妇,心里却在想著剑玉姬。阮香凝漏了底细,又被自己擒获,对黑魔海已经全无用处。换个人也许把她一杀了之,以绝後患。可那贱人却把她洗得白白的送给自己,倒弄得像是专门送给自己一件礼物。人情做得十足,还不费一文钱,自己拿来又没有什么大用处的,真是废物利用的高手。

    比起另一个黑魔海赠送的礼物泉玉姬,程宗扬对阮香凝的评价更低几分。这贱人连自己的亲姊都算计,暗中利用姊姊xìng格上的缺点,引诱她坏了名节,这手段和对亲姊下毒也差不了多少。

    刚和李师师说过,男人要有男人的样,女人要有女人的样了,既然是床奴,就当床奴用好了。

    程宗扬盘腿坐在座榻上,懒洋洋道:「凝美人儿!」

    阮香凝像一只宠物一样偎在主人怀中,顺从地仰首张开芳唇,吐出香舌,与主人唇齿相接,献上香吻。

    阮香凝呵气如兰地说道:「官人要怎生用……」

    程宗扬道:「累了一天,这会儿主子懒得动,你看著办吧。」

    「官人……」

    美妇柔媚的声音在耳边回汤,楼外忽然响起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官人!」

    这个比杀猪还惨的声音把程宗扬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定了定神才吼道:「青面兽!你再敢叫『官人』,等我腾出手来,非整死你不可!」

    「公子——」「都听见了你还叫?」

    这种情形下被人叫出来,任谁都没有好脸sè,程宗扬也不例外。他好不意思摆脱仍处於高cháo状态的阮香凝,板著脸出来。

    「不是说了我在算账!不许打扰我吗!」

    青面兽道:「可是你还说过,只要江州有讯,不管什么时候都叫你出来!」

    「江州有讯?」程宗扬险些跳起来,「没搞错吧!」

第六章 缺德的朋友

    第六章

    程宗扬风一般赶到林清浦所在的静室,那面水镜已经悬了一炷香的时间。镜中波光微动,映出一张皱巴巴的老脸。

    程宗扬心头大定,殇侯出手破了宋军的法阵,至少江州眼下还是安全的。心头一松,程宗扬脸上带了几分笑意,「哎哟,八八爷,怎么是您老人家?」

    殇侯有气无力地说道:「小程子,你就学坏吧,你交的这帮朋友,可活活是缺了大德了啊……」

    「老头儿,你不是说笑话吧?他们再缺德,还能比得上你?」

    「瞧瞧!瞧瞧!」殇侯痛心疾首地指著地上几面旗子。

    那些旗帜都是火红的战旗,上面织金绣彩,华丽异常,依稀就是小狐狸上次说老头儿耍猴把戏的大旗。只不过用的旗号恁古怪,大大的写著一个「公」字,再看一面,还是个「公」字。一连十几面,一串全是公、公、公公、公公……

    瞧了半天,程宗扬终於明白过来,这旗上原来是用黑sè丝线绣的「八八」两个字。多半是小狐狸犯坏,偷偷拿墨笔在下面添了一道,给改成「公」字,远远看来简直天衣无缝。

    程宗扬越看越忍不住,大笑道:「怎么全是公的?没一个母的?」

    「哎哟喂,小程子!你就跟他们犯坏吧!」

    「侯爷别生气!就是个玩笑,我让小狐狸改过来,立刻改,行不行?不过话说回来,为了几面旗子的小事,您老人家亲自破阵找我,这气魄可真了不得!」

    「什么破阵啊!」殇侯捶胸顿足地说道:「你是不知道,我老人家可是被坑苦了啊!这些旗本来用的好好的,我老人家每天转一圈,就回家睡觉。今天一打出来,别人也就罢了,有一支啥龟孙军,一见著旗子就红了眼,玩命地跟我死磕啊。从城头打到城下,从城下打到城外,全是jīng锐也就算了,还有骑兵,全是骑兵也就算了,还有兽蛮人啊,连人带牲口的,生生把老头逼到这儿来啊。」

    程宗扬七情上脸,他使劲憋著笑,肩膀一抖一抖,最後一头撞在水镜上,水镜波光一闪,随即消失。

    「哈哈哈哈!」程宗扬不顾形象地捧腹大笑起来。

    殇老头恐怕也想不到,他的卫队会莫名其妙地与城下最jīng锐的一支宋军死拼一场。没错,肯定是选锋营。这旗号一打出来,一连串的「公公、公公」,每一面都是在打选锋营主将秦翰的脸,选锋营那帮jīng兵悍将不和他们玩命才见鬼了。

    程宗扬兴高采烈地叫道:「清浦!快连江州,我倒要瞧瞧殇老头和秦大貂璫火拚一场谁胜谁负。」

    一回头,却见林清浦盘膝坐在地上,脸sè泛青,额头全是汗珠。程宗扬想起水镜术最忌干扰,自己一不小心撞碎水镜,却伤了正在施术的林清浦。

    「无妨。」林清浦勉强道:「属下歇息片刻就是了。」

    程宗扬连声道:「你歇著!你歇著!」

    忽然他肩背一僵,回头叫道:「你刚才说什么?属下!我干!你答应加入我盘江程氏了?」

    林清浦苦笑道:「林某此时若是请辞,家主可肯放在下离开?」

    「废话!」

    林清浦耸了耸肩,「那林某为免被家主灭口,只好如此了。」

    程宗扬仰天大笑,边走边道:「我程氏终於有自己的专职法师了!」

    冯源从远处伸出头来,「老程——你叫我?」

    「叫的就是你!」程宗扬笑骂道:「冯大.法!都一个多月了,我跟你说的手雷搞出来了吗?」

    「那东西好做,就是太花钱了,一个得好几十个银铢,划不著啊。」

    「明天找老秦,先给你一百金铢,不管响不响,先做一批出来让我看看!」

    「成!公子你就瞧好吧!」冯源道:「我们平山宗搞设计可是祖传的!」

    「……要被你祖师爷看到你做的东西,非气死不可!」

    临进水榭时,程宗扬看到李师师也被自己的笑声惊动,抱著皮夹,讶然朝这边望来。

    程宗扬一时间恶作剧心起,一个箭步掠到李师师面前,不等她反应过来,便一把揽住她的小蛮腰,朝她樱唇上亲了一口。

    李师师顿时满面羞窘,竭力推开他,转身跑开。

    「别跑啊,我有正事问你呢!算了算了,明天吧。」

    从江州法阵被破,到殇老头的「八八」变「公公」,再到林清浦决定加入程氏,程宗扬半年来都没有这么高兴过,笑得下巴几乎都脱了。

    回到水榭楼上,看到赤体伏在榻侧的阮香凝,程宗扬朝她耸翘肥圆的大白屁股上拍了一把,神采飞扬地说道:「凝美人儿!趁主子今天高兴!把你後庭的花苞也开了,好不好!」

    阮香凝娇滴滴道:「好呀,官人。」

    …………………………………………………………………………………

    次rì清晨,翠微园天香水榭。

    李师师踏进客厅,侧身屈膝微微一福,「家主。」

    「坐。」

    程宗扬道:「今天找你来,是想问一下光明观堂的事。」

    「家主想知道什么?」

    「嗯,先从光明观堂现在的情况说起吧。」

    「光明观堂在明州……」

    「不是在山里吗?」

    李师师摇头道:「明师私下曾言,所谓深山修行,多半是求终南捷径。光明观堂本是济世救人,僻居山中,明哲保身或有之,济世救人则未必。况且光明观堂既然以医术行,多接触病人才能增进医术,因此光明观堂的主堂是设在闹市,病人可以直接入内求诊的。」

    「不对啊,那为什么乐明珠乐姑娘是从山上下来的呢?」

    「光明观堂有内堂外堂之分,外堂重医术,内堂重修行,因此设在明州东南的苍鹭山,由燕师叔传习。奴家资质平常,只入了外堂挂名……」

    程宗扬笑道:「怎么说著说著就不高兴了呢?」

    李师师勉强道:「奴家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如果奴家是内堂,也不至於让父亲求告无门。」

    「光明观堂这事干得确实有点薄情……不说这个了,我是想问你为什么去虎翼军,又为什么去了明州?」

    林清浦还没有恢复,暂时无法联络江州,程宗扬很担心宋军趁江州外援断绝的时候全力攻城,因此先找李师师打听一番。

    「光明观堂与宋国曾有约定,每年都派遣弟子往军中行医。今年正轮到奴家去虎翼军。刚到军中不久,奴家就奉命前往江州。」李师师犹豫了一下,「奴家在江州前线遇到一种未知名的毒物,本来采集了一些,正准备送到堂中检验,就接到家中的书信,回到临安。」

    程宗扬立刻紧张起来,「你采集的毒物呢?」

    李师师黯然道:「奴家已回不得光明观堂,惟恐那些毒物留著害人,已经一火焚之。」

    程宗扬松了口气,「烧了就好。」

    虽然殇侯的生化毒药拽得二五八万一样,但光明观堂与岳鸟人有过交往,谁知道她们会不会找出破解之法?

    李师师抬眼道:「除了奴家所在的虎翼军,静塞军、广武军都有光明观堂的师姊,遇到这样的毒物,肯定会送到堂中。」

    看来这种病毒流到光明观堂手中不可避免,程宗扬只好道:「送就送吧,反正那种毒物用过五次就没用了,也没有大患。」

    李师师沉默片刻,然後慢慢道:「家主怎么知道那种毒物的效果呢?」

    程宗扬一时语塞,然後乾笑道:「你忘了我是江州从来的?咱们在路上还见过面呢。我路过战场的时候,正好看见一点。」

    李师师不再多问,只拿出一本册子,「奴家原以为要问帐目的事,用了一晚的时间,将钱庄的所有兑换纪录全部整理了一遍。」

    人家功课做这么好,不问上几句,实在说不过去。程宗扬翻了翻,一边随口道:「有什么有趣的内容吗?」

    「有。」李师师道:「奴家整理收回的纸币编号发现,持纸币前来兑换金铢的,九成以上都是发往临安以南区域的,临安以北来兑换的商号很少。」

    「还有这种事?」程宗扬听著有些稀奇,「会不会是临安以北的商号来往不便,暂时还没有到临安兑换?」

    李师师摇了摇头,「奴家也不知晓其中的原委。但纸币刚推出不足半月,只有临安和筠州两处兑换,也许家主说的没错。」

    「月底再看看吧。希望他们不要兑换完,好歹留一点让我周转。」

    「公子。」

    俞子元进来,低声道:「高太尉发脾气了,说他家衙内一连几rì不见踪影,想必是被公子带坏,在外面花天酒地,要公子上门解释。」

    程宗扬一看时辰已近午时,立刻知道高俅刚刚下朝,如果不是宋国朝廷有大事发生,他也不会用这种方法来找自己。

    赶到太尉府,高太尉已经等候多时,程宗扬小心赔了罪,又重重送了一份厚礼,高太尉才容sè稍霁,留程宗扬在堂中喝茶。

    当著府里人的面演完戏,高俅屏退家人,直截了当地说道:「朝廷已决意退兵。」

    「太好了!」

    「今晨太乙真宗新任掌教入宫面君,为陛下亲上尊号『纯一真人』,并献玉球宝册,以及临安的冲天观与江州的太乙宫,作为宫中的祈仙之所。」

    「这是什么意思?」程宗扬叫道:「太乙真宗在江州哪儿来的道观?」

    「太乙真宗道号,『一』为至尊。除六朝君主王侯,从不授予他人。一旦有此尊号,加上玉球宝册,便可对教内之事发言。至於江州的道观,太乙真宗要建一所,难道你会阻止?」

    还真是这回事,别的不说,就冲秋小子的面子,自己也不会阻止太乙真宗在江州建观,至於送给宋主,多半是场面话,好让宋主觉得好歹在江州占了块地,总算没白打一趟。

    程宗扬一瞬间就明白了蔺老贼打的主意。自己让他给宋主一个台阶下,他倒好,直接拿个尊号加两座道观献给宋主,不但让宋主能体面撤军,还给自己拉了个盟友——自从王哲一剑叩天之後,宋国与太乙真宗的关系一直比较僵硬,现在蔺老头藉著江州的势,亲自把宋主一方的势力请入教内,修复关系的同时,也使他在教中的地位水涨船高。这老家伙真有几下子,自己本来逼他办事,结果他事情办得漂漂亮亮,里里外外的好处也一点没落下。

    「这老东西,我真服了他了!」程宗扬讲了自己的判断,不禁对蔺采泉的手段拍案叫绝。

    「非但如此。」高俅对宋国的局势比程宗扬了解更多,「太乙真宗虽是宋国第一大宗门,这二十年间,与宫内联系最紧密的,却是神霄宗。蔺掌教此举,未尝没有卷土重来的意思。」

    王哲时代,太乙真宗与宋国关系僵硬,神霄宗趁势崛起,隐隐有取而代之的势头。蔺采泉这一著既帮了程宗扬的忙,又给自己拉了一个盟友,还对神宵宗形成反制,可谓一石三鸟,滴水不漏。

    「撤军的诏书什么时候能发到江州前线?」

    「以金牌急脚递传送,七rì可达。」

    「今天是三月十一,那就是三月十八rì。」程宗扬道:「太乙真宗的面子可真够大的。」

    「朝廷财力捉襟见肘,也著实打不下去了。」高俅道:「今rì朝会上,贾师宪仍然一力主战,结果户部的蔡郎中递了份账目,列了近来的开支,单购粮一项就用去二百万纸币和一百万金铢,合计三百万,几乎占了往年开支的一半,群臣顿时哗然。」

    说到底还是粮战奏效,不显山不露水就把宋国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太乙真宗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後一根稻草。

    程宗扬心里得意,脸上笑道:「是骂老贾败家吧?」

    高俅摇了摇头,「相反,连陛下都说,若非贾太师推出纸币,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如今青黄不接之际,常平仓无粮可济,国中必出大事。」

    「宋主这是保老贾?」

    「陛下要用钱庄,就不能让贾太师失势。」高俅冷冷道:「梁师成危矣。」

    程宗扬对宋国政局的变动并不放在心上,只要有宋主和贾师宪的支持,谁得势谁失势,跟自己一点关系没有。

    「干了这么久,今晚可能睡个好觉了。高太尉,一同去看场鞠赛如何?」

    高俅城府极深的表情中慢慢露出一丝笑意,「正有此意。不过先要解决了林冲的事,他在牢里坐了半个多月,也该上路了。」

    「可不是嘛!不过刚才蔺掌教的话,我倒有了另一个主意……」

    …………………………………………………………………………………

    程宗扬鲜衣怒马返回翠微园,一路不敢稍作停留。

    剑玉姬的手段自己已经领教过,因为怕她对云秀峰下手,自己特意搬到梵天寺,与云秀峰寸步不离,谁知道她人在临安,落子处却在数千里外的建康。只略施小计就险些让自己和星月湖大营陷入绝境,若不是自己一手cāo纵的经济战超出了剑玉姬的认知,这一仗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回想起来,程宗扬暗自庆幸自己选择了经济战,把真正的战场放在自己所擅长的领域之中。一场粮战,把宋国本就虚弱的财政撕得千创百孔,削弱了宋国的战争能力,最终在战场之外逼得宋国退兵。

    如今不仅解除了江州的危机,也把黑魔海出手所可能造成的损失,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抛去云氏的麻烦暂时不提,这场由自己一手导演的经济战,可以说已经大获全胜,至少有底气向全力支持自己的孟老大覆命。

    剑玉姬不动声sè地出招之後,就再无动作,程宗扬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她会就此偃旗息鼓。不管是nǎi妈还是妃子,黑魔海能从宫里弄个活人出来,程宗扬相信,高俅和自己交谈的同时,朝议决定撤兵的情报只怕已经放在剑玉姬案头。无论剑玉姬是继续拉拢自己,还是著手应对星月湖的反击,自己都处於危险之中。

    程宗扬之所以选择翠微园作为自己的临时住处,好处是别人也许会对自己与高俅的关系生疑,而恰恰是黑魔海不会起疑。因为正是黑魔海命令阮香凝接近高衙内,自己留在翠微园,是想给黑魔海造成一种局势仍然可控的假像,但剑玉姬会不会中计,自己没有半点把握。

    为了保证安全,程宗扬把能带出来的手下全带在身边,尤其是金兀术、青面兽和豹子头,三名兽蛮武士品字型把他围在中间。这三人不但实力强悍,体格更是活生生的重型肉盾,面且三人半人半兽,兼备一种野兽对危险的直觉,用来防备刺杀最合适不过。

    一路无惊无险地回到翠微园,刚到後院,便听到一声巨响,旁边一间房舍四面窗户被震得粉碎,喷出一股浓烟。

    俞子元矫健地跃起身,一把扯住程宗扬坐骑的缰绳,挡住他半边身体。接著金兀术等人往中间一合,像三座肉山严严实实把他包围起来。

    「咳咳……」一个人跌跌撞撞从房内出来,浑身衣物被炸得稀烂,脸熏得黑黑的,瞧五官的轮廓,依稀是冯源。

    程宗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冯大.法,搞什么鬼呢?」

    「木……木炭的比例大了些……」冯源咳嗽著道:「我……我再试试……」

    「做实验你装那么多火药干吗?子元!把冯大.法带到前面洗洗,看看有没有受伤。」

    「我是玩火法的!什么火能烧到我!哎哟……哪儿来的玻璃……」

    冯源捂著屁股一叠声地叫痛,俞子元忍著笑扶他到前院处理伤势。

    程宗扬在後面嚷道:「冯大.法!你要造出来手雷,我就用你名义设个奖,叫『冯大.法师奖』!每年评一次,专门奖给各行各业的杰出人士!」

    「哎哟……脚上还有一块……平山!平山!叫平山大奖!我冯大.法不能忘本啊……」

    这个插曲让程宗扬紧绷的心事一下放松下来,他笑著进了水榭,却见李师师坐在客厅里,一向柔和平静的玉脸此时却彷佛挂著寒霜。

    厅内还有一个妇人,她满头珠翠,衣饰华美,却是跪在李师师脚边,似乎在央求什么。见到程宗扬进来,她立刻堆起一脸的笑容。

    李师师冷著脸拂袖而起,「家主回来了,你自己跟家主说吧。」

    程宗扬讶道:「她是谁?」

    那妇人道:「奴婢是——」「是一个jì女。」李师师打断她,带著一丝讥讽的口吻道:「下面人送来,让家主消遣的。」

    「是吗?」程宗扬玩笑道:「哪家掌柜这么有情调?」

    「是秦会之。」李师师似乎不想多理睬那女子,说完便离开水榭。

    死jiān臣玩这一出算什么?美sè惑主?不知道我程宗扬平生最不怕的就是美人计吗?

    程宗扬瞧了瞧那妇人,虽然不及阮香琳、阮香凝姊妹美貌,但水蛇腰,桃腮杏脸,打扮得花枝招展,眉眼间别有一番妖冶的风情,不知是哪家勾栏瓦子的粉头。

    程宗扬走过去道:「起来吧,跪在地上,膝盖不痛吗?我就一个商人,用不著行什么跪拜礼。」

    那妇人娇声道:「程爷是工部的员外,还兼著户部的差使,奴婢跪一跪也是应当的。」

    「户部的差使?我怎么不知道?」

    「宫里刚发的诏旨,户部新设宝钞局,陛下亲笔点了员外的名字,担任宝钞局主事,料想这两rì诏书就该到了。」

    「你消息倒灵通,连我都不知道呢。」

    那妇人笑道:「奴婢一听说,便赶来给员外道喜。员外面相生得好福气,将来少不得封妻荫子,公侯万代。」

    程宗扬停下脚步,「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妇人赔笑道:「方才师师姑娘已经说了的,程爷当奴婢是下人送来的粉头便是。」

    「一个粉头竟然知道宫里刚发的诏旨——你说我信还是不信?」

    「无论爷信还是不信,奴婢今次专是向程爷赔罪来的。不管爷要打要骂,还是要做别的什么……奴婢都甘之若贻。」

    「起来。」

    「奴婢不敢。」

    「我让你起来就起来!」

    「奴婢——啊呀……」

    程宗扬一把拽住那妇人的衣衫,拉她起身,谁知那妇人往旁边一躲,却拉住她的衣襟,手上一用力,把那妇人衣衫拉下半幅。

    那妇人斜倚地上,眉宇间含羞带怨,妖媚地腻声道:「爷小心呢……」

    程宗扬喉咙发乾,愣了片刻,接著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拖到楼上。

    天香水榭是一幢临湖的三层楼宇,程宗扬把高衙内赶到前院,自占了水榭居住。下面一层是平常会客办事的场所,因为里面藏著阮香凝这个娇娃,两层以上从不让外人上。

    送上门的肉,自己都不敢吃,这要传扬出去,还不被六朝的英雄看扁啊。

    抱著这个想法,程宗扬一边上楼,一边去扯那妇人的衣物。那妇人妖冶地扭动身体,不但任他扯衣脱裤,还主动摇臀摆rǔ地往他身上凑。

    华丽的衣衫裙钗一路掉满楼梯,待上了楼,那妇人已经被剥得像只白羊般,光溜溜一丝不挂。程宗扬把她往坐榻上一丢,然後解开衣物。

    那妇人倚在榻上,双条粉腿并在一处,斜著身摆出妖媚的姿势,一边用半是惊叹半是妖媚的口气道:「爷的身子好壮呢。」

    「壮不壮,干过才知道。」程宗扬在她脸上扭了一把,「送上门的粉头装什么嫩呢?」

    「奴实心实意……给爷赔罪……啊呀……求爷放过奴婢一家……」

    这句话刚出口,那年轻人忽然停住动作,两眼冷冷盯著她,森然道:「你究竟是谁?」

第七章 岳帅的避雷针

    第七章

    那妇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勉强笑道:「只要爷高兴,何用管奴家是……」

    程宗扬打断她,「你信不信我这会儿把你赶出去?让你光著屁股出园子?」

    那妇人脸sè微微发白,在程宗扬的逼视下,再坐不住,她翻身跪在程宗扬面前,「奴婢不懂事的孩儿得罪了员外,求员外开恩……」

    「你是谁?」

    那妇人怯生生道:「奴婢姓黄,小名莺怜……是梁官人的浑家。」

    「哪个梁官人?」

    「梁师都梁官人……」

    这个名字自己倒听过,但即使有,按道理也应该是唐国的啊?怎么会跑到临安来,还当了官?

    程宗扬心头一动,「梁师成是你什么人?」

    「是奴的大伯。」

    梁师成和梁师都成了兄弟?干!早知道六朝够乱,但乱成这样还是让自己大开眼界。两个八杆子打不著的家伙都能凑成兄弟。

    程宗扬明白过来,这荡妇不是外人,而是在小瀛洲跟自己冲突过的梁公子的亲娘。她这会儿赶来赔罪,还主动投怀送抱,背後无非是高俅那句话:梁师成没扳倒贾师宪,自己要倒台了。

    程宗扬冷笑道:「梁节度使是朝廷的高官,即使偶有得罪,朝廷也不会伤了老臣的体面,顶多是请放外郡。夫人用得著这么下本钱吗?」

    黄莺怜勉强笑道:「梁节度使的xìng命自是无妨,只是我们这些亲眷,未必能护得周全。不瞒爷说,梁节度使一旦请郡,奴家官人只怕会立刻下狱。奴一家老少的xìng命,都在爷的一念之间,求爷高抬贵手,放过奴婢一家。」

    「护你们一家周全?我一个七品小官,哪儿来的这本事?」

    黄莺怜道:「奴婢知道奴那不争气的儿子得罪了爷,特来向爷赔罪。只要爷肯放过奴婢一家,奴婢给爷当牛作马也心甘情愿。」

    程宗扬心里雪亮,梁师都占著临安最大的粮行通源行,背後眼红的人只怕不少。梁师成若倒台,他们这些族人少不了要被一一清算。估计梁师都也得罪过不少人,一旦下狱,王天德当rì的下场少不得落到他们头上。如今户部刚设立宝钞局,与他们有过节,又风头正劲的自己,就成了他们头一个讨好的对象。

    梁师都前世投靠突厥以求荣华富贵,这一世还是一般嘴脸,竟拿自家老婆当赔罪的礼物。想起梁公子当rì的嘴脸,程宗扬不禁心下冷笑。难怪李师师说她是送来的粉头,姓梁的小崽子搞过李师师的娘,当时的嘴脸足以让李师师恨到骨子里,如今风水轮流转,梁小崽子的娘送上门来,李师师哪里会给她好脸sè?可笑那梁公子死也想不到就因为他多嘴,逼得他娘亲自上门,拿身子向自己赔罪,所以说,做人还是不要太嚣张。

    「……梁师都要不发财,天理不容啊。」

    一直到掌灯时分,那位梁夫人才从水榭出来。她新用了脂粉,仍是一副花枝招展的俏态,只是走路时一手扶著腰侧,双腿像无法合拢一样张开,彷佛有些吃力地慢慢挪著步子,脸上却带著幸福的笑容,似乎有种难言的满足感。

    但看到李师师时,梁夫人的笑容都变成尴尬,窘迫地低下头,连忙避开。

    程宗扬赤著上身立在窗前,笑嘻嘻朝李师师比了个胜利的手势,结果换来少女一记冷眼。

    …………………………………………………………………………………

    静室中,林清浦盘膝趺坐,两手交握。程宗扬却不在他旁边,而是待在水榭内。在他眼前,一面方圆尺许的水镜悬在半空,镜中光线不断变化,水波中映出江州城墙的轮廓。

    黎明下的江州城,让程宗扬一眼看去就不由得心惊肉跳。

    萧遥逸说得轻松,可眼前的一幕何止是惨烈!整座江州城,除西侧的大江以外,其余三面都被一道高及丈许的土墙围住,并且成土堤分割,形成一片片不相通连的区域,最大限度地抑制了星月湖军士的机动xìng。

    距离城墙将近一里的土墙之内,到处散落著折断的战旗、倒毙的战马、残缺的兵刃,还有形形sèsè被摧毁的攻城武器。泥土被大片大片的血迹染成棕褐sè,巨大的石块和崩碎的水泥件在其中交错杂陈。

    坚固严整的江州城如今已是满目创夷,原本巨兽般据守在城外的水泥堡垒只剩下紧邻城门的两座,其余都在宋军的强攻下摧毁殆尽。用水泥涂抹过的城堞也在投石机的轮番猛击下碎裂,几道土堤从土围一直延伸到城头,用来筑堤的泥土中夹杂著无数零乱的碎甲和兵刃,用这种方式诉说著战争的残酷。

    城墙同样布满裂隙。有些搏杀激烈的地方,守城的军士甚至来不及浇灌水泥固定,而是用铁丝网配合水泥构件暂时堵住,然後趁攻势减缓的时候浇入水泥,因此不时能看到已经凝固的水泥中露出铁丝甚至折断刀枪。

    城墙上一半的悬楼都已被击碎掉落,剩下的也没有几座能保持完好。沿袭传统土木结构的城楼则整个消失,只留下一堆火焚过的砖瓦残柱,显然成为宋军火攻的牺牲品。

    再往内,靠近城墙房舍大多被投石机击毁,变成一片废墟。残砖碎瓦中,半埋著一架折断的巨弩,却是当初架在城头的八牛弩。

    望著岌岌可危的江州城,让人几乎怀疑宋军再有一次像样的攻势,就能攻陷这座伤势累累的城池。然而在程宗扬眼中,江州就像一个遍体鳞伤的绝世武者,即使只剩下最後一口气,也不会轻易倒下。

    此时虽然看不到守城的军士,但程宗扬相信少有一半的星月湖军士都驻守在城上,随时用他们久战而疲惫的躯体,迎向宋军可能出现的攻势。

    视线掠过残破的城墙,忽然程宗扬目光一闪,看到城墙下几丛枯草竟然躲过连rì来的战火,不仅熬过了这个冬天,还在重新发出新芽,迎向初升的阳光。

    …………………………………………………………………………………

    「孟上校!」程宗扬挺胸向水镜中的孟非卿行了个军礼,朗声道:「一团长少校程宗扬向你报告!经过本人努力!在临安进行的经济战已经奏效。三月十一rì上午,宋国朝议,决定从江州撤军!江州之战即将结束!」

    以孟非卿的镇定,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禁为之雄躯一震,脸上惊喜交加,接著一拳擂在案上,将那张梨木书案擂得粉碎。

    「好!」

    程宗扬笑道:「而且咱们还不大不小地赚了笔钱。老大,七月是盘江程氏成立一周年,到时我给你封个大大的红包!」

    孟非卿哈哈大笑,「小了我可不要!」

    孟非卿如释重负,两手挎在牛皮腰带上,在帐中走了几步,「宋国的急脚递大概七rì可到军前,再过六天,便见分晓。」他停下脚步,许久才沉声道:「从今往後,我星月湖的战旗终於可以挺立在天地间,再不用藏头露尾!」

    听到孟非卿声音中压抑不住的激动,程宗扬也不禁感叹。为了能堂堂正正地打出星月湖的旗号,整个星月湖大营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归根结底,他们是要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如果没有江州这一战,星月湖大营即便强手再多,也不过是一夥不见天rì的逆贼,充其量也就是一个江湖帮会,要获得dú lì的政权,根本不用去想。

    事实上,程宗扬在晴州就听到一些议论,说星月湖大营以两千残军挑战一个大国,是「在犯傻」,「拿人命赌博」之类的风凉话。这些评论者说起时势头头是道,自以为jīng明理xìng,以为自己比孟非卿高明,然而在那时的程宗扬看来,他们的思维层次永远都只是虫豖而已,甚至不配让孟非卿瞟他们一眼。

    只有具备了孟非卿这种豪杰的目光,才有资格去评价星月湖的得失,才会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打这一仗。

    世界是现实的,唯一能让别人信服的,只有实力。星月湖用实力证明了他们具有什么样的资格——一个不受人指使和cāo控的政治存在,虽然刚刚起步,已经不会再有人敢小看他们。

    江州与临安相距数千里,林清浦休养了两天才恢复,无法支撑太久。程宗扬长话短说:「临安这边还有一些小事情要处理。眼下战事已了,张侯爷也该启程了,当初我和他约好在临安见面,不好食言。但在此之前,还有件事要拜托诸位老大……」

    孟非卿听他说完,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点头道:「这件事也该了结了。」

    程宗扬讪讪道:「老大,你不会觉得我那个……」

    孟非卿打断他,「男人嘛,收几个奴婢算不得什么,只要有大妇管著就行。

    至於讨来是给月姑娘还是紫姑娘当通房丫头,就看你的意思了。」

    程宗扬一脸的苦笑,孟老大这是给自己打预防针呢。想要小香瓜可以,想让她暖床也可以,但无论如何不能爬到岳帅女儿的头上,最多是个通房丫头。

    孟非卿权衡了一下,「这样吧,等这边战事结束,我让老四、老五去光明观堂帮你要人。」

    程宗扬吓了一跳,「四哥五哥是杀手哎!有点不合适吧?」

    「难道你让我出面?」孟非卿摸著下巴的虬髯道:「唔,不如把明静雪和燕姣然一并讨来,都给你当奴婢。」

    「免了!」孟非卿这口气,上去就要灭门,比老四老五还狠。

    程宗扬道:「我看六哥、七哥挺斯文的,不如让他们去吧。」

    「也好。老六、老七和光明观堂仇深似海,让他们讨人,顺便把仇报了,也是个好主意。」

    「……我看还是四哥五哥吧。」

    孟非卿道:「你上次问我岳帅在风波亭出事的细节?」

    得知岳鸟人在风波亭被雷劈,程宗扬就传讯筠州,向孟非卿核实,但一直没有回音。这会儿他主动提出来,程宗扬顿时jīng神一振,「老大!当时的情况你还记得吗?岳帅被雷劈死,那雷是什么样的?有没有一道紫sè的闪电?」

    「当时我们兄弟各自领了任务,都不在场。不过事後我们找到了所有能找到的知情人,几乎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单此一事,全部笔录加起来便有三尺多厚,都存放在晴州的鹏翼总社。」孟非卿道:「我能告诉你的是,事发当时,风波亭确实有雷声,但这件事并没有太多调查价值。」

    「为什么呢?」

    孟非卿沉默片刻,「岳帅曾做过一种叫避雷针的东西。」

    「啧啧啧啧……」程宗扬咂咂嘴,岳鸟人这jīng力还真挺旺盛的。

    「做好当天,正遇到大雨天气,」孟非卿似乎也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摸了摸鼻子,说道:「结果岳帅用重金建造的沉香阁被烧了个乾净。」

    「霍霍……」程宗扬很没有同情心地笑了起来,但他笑了一半就停住了。

    「岳帅後来又重新试过,避雷针架起来之後,平常倒也罢了,一遇到雷雨天气,便将周围的雷电都引到一处,为祸更烈。」

    开始程宗扬还以为是意外,这会儿不禁瞠目结舌,避雷针搞成引雷器,岳鸟人感觉是逊呢?还是想挠墙呢?

    孟非卿咳了一声,「岳帅不得已拆掉了各处的避雷针,唯有风波亭还留了一支。」

    「是避雷针把雷引下来的?」

    孟非卿点了点,「当晚正逢暴雨,因此风波亭出现雷击并不奇怪。」

    怎么会没有古怪!岳鸟人一次失败还可能是意外,次次都失败,说明他的避雷针完全做错了。只要岳鸟人不是傻的,就该知道避雷针被他搞成引雷器,那么他还专门挑著大雨天气跑风波亭挨雷劈?这是有病呢还是有瘾呢?

    由於缺乏第一手资料,在拿到鹏翼总社的调查案卷之前,这件事暂时只能放下。程宗扬犹豫半晌,小心道:「老大,云家的事……」孟非卿面露苦笑,「小狐狸干的好事,我已经关了他的禁闭。」

    程宗扬心虚地说道:「老大,你先放他出来吧。这事儿吧……恐怕和他没什么关系……」

    「小狐狸欠的风流债太多,自己也弄不清究竟做没做。关他两天禁闭,让他好好反省一下,对他也没坏处。」程宗扬只好打了个哈哈,向孟非卿告辞,然後找到殇侯的住处。

    「侯爷——」

    「君侯……」

    「殇侯爷……」

    「我干!你个死老头!还不滚出来!」

    「嚷嚷啥呢?」朱老头从里面的房间钻出来,一脸不乐意地说道:「没瞧见我老人家正忙著呢?」

    「老头儿,耳朵上夹的什么东西?炭条?哎哟!你这打扮得跟二.逼艺术家似的,在里面干什么缺德事呢?」

    殇侯得意洋洋地说道:「本侯刚推演出五星运转的法理,绘出的星图jīng彩纷呈,妙不可言!」

    「星图?」程宗扬上下打量他几眼,「你是躲在屋里画裸女图的吧?」

    程宗扬原以为他恼羞成怒,没想到殇老头反而挑起大拇指,「好眼力!我藏这么深都被你看出来了——丫头,出来吧!随便披件衣服就行!」

    眼看著小紫从房里出来,程宗扬脸顿时黑了下来。

    小紫抱著一堆草图放殇侯面前一丢,「又画错了!少了两个齿呢!」

    「荒唐!」殇侯怫然道:「本侯绘了一夜,哪里会有错处!」

    小紫往图上一指,「呶,这里是十八个齿,你只画了十六个。」

    殇侯连忙抢过草图,一叠声地叫道:「荒唐!荒唐!」一边灰溜溜钻到房间里去改图。

    望著小紫的面孔,程宗扬心头有一处地方彷佛软软化开。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招手道:「嗨!」

    小紫双手抱胸,微微仰著身子,两眼像猫一样眯起,打量著他。

    程宗扬叫道:「死丫头!你可想死我了!」

    小紫鼻孔里哼了一声,然後道:「老实说,你又搞了几个女人?」

    程宗扬举起手,一脸郑重地说道:「我发誓!一个都没有!敢说假话,立刻让我天打雷轰!」

    话音未落,就看到窗外蓦然闪过一道刺眼的亮光,接著传来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整座天香水榭都被震得一晃。

    惊雷声中,程宗扬缓缓用双手抱住头,然後使尽全身力气吼道:「我干!你个狗rì的冯大.法!大清早你搞个屁的试验啊!」

    程宗扬yù哭无泪地向小紫解释了冯源正在进行的手雷研制。

    「……真的是试验,他都炸好几回了。你放心,这回炸这么响,他肯定被炸死了!」

    小紫红菱般的唇角微微挑起,扬了扬白玉般的下巴,「你背後是谁啊?人家还没见过呢。」

    程宗扬连忙回头,却是阮香凝被爆炸声吓到,从内室出来,怯生生躲在他身後。

    程宗扬像被霜打的茄子一样,默默低下头。

    在心里默默数到十,程宗扬猛地抬起脸,堆起满脸灿烂的笑容,「这是凝美人儿,我新收的奴婢。」他把阮香凝拉过来,「这是咱们的女主人,快磕头叫紫妈妈!」

    阮香凝没有半点疑心,顺从地跪下来向女主人叩首。

    小紫翻起眼睛,双手抱胸,望著天边。

    「真是奴婢!敢有半句假话,我就把冯大.法做的手雷全吃了!」

    「我在临安遇到的,完全是意外……不是买的,我真没有乱花钱!」

    「不信你看!光的!一根毛都没有!如果不是奴婢,我能这么干吗?一开始我就准备送给你!真的!」

    「你要不喜欢,我这会儿就把她丢到西湖里!」

    程宗扬苦口婆心解释半天,好不容易才听到小紫一声冷哼,「留下吧。」

    程宗扬如蒙大赦,急忙道:「是!」

    他涎著脸道:「好久没见你了,在忙什么呢?」

    小紫板著脸道:「不告诉你。」

    「刚才的草图我看到了,你不会是在搞什么东西吧?那么多纸,造出来还不得有城墙那么高啊?」

    「大笨瓜。」

    「哎哟……」程宗扬捂著胸口,满脸**的表情喘著气道:「好久没听到这话了,这一听,我这浑身三万多个毛孔都往外冒舒服……」

    小紫被他气得笑了起来,「大笨瓜!大笨瓜!大笨瓜!」

    「好舒服,好舒服,好舒服……」

    「大笨瓜!大笨瓜!大笨瓜……」

    小紫声音慢慢低了下来,程宗扬也收起嘻笑,两人隔著水镜久久凝视。

    半晌,程宗扬小声道:「死丫头,我想你了。」

    小紫挑起唇角,「你若想听这样的话,人家也可以说啊。不过说了之後人家要把施术的法师杀死。」

    「放心说吧。」程宗扬道:「就是因为要和你说话,我特意把法师支到楼外去了,你说的再肉麻他也听不到。」

    「人家又不是怕被人听到。」小紫笑吟吟道:「不过听我说那些话和法师的xìng命之间,你只能选一样。你选哪个?」

    「……死丫头,你快点嫁给我吧!」程宗扬攥著拳头,神情凛然,「咱们一结婚,我就好对你家暴了!一天打你二百遍屁股都不多!」

第八章 刺配江州

    第八章

    宋军自江州撤退的消息传开,宋国中枢和地方的官员,禁军和厢军的将领都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江州之战打到现在,各地官员都因为境内飞涨的粮价焦头烂额.贾师宪推行的纸币,在大多数官员看来,纯属引鸩止渴的无奈之举,但无论其中有多大的风险和隐患,只要能买到足够的粮食,各级官员都咬著牙作了。

    如今各地常平仓的消耗多少得以补充,撤军的消息传出,粮价也随之下跌,宋国的官员终於能安心睡个好觉.至於朝廷的体面——在不少官员看来,即使真打下江州,也不见得有什么体面。

    撤军的消息被官府以一种相当低调的方式处置下去,街头巷尾只议论两天,市民的兴趣就让太乙真宗重新与宋室交好的消息所吸引。

    三月十六,太乙真宗待任掌教蔺采泉亲至景灵宫,为宋主上尊号,并献玉球宝册。

    景灵宫是宋主的家观,观中供奉著历代宋主的灵位,能进入观中举行仪式,已经是莫大的殊荣.但蔺采泉心知肚明,这是贾太师和神霄宗阻挠的结果,否则以他的身份,完全应该直入大内,在正殿内面见宋主,才算获得宋国官方的正式承认.

    不过蔺采泉没有半点为难地接受了景灵宫的安排。眼下不是计较的时候,太乙真宗在宋国缺席十余年,只能著眼於徐徐恢复。

    三月十七rì,撤军的金牌传至江州战场的前一天,因持刀闯入白虎堂被解职下狱的林冲也接到正式的判决结果。

    林冲戴著重枷,坐在牢中,昔rì威风凛凛的汉子,这会儿瘦得几乎脱形。听到太尉府的最终判处,他大吃一惊,「不是筠州吗?为何会刺配江州?可是王师得胜?」

    狱卒冷笑道:「哪儿得胜了?是准备撤军了!江州那贼窝,你这贼配军去倒合适.」

    林冲额头青筋迸起,「荒唐!江州既然非我大宋所有,何以刺配江州?你莫非是消遣洒家的!」

    那狱卒大怒,「莫说这是太尉的钧令!便是某家消遣你这个贼配军又如何!莫说你一个教头,便是再大十倍的官这里也关过!让你去你便去,再罗嗦,小心某家的水火棍无情!」

    林冲收敛怒气,「我要见高太尉!」

    一名大汉闯过来,「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xìng!高太尉是何等样人?你想见便见?老董!少跟这贼斯鸟嚼舌!再多口便打!」

    两名狱卒把判书往牢里一丢,骂骂咧咧地出来。有人唤道:「老薛、老董!外面有人找!」

    董超和薛霸到了狱前,一个年轻人便快步上来,紧紧握著两人的手,无比热情地说道:「久仰久仰!」

    两名狱卒都有些糊涂,但瞧著那年轻人丝袍锦带,穿著体面,也不敢怠慢,小心道:「你是?」

    「敝姓程,是林教头的朋友。」程宗扬发自肺腑地说道:「两位的大名,我从小便听过,今rì才有缘相会,一识庐山真面目!」

    程宗扬的热情半点不假,若不是手边没菸,他都恨不得给他们一人递一支,再亲手点上。

    这两个小人物并不出名,但在水浒里可是亲手押送过豹子头林冲、玉麒麟卢俊义,让这两条好汉吃足苦头的官差,程宗扬宁愿得罪贾师宪,也不想得罪这种小人。

    两名狱卒手心微微一沉,心知是金铢,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口水。

    董超道:「原来是林教头的朋友。咱家也敬林教头是条好汉,在狱里忙前忙後,没让教头吃著半点苦,教头的气sè比刚来时还好了许多。」

    「有劳有劳!」程宗扬道:「不瞒两位,在下这次来,是想见见林教头,不知两位可能行个方便?」

    董超露出为难的神sè,「公子爷,这大牢可不是好进的。」

    程宗扬将一只钱袋拿在手里,轻轻抖了抖,听声音起码是几十枚银铢。

    董超还在犹豫,薛霸便道:「不就是见一面吗?我来担待!」说著一把抢过钱袋。

    林冲拿著判书,靠在yīn冷的墙壁上,一时牙关咬得格格作响,恨不得杀将出去,一时又意气尽消,心丧若死。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林兄命中有此一劫,何必灰心?」

    林冲怔了一下,然後叫道:「程贤弟!」

    程宗扬披著斗篷进来,他也不嫌地上污秽,摊开斗篷坐在地上,从怀中取出一包熟肉,隔著栅栏递了进来。

    林冲把纸包放在枷上,苦笑道:「愚兄落到这步田地,哪里还吃得下?」

    程宗扬笑道:「林兄这气度就不如咱们鲁师兄洒脱了。不过是小劫而已,尺许之水,一跃可过.」说著他压低声音,「只是要防著小人。」

    林冲目光微闪,凝视著程宗扬.

    「有人要取你xìng命。」

    「谁?」

    程宗扬摸出一壶酒,先喝了一口,然後递过来,「你说呢?」

    林冲握著银质的酒壶,半晌才道:「皇城司!」

    如果这会儿喝茶,程宗扬铁定要喷他一脸。皇城司?自己都差点儿忘了还有这股势力,这漟混水他们也有份?

    林冲却不愿多说,只道:「愚兄在皇城司时rì虽然不多,但有些事……贤弟只需知晓,林某如今落难,皇城司少不得要杀我灭口。」

    程宗扬忍不住道:「若是皇城司要灭口,只怕等不到现在吧?」

    「若是筠州便也罢了,如今是江州……皇城司必不会让林某离开宋境。」林冲抬起眼,问道:「为何会是江州?」

    「这个……据说江州被我大宋兵威慑服,割地给陛下建了一座道观,林兄大概是刺配过去当火工道人的。」

    林冲闭目想了片刻,然後道:「林某知道了。」

    程宗扬暗道:林教头啊林教头,我在江州可是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希望你别让我失望……

    林冲拿著那包熟肉,忽然道:「程贤弟……」他声音有些颤抖,「我家娘子现在可好?」

    程宗扬微微有些脸红,幸好狱中光线甚暗,一时也看不出来。

    林冲、阮香凝这对夫妻不但有名无实,而且同床异梦,说是林冲的老婆,但两人的关系纯洁得不能再纯洁,趁著高衙内捣乱,自己三下两下把林娘子给搞上床,完全不必对林冲有半点歉疚。可林冲活活被骗了十几年,一旦揭穿真相,对他未免太残忍了。

    程宗扬只好含糊道:「这个……小弟一时还不清楚。」

    林冲眼中期盼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过了会儿道:「拙荆在临安,还请贤弟和鲁师兄多多照应。」

    程宗扬打著哈哈道:「这个当然!当然!」

    就在程宗扬与林冲交谈的同时,远处一间酒肆里,薛霸狠狠灌了口酒,然後从一个中年男子手中接过盛满钱铢的袋子,呲著牙道:「不就是结果姓林的xìng命吗?好说!这桩事,我们兄弟干了!

    董超道:「凶顽的犯人我们也押过许多。不是小的夸口,落在我们手里的行货,便是李天王也要留下甲仗,生姜也捏出汁来!区区小事,还不手到擒来?」

    …………………………………………………………………………………

    明庆寺菜园内,鲁智深束紧破旧的僧衣,将一根油黑的禅杖倚在桌旁,沉重的杖身将木桌压得「吱丫」一声,微微倾斜。然後鲁智深弯下腰,系紧脚上的草鞋,拍了拍裤脚的泥污。

    一群泼皮围著鲁智深道:「师傅!带我们去吧!」

    「我们兄弟功夫虽然不怎么样,但架不住咱们人多啊!到时候把林教头背也背出来了!」

    「聒噪!」鲁智深道:「洒家一根禅杖在手,便是天下也走得!这等杀官劫囚的事,你们如何做得!莫牵累了家人!」

    「我们知道师傅神力盖世,可好汉也得三个帮啊。师傅一个人去,若官差多时,如何是好?」

    鲁智深哈哈大笑,声如洪钟,直震得周遭众泼皮耳中嗡嗡作响,「两个鸟官差罢了!来来来!把炖好的香肉拿上来!待洒家吃饱了,好去救我那林兄弟!这点小事,洒家出马,还怕不手到擒来?」

    …………………………………………………………………………………

    红rì升上树梢,凤凰岭的石佛寺内,几名和尚慌慌张张地迎出来。远处一个布衣芒鞋的僧人踏著阳光缓步走上青石台阶.

    在庙门外,那僧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瘦的面孔。

    那些和尚欣喜地说道:「师兄来了便好!」接著双手合什,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地说道:「净念师兄,二世师尊可好?」

    净念合什还礼,「师尊好。」

    他抬起头,平和地说道:「可有鲁师兄的下落?」

    「就在明庆寺,半个多月前,还伤了两名师弟。我们往寺中传讯,没想到二世师尊会派师兄亲自出马,千里之途三rì而至,师兄这一路著实辛苦了。」

    「阿弥陀佛,为我大孚灵鹫寺,为我十方丛林,贫僧何敢言苦?」

    「我们一直盯著那贼僧,今rì见他收拾行李,似乎要出门的样子,幸好师兄及时赶来,不然又让他逃了。」

    一名僧人笑道:「有师兄出马,这一次定要叫那贼僧插翅难飞!」

    「那还用说!」一名和尚兴高采烈地说道:「那贼僧有勇无谋,师兄此去,必定手到擒来!」

    净念微微一笑,合什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声音柔和冲淡,却有著坚定不移的信心。

    …………………………………………………………………………………

    阳光照进yīn暗的官衙,一名穿著皂衣的捕快道:「今rì启程,夜宿沙湖镇,明rì午时左右可达野猪林。押送的官差两名,一是董超,一是薛霸。」

    一名武官服sè的汉子道:「出动的是诚组,一共六人,带队的是武功大夫,御前带刀器械赵奉安。另外长安六扇门总部也派了两名捕快前来支援。」

    一个公鸭般的嗓音道:「本司这差事,却是办砸了。谁知道林教头会猪油蒙了心,持刀闯白虎堂呢?」

    那名武官道:「卑职曾私下央过高太尉,却被顶了回来。这事蹊跷得紧,会不会是高太尉恼他招惹了小衙内,故意……」

    坐在上首的一名貂璫打断他,「此事不须再提。陛下对高太尉的宠信不在大貂璫之下。都怪林冲那斯不识好歹,担著天大的案子,却留了把柄给人。」

    三名貂璫的最後一人道:「本来藉著贾太师的名头调来兵部和刑部的人,谁知会出了这档子事。咱们皇城司这回可是颜面扫地。大貂璫如今正在江州——切莫叫这厢的小事打扰了他老人家。」

    众人心领神会,大夥儿本来是讨好主子,不料出了这样的乱子,若是被主官皇城司使李宪知晓,大夥儿运气再好,也少不得全被打发到皇陵守墓,今生今世别想踏进临安一步。

    「童贯。」

    「小的在。」童贯乖巧地说道:「封公公吉祥!」

    坐在上首的貂璫封公公摸著椅子的扶手,温言道:「这次的事,不能没有宫里的人。你去,也好安他们的心。明白了吗?」

    「小的明白。」

    封公公把一只用蜡封好的瓷瓶推到他面前,「拿去吧。」

    童贯小心收起瓷瓶,讨好道:「多谢封公公、刘公公、沈公公提点!请各位公公安心,小的这次去,必定手到擒来,马到成功!」

    沈公公笑道:「这小崽子倒机灵!」说著他低头喝茶,眼底却闪过一丝掩藏极好的杀机。

    …………………………………………………………………………………

    太阳升至天际,安永坊一户民宅内却暗如深夜。淡淡的灯光勾勒出一个优美的背影,剑玉姬一边批阅卷宗,一边听著身後人的汇报。

    「已经安排停当,两名官差各拿了二百银铢的好处,答应在路上结果掉林冲的xìng命。那两名官差都是押惯犯人的,道路熟,手段多,胆子大。时间定在一rì之後,下手的地方选在野猪林。」

    剑玉姬柔声道:「林冲和凝玉姬相处多年,又是教尊亲自下令监控的人物,眼下虽然没有多少价值,但绝不能让他活著到江州。」

    「是。属下自当尽力,绝不让林冲活著到江州!」那人向剑玉姬的背影叉手行了一礼,然後抬起头,灯光下映出陆谦的面孔。

    「你在太尉府做得很好。但这趟还要你亲自去,看著他们除掉林冲.」剑玉姬道:「这是教尊的吩咐,绝不能有丝毫疏漏。」

    「是。」

    陆谦离开後,剑玉姬也在卷宗上写下最後一笔,随即合上卷宗,从旁边另取一份。

    旁边的yīn影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掌,拿起案上的茶盏,饮了一口。如果程宗扬见到他的面孔,肯定会惊叫起来,居然是在五原城一别就未曾谋面的大官人西门庆。

    他望著剑玉姬的背影,目光中有六分钦佩,三分羡慕,还有一分若有若无的嘲讽。

    「陆谦打著和林冲交好的幌子,其实是凝玉姬的联络人,」西门庆喝了口茶水,微微笑道:「如今凝奴被仙姬当了弃子,教尊也同意取消对林冲的监控。这个陆谦再留在太尉府,也没有什么用处。」

    「所以我让他亲自去野猪林。」剑玉姬淡淡道:「大官人可愿作黄雀?」

    西门庆那双桃花眼泛起迷人的笑意,柔声道:「固所愿也,不敢辞耳。」

    「殇侯到了江州。」剑玉姬没有再提陆谦的话头,而是说起旁事,「你当rì挑动龙骥谢艺赴南荒,实属不智。」

    西门庆笑道:「小生是想看看齐姊经营多年的成果,没想到那个鬼巫王如此不中用,反而坏了齐姊饲养龙神的大计。」

    剑玉姬平静地说道:「更没想到让殇侯找到了天命之人。」

    西门庆一时哑然。

    剑玉姬看著卷宗道:「你和阿齐争权,我不管。但既然惹出殇侯,就应该计算出他可能的反应。如今殇侯与星月湖合流,正是最坏的一种情况。」

    西门庆「刷」的打开折扇,「你不也是一样?算无遗策的剑玉姬,照样被姓程的小子耍得团团转,用上了潜藏在云家十几年的死士才挖出的消息,还是没想到那小子能有办法逼得宋国退兵。」

    「是我犯了错误.」剑玉姬坦然道:「我原以为把凝奴给他,能占用他一半的时间和jīng力。没想到他白得一个鼎炉,竟然能忍住不夜夜笙歌。更没想到他还有太乙真宗的後著。」

    剑玉姬沉默片刻,忽然指尖一挑,准确地从尺许厚的卷宗中挑出一份,在面前摊开,「十月十七,蔺采泉赴晴州——是了,想必他们是在晴州见过面。」

    剑玉姬在卷宗上注了一笔,然後放回原处,接著看面前的卷宗。

    「你在看什么?」

    「粮价.」剑玉姬道:「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明明可以赚钱,却偏要换回一堆自己印制的纸张。」

    「这种事情你不如找个晴州的老朝奉,」西门庆摇著折扇道:「难道你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都懂的神仙?」

    「大官人说得对。」剑玉姬立即放下卷宗,又拿起另外一份,安祥的表情没有半点波澜,似乎对他的讽刺全无反应。

    这个贱人!西门庆心头彷佛有一道火苗掠过,他喝了一口变凉的茶水,才勉强压下心火,用若无其事的口气道:「既然没什么事,小生就先告辞了。」

    剑玉姬头也不回地说道:「林冲、陆谦,一个也不放过.」

    西门庆傲然笑道:「一个囚徒,一个奴才,要取他们xìng命,我西门庆不费吹灰之力!」

    可惜和刚才的嘲讽一样,西门庆故作的豪言壮语,也没有激起剑玉姬任何反应,他只好悻悻离去。

    剑玉姬停下笔,彷佛陷入沉思。一名脸上带著刀疤的仆妇现身出来,将一叠新到的卷宗放在案上。

    「难道是林冲?」剑玉姬忽然道。

    巫嬷嬷沙哑著喉咙道:「什么?」

    剑玉姬一指抚住玉腮,沉思道:「我原以为他是看中凝奴的美sè,才挑动高衙内前来调戏,莫非他看中的其实也是林冲?」

    巫嬷嬷怪笑道:「那林冲算得什么?便是老奴也斩杀了他!」

    剑玉姬摇了摇头,「林冲被凝奴用瞑寂术限制了修为,如今凝奴术法已失,他修为能在短时间内晋级也未可知。若非如此,何必教尊亲自下令,除掉这个小小的教头?」

    剑玉姬打开一份卷宗,「十方丛林的人到了吗?」

    「到了,是灵鹫寺的净念小秃驴.」巫嬷嬷道:「仙子尽管放心,有西门大官人出马,区区一个林冲,还不手到擒来!」

    剑玉姬看著卷宗,慢慢道:「小心无大过.」

    …………………………………………………………………………………

    陆谦并没有返回太尉府,他沿著御河走了一段,打著主意,然後加快脚步。

    半个时辰後,他敲开一扇房门,摆出豪门恶客的架势,趾高气昂地说道:「衙内吩咐!明天你跟我走一趟!」

    阮香琳道:「明rì奴家妹夫出门远行,能否……」

    「莫忘了你欠衙内的钱款。」陆谦板起脸道:「明rì穿得艳一点,记住!」

    阮香琳有把柄落在他们手里,虽不愿去,也只好答应下来。

    就在陆谦经过的一个角落,同样有人在为明rì的行程作准备。

    随著空气一阵波动,封印打开,土黄sè的草纸上泛起朱砂般淋漓的字迹.

    时间:三月十八rì午时.

    地点:野猪林

    目标: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

    任务:斩首。

    少女握住胸前的银链,轻声道:「姊姊,我们有任务了呢。」

    片刻後,旁边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难度如何?」

    「手到……」少女白嫩的小手轻轻一搓,将纸条揉成粉末,「……擒来!」

    …………………………………………………………………………………

    「野猪林位於山中,方圆数里都是参天古木。」

    桌上放著一幅地图,是俞子元根据金兀术等人口述整理的。

    程宗扬道:「入林的道路很窄,中间有一道溪水。过溪之後是一片丘陵,这里——」他在图上点了点,「是动手的最好位置。」

    秦会之摩著手指道:「不过两名官差,还有鲁大师援手,要救出林教头,易如反掌耳。」

    「如果只有两名官差还用得著你出手,有花和尚就够了。不过还有皇城司。

    听林冲的意思,他们可能会杀人灭口。」程宗扬盘算道:「还有一个可能xìng也不能排除:黑魔海。」

    皇城司的实力不好推测,可一旦牵涉到黑魔海,凭程宗扬的经验,事情就会变得分外棘手,天知道会出现什么意外。

    「救人的事不容有失,我还指望让林冲和长伯搭档,干马军首领呢,绝不能出岔子!」程宗扬断然道:「明天所有人都去!会之,你负责救人;子元和车马行的兄弟负责戒备皇城司和黑魔海的人;冯大.法、老术、老兽、老豹,你们四个跟著我,到时看清楚再下手。」

    俞子元道:「雪隼团的人手呢?」

    「这些人的底细我们暂时还不清楚,先不要动。」

    秦会之提醒道:「钱庄谁来看管?」

    「晴州的款项还没运来,剩的现款也不多,就由清浦守著。嘿嘿,咱们高太尉生财有道,只要掏钱,让禁军的汉子帮你扫厕所都行。正好钱庄也够破的,明天请一队禁军来盖房子。这要还有人敢来抢的话,我就自认倒霉好了。」

    秦会之道:「家主运筹帷幄,此番群雄毕出,区区一个林冲,必定手到擒来!任由家主拢入袖中!」

    程宗扬笑道:「你别暗讽我小题大作,要知道猛虎搏兔也必出全力,何况临安情况这么复杂?我这样重视,也是为了安全起见嘛。」

    一直在记录的李师师抬起头,「我呢?」

    程宗扬有点头痛,论修为,李师师比当初刚到南荒的自己也强不了多少,一般的官差还能对付,真碰上硬茬,连自保都困难.但留她一个人在园子里,万一撞见水榭里的阮香凝,自己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明天你和我一起去,」程宗扬把心一横,「说起来也是你姨父嘛。」

    众人在城里早待得闷了,如今己方人强马壮,又有高手,又有众多硬手,临安附近勉强也算得上己方势力地盘,这一次倾全力出击,狮子搏兔,如何不手到擒来?言谈间情绪高涨,气氛欢乐,不像是要去斯杀,倒很像是要去郊游.

    欢乐气氛中,胡须烧掉了一大半的冯源这会儿却苦著脸,他揪著胡渣,有点惴惴不安地说道:「我怎么一阵一阵心惊肉跳的……」

    俞子元用手肘撞了他一记,「冯大.法,你不会还在屁股痛吧?」

    「不是不是——你们别怪我乌鸦嘴啊,我这好端端的,怎么有种说不上来的邪劲儿……」冯源底气不足地说道:「觉得明天会是血雨腥风呢?」

    堂堂冯大.法师的预言,引起众人又一次哄笑。欢乐的飨宴气氛中,即将参与野猪林大会的各组人马,几乎没有人能料想到明rì会是一场怎样的盛会。

    作者後话:

    有读者问起六朝这部作品的主轴,苦思良久後,决定这样回答。

    六朝的目的,在於————全面梳理自上古至宋代的古代思想史,整理历代军事、科技、经济、法律、政治结构、宗教影响、人文艺术发展,以及人物思想动态,从微观到宏观,从个体到群体,分析利弊得失。

    如果以为这是全部,那就错了。

    这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在於不同朝代不同思想不同人物之间的交流与碰撞,演绎一场风流人物、经典故事、智慧与勇气的盛宴。

    如果以为这是全部,那也错了。

    更更重要的也在於古人面对现代科技、知识时的反应与对策。看历史这个泥足的巨人如何扭曲而又顽固地自我发展,在穿越者的重击下,如何蹒跚前行。

    如果以为这是全部,那还是错了。

    更更更重要的还在於哲学问题的终极追寻,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人类作为群体与单体的意识与无意识,玄学与科学,超自然与自然统一。对空间与时间本质的思考与探寻。

    如果以为这是全部,那就完全错了。

    这本书的真正本质在於:你是否想看到轻盈的赵飞燕与丰腴的杨太真与你同浴?想知道妲己和妹喜谁更妖艳?戚夫人和虞姬哪个胸部更大?武则天与吕雉谁在床上更狠?夏姬与潘姊儿谁更有深度?如果秦会之娶了李清照,他还会娶苏小妹吗?

    ……

    最後这些终极问题让我苦苦思索,无心睡眠。

第一章 大战野猪林

    第一章

    阳光透过枝叶,斑斑驳驳地洒在身上,空气像凝滞一样,没有一丝微风。虽然是仲chūn天气,董超与薛霸却走得汗流夹背,两人只拽了条哨棒,行李包裹都挂在林冲的木枷上。

    「贼斯鸟!」薛霸恶狠狠道:「莫若就在此地结果了他!也少走後面几千里的路。」

    「噤声!」董超压低声音道:「昨晚你施的计策,拿开水给他烫脚,这厮眉毛也不挑一下,滚开的水烫上去,脚背也不见半点红!还瞧不出林教头这一身的好功夫?」

    薛霸急道:「老董!咱们可是拿了钱的!你若是打退堂鼓,太尉府那钱可是好白拿的?」

    「偏是你急!」董超拉著薛霸又堕後几步,远远瞧著林冲的背影道:「这厮功夫扎手,等闲制不住他。若是用强,怕是坏了我二人的xìng命。」

    薛霸悄声道:「依你之见?」

    董超从袖中摸出一只竹管,然後拿出腰间的水囊,拔开塞子,把竹管的蜡封揭开,将里面的粉末倒进去,「这是我花了一个银铢才买来的。饶是大罗金仙,只要吃下去,一时三刻也要筋酥骨软……」

    忽然旁边「呼喇」一声,把两人唬了一跳,仔细看时,却是一只野鸡从林间拍打著翅膀飞出。

    薛霸眼明手快,抄起哨棒将那只野鸡打下来。两人对视一眼,董超提著野鸡的两只翅膀朝前跑去,口中嚷道:「林教头好口福!这只野鸡半路撞出来,正好与教头打牙祭!」

    林冲带著重枷,头发髡过,脸上刚刺了青,比起当rì的豪迈多了几分沧桑。

    他立定脚步,两手捧著枷,微微躬身,「不敢。」

    董超从腰间解下水囊,一边笑道:「本该我们自己拿行李,偏生昨晚吃坏了肚子,身上半点力气也无,偏劳教头了。辛苦辛苦!且来喝口水。」

    林冲看著他把水囊递到木枷上,片刻後张开口,犹如长鲸吸水,一口气喝了大半,他双手被铁镣锁著,递不到木枷上,无法抹嘴,只点了点头,说道:「谢了。」

    董超堆起笑脸,「累了这一路,也该歇歇了。教头且坐,待小的杀了这鸡,与教头尝鲜!」

    林冲依著一棵大树坐下,虎目四处一扫,只见周围的山林烟雾弥漫,古木森森,翻起的树根犹如怪蟒,透出一股险恶的气息,不禁问道:「这是何地?」

    「野猪林。」董超道:「往江州去的必经之路。教头放心,这路我们兄弟都是走熟的,断不会有事。」

    林冲道:「离江州还有多少路程?」

    董超还没开口,薛霸便道:「好不晓事!刚出了临安,离江州还远著呢!」

    林冲不再言语,背靠著大树闭目养神。

    董超使一把牛耳尖刀利落地给野鸡放了血,一边向薛霸使了个眼sè。两人是做惯活的,薛霸心下会意,一边作出小解的样子,把腰间的铁索抖得哗哗作响,一边骂骂咧咧往树後走去。到了树後,他瞧准林冲的位置,猛地抖手一挥,铁索绕过大树,哗啦一声绷紧,将林冲当胸捆在树上。

    铁索捆在身上,林冲却没有挣扎,只像是没了力气一样,缓缓睁开眼睛。

    董超将野鸡一抛,一边提著滴血的尖刀过来,一边道:「林教头,你不合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我们兄弟也是奉命行事。」

    林冲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沉声道:「是谁要取林某的xìng命?」

    「还能有谁?」薛霸将铁索钉在树後,提著腰刀过来,抖著一脸横肉说道:「要怪就怪你娶了个花枝般的娘子,惹得太尉府的小衙内动心。你若不死,小衙内怎好与你家娘子双宿又飞?」

    董超道:「教头莫听他胡说。今rì之事,与你家娘子无关。教头只需安心上路,往後一年两祭,总少不了教头的酒水。」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薛霸挽起袖子狞笑道:「姓林的!明年今rì,便是你的祭rì!」

    林冲腮帮绷紧,盯著两人手中的刀,虎目中流露出一丝不甘和激愤,一字一字道:「我家娘子现在何处?」

    董超道:「林教头,你今生夫妻缘份已尽,还管得了许多?」

    薛霸喝道:「少跟这厮废话!早些了账便是!」

    两人并肩上前,要结果林冲的xìng命。就在这时,头顶忽然传来一声炸雷似的大吼:「贼斯鸟!且吃洒家一杖!」

    一个穿著僧袍的大汉从树上跃下,一路「辟啪」连响,胖大的身体彷佛一口铜钟,撞得枝叶纷飞。

    两名官差愕然抬头,便见鲁智深带著一股劲风直扑下来。大和尚暴喝声中,一杖将薛霸的右手连刀带手拍进土中。薛霸只发出半声惨叫,整只右手便被鸡蛋粗的杖身砸成肉泥,鲜血四溅,顿时昏了过去。

    董超眼珠滴溜溜一转,yù待逃走,又心下不甘,握住尖刀,朝林冲心窝猛刺过去,却见林冲长吸一口气,接著「扑」的一口,喷出一条水柱,却是将方才喝下的半囊水尽数喷出,正中董超脸上。

    董超只觉面门像被人重重擂了一拳,眼前一黑,向後倒去。

    鲁智深挥起禅杖,便要了结两人的xìng命,却听得「铛啷」一声,禅杖被一条铁镣缠住。

    林冲双手拽著铁镣,挡住鲁智深的禅杖,摇头道:「杀不得。」

    鲁智深「嘿」了一声,摇了摇光秃秃的大脑壳,「偏你是个善心人。」

    说著,鲁智深也顾不上理睬两名官差,一把将禅杖扎在地上,两手扳著林冲的木枷,就要掰碎。

    林冲闪身避开,「开不得。」

    鲁智深道:「林师弟!洒家赶来救你,你这是何道理?」

    林冲道:「拙荆尚在临安。小弟……」他咬了咬牙,腮帮肌肉鼓起,「小弟刺配江州,尚有回乡之时。若是杀官逃亡……」

    不等林冲说完,鲁智深便「哇哇」叫道:「哎呀!林师弟!你就是放不下你那处宅子那点产业!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还想著回临安!你被刺配江州,阿嫂也不见了踪影,便是回临安又有何用?」

    林冲劈手抓住鲁智深的僧衣,叫道:「不见踪影!」

    鲁智深自知失言,又无法改口,被林冲连声追问,只好挠了挠光亮的头皮,说道:「洒家听说你被下狱,便赶到林宅,屋里已经不见半个人。问遍了街坊邻居,都说不知。」

    林冲双手微微发抖,忽然目光一闪,大喝一声,抡起铁镣。

    鲁智深也同时反应过来,展臂抓住禅杖,身上僧袍鼓起。

    伴随著弓弦的震响,几点乌光从林叶间飞出,一半被林冲挥舞铁镣格开,另一半则飞向鲁智深。带著锯齿的箭头毒牙般穿透僧袍,在衣内发出金石碰撞的声音,像shè在铁块上一样弹开。

    鲁智深拔出禅杖,迈开大步,就像一头犀牛般冲进密林,草鞋在地上留下一串数寸深浅的脚印。

    林冲叫道:「是皇城司!小心他们的铁网!」

    话音未落,便看到一顶大网从天而降,乌云般罩在鲁智深头顶。

    这铁网是皇城司惯用的捕具,可攻可守,但有心戒备时,并不难防。林冲闪身退到树侧,一边抬脚将昏倒的董超和薛霸两人都踢到树丛深处,免得在搏杀中误伤。

    林冲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震碎贴著封条的木枷,挽著铁链朝遇袭的鲁智深跃去。

    那张铁网是用蚕丝混著铜丝织成,就算真是一头犀牛也要被困住。鲁智深禅杖被铁网缠住,一时无法挣开,接著几条人影从树上飘下,两人对付鲁智深,另外四人则围向林冲。

    正在疾掠的林冲脚下一沉,像钉子一般凝住身形,捧枷望著来人道:「赵大夫,可是来取林冲xìng命的吗?」

    为首一名汉子抬起手,止住同伴,然後道:「林教头,我赵奉安敬你是一条好汉,你若答应,我便让你自尽,留一条全尸。」

    说著赵奉安一扬手,将一柄腰刀掷到林冲面前。

    林冲盯著刀锋看了片刻,然後摇了摇头,「林某死不足惜。但一死之下,畏罪自尽这四个字,今生再无法洗脱,只怕连累家人。」

    旁边一名带著禁军腰牌的汉子冷笑道:「林教头好生伉俪情深,都死到临头了,还放不下自家娘子。可惜尊夫人已进了太尉府,皇城司就是千肯万肯,也动不了高太尉一根汗毛。」

    赵奉安带的诚组一共有六人,三人来自皇城司,其余分别是从兵部和刑部抽调来的好手,说话的江逢岩也是禁军武官,平rì与林冲多有不合,眼看他虎落平阳,心头的快意哪里还按捺得住,开口便是一番奚落。

    听江逢岩说得刻薄,赵奉安暗叫不好,耸身准备去抢回腰刀,却听到背後一喝,那张铁网轰然破碎,像被巨兽撕开般寸寸断开。

    鲁智深僧衣扯下半幅,露出一侧粗壮的肩膀和肌肉虬结的胸膛,他一手握著禅杖,**的胸膛上挂著一串佛珠,身上连绵不绝的百花的刺青暗金浮动,犹如一尊怒目金刚。

    两名皇城司的属下同时举刀向鲁智深劈去,刀锋及体,立刻被他的金钟罩震开。

    鲁智深抡起月牙铲,横手一挥,将一名皇城司属下拦腰截断。血雨纷飞间,鲁智深拔步冲来。刚才说话的禁军武官往腕背上一拍,从袖中弹出一道淡金sè的小符,反手抹在刀锋上。

    林冲叫道:「小心!是乾贞道的焚金符!专破护体真气!」

    符籙烟氤般融入刀身,刀锋闪起一点锐金的光泽,江逢岩沉肩侧腕,腰刀由下而上,直挑鲁智深腰腹。

    与此同时,两枚弩矢从头顶飞下,弩矢的锋芒上,也闪烁著同样的光泽。

    在长刀和弩箭的威胁下,鲁智深庞大的躯体显示出惊人的柔韧xìng。他腰身一折,就像一头巨熊突然间作出来体cāo的动作,以不可思议的灵巧接连避开两支弩矢,接著鼻尖紧贴著江逢岩的刀锋滑到他臂间,然後雄躯一展,挺身重重撞在他胸口。

    江逢岩只觉眼前一花,臂间忽然多了一条龙jīng虎猛、遍体刺青的半裸和尚,然後整个人就腾空飞起,右侧一排肋骨齐齐折断,跌倒在地,爬不起身来。

    赵奉安向後跃了一步,眼锋犀利如刀,「好一个花和尚!好俊的身手!」

    鲁智深一手提著禅杖,一手拍著胸膛的花纹叫道:「鸟官差!看清楚了!杀官的是洒家!莫要栽到我林师弟头上!」

    赵奉安道:「林教头,得罪了。」

    林冲道:「赵大夫,当rì之事,林某从未吐露半字,如今林某已经是阶下囚徒,何必赶尽杀绝?」

    赵奉安道:「若你在大宋境内,我皇城司势必会保你周全,可高太尉将你刺配江州,要怪,就怪你命不好罢。」说著他吩咐手下,「你们送林教头上路,我来会会花和尚。」

    皇城司出动的诚组一共有六人,赵奉安仍觉得不放心,私下又从禁军邀了两名神shè手,专在暗处伏击,谁知一照面便在鲁智深手下折了两人。眼见这花和尚不好惹,听到赵奉安的命令,其余三人都松了口气,放开鲁智深,持刀向林冲杀去。

    赵奉安从腰间解下一串黑黝黝的铁器,抬手一抖,却是一根jīng钢打制的蜈蚣鞭,鞭身布满倒钩,鞭尾带著一个四面分叉的蝎钩,寒光森然。

    「花和尚,你杀官劫囚,已经犯下死罪!」

    「洒家行得端!走得正!」鲁智深豪气干云地喝道:「你们这班鸟官差,早就该死!便是洒家开了杀戒,佛祖面前也自见分晓!来来来!让你尝尝洒家的禅杖!」

    赵奉安一抖钢鞭,迎向鲁智深。他身为武功大夫,带御器械,是皇城司有数的高手,一条蜈蚣鞭刚柔并济,一时间与鲁智深斗得难解难分。

    林冲双足微分,牢牢立定,身体却如暴风中的长草,随风偃伏,在三人的夹攻下左闪右避,不时用铁镣木枷封格三人的攻势。那三人也是皇城司的好手,数招一过,立即找出林冲的破绽,当即便有人挥刀朝林冲小腿削来。

    林冲脚一翻,踏住刀身,然後用木枷在他腕上一磕,趁他吃痛松手,侧肩将他送出,被铁镣锁住的双手同时往他腰背一搭,力透经脉,封住他的穴道。

    见著同伴远远飞出,另两人不禁心生怯意,林冲披枷带锁,还有如此手段,只怕赵大夫才能制得住他。

    赵奉安的蜈蚣鞭神出鬼没,舞动间将鲁智深一身僧袍撕扯得千创百孔,但他心底没有半点轻松。面前的花和尚一身金钟罩修为深厚,鞭上锋锐无比的钩爪缠在他手臂上,竟然发出金属磨擦般的声音,无法刺入分毫。

    鲁智深的金钟罩不惧刀斧,一件破僧袍本来也值不了几个钱,手中禅杖大开大阖,没有半点顾忌。赵奉安几次抽打都被鲁智深用金钟罩强行震开,渐渐落了下风。

    赵奉安一边守紧门户,一边盯著鲁智深的招术,忽然手腕一挺,蜈蚣鞭笔直飞出,鞭尾的蝎钩挑向鲁智深腰间。落处不是他的熊腰,而是他腰间一只灰扑扑的旧布袋。

    果然,连劲弩shè中都只当苍蝇乱飞的鲁智深竟然扭身避开他的蜈蚣鞭,显然对那只旧布袋十分看中。

    赵奉安一招探出底细,顿时像一条蛰伏的毒蛇猛然露出毒牙,身体突然间动了起来。他左手一弹,数张寸许长的小符齐齐飞出,接著右手的蜈蚣鞭从飘飞的符籙间穿过,鞭身扭动间,将那些小符一溜挂在鞭上。

    淡金sè的焚金符,专破护体真气;赤红的离火符,让兵刃短时间内出现骇人的高温;苍黑sè的重岩符,使兵刃击出时重量剧增;白sè的迷仙符,发动时兵器彷佛化为烟雾,无法辨识,同时屏蔽出手时的所有踪迹和声音……更重要的是其中还有一张金紫sè的分身符。

    赵奉安的蜈蚣鞭刹那间化为三条,每一条都附加有符籙的效果。

    这些符籙每一张都不便宜,加起来足够让花和尚痛痛快快吃两年狗肉,不少还是有价无市的珍品。若非赵奉安出自乾贞道门下,这些符籙大多都是他花费数年时间自己做的,就是有钱也轻易买不来。

    此时符籙效果全开,那条蜈蚣鞭先是七彩绽放,每一种光泽都代表一种不同的效果,然後一分为三,接著化为一团滚滚白雾,速度奇怪,却毫无声息,一瞬间就将鲁智深庞大的身形整个吞没。

    白雾鼓荡间,溅起点点血花。鲁智深的怒吼声像从水底传来,又沉又闷,模糊不清。

    一直在夹攻中没有还手的林冲长啸一声,一手抓住木枷使力一扯,木枷应手破碎,折断的枷面像利斧一样砍在旁边一人小腿上,将那人砍得栽倒在地。接著他一把握住身前的腰刀,斜身飞起。

    林冲犹如一条挣脱枷锁的蛟龙,掠向赵奉安,人未至,刀锋已经撕开空气,劈向赵奉安的头颅。

    赵奉安发出一声鸟啼,一直埋伏在树上的两名神shè手连放数箭,都被林冲避过,接著树梢乌云一卷,一张铁网兜头洒下,裹向林冲。

    赵奉安摇头冷笑,一边祭出一张小符,准备了结鲁智深的xìng命,夺下他腰间的包裹。符籙还未祭出,赵奉安突然瞪大眼睛,神情古怪地朝自己腹下看去。

    一根黝黑的禅杖从白雾间伸出,锋利的月牙深深勒入赵奉安腰间,只差一线便将这位武功大夫齐腰斩断。

    浓雾不知何时散去,丝丝缕缕绕在禅杖上,露出一只筋骨如铁的大手。

    鲁智深狠狠唾了一口,「鸟官差!当初那斯用的符洒家看得仔细!以为洒家没有半点戒心?一只野鸡溅出的血,便骗了你去,让洒家笑掉大牙!」

    赵奉安口中溢出血来,接著身体一轻,腰椎被月牙铲截断,断裂的上身扑倒在地,不停抽搐。

    鲁智深一点都没有身为出家人的觉悟,扯开赵奉安的衣袖,把里面剩的符籙都拿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塞到口袋里,一边摸著光秃秃的脑壳哈哈大笑。

    林冲身体在铁网上一触,狸猫般翻到网上,顺著网角的绳索掠入树叶间,接著便看到折断的枝叶纷纷堕下,鲜血水一般沿著树干流淌下来。

    片刻後,林冲提著两颗头颅从树上跃下,先一刀将那名封住穴道的皇城司好手杀死,然後喝道:「师兄!一不做二不休!」说著朝後面两人杀去。

    鲁智深哈哈笑道:「痛快!痛快!」他手脚麻利地把赵奉安带的物品洗劫一空,便随林冲追去。

    童贯躲在一棵大树的树桠间,眼见著鲁、林二人大发神威,风卷残云般将诚组八名好手一扫而空,直吓得两股战战,双手抱著树干,裆里湿漉漉一片。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熟络地在他肩上拍了拍,「哎哟,这不是童公公吗?怎么在这儿乘凉呢?」

    童贯扭过脸,露出一个比哭还惨的笑容,「不……不管我的事……啊!你不是——程员外!」

    程宗扬脸黑了一下,自己这个员外的身份算是被官方给认证了,想摘都摘不掉。

    童贯又惊又喜,再怎么说程员外也是朝廷的官员,总不会和那些杀官的反贼勾结到一处吧?有他帮忙,自己这条小命就多了三分指望……不!是七分!

    童贯发现,树上还伏著两条野兽般的兽蛮武士,一个虎目金睛,一个豹头兽身,他们蜷身伏在枝上,眼中凶光毕露,一左一右护在程员外身侧,就像两名扈从。

    而在程员外身後,还有一个花枝般的少女。她穿著一件墨绿的衫子,怀里抱著一只jīng致的皮夹,俏生生依著树干,宛如一株鲜花。

    童贯裤子都湿透了,趴在树上不敢稍动,他根基全无,耳力目力都只是常人的水准,远处的情形既看不清也听不清,只陪著笑附和道:「员外身手真好!这么高的树还坐这么稳,别说进士,就是武状元也手到擒来!」

    程宗扬堆起笑容,「借童公公吉言。」

    童贯忙道:「员外是官人,我一个小小的内侍,员外叫我小贯子就行。」

    程宗扬笑道:「小贯子,你乖乖在这儿待著,我保你xìng命无忧。如果乱说乱动……哈哈!」

    「小的明白!员外……」

    童贯张口还想巴结,程宗扬竖起一根手指,「嘘——什么都别说,安心看著吧。今天这事,比我想的还热闹呢。」

    童贯立即乖巧地闭上嘴。

    程宗扬道:「师师,出来多少人了?」

    李师师抱著皮夹道:「鲁、林、两名官差,皇城司九人。共十三人。两名官差不计,皇城司死六人,两人在逃,还有这一位。」说著她用下巴指了指童贯。

    童贯心里一寒,感觉裤裆好像又湿了。

    程宗扬挥挥手,「童公公是自己人。」

    程宗扬的口气就像说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轻松,劫後余生的童贯却觉得心里彷佛有一股暖洋洋的热流淌过,看著程员外的眼神就像看到亲人一样。

    「皇城司已死的应该没有六人。」程宗扬道:「花和尚开始撞倒的那个并没有确实的死亡证据,老兽!」

    树下传来一声低沉的咆哮,潜在下方的青面兽出声回应。

    「去看看!」

    青面兽立刻跃出,在方才双方交手的战场上搜索起来。

    李师师回想了一下,确实没有死亡的证据,只听家主又道:「这种统计一定要谨慎,不然一点微小的疏漏,就可能导致分析结果的完全错误。」

    青面兽的咆哮声远远传来,却是江逢岩勉强抬手放出一枚袖箭。他整排肋骨都已折断,身负重伤,青面兽扭头避开,接著一掌拍在他脑门上,回头道:「死了!」

    李师师半是羞赧半是钦佩地说道:「是,家主。师师明白了。」

    看著小丫头敬佩的眼神,程宗扬心情大好。别的自己也许不在行,但论起判断死亡的准确度,世间恐怕没有多少人能比得上自己。从花和尚现身到现在,自己的生死根明明只感受到五股死气嘛。

    程宗扬将两柄腰刀挂在身後,然後道:「我和老兽进林子里看看。老术、老豹,你们在外面,小心别露了行迹。」

    那柄所谓的「镭shè宝刀」程宗扬一直没弄明白,为免误事,仍用的两把普通钢刀,看来战场破烂王这个头衔一时半会儿还摘不掉。

    金兀术道:「吾省得!」

    「童公公,还有师师,林子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形,我也说不准,你们两个先留在外面。」程宗扬扭头道:「老术,你把他们两个背上。」

    金兀术梗著脖子道:「吾背那个娃娃!」

    程宗扬讶道:「师师,你什么时候和老术结的仇?」

    李师师也莫名其妙,「没有啊。」

    豹子头道:「吾知道!吾族兽蛮武士,只骑女人,从无让女人骑到身上!」

    程宗扬明白过来,这算是兽蛮男人的骨气吧?可李师师修为平常,这几名兽蛮人在山林间彷佛回到家一样,来去如风,要不背著李师师,要不了几下就把她甩得没影了。

    程宗扬正在头痛,只听李师师巧笑嫣然地说道:「豹子头,我打赌你背不动我。」

    豹子头顿时大怒,「无知的人类!吾让你见识见识吾族兽蛮武士的力量!上来啊!」

    李师师看著它肩背上刺猬般的鬃毛,摇头道:「我打赌你背不动我,再加上一个鞍子——赌一只羊。」

    豹子头快活地在树干上蹭著皮毛,「赌了!赌了!」

    看著豹子头兴高采烈地背上一只大号马鞍,然後让李师师侧身坐在上面,得意非凡地在枝上跳跃,显示自己的力量,金兀术不禁深深为自己同胞的堕落而羞耻,摇头嘟囔道:「一只羊!一只羊……至少要两只啊!」

    童贯战战兢兢地攀住金兀术的皮甲,李师师向程宗扬比了个手势,笑盈盈伏在鞍上。两名兽蛮人一前一後跃上树梢,轻捷得彷佛没有重量。

    这个公关经理自己算是捞著了,程宗扬都有些羡慕她的轻松,可这事她一个小姑娘能做,自己要比葫芦画瓢,拿青面兽当坐骑,那就不仅仅是被人骂脸皮厚的事了。

    青面兽也很生气,「吾比豹子头力气大!背到临安也用不了半只羊!」

    「行了老兽!」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你就别杀价了!给你们兽蛮勇士留点体面吧!」

    程宗扬一拉大氅,蝙蝠般从枝上滑下,然後足尖在另一棵大树枝上一点,斜身掠起。几个起落,身影便消失在林间,只有几根树枝仍在颤抖。

第二章 生死陆虞侯

    第二章

    林中光线愈暗,偶尔一道阳光丝线般从密密匝匝的枝叶间shè入,映亮林间厚厚的落叶。那两名皇城司的好手见到同伴被杀,心知不敌,立刻放弃追杀,转身蹿入密林。

    两人慌不择路,进到林中才想起来分头逃走。其中一人绕到树後,然後飞身跃起,攀住一根树枝,接著「夺」的一声,从背心到胸口猛然一凉,被一柄腰刀牢牢钉在树上。

    孙天羽是从刑部抽调到皇城司的,论修为也许比不上禁军和宫中的高手,但论起江湖伎俩,见过无数江洋大盗的孙天羽可远比同伴丰富。

    孙天羽一边狂奔一边用刀背四处乱打,林中栖息的鸟雀、小兽被惊动起来,纷纷钻出巢穴,或飞或走。终於看到一头野猪从林中蹿出,他随即解下外衣,兜在野猪身上,然後在它臀上浅浅刺了一刀。

    野猪狂奔而出,孙天羽屏住呼吸,泥鳅般钻到落叶下,转眼便不见痕迹。

    片刻後,林冲的脚步声踏著落叶飞掠而过,接著是花和尚力道十足的大步狂奔过来。孙天羽没有作声,静静躲在落叶下,一边倾听著周围的声音,一边脚下用力,在泥土越钻越深。

    过了一会儿,头顶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似乎有人在树上布置什么。孙天羽压下好奇心,静静等待逃生的机会。

    一炷香工夫後,林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这次速度慢了很多,似乎在仔细搜索周围的痕迹。

    孙天羽口中有些发苦,这个林教头一忍再忍,一旦不能再忍耐,就显露出狠辣的一面,下了狠心要斩尽杀绝,不留一个活口。

    在皇城司的计划中,由指挥使赵奉安亲自带队,六名好手加上两名神shè手,对付一个戴枷的林冲,必定是手到擒来。谁知道会半路杀出个花和尚。那和尚的金钟罩已经是大成的境地,修为起码有第六级通幽境的水准,要按死自己不比按死个蚂蚁费力多少。

    孙天羽飞快地转著念头,忽然头顶传来一阵风声,隐约飘来脂粉的香气。他停住下潜的动作,然後眯起眼睛从头顶的落叶缝隙间望去,却是一条女子的裙裾从树梢飘下,正掉在离他不远的位置。

    孙天羽目光慢慢上移,昏暗的树木中,浮现出一抹月光般的莹白。

    树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女子。她被一条玉白的丝带反绑著,悬空吊在一根斜枝下,手足背在身後,弯转的身体彷佛一只圆环,在风中摇曳生姿。

    她长发盘成江湖女子常见的低髻,用一角雪白的丝帕包住,颇有些英姿勃勃的侠气。然而此时,她眼上却蒙著一条黑纱,耳朵也被塞住,涂过胭脂的艳红唇瓣张开,一边发出荡人心魄的轻喘声,一边在细如人指的树枝下微微晃动。

    眼前这香艳的一幕,却让孙天羽心头隐隐发寒,他屏住呼吸,用难以察觉的速度,一点一点向下潜去。

    林冲提著带血的腰刀出现在树侧,他腕上被斩断的铁镣微微晃动著,瞳孔收紧。虽然没有动作,但紧绷的肌肉却充满力度,就像一头随时可能扑出的猎豹。

    那女子虽然蒙著眼,但玉颊熟悉的轮廓让他一眼认出,悬在树梢上的少妇,正是自家娘子的亲姊,威远镖局总镖头的夫人,**玉带阮香琳。

    「林教头,别来无恙?」陆谦背著双手出现在树梢高处,微笑道:「放心,阮女侠眼耳都被封住,听不到半点声音,只以为眼下是在太尉府的後花园,正与小衙内戏耍取乐。」

    林冲沉声道:「陆谦,我与你相交多年,没想到你竟然是个附炎趋势的无耻小人!」

    「附炎趋势?哈哈!」陆谦仰天长笑,然後油然道:「林兄,你难道就比我陆谦清高多少?在禁军你升不上去,皇城司一招手,你不就巴巴的去了?若非你命不好,犯了忌讳,有这样附炎趋势的机会,难道你会错过?」

    「不错!」林冲挺胸道:「林某当这教头多年,也想谋个一官半职!非为富贵,非为权柄,只为不负林某这一身修为!若能讨好高太尉,林某如何不做?但大丈夫建功立业,当从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你以妇孺威胁林冲,岂是大丈夫所为!」

    陆谦充满讽刺地说道:「岳贼果然没看走眼,林教头果然是豪杰盖世!我倒想想问问林教头,这位阮女侠与你家娘子是同胞姊妹,不知这身子比起你家娘子如何?」

    林冲脚下像生了根一样横刀而立,盯著陆谦的喉结,一言不发。

    陆谦一笑,「林兄好耐xìng,多半是等花和尚吧?」他彬彬有礼地抬手说道:「时辰尚早,林兄尽管在这儿等。」

    林冲冷冷道:「你我相识多年,该知道林某不是一勇之夫,这般作为,只会让林某看扁了你。」

    陆谦大笑道:「林兄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实言相告,被你看扁,不损陆某分毫!」

    林冲打断他,「狙击鲁师兄的是谁?禁军还是高太尉请的杀手。」

    「都不是,林兄尽管琢磨。」陆谦笑眯眯道:「林兄不信我占过你妻姊的便宜?那你信不信我还知道嫂夫人下面有一颗痣呢?」

    林冲勃然变sè。

    程宗扬盘腿坐在树上,摸著下巴嘀咕道:「下面有痣?我怎么不知道呢?」

    青面兽伏在他身旁,背後负著一杆长枪,已经装上枪头,为了避免金属的反光,外面包上了黑布套。他微微抽动鼻翼,嗅著风中的味道。

    陆谦长笑道:「林兄好不晓事,陆某既然能把阮女侠带出来,这会儿陪小衙内的该是哪位,林兄不妨猜猜?」

    但陆谦把言语扯到自家娘子身上,林冲如何还按捺得住,他刚说了一半,林冲便拔身而起,腰刀匹练般朝他攻去。

    眼看林冲挽著腰刀腾身而起。陆谦手指忽然一紧,一篷牛毛细针雨点般朝林冲袭去。

    陆谦隐藏有後手,林冲早有jǐng觉,但万万想不到他如此卑鄙,竟然把机关设在阮香琳身上,陆谦对林冲的身手知根知底,千思万虑才施出此著,时机方位都选得极准。林冲身在半空,闪身避让已不可能,扯衣挥打又来不及,只能将蓄势待发的一招尽数施展出来。暴喝声中,林冲长刀疾劈,一股强大的劲气将袭来的细针半数扫飞,另外半数却密密麻麻钉在他臂上。

    林冲一刀施出,已经力尽,陆谦正等著这机会,单刀闪电般劈出,重重斩在林冲刀锷上,将他的腰刀劈得脱手飞开。

    陆谦一招得手,立即从枝上俯身掠下,腰刀再度斩出。林冲距离地面不过丈许,跌下去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但这段时间足够陆谦劈中他三刀。

    林冲嵌满细针的双臂忽然一伸,右手从陆谦腕下绞过,避开他的刀锋,以臂对臂地与他硬拚一记。

    陆谦脸sè剧变,左手向後一挥,攀住树枝,折回枝上。他整条右臂的衣袖像被狼牙棒扫过般变得稀烂,臂上鲜血淋漓。那些牛毛细针虽然shè中林冲,却没有刺透他的皮肤,这时交臂一击,反而让自己中了计。

    「金钟罩!」陆谦咬牙道:「你练了金钟罩!」

    林冲缓缓收回手臂,冷冷道:「初学乍练,不值一提——但只要能比你陆谦硬上一分便足够了。」

    陆谦脸sè由白转青,林冲刚开始习练金钟罩,远不到身如金石的地步,但比自己的肉身要强横许多。自己原本居高临下,又有阮香琳这个人质在手,林冲即便强攻,至少也要百招开外才能分出胜负。问题是自己只怕林冲不死,在那些细针上都喂了剧毒。眼下作茧自缚,陆谦手里虽然有解药,但也要林冲肯给自己时间服用。

    陆谦手臂的血迹一点一点变得发黑,他嘶声道:「姓林的!我倒小瞧了你!明白告诉你!拦截花和尚的是大孚灵鹫寺的秃驴!你现在去救倒还来得及!若是不然,我这便杀了她!让你鸡飞蛋打一场空!」

    阮香琳已经落在陆谦手中,如果强攻,只凭自己一人难保她xìng命无忧,再周旋下去,也难以讨好。林冲当机立断,慢慢向後退去,然後脚下一弹,箭矢般飞入密林。

    陆谦「哇」的吐了口血,脸上蒙了一层黑气,急忙在阮香琳身上寻找起来。他额头不断滚出黄豆大的汗滴,连那汗滴都彷佛蒙上一层黑sè。

    一个声音好奇地问道:「找什么呢?」

    陆谦头也不回地说道:「解药——」接著他才反应过来,骇然回头。

    程宗扬恍然大悟,「陆虞侯,你可真够有创意的,把解药放在那个地方,怎么想出来的?」

    程宗扬似乎没有看到陆谦惊骇的表情,兴致勃勃地说道:「我知道了!陆虞侯原本打的主意是用这些毒针暗算林教头,然後告诉他,解药在阮女侠身上,看他是找还是不找,以此来取乐吧?啧啧,陆虞侯这心思可够毒的,可惜机关算尽,到头来反而害了自己。」

    陆谦势如疯魔,一拳向程宗扬打来。程宗扬笑了笑,任由他一拳打到脸上,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陆虞侯,你中毒都这么深了,剩的力气连一成都没有,还妄用真气,是不是嫌死得太慢啊?」

    陆谦身上的力气耗尽,再没有动手的胆量,喘著气道:「放……放过我……我什么都做……」

    程宗扬笑眯眯道:「我让你做的事很简单,就是什么都别做。安安分分地待著——等死。」

    「饶我一命……我什么都给你……」

    「陆虞侯,你搞错了吧?」程宗扬对这个狗腿子没有半点好感,哈哈笑道:「你这会儿真没什么能给我的。」

    「我是太尉府的人!」陆谦急切地说道:「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我从来没对人说过的秘密!」

    程宗扬手指暗暗收紧,脸上带著满不在乎的神情,「什么秘密?」

    「屠龙刀!屠龙刀在高太尉手里!」

    程宗扬杀心立涌,高智商这个大白痴,真是坑爹啊!口中大笑道:「这算什么秘密?岳贼受死,是高太尉带人抄的家,私藏一把破刀算得了什么?陆虞侯要想保命,至少要有点诚意吧?」

    陆谦脸上黑气越来越浓,舌头不由自主地从口中滑出,连舌苔都变成紫黑的颜sè,哑著嗓子道:「救我……我把黑魔海的机密都告诉你……」

    程宗扬一震,「黑魔海!」

    陆谦拚命点头,「我是黑魔海的人,我能告诉你很多事……我们劫了一个,一个人……她身上有一个很大很大的秘密,关乎宋国存亡的秘密……」

    「等等!」程宗扬心头狂跳,意识到自己即将听到的秘密震撼xìng只怕不亚於高俅的真实身份,但在他心里,还有一件事比这桩秘密更重要。他盯著陆谦的眼睛道:「先告诉剑玉姬的来历!她是怎么从岳鹏举手下逃生的?」

    「好好!」陆谦拚命说道:「剑玉姬是外堂的主导,黑……黑魔海的扩张,都……都是由她一手布置……」

    陆谦的话语越来越迟钝,忽然嘴角抽动了一下,满口的口水像控制不住一样流淌出来,舌头吐出半截,木然垂下。

    「干!」

    太阳穴像被针扎到般一痛,程宗扬沉著脸停下手指。那股死气离自己近在咫尺,冲击分外强烈,甚至能感受到死者毙命前浓浓的恐惧、不甘和怨毒。

    程宗扬一手按著太阳穴,等著这股死亡气息被生死根吸收殆尽,胸口烦闷yù呕的感觉渐渐消失。他扭过头,旁边的陆谦整张脸都黑了,软绵绵靠在树上,脸上带著一丝古怪的笑容,已经没了气息。

    死狗!你用这么厉害的毒干嘛?老子想救你都来不及!

    阮香琳伏在他膝上,玉体像蛇一样扭动著,程宗扬看了她片刻,拣起挂在枝上的亵裤碎片,塞住她的嘴巴,然後把她拦腰抱起,罩在自己的大氅内,拉上拉链。

    少妇白艳的肤光被大氅遮没,林中又恢复了幽暗。

    远处的松林间,金兀术野兽般的躯体彷佛一头矫健的猎豹,蜷伏在松枝上,金sè的瞳孔收拢成一条细线。童贯紧紧攀著他的皮甲,一张小脸骇得面无人sè。

    李师师侧身坐在豹子头背上,悄悄屏住呼吸,看著一行僧人从林间穿过。

第三章 大孚灵鹫寺

    第三章

    「我佛慈悲……」

    「我佛慈悲。」

    「我佛慈悲!」

    鲁智深立定脚步,他僧衣垂下半幅,破破烂烂掖在腰间,**的上身彷佛镀金的铁塔,皮肤上纹著连绵不断的花朵刺青。

    随著几声佛号,十余名穿著白sè僧衣的和尚陆续从林间现身,他们声音或高或低,或紧或慢地宣了佛号,然後抬起右手,郑重其事地在胸前画出一个「卍」字符。

    鲁智深脸上露出既恼怒又无奈的神情,指著那些和尚道:「你们这些……哇呀呀,气死洒家了!」

    为首的净念一丝不苟地画完卍字符最後一笔,然後抬起头,「花和尚,世间万事有果有因。你纵然能化身芥子,藏於大千世界,又如何能逃过因果?」

    鲁智深扛著禅杖道:「罢罢罢罢!你们一说这些,洒家便头痛难耐。净念和尚,师傅当年传我衣钵,你也在场。著实是师傅亲手将衣钵传於洒家,为何时至今rì还苦追不休?」

    净念道:「衣钵原是二世大师的故物。」

    鲁智深虎目一瞪,「师傅亲手交予洒家!哪个敢说不是!」

    「智深师兄所得,确是前任方丈智真大师相授。但那些衣钵原本是一世大师所遗,智真大师也仅是保管而已。如今二世大师已在寺中坐床,即便智真大师尚在,衣钵也该交予二世大师。」

    鲁智深哼了一声,「沮渠师兄想要师傅的衣钵,自该亲自向洒家来讨,让你们来算什么?」

    「阿弥陀佛。」净念道:「二世大师乃是不拾大师转世,身份尊贵,我等匡护圣教,为大师奔走,自是理所应当。」

    鲁智深拍了拍腰间,豪气干云地说道:「衣钵便在此!只凭你们,洒家却不肯给!」

    「善哉善哉,」净念道:「佛曰:汝不可贪图他人财物——鲁师兄此举,却是犯了贪诫。」

    鲁智深扛著禅杖大步迈出,边走边道:「洒家还有事做!想与洒家说佛法,待改rì洒家洗洗耳朵再来听罢。」

    净念身形一闪,挡在鲁智深身前,神情坚定地说道:「鲁师兄,西方极乐世界已近,你该忏悔了!」

    鲁智深恼怒地瞪著他,忽然哈哈大笑,「你们这些秃驴!说来说去还是要动手,却与洒家嚼了半天的舌头!」

    旁边一名和尚按捺不住,喝道:「花和尚!你敢污辱我佛门子弟,小心要下拔舌地狱!」

    「恁多废话!」

    鲁智深禅杖横扫,满地落叶被狂飙卷起,扑向诸僧。

    诸僧齐声梵唱,净念弹指在胸前画了一个卍字符,长声道:「佛祖圣灵!圣光禅掌!」

    净念一掌拍出,远处落叶汇成的狂飙在他身前三尺的位置彷佛撞上一道无法逾越的长堤,无数落叶轰然破碎。

    鲁智深退了半步,粗犷的面孔闪过一抹血红的颜sè,然後哈哈笑道:「好个圣光禅掌!净念小和尚,数年不见,你修为竟然已经入了第六级通幽境!洒家倒是小看你了!」

    一个僧人喝道:「净念大师乃是十方丛林新晋的红衣大德!只是大师为人谦逊,才以白袈裟示人!」

    「红衣大德!了不起啊。」鲁智深道:「不过想胜过洒家,只怕也不容易!来来来!再试洒家这一杖!」

    净念却合什道:「阿弥陀佛。出家人心怀嗔念已是不该,何况好勇斗狠?但师兄既然不肯归还衣钵,贫僧只好强行讨要。」

    说著他抬起头,「贫僧与鲁师兄这场比拚乃不得已为之,只分胜负,不决生死。」

    鲁智深「嘿」了一声,「你比洒家还小著几岁,怎如此迂腐?若都是点到为止,打起来缚手缚脚,不痛快不说,即便打到天明也未必能分出胜负。且放开手脚来打!」

    「自然不会与师兄打到明rì。」净念神情坚定地说道:「贫僧与鲁师兄以招数定胜负。」

    鲁智深挠了挠脑袋,「几招?」

    净念抬起右手,然後屈起拇指,眼中流露出无比的信心,「四招!」

    鲁智深一愕,接著爆发出一阵大笑,「洒家离寺多年,倒让人看扁了!便是沮渠师兄也不敢说此大话!净念小和尚,洒家二十四路伏魔杖法,用个零头便能把你拍得扁扁的!」

    净念一拂衣袖,「鲁师兄,请!」

    鲁智深也不废话,喝道:「且看洒家第一招!天地玄黄!」

    暴喝声中,鲁智深那条镔铁禅杖在头顶一旋,搅动起两道截然不同的气流,接著「轰」的一声,一道影子脱杖而出,怒龙般劈向净念。

    净念张开双臂,抬掌道:「以佛祖之名——合!」

    净念双掌一合,宽大的僧袖鼓荡起来,犹如两面白帆蓦然张开,周围的林木被他的掌力吸引,十余株大树同时向内弯曲,枝叶簌簌飞落,彷佛都在向他这一掌俯首。

    鲁智深奔腾的杖影落入净念掌中,随即湮灭无形,甚至连他的衣角都没有荡起分毫。

    「好!」鲁智深大笑道:「净念小和尚,你的圣光禅掌不过仈jiǔ分火候,这招天地合的修为却超过十成!该不会是这么多年就练了这一招吧!」

    「阿弥陀佛。圣光禅掌乃是本寺一世大师穷二十年心血创出的绝学,神威无俦,贫僧所修不过皮毛。」

    「少来吹牛!」鲁智深喝道:「看洒家的第二招!」

    鲁智深禅杖斜举,喝道:「rì——」杖身轻震,圆形的rì轮微微一沉,轮面绽放骄阳般的耀目光华。

    「月——」禅杖另一端的月牙逸出一只月钩般的影子。

    鲁智深将禅杖横放胸前,脸膛的虬髯刺猬般鼓胀起来,接著舌头绽chūn雷,「轮——」禅杖两端的rì轮与月影同时升起,光芒刺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回!」

    空中传来奔雷般的震响,彷佛两轮rì月同时在天地间碾过,带著无边威势袭向净念。整个野猪林彷佛被无形的力量压迫,树木的枝干都向下弯曲,根本问题弥漫的浓雾也为之下下沉。

    强大的声势令群僧为之sè变,谁也没想到鲁智深竟然能修成十方丛林的无上杖法。

    伏魔杖法名列十方丛林绝学之一,以伏魔为名,伏的并非邪魔,而是心魔,若心魔不除,修为再深也难练成此杖,因此修成伏魔杖法的,无不是佛法jīng湛的高僧大德。而鲁智深明明是个好酒好肉,口无遮拦,不守戒律的花和尚,如何能修成伏魔杖法?

    惊愕归惊愕,鲁智深施展出的伏魔杖法却是活生生的现实。不少僧人sè变之余,情不自禁地抬手出掌,试图合众人之力抵挡他这记声威赫赫的rì月轮回。

    净念双掌轻合,念诵道:「神圣归於佛祖,光荣属於一世大师,愿佛祖的圣光照耀众生——」他双目一张,「圣光禅掌!神圣启示!」

    一点光芒从净念掌中逸出,旋转著迅速变大,仔细看时,却是一个不住转动的「卍」字符,散发出圣洁的白光。

    净念一掌拍出,神圣的符纹扑向伏魔杖法的rì月双轮。

    一瞬间,整个天地彷佛失去颜sè,变成灰蒙蒙一片。所有的声音、气息都在这一瞬间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彷佛一弹指的刹那时光,又彷佛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一声佛号打破死一般的静寂。

    「南无阿弥陀佛——」随著这声佛号,各种颜sè、声音、气味纷至沓来,一瞬间便充满了每个人的感官。

    鲁智深脸sè凝重,镔铁打制的杖身此时就像一根琴弦,在他掌中微微震动。

    每一下震动,都在消耗他的真元。净念也不好受,右臂衣袖破碎,露出瘦乾的手臂。

    片刻後,鲁智深长吸一口气,身上遍体的花纹金光流溢,最後汇向他雄壮而挺拔的背脊,沿著刺青的纹路,在虬结的肌肉上流动。

    这一招鲁智深已经吃了暗亏,幸好他的金钟罩对於佛门武学有极强的疗伤效果,真气一经运转,强行将伤势压了下来。

    「来得好!」鲁智深挺杖喝道:「再接洒家这招——韦陀诛邪!」

    鲁智深吼的是韦陀诛邪,禅杖挥出,用的却是伏魔杖法第十三式大地风雷!

    第一招鲁智深已经吃了暗亏,第二招净念施展的神圣启示更是克制自己那式rì月轮回的绝技,论起伤势比第一招更重。但鲁智深吃亏并非技不如人,因为那招神圣启示根本算不得圣光掌的绝学,不是威力不足,而是这一招有个致命的缺陷——发动时必须先凝聚真元,再配合佛咒,才能发挥最大效果。

    临敌之际千变万化,除非净念能够未卜先知,才会事先凝聚真元,再使出佛咒,用这招神圣启示破自己的rì月轮回。可净念偏偏作到了。

    鲁智深并不是墨守陈规之辈,虽然不知道净念如何能猜到自己第二招会施出rì月轮回,但谨慎起见,第三招便用上诈术。

    禅杖挥出,林中风雷大震,可净念却像是早就算到他会施出这一招,左手结成手印,右手屈指弹出一颗晶莹的小珠,接著一掌平推。

    翻滚的风雷漩涡般疯狂地朝那颗珠子涌去,净念手掌无惊无险地穿过杖影,平平印在鲁智深胸前。

    鲁智深胸口的肌肉凹陷下去,肋骨「格格」作响,他腾腾退了两步,然後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鲁智深虽然身受重创,铁塔般的身体依然挺得笔直,他啐了口血沫,目光望向那颗珠子。

    珠子「噗」的掉在地上,晶莹的珠子像蒙上一层水汽般变得rǔ白。

    鲁智深沉声道:「小和尚,谁教你的!」

    净念合什诵了声佛号,然後道:「闻说鲁师兄在临安现身,二世大师传下法旨,命贫僧取回一世大师的衣钵,同时还传下这颗定风珠。」

    鲁智深哈哈大笑,「沮渠师兄半个月前隔著几千里,就能算到洒家今rì会与你斗上一场,还会施出这招大地风雷?你道洒家信还是不信?」

    「阿弥陀佛。」净念抬起头,「何止这招大地风雷?鲁师兄第一招的天地玄黄,第二招rì月轮回,都在二世大师预料之中。」

    口诵佛号,当rì沮渠师兄亲身传招的画面,净念历历如在眼前,连他所说的每句话都言犹在耳。

    『……鲁师弟是我灵鹫寺百年不遇的奇才,寺中除了几位闭关的师叔伯,其他人是拿他不住的。你虽是本寺杰出人才,却仍与他有一段不小距离,若他全力以赴,无论我怎样教你,你也必败无疑,』二世大师温和地一笑,『然而,这却正是你的机会所在。』

    二世大师一面说著,手中一面比划,宽袍大袖翻飞中,圣光禅掌的jīng妙招数应手而出,虽未使上内力,满院落叶却受莫名牵引,如风旋动,漫天纷飞。

    『鲁师弟见对手是你,必会大意,以他xìng情,不会对後辈出全力,所以首两招用力约为五成,所使的招数,无非是伏魔杖法的天地玄黄、rì月轮回、红尘灭度之类声势骇人,却杀意有限的招数,你要做的,便是用圣光禅掌挫其锐气。』

    净念记得自己当时忍不住道:『鲁师兄一介钝汉,如何能练成伏魔杖法?』

    二世大师沉默片刻,缓缓道:『我大孚灵鹫寺五百弟子,智真大师却将衣钵择一钝汉予之,是何道理?』

    『弟子不知。』

    二世大师低叹道:『花和尚之莽,唯其率真耳。率真者,明心见xìng耳。所明者,菩提心耳。』

    净念心下震动,合什道:『阿弥陀佛。』

    二世大师转过话题,『鲁师兄之莽,只在其真,关节处,却颇有几分机变,若非如此,当rì也未必能逃出大孚灵鹫寺去。因此鲁师兄骄气一挫,为求试探,定会使诈,无论口中喊的什么,使的都只会是大地风雷,因为这一式杀xìng不重,关键时刻收得住手,而他为免伤及人命,这一招仍不会出全力,最多……使上七成力,你不可硬拚,就以本寺重宝定风珠,破他大地风雷与气门。』

    二世大师指点完圣光掌,负手抬头,眼看漫天落叶飘下,语重心长地说道:『气门一伤,鲁师弟便想要全力一搏,也是有心无力,你练好佛渡众生这一式,第四招上当可稳稳赢他,就是慎防他比武不胜,掉头就逃,再要拿他,可就不易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们切勿伤他xìng命,除了这些以外……』

    『请大师指点。』

    『凭我授你的方略,擒鲁师弟不难,但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招法、战术都是死的,若有什么意外变化,你们可得千万小心,善哉善哉。』

    二世大师料事如神,武学智慧更是渊博浩瀚,令人心悦诚服,净念眼看当rì预言一一实现,面上虽然平和,却禁不住心中狂喜,踏前一步,道:「二世大师智珠在握,师兄还不服输吗?」

    诸僧齐声诵道:「阿弥陀佛!二世大师乃我佛转世,心如明镜,身如菩提,能知过去未来……」

    鲁智深仰天大笑,「以为洒家这般好诳!」

    净念道:「师兄,胜负已分,还请交出衣钵。」

    鲁智深长啸一声,声振林野,「约好四招,还有最後一招!小和尚,让洒家看看你还有何手段!」

    「我佛慈悲。」净念宣了声佛号,随即大步踏出。

    若论修为,净念本在鲁智深之下,但他这三招偏偏都是鲁智深所使招术的克星。一连三招受创,鲁智深伤势一次比一次重,最後更伤及气门,虽然有金钟罩强行压制,但净念再度出手,势必雷霆万钧,一旦护体的金钟罩被他攻破,即便能保住xìng命,也必定修为大退。

    鲁智深光秃秃脑袋上冒出白气,纹身的金光愈发耀眼,明眼人都已看出,这一次交手,决定的不再是胜负,而是生死。

    净念神情间露出一丝悲悯,但取回衣钵的强烈使命感,使他不再留情,抬掌道:「圣光禅掌!佛渡众生!」

    「星河yù转!」

    随著一声长喝,林冲腰刀犹如长虹,斩向净念。

    林、鲁二人都是身手高明之辈,林冲这一刀斩出,正选在净念掌力将吐未吐之际,刀势狂放恣肆,逼得他不得不回招。净念僧袖一摆,手掌妙臻毫巅地斜斜抹出,轻轻按在林冲的刀锋上,化解了他这一刀,然後退开一步。

    林冲也随即退开,一手抚着刀身,暗道:若是屠龙刀在手,这一刀便斩下那和尚半只手掌。

    双方一场恶斗,直打得林间枝叶飞舞,周围的树木被劲风带到,新生的嫩叶簌簌掉落,无数枝叶纷纷折断,飘落下来,被三人的劲气激汤飞开。

    数十步外的林中,却有一双桃花眼正带著三分笑意,悠然看向这边。

    西门庆比林冲等人更早来到野猪林,董、薛二人动手,花和尚现身,皇城司折戟,陆谦在阮香琳身上做的手脚……尽数都落在他那双桃花眼中。但西门大官人始终保持著足够的耐心,静静等待机会。

    陆谦在太尉府几次动作,虽然并不起眼,但落到有心人眼中,少不得会露出破绽。剑玉姬已经决定舍弃这枚棋子,以绝後患。他若自作自受,被毒针毒死,倒省了自己一番手脚。就算他服了解药捡回一条xìng命,要除掉他也是分分钟钟的事。这趟野猪林之行,西门庆的目标只有一个:林冲。

    因此林冲一离开,西门庆也潜踪尾随,倒错过了与老友程宗扬相会。

    西门庆一路盘算,十方丛林的出现早在剑玉姬的计算之内,自己这会儿半路截击,一来取林冲的xìng命不免要费一番工夫,二来反而是帮了那些秃驴的忙。倒不如让他们火拚一场,自己坐收渔人之利。

    抱著这个念头,西门庆一路追来,到了花和尚与群僧恶斗的场边,远远能看到落叶纷飞间,几个小光头围著一个大光头斗得正急,他便倏然止步,就像一片落叶般轻轻一荡,悬在枝上。

    林冲并肩与鲁智深站在一处,朗声道:「大师是有道高僧,敢问鲁师兄有何过错,要让诸位高僧大动干戈。」

    「阿弥陀佛。」净念温言道:「这是敝寺之事,与施主无关。」

    另一名僧人气势汹汹地说道:「我大孚灵鹫寺是十方丛林的盟主!举世公认的白道领袖!你与我们大孚灵鹫寺为敌,莫非是哪里来的邪魔外道!」

    净念道:「慧安,不可妄语。」

    他双掌握合什,向林冲施了一礼,「敝寺无意与施主为敌,只是鲁师兄与敝寺有一些小事,需要分说清楚。」

    忽然一个声音冷冷道:「你是净字辈,他是智字辈,大孚寺的规矩就是这样乱吗?」

    众人抬起头,只见树上立著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她头戴尼帽,身穿缁衣,胸前挂著一串念珠,神情冷冰冰的,却是个美貌尼姑。

    听到那小尼姑的质问,鲁智深头一个不乐意,「洒家法号智深,洒家师傅法号智真!便都是智字辈的,谁敢说方丈不是洒家师傅!」

    净念不动声sè,施礼道:「阿弥陀佛。原来是佛门一脉。师太有所不知,不仅你我佛门弟子,便是世间芸芸众生,无不身背罪衍,由佛祖以大智慧、大神通点化,方成其为人。因此佛祖有言:众生平等。以此论之,无论师徒僚属,抑或父子母女,在佛祖之下尽皆平等。师太身为佛门弟子,以身外的法号排辈分论规矩,却是著相了。」

    小尼姑不屑地冷笑一声,「又来原罪之论,妄改佛祖本意,也敢论佛?」

    净念神情一凛,「本寺佛门要旨乃是一世大师亲传,师太妄论是非,小心误入外道。」

    小尼姑寒声道:「你们大孚灵鹫寺窃占佛门正道,与己不同便斥为外道,亟yù除之而後快,流毒至今。一世贼秃死後指定的灵童至今未能找到,且看大孚灵鹫寺还能嚣张多久!」

    「善哉!」净念一声断喝,抬手在胸前飞快地画了个卍字符,刚才的慈眉善目已经变为怒目金刚,「果然是外道余孽!」

    「不就是画卍字符吗?我也会!」

    小尼姑抬起玉指,同样在胸前画了个卍字符。下面的僧人却一片哗然。

    「她用的是两根手指!」

    「是从左到右!」

    「是叵密!叵密外道的余孽才会这样邪恶的画法!」

    林冲与鲁智深面面相觑,这小尼姑一露面,那帮和尚连传世的衣钵也顾不得了,只盯著小尼姑,彷佛她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

    看到林冲问讯的眼神,鲁智深有些惭愧地挠了挠光头,「洒家半路出家,自打入寺就不耐烦那些左啊右的,闹不清爽哪家才是正宗。」

    净念沉声道:「阿弥陀佛!师太既然是叵密一支,贫僧少不得要为佛祖伸张正义,斩妖除邪!」

    净念左手一翻,从背後取出一根四面带环的锡杖,往地上一插,然後一掌竖在胸前,沉声道:「愿佛祖仁慈的圣光庇护弟子!清除妄改佛祖本意的外道,扫荡邪魔——大悲天龙!」

    净念手中的锡杖彷佛发出一声咆哮,空气彷佛被一道无形的利剑劈开,发出一声锐响,接著静善立足的大树一震,树身从中裂开,劲气宛如一条怒龙,张牙舞爪地向上飞去。

    小尼姑身前的念珠蓦然散开,犹如一串飞舞的流星击向净念的大悲天龙。她实力稍逊,紫檀制成的念珠彷佛击在铜钟上,发出金属般的震响,被净念的大悲天龙震得四处乱飞。

    眼看净念的大悲天龙就要缚住小尼姑,横里一柄禅杖挥出,月牙华光大作,将净念磅礴的真气一斩为二。

    净念握住锡杖,厉声道:「鲁师兄!你可是要与外道勾结!」

    鲁智深僧衣半解,裸著一侧肩膀和胸膛,握著禅杖豪声道:「洒家不管你们什么正道外道!一帮光头汉子欺负这个小尼姑,洒家便是看不过眼!」

    净念长吸一口气,僧袍一阵鼓荡,瘦削的身材彷佛变得高大,接著一杖向鲁智深点去。

    林冲刀随人走,横身架住禅杖,接著後面大孚灵鹫寺众僧同时发动,将两人团团围住。

    小尼姑手一招,散落的念珠重新飞回,结成一串,她挑起双方恶战,却似乎不准备插手,只在树上冷冷观望。

    林冲与鲁智深切磋多rì,对彼此的修为所长了然於胸,此番虽是初次联手,却彷佛同门修炼多年一般,熟稔之极。

    大孚灵鹫寺赶来的诸僧中,新晋的十方丛林红衣大德净念一枝独秀,其余僧人修为参差不齐,配合也远林、鲁二人没有熟练,虽然人多势众,却渐渐落了下风。

    林冲擅长马上功夫,以枪棒闻名,但他是禁军世家出身,刀法也颇为不俗,与鲁智深的禅杖一长一短,相得益彰,不到一顿饭工夫,已有三名大孚灵鹫寺弟子或是受伤,或是被封了穴道,退出战斗。

    鲁智深禅杖飞舞,看似威风八面,林冲心下却越来越是不安。他与净念交手三度受伤,虽然靠金钟罩压下伤势,但已经是强弩之末,再撑下去,伤势越来越重,一旦金钟罩被破,情形便难以收拾。

    忽然间,小尼姑纤指一弹,一枚念珠倏然飞出,从鲁智深腋下掠过,没入一名正在叫骂的和尚口中。

    那和尚脖颈一弯,折断的颈骨猛然向後突出一截,顿时毙命。

    众僧尽皆失sè,连鲁智深也瞪大眼睛。双方虽然敌对,但花和尚念著同出一寺的香火情,下手极有分寸,被他打倒的僧人只伤不死,甚至连伤势也不怎么严重,没想到这小尼姑却如此狠辣,一出手就取人xìng命。

    林冲看准时机,一把扯住鲁智深,展开身法,穿林过树地飞奔出去。

    「阿弥陀佛!」净念道:「叵密外道!汝等又增杀孽!」

    小尼姑反唇相讥,「斩杀十方丛林的叛佛者,每一桩都是无上功德!」

    说著小尼姑玉手一张,收回念珠,接著灵巧地一跃,狸猫般掠出数丈,攀住一根幼枝一荡,转眼消失在林叶间。

    大孚灵鹫寺众僧面露悲戚,齐齐在胸前画了个卍字符,为殒身的同伴哀悼,然後背起受伤的同伴,追赶那个外道的小尼姑。

    纷杂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野猪林一时安静下来。

    西门庆盯著小尼姑的背影,唇角微微挑起,诡秘地一笑,那小尼姑与林、鲁二人分道而行,大孚灵鹫寺众僧都去追赶十方丛林的外道余孽,此时鲁智深身负重伤,只剩下一个林冲,倒是下手的机会。

    西门庆垂下手,一柄大红洒金的折扇从袖中滑出,落在掌中。他正待纵身去追,却陡然回过头,望向後面一棵大树。

    枝叶起伏间,一名中年文士风度翩翩地立在枝头,他负著手,颌下三绺长须在风中微微飘动,神情俨然,意态从容,似乎已经在树上等了很久。

    西门庆微微发青的面孔变了数变,最後「唰」的一声打开折扇,在身前轻轻摇著,微笑道:「原来是秦先生。」

    秦会之负手道:「西门大官人不在五原城发财,怎么有心情来临安?」

    西门庆那双桃花眼露出醉人的笑意,「临安人口繁杂,在下的生药铺也尽有生意做得……倒是秦先生不远千里来临安城,莫非是准备考个状元出来?」

    秦会之笑道:「正有此意。」

    说著秦会之一步跨出,他明明已经站在枝头,这一步跨出应该落在空处,然而他脚步微沉,却凌空越过两丈的距离,一步跨到西门庆身前,然後一根修长的手指彷佛从虚空飞出,透明的空气在他指下荡起涟漪,刹那间,惊魔指全力发动,攻向西门庆心脉。

    西门庆俊俏的面孔露出一丝慌张,似乎在秦会之全无预兆的猛攻下乱了方寸,仓促间挥舞折扇,勉强挡了秦会之两指,接著脚下一滑,像一脚踏空,要从枝下堕落。

    秦会之却倏忽收回手指,负手退开一步,冷笑道:「大官人果然秉xìng不改,事起仓促还不忘算计,小心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xìng命。」

    西门庆哈哈一笑,「小生这点癖好,倒让秦兄见笑了。」他直起腰,亮出左手一柄只剩骨架的钢伞般古怪的兵器,微笑道:「惊魔指名列毒宗绝学,空手应对,未免不敬,这是小弟刚刚制成的天魔伞,还请秦兄指点。」

    那柄天魔伞全无伞面,裸露的骨架不知道是用什么异兽的骨骼制成,sè如白玉,骨架间用极细的金丝编织成的细索穿起,绞路奇异莫名,宛如一串连绵的符文,不时跳动出星星点点的磷火。

    秦会之意态闲暇地抹了抹手指,「大官人用别的倒也罢了。这柄天魔伞却是犯了秦某指法的名忌,当心尸骸难以返乡,落在此间,与虫豖为伍。」

    西门庆道:「秦兄未免高估了自己,且试试小弟的天魔伞,看秦兄的惊魔指能否撼动——」西门庆左手一抬,尺许长的天魔伞伞骨张开,无数鬼火在金丝符文和白骨间跳动著,构织成一幅诡异的伞面,朝秦会之兜去。

    黑魔海巫宗与毒宗两名jīng英门人交手,与方才大孚灵鹫寺两拨人马的比拚截然不同。大孚灵鹫寺武学大开大阖,声势浩荡,一招一式无不堂堂正正。秦会之与西门庆的交手却在方寸之间极尽诡诈变幻之能事,两人同站在一根树枝上,相去不过咫尺,交手范围不及丈许方圆,然而招术间的生死残毒,却让大孚灵鹫寺瞠乎其後。jīng彩纷呈之余,更令人心生寒意。

第四章 佛门天主教

    第四章

    孙天羽彷佛一条蚯蚓,在泥土间越钻越深,忽然臂侧一痛,却是地下藏著一只蝎子,被他惊动,甩开蝎钩狠狠蛰了他一下。孙天羽早料到土中少不了蛇蝎之类的毒物,蝎钩及体,他身如木石,硬生生挨了蝎子一记狠蛰,然後手臂微抬,将那只蝎子挤得粉碎。

    孙天羽微微松了口气,他这几下全用的yīn劲,即使自己也听不到半点声音,绝不会惊动旁人。

    只要能躲过这一劫,将方才听到的情报禀报上去,自己在皇城司的地位必然能连跳数级,升官发财自不用说。

    忽然头顶的落叶「呼喇」一声被人踢开,接著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进泥土,抓住自己的脖子,像拔萝卜一样把他拔了出来。

    程宗扬笑道:「我说的吧,这下面还藏的有东西。老兽,信了吧?」

    他打量孙天羽几眼,然後挑了眉毛,「官差?」

    孙天羽脖子被那兽蛮武士掐著,两眼死鱼一样翻白,勉强从腰间摸出一块腰牌,亮明身份。

    「皇城司的……」程宗扬摸了摸下巴,然後对青面兽道:「刨个坑埋了吧。

    头朝下。」

    孙天羽极力挣扎,两手比划著,似乎有关紧的话要说。

    程宗扬示意青面兽松开手,孙天羽立刻叫道:「爹!爹爹!饶孩儿一命!」

    程宗扬吸取了陆谦的教训,想听听这官差有什么话说,没想到这官差平白把自己抬了一辈,直接放到爹的位置上了。

    程宗扬晕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叫道:「喂喂喂!这位官爷!你好歹也是公务员,有点儿骨气好不好?要点儿体面行不行?」

    「爹爹教训得是!孩儿记住了!只求爹爹饶孩儿一命!」

    青面兽认真道:「吾把他埋深一点。」

    「等等,」程宗扬道:「我说兄台,瞧年纪你比我还大点吧?这称呼叫出来你不觉得亏心?」

    孙天羽立刻道:「有德不在年高!爹神功盖世,隔著数丈就知道孩儿藏在地下,孩儿这声爹爹叫得心甘情愿!」

    程宗扬暗道:我会告诉你我是走过来正好感觉到地下有死气吗?

    这家伙不但够无耻,而且也够狡猾,程宗扬倒有点不想杀他了。政界的太师府、军界的太尉府自己都已经拉上关系,宫里有童贯这个小家伙,著力培养个几年,绝对是个上好的耳目和帮手,如果在皇城司这个特务机构再放条内线,自己在宋国的业务想不顺利都难啊。

    「你叫我爹?」

    孙天羽叫道:「爹!」

    「打住!」程宗扬道:「你好意思叫,我还不好意思听。这样吧,你叫我叔得了。」

    「叔叔在上!请受侄儿一拜!」孙天羽也不含糊,当即「呼喇」跪倒,一个头磕下去。

    程宗扬抬起一脚把他踢晕,然後吩咐青面兽,「找个地儿把他埋了。大头朝上,留口气,等办完事再处置。」

    青面兽刚把那官差埋好,撒了堆泥土落叶在他头上,忽然林外传来一声短促的鸟鸣,却是在外围jǐng戒的俞子元等人发出的jǐng示,接著俞子元吐气开声,「我等皇城司在此公干!闲人回避!擅闯者杀无赦!」

    程宗扬暗赞一声敏捷,刚抬起头,便看到远处枝叶纷飞,俞子元等人已经与来人交上手。

    程宗扬心里纳闷,野猪林虽然荒僻,好歹还是临安的地界,怎么就有人敢和皇城司动手?到底是哪方势力?

    思索间,一个身影从树上如飞般腾跃而至,却是一个俊俏的小尼姑。程宗扬一眼看去,一半是火冒三丈,一半是心花怒放。

    来的这尼姑不是外人,正是在香竹寺见过的静善——说起来还是自己购买的货物,足足花了自己一百金铢!可恨慈音那个老贼尼是个诈骗惯犯,拿了钱就跑得无影无踪,白白耍了自己一道。这会儿货物自己送上门来,还能让她飞了?

    程宗扬一裹大氅,横身挡在那尼姑前面,笑道:「静善师太,筠州一别,你与令师杳无音信,今rì相见,实在是有缘啊,哈哈……」

    静善停下脚步,冷冷抬起下巴。

    没等程宗扬搞明白她这是唱的哪一出,就看到一群光头和尚从林中奔出来,为首一名清瘦的僧人面带戚容,大袖飘飘,合什道:「阿弥陀佛!施主若与此事无关,还请让开,以免误伤。」

    程宗扬道:「谁说没关系?这位小师太——可是我的人!」

    此言一出,顿时就捅了马蜂窝,一群大和尚不要命地冲过来,那模样摆明了要把他碎尸万段!

    「干!」

    程宗扬没想到自己瞎搞一次英雄救美,会惹出这么大的阵仗——一群光头大和尚不要命地和自己抢尼姑,世道都堕落到这种地步了吗?

    要动手自己也不怕,可这会儿自己大氅里还藏个光溜溜的大美人儿,动起手来,要不了两下就得露馅,要被这帮和尚看到,自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关键时候,青面兽用事实证明,真正靠得住的还是五只羊!

    青面兽肩背一耸,取下长枪,招术还未施出,顶端的枪套便「呯」然碎裂,露出一截雪亮的枪锋。

    青面兽咆哮声中,长枪一记横扫,将一众僧人的攻势尽数接下。

    程宗扬一脸晦气地看著静善,叫道:「跟我来!」

    程宗扬裹紧宽大的大氅,与静善一前一後往野猪林边缘掠去,紧接著便见金兀术和豹子头穿林过树狂奔而来,下面还有一个裸著上身的花和尚野马般大步狂奔,林冲远远在後面提刀戒备。

    金兀术边奔边吼道:「鲁大师受伤了!」

    程宗扬愕然道:「老术!我没听错吧?鲁大师不是好端端……」

    话音未落,鲁智深便「哇」的一口鲜血喷出。

    鲁智深一身硬功江湖中少有人比,轻功却不怎么灵光,全靠著强横的修为与林冲一道闯到林边,正遇上金兀术和豹子头。野猪林一战,双方约好同进同退,听说鲁智深受伤,金兀术倒是很慷慨,晃著大脊梁要背鲁智深一段,花和尚却不肯,道是洒家有手有脚,哪里不能自己走?而且佛祖说过众生平等,当和尚的便是骡马也不好骑乘,何况是兽人兄弟呢?

    金兀术被他这句兽人兄弟叫得豪兴大发,当下也不废话,带著两人赶来找家主,却在此地撞上。

    程宗扬恨不得再披一条大氅,好挡住李师师的视线。不知道陆谦用了什么手段,将阮香琳的六识尽数封闭,自己从树上解下她,来不及处置,乾脆就藏在大氅下面。这会儿阮香琳六识被禁,穴道被封,手脚被缚,连嘴巴都被塞住,自己的大氅又是带拉链的,藏在里面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露出什么破绽,可毕竟是个大活人。万一被李师师发现她亲娘这会儿光著屁股塞在自己衣服里面,程宗扬都不知道她应该捅自己一两剑还是七八剑才算合适。

    程宗扬硬生生停住脚步,躲在树丛中间,拉著大氅叫道:「鲁大师,伤势怎么样!」

    鲁智深顾不上答话,啐了口血沫便指著静善暴跳如雷,「兀那尼姑!你好毒辣的手段!敢杀我师弟!」

    静善抬著下巴道:「大孚灵鹫寺的叛佛者,有一个都太多了!」

    「呔!」鲁智深不顾伤势,奋起禅杖就要和她拚命,但他伤势不轻,禅杖刚举起一半,身上的金光就黯淡下来。

    静善法号里虽然有个善字,却不是什么善茬,素手一扬,打出一颗念珠,直取鲁智深额头。

    李师师正去看鲁智深的伤势,见状抬手去挡,但她修为平平,念珠入手,恐怕一只手便废了。程宗扬叫道:「狼主!」

    金兀术虎跃过去,脖颈一摆,张口咬住那枚念珠。紫檀念珠在他齿间发出令人牙酸的磨擦声,金兀术匕首般的兽齿被崩掉一块,那枚念珠也被他咬得粉碎。

    这对贼尼师徒没一个好东西!程宗扬擎出珊瑚匕首,朝静善修长的粉颈中刺去,切齿道:「贼尼姑!」

    静善甩身一跃,落在丈许外一根树枝上,鄙视地说道:「像坐骑一样背著人类,你们把兽蛮武士的荣耀都丢尽了!」

    金兀术兽脸一红,豹子头却理直气壮地吼道:「你知道个屁!一只羊!整整一只!」

    旁边忽然一声长笑,秦会之洒然走来,向程宗扬道:「属下为家主介绍一下,这位静善师太,乃叵密的高徒,十方丛林指叵密为外道,叵密指十方丛林背叛佛旨,双方不共戴天。鲁大师仗义出手,却是趟了一漟不该趟的混水。」

    鲁智深倒是豁达,「洒家背得黑锅比你见过得都多,也不缺这一只,只是杀我师弟却是不该!」

    秦会之道:「如果小师太今次的目标是林教头的xìng命呢?」

    鲁智深一抖禅杖,「且过了洒家这一关!」

    秦会之露出成熟男人魅力十足的笑容,温言道:「静善师太?」

    静善冰冷冷道:「不错,贫尼受人之托,要取林教头的xìng命,遇到十方丛林的叛佛者,只是意外。」

    静善身後传来一个笑嘻嘻的声音,「如此说来,小生倒是与小师太能联手一番了?」

    程宗扬浑身一震,「西门庆!」

    西门庆舌灿莲花地说道:「程兄别来无恙?当rì五原一见,小生便知道程兄一表人材,绝非池中之物……」

    没等他说完,程宗扬便叫道:「我干你娘!还我艺哥的命来!」

    程宗扬当先杀出,鲁智深压下伤势,挥起禅杖径直往静善立足的树干一铲,大树齐胸截成两段,迫使静善飞身而下。

    「我来!」林冲横刀挡在鲁智深身前。

    这边金兀术早已按捺不住,把苦胆都几乎吐出来的童贯往树边一丢,解下狼牙巨槌,咆哮著朝西门庆杀去。

    豹子头牢记著打赌的那只羊,大猫般趴在树边,闭上眼只作不见。忽然他昂起头,急促地抽著鼻子。

    接著程宗扬的叫声传来,「我干!豹子头!老兽都快被那群和尚整死了!你还记著那只羊!」

    豹子头嗅到风中的气息,怒吼一声人立而起,抬手解下巨斧,连马鞍都顾不得拆,就那么背著向林中奔去。

    青面兽出现在一棵松树高处,接著身後一声大喝,「大悲天龙!」

    那棵松树彷佛被一个巨人奋力一击,从根部折断,树身倾斜过来。青面兽手脚并用,沿著树干狂奔过来,忽然他身体一转,绕著一根树枝打了个滚,双手擎出长枪,朝背後刺去。枪势方动,鲜红的枪缨便化作七朵碗口大的红花。

    林冲眼睛一亮,叫道:「好枪法!」

    净念举杖架住枪锋,接著大孚灵鹫寺众僧纷纷现身。众僧一见到静善顿时红了眼,一边画著卍字符,一边叫著:「佛祖保佑!」

    「清除外道!」

    「佛祖圣灵!与我同在!」

    「我佛之光!照耀前路!」

    一边持杖举棒的上去斯杀。

    眼前的战场乱成了一锅粥,场中除了林、鲁二人,还有十方丛林、黑魔海、叵密外道和盘江程氏的人马,大家各自为战,一会儿拼得你死我活,一会儿又联手对敌,打得不可开交。

    可这场乱战还没到高cháo的时候,随著俞子元与众人会合,程宗扬才知道他们为何打出皇城司的幌子,还有人敢捋虎须。原因很简单,来的是正牌皇城司义组的人马,而且还有长安六扇门总部的三名捕快随行。

    义组指挥使田义方与赵奉安一样官拜武功大夫,但义组在皇城司中地位远高於诚组,由於皇城司使李宪常年在外征战,实际负责皇城司行动的是另一名大貂璫封德明,他的心腹便是义组。

    田义方鹰隼般的眼睛在场中一扫而过,知道行动已经出了岔子,当即使了个眼sè,约束手下不得乱动。那三名受皇城司之邀,来临安参与办案的六扇门捕快却不知端底,见到有人斯杀,当即涌起强烈的使命感。

    「所有人立刻住手!」一名捕快排众而出,用铁尺指著众人,厉声jǐng告道:「任何对官方刑事人员的攻击,都将被视为对法律的挑战!」

    那捕快话音刚落,「呯」的一声,就被豹子头的巨斧劈掉半边脑袋,那牲口还不解气地「咣咣」踹了两脚,宣布道:「吾最恨收税的!」

    俞子元苦笑道:「老豹,那是捕快。不是收税的衙役。」

    豹子头低头看了看那具穿著皂衣的捕快尸体,然後大手一挥,「一样!」

    事已至此,田义方再不好坐视,一声令下,义组与六扇门诸人同时逼上前去缉拿凶手。

    程宗扬不敢放开手脚,没两下就被西门庆甩掉。眼见著西门庆蛇一般钻进人群,三绕两绕就不见踪影,程宗扬追杀无功,反而和一名大孚灵鹫寺的僧人,两名皇城司差吏打了几场冤枉仗。

    这么打下去,白白便宜了混水摸鱼的西门庆,程宗扬抓住空当脱离战场,背靠著一棵只剩半截的大树喘息片刻。

    背脊靠在树上,压到的却是一具柔腻的**。阮香琳手脚被缚,捆成四马倒攒的模样,程宗扬也没有帮她解开,原样斜挎在肩上,拿大氅一遮了事。好在阮香琳身材娇小,大氅又是翻毛带里的厚衣,而且还带了拉链,一拉便严严实实,不留心也看不出来。

    这么背著个大活人,自己只跑龙套都能累死,程宗扬看看周围没人注意,一记霸王卸甲,将大氅连著里面的美妇一并解下来,包得严严实实放在草丛中,然後道:「会之!」

    秦会之弹指逼开一名僧人,闪身过来。

    程宗扬咬牙道:「西门狗贼什么时候来的?」

    「属下撞见他的时候,他正盯著林教头。」秦会之提醒道:「西门庆的天魔伞是用上古妖兽的骨骼制成,诡异难防。公子小心。」

    「黑魔海的目标是林冲?」程宗扬眯起眼睛,「不对!若是剑玉姬的策划,绝不会只派西门狗贼一个,肯定还有後著!」

    这会儿对手越来越多,少不得要动用自己的杀手镧了。程宗扬一边盘算,一边纳闷,冯大.法是自己布置的关紧棋子,七颗新鲜出炉的手雷,这回来野猪林参加宴会的都算赶上尝鲜了,怎么这会儿还不见动静?

    程宗扬向俞子元投去一个问讯的眼神,俞子元的笑容比黄连还苦,远远给他比了个手势,似乎在说冯大.法已经倒下了。

    程宗扬一听就急了,冯源再半吊子,也是个半吊子法师,自己攥著跟宝贝似的,怎么还没动手就让人给废了?

    俞子元左比右划也弄不明白,最後只好扯开喉咙,「一上树就晕了!」

    程宗扬一拍脑门,自己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冯源该死的恐高症!这些手雷全是由龙晴玉发动,威力比自己见过的手雷恐怕还厉害些,但负面效果也很明显,只有冯源能使。冯大.法一倒,这些手雷就全成了摆设。

    说话间,场中形势再度生变。鲁智深强行压下伤势,禅杖带著一股罡风攻向静善。静善闪身掠上一棵大树。後面几名僧人一路追杀过来,见到鲁智深逼开那小尼姑,非但没有停步,反而叫著「斩妖除魔!」,朝鲁智深直冲过来。

    林冲低喝一声,手腕半截铁链飞起,缠住一名僧人的手臂,一边转过腰刀,用刀背在他颈後一斩,将他击倒在地。

    净念正与皇城司指挥使田义方说话,见状拔身飞起,僧袍犹如一朵白云从天而且降,袭向林冲。

    「秃头!看吾的千里燎原!」

    青面兽刚才在他手里吃了亏,心里愤愤不平,长枪一挑,截住净念。周围的大孚灵鹫寺僧众闯过来,一边拦住林冲,一边抢走昏厥的同伴。

    林冲好武成癖,与大孚灵鹫寺的僧众交手之际,还不忘盯著青面兽的长枪。

    兽蛮武士多半是天生神力,那个相貌粗鲁的兽蛮武士却有一手不俗的枪法。

    眼见青面兽长枪霍霍生风,从枪尾到枪锋犹如一条直线,直进直突,同时又靠著枪杆柔韧的弹xìng,抖出大大小小的枪花,虚实相济,林冲禁不住叫道:「好枪法!」

    听到有人夸赞,青面兽手中的长枪愈发犀利。林冲越看越是讶异,青面兽的枪法依稀是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战阵之枪,却又添了许多变化,仔细分辨,竟然是正宗的内家枪。

    一个兽蛮人竟然会使内家枪,林冲半是讶异半是技痒,脸上露出跃跃出yù试的神情。

    净念以十方丛林红衣大德之尊,却被一个兽蛮武士拦阻,一连十余招不得寸进,他清瘦的脸上闪过一丝愠怒,接著大袖一卷,手掌从袖中探出,拍在青面兽枪锋尺许的位置。

    「阿弥陀佛!」

    净念虽是一招,掌力却分为三叠,一浪高过一浪。

    「圣光禅掌!三生鸣钟!」

    青面兽到底比不上这位十方丛林的红衣大德,勉强撑过两波掌力,接著双臂剧震,手掌不由一松,长枪脱手飞出。

    林冲腰刀一紧,闪电般疾斩疾挑,逼开两名僧人,接著飞身而起,凌空抢过那杆长枪,在空中挽出一团枪花。

    林冲以枪棒闻名,刀法还在其次,这时长枪在手,他一声长啸,犹如龙翔九天,一扫之前的郁闷之sè,半空中腰背一弓,俯过身,头下脚上地直扑下来,喝道:「大师接我一招——银蛟乱舞!」

    长枪在林冲手中发出龙吟般的啸声,雪亮的枪锋犹如无数闪电同时击下,将方圆丈许都笼罩在森然的枪影间。

    「圣光禅掌!圣堂青穹!」

    净念大袖一收,抬掌叩天,掌心彷佛散发出一层青sè的光穹,将长枪的攻势尽数封住。

    旁边呼喊声此起彼落,李师师娇叱道:「柳浪闻莺!」挺剑挡住一名差吏的长棍。

    接著鲁智深大喝一声,「明心见佛!」挥杖将那差吏扫开。

    西门庆的天魔伞在浓雾间时隐时现,随著一声长啸,「魔御天下!」西门庆手中的天魔伞鬼火四出,将一名僧人扑倒在地。

    「仙珠弹雀!」这是静善弹出胸前的佛珠。

    「决云断岳!」俞子元使出他的泼风快刀。

    「夜叉探海!」田义方的八卦刀也不甘示弱。

    「苦海无边!」这一听就是佛门功夫,几个和尚联手施展出来,掌势如大海滔滔,声势也自不小。

    程宗扬看得眼花缭乱,自己提著双刀,都没脸出手。和人家的招式比比,自己这地摊货级别的五虎断门刀一使出来,恐怕先就笑掉别人的大牙。

    程宗扬琢磨半晌,忽然道:「会之!」

    「属下在!」

    「给我想个词儿!」

    秦会之愕然道:「什么词?」

    「随便!说出来让人心惊肉跳的就行!」

    秦会之沉吟一下,然後吐出两个字,「还钱!」

    「好!」程宗扬正待出手,又硬生生停下来,气急败坏地叫道:「干!」

    秦会之大喝一声,「弹指惊魔!」屈指弹开袭来的佛珠,一边叫道:「公子小心!」一边一溜烟朝静善追去。

    「一个个使的都是神功绝技,这是绝学拍卖会吗?你们这还让不让普通人活了?」程宗扬灰溜溜地喊了一声,与一名莫名其妙杀过来的差吏胡乱拼了两招,作为普通人的代表,两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张扬自己的招术名称。

    这边林冲长枪犹如无数闪电轰下,在净念的掌影上击出无数火星般的光芒。他高大的身躯一闪而下,握枪的双手沿著枪杆寸寸下移,最後几乎握到枪缨处,任谁也想不到青面兽的丈二长枪在他手中竟然有著匕首般险峻淋漓的攻势,却偏又是不折不扣的枪法。

    林冲从半空飞身滑落,背对著净念屈膝半跪地上,接著那杆长枪在他掌中一旋,犹如一条张牙舞爪的蛟龙从他腋下挑出,直刺净念的咽喉,准确得就像背後长了眼睛,内劲之变、劲道之强,更是直破圣光青穹,教人无可抵挡。

    净念双掌一错,阻住长枪,两脚陷入土中。虽是势均力敌,其实已经在林冲jīng妙的枪法下输了半招。

    净念从泥土中拔出双足,望了林冲半晌,然後合什道:「阿弥陀佛。施主这是什么枪法?」

    林冲一手绰枪,朗声道:「沥泉枪法!」

    田义方瞳孔猛然一收,放开俞子元,喝道:「沥泉枪!林冲!你果然与岳逆有勾结!」

    这个秘密已经在林冲心里埋藏多年,这时他被逼上绝路,在众人面前毫无顾忌地吐露出来,扬眉吐气之余,隐隐还有一丝激动。

    「田指挥!jiān佞当道,庸人满朝!大宋四百军州竟然容不下一个林冲!」林冲沉声道:「我姓林的今rì与大宋恩断义绝!请!」

    田义方抽出长刀,双足一旋,身份陀螺般飞速旋转,向林冲攻去。

    净念自重身份,不好与田义方联手对付林冲,他腾身而起,长声道:「鲁师兄!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鲁智深看了一眼周围情况,心知无法脱身,眼神骤然一厉,已下了决心,他抬手抹去嘴边鲜血,「呸」了一声,然後大叫道:「净念小和尚,约了四招,还有一招,且与洒家打来!若再输你,洒家便将包袱交出又如何?」

    净念双掌一翻,趁著鲁智深伤势恶化,一直没有施出的第四招终於施出,掌心亮起一只金黄sè的「卍」字符,带著一股令天地也为之震动的狂飙,朝鲁智深压去。

    有僧人大叫道:「圣光禅掌!黄金告解!」

    这招黄金告解是圣光掌的颠峰之作,自从一世大师圆寂,再无一人练成,净念此招一出,还是数十年间首次在世间显露。

    众僧纷纷合什惊叹,有人甚至感动得泪流满面,更有人叫道:「世间真理!唯有佛祖!」

    圣光禅掌的黄金告解是大孚灵鹫寺绝学,鲁智深即使以浑然无缺的金钟罩也不敢说有十分把握硬接下这一招,何况此时还身受重伤。

    花和尚昂起头,上身**的肌肤上,无数花纹同时扭动,耀眼的金光中多了层异样的sè泽,那具庞大的身体彷佛一瞬间变得没有骨骼。

    「小和尚,沮渠师兄神机妙算,可有算到这一招?」

    暴喝声中,鲁智深抛开禅杖,右掌握指为拳,对著净念掌中金黄sè的「卍」字符,一拳击出,整个人犹如脱胎换骨,普普通通一招黑虎掏心,却有著百倍的威力,撼在净念掌心,发出金石崩碎般的巨响。

    一招之威,惊撼四座,尤其是十方丛林众僧,齐声惊呼起来。

    「易筋经!」

    「是易筋经!寺中被盗的易筋经果然在他身上!」

    众僧一片哗然,连皇城司、六扇门、西门庆、静善和秦会之都禁不住朝鲁智深望去。

    净念一口鲜血喷出,身体箭矢般退回,甫一落地便即盘膝打坐,化解拳力。

    鲁智深也没那么轻松,拳上鲜血淋漓,尾指微微弯曲,被净念这一记黄金告解击断一根指骨,一时再难出招。

    眼看净念受伤,己方无人再是鲁智深的对手。一名僧人叫道:「一切荣光!归於佛祖!」

    说著他神情凛然地撕开僧袍,用指尖刺破胸口,画出一个带血的卍字符,大喝一声,「闍都诃那!」接著腾空而起,合身扑向鲁智深。

    鲁智深神情剧变,巨熊般的身体一缩,向後退去。

    林冲一枪逼开田义方,喝道:「鲁师兄!我来助你!」一边横枪截住那名僧人。

    鲁智深大叫道:「躲!」

    林冲听他叫得急切,暗知不妙,挺枪朝那僧人胸口刺去。他本无意伤人,只想将那僧人逼开,不料那僧人不闪不避,任由枪锋刺穿胸膛,带著一团血花直扑过来,然後双臂一合,张手抱住林冲。

    林冲骇然发现,那僧人胸前的卍字符传来岩浆般的惊人热量,紧接著一股巨大而迅猛的力量从他体内迸发出来。

    几乎震碎耳膜的巨响中,林冲只觉自己浑身的肌肉、骨骼、脏器、经脉……都在一瞬间扭曲破碎。

第五章 黄雀螳螂蝉

    第五章

    巨响声中,那僧人全身的jīng华都在一瞬间爆发,伴随著强大的冲击力,整具肉身化为一团血雾。周围的林木蒙上一层血影,方圆数丈的林木树身龟裂,枝叶飘零,在他舍命一击下失去生机。

    林冲长枪折断,屈膝半跪在地上,口鼻眼耳都淌出殷红的鲜血,一条手臂扭曲过来,能清楚看到皮肤下骨骼断裂的痕迹。

    鲁智深不顾伤势未愈,大步抢过来,一把抓住林冲,扛在肩上,蛮牛般往後奔去。

    秦会之双足一弹,替两人断後,接著青面兽和豹子头也杀过来,三人品字形结成战阵,阻住大孚灵鹫寺和皇城司的追杀,将林、鲁二人挡在身後。

    这几个兽蛮人里,只有金兀术还多个心眼儿,怕童贯和李师师吃亏,斯杀一阵便过来保护,给了鲁智深一个落脚之处。

    鲁智深一跤坐倒,「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李师师急忙接住林冲,一手按住他的脉门查看经脉状况,一边检查他身上的伤势,神情顿时变得凝重。

    程宗扬掠过来道:「怎么样?」

    李师师道:「姨父臂、手、腿、肋一共九处骨折,经脉多处震断,有一根肋骨似乎刺进肺里,伤了内脏。」

    程宗扬越听越是心惊,林冲的伤势几乎是去了半条命,以他的修为,什么招术能把他打成这样?

    李师师显出医官的本sè,一边说一边紧张地给林冲疗伤,她秀发低垂,玉颊彷佛带著神圣的光辉,一双雪白的小手上下翻飞,给林冲擦出喷出的血沫,用树枝和绷带固定断骨,用银针排出瘀血,调理受创的经络……处理得头头是道。让程宗扬不禁怀疑,自己让她当公关经理是不是弄错了?这手法应该当自己的私人保健医生嘛。

    程宗扬问道:「怎么回事?」

    鲁智深胸膛起伏,念珠在他胸前一晃一晃,沉声道:「是闍都诃那。」

    李师师小小地惊叫一声,「大孚灵鹫寺的毁灭之术?」

    鲁智深点了点头,一边撩起破碎的僧袍,擦了擦肩上的血水。

    程宗扬道:「什么毁灭之术?」

    李师师定了定神,娓娓道:「大孚灵鹫寺是公认的十方丛林领袖,据说寺中的藏经阁有无数绝学,最知名的莫过於十方丛林第一神功释佛逻耶,还有易筋、洗髓二经和金钟罩、楞严真言……但这些绝学对修行者的资质要求极高,加上大孚灵鹫寺是核武不扩散条约的发起者——」「停!」程宗扬的表情像见鬼了一样,「什么条约!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李师师讶然举目,「核心武学不扩散条约,简称核武不扩散条约——家主没听说过吗?」

    「没有。」程宗扬面无表情地回过头,「狼主,刚才是你在冷笑?」

    金兀术哼了一声,「是吾。吾听说过!我们兽武士都听说过的事,你居然不知道,真是笑破吾的肚皮!哈哈!」

    李师师解释道:「以往各宗门都有绝学流传,但因为门人修行不足,一动手就立判生死,而且往往伤及无辜,大孚灵鹫寺整合佛门,组建十方丛林之後,以慈悲为怀,拟定核不扩散条约,提议各宗门核心武学不得扩散。天下诸宗派都签订了此条约。据统计,第一年武林中的死亡率就降低了三成,至今累计减少的死亡数量不下十万。」

    程宗扬一手抚着额头,「还是说闍都诃那吧。」

    李师师道:「闍都诃那又称毁灭之术,是大孚灵鹫寺门人必修的绝学。这门武学别无他长,但一经发动,能将修行者毕生的修为尽数凝炼,聚成一击。由於这门绝学是以修行者全身的jīng血为媒介,一经发动,无论能不能击中对手,施术者都必然尸骨无存,而且没有辅助修行的功效,因此没有列入核武不扩散条约的禁止目录中。大孚灵鹫寺弟子行走江湖时,如遇到无法应对的对手,往往用这门绝学自爆,以此斩妖除魔。」

    程宗扬几乎把脑门都拍紫了,怀疑自己刚才听到那番话是不是在做梦,忽然他停下手,对鲁智深道:「一世大师是个什么人?」

    鲁智深面上露出几分朱砂之sè,「洒家半路出家,哪里知道许多!」

    「智真大师为什么把衣钵传给你?」

    「洒家哪里知道?」鲁智深摸著光头道:「师傅当年给洒家赐法号,说洒家灵光一点,价值千金,多半是洒家有慧根吧,哈哈哈哈!哇——」鲁智深又吐出一口鲜血。

    眼看花和尚伤势不轻,程宗扬不好再问下去,他摸了摸大氅的拉链,然後拔出双刀,朝战团掠去。

    远处一声大喝:「一切荣光归於佛祖!闍都诃那!」一个僧人带著胸前血淋淋的卍字符,神情凛然地扑向豹子头。

    西门庆嘻笑道:「一个怎么会够?大和尚,这边还有!」

    他天魔伞一收,锁住一名皇城司差吏的弯钩,抖手朝那僧人掷去。

    静善一声冷哼,三颗念珠结成品字形,两枚打向那僧人的额头和胸膛的卍字符,另一枚却打在豹子头膝弯,让他扑倒在地,躲过那僧人毁灭xìng的一击。

    「我佛慈悲!」净念望著同门化为一团血雾,一边口宣佛号,一边挺起锡杖迎向西门庆。

    西门庆眼中残忍的光芒一闪而过,笑容中平添了几分辛辣。他张开天魔伞,伞骨间金sè的符文微微跳动著,发出一声诡秘的低啸,天魔伞苍白的骨架刹那间附上一层惨绿的纹路。

    净念在鲁智深的易筋经一击下,受了重伤,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他若在後面打坐疗伤倒也罢了,这会儿主动送上门来,西门庆打定主意,要送这位十方丛林的红衣大德往生极乐。

    散发著圣洁光辉的锡杖与天魔伞一触,立刻蒙上一层惨毒的绿sè。净念双袖白帆般鼓起,额头滚出黄豆大的汗滴,真气犹如长江大河,滚滚迎向西门庆的天魔伞,却无法阻止那层绿sè的蔓延。

    忽然一根手指伸来,重重点在几乎全部张开的天魔伞上。天魔伞蓦然一收,惨绿的花纹cháo水般从杖上退却。

    「嘿,连十方丛林的秃驴也救,秦兄为何如此多事?」

    「好说,左右不让你如意便是了。」秦会之从容说著,与西门庆连交三指。

    刚才一番交手,西门庆没有讨到半点好处,这时也不yù纠缠,飞身掠起,没入林中,接著又在战场另一侧出现,毫不留情地将一名六扇门捕快击杀当场。

    程宗扬冷眼旁观,整个野猪林此时一片混乱,周遭树木被人用掌、斧、刀、剑……一棵一棵放倒,枝叶纷飞,野猪走兽没能躲开的,全成了亡魂,至於是死在兽蛮、人类还是不杀生的大和尚手中,就没人能说得准了。

    整个战局乱成一锅粥,仅程宗扬能辨认出来的,除了林、鲁二人、还有皇城司、六扇门、十方丛林、黑魔海、静善所属的叵密和自己这七方势力。至於各方的利害纠葛,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理明白,反正程宗扬自己是糊涂了。

    战局持续到现在,自己最担心的一幕并没有出现——皇城司、六扇门、大孚灵鹫、叵密、黑魔海五方联手,一致对付自己这方人马。而且随著时间推移,大孚灵鹫寺和皇城司伤亡越来越多,己方的优势越来越明显。但程宗扬始终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既像是战局随时可能失控的微妙预感,又像是被人在暗中窥视,令他如芒在背。程宗扬没有再徒劳地去追杀西门庆,再增变数,而是退在一旁,紧盯著场中的局势。

    林冲和鲁智深与自己同属一方自不待言,十方丛林明显属於正道,这会儿却跟自己打得你死我活,静善与十方丛林是死敌,和自己也只有鸟的交情,却偏偏对金兀术、豹子头那几头大牲口颇有回护。西门庆逢人不是出手就是设套,但不时与静善联手,对付其他势力。六扇门可能是最冤枉的,在完全不了解局面的情况下掉进这场混战,就连皇城司也未必就是友方。

    说起来六扇门既然有人来,泉贱人不知道会不会随行。程宗扬把一缕真气送进窍yīn.穴,收在其中的yīn魂和往常一样淡若无痕,看来泉贱人即使到了宋国,也不在这方圆百里之内。

    林中不时有死气弥散出来,最浓郁的莫过於大孚灵鹫寺勇於充当人肉炸弹的大和尚们,他们一个个态度凛然,充满正义感,散发的死气全无负面效果,给程宗扬的感觉就像吃大补丸一样爽,让他都忍不住想让这些大和尚再多爆几个。

    野猪林之战现在已经彻底乱套,没有任何一方能够完全弄清局势,更别提控制。黑魔海的陆谦已死,剩下一个西门狗贼,叵密只有一个静善,这两方看似实力单薄,但这对狗男女都是jiān滑之辈,一击不中就远远躲开。真正受创最重的,反而是皇城司和大孚灵鹫寺这两股势力。

    皇城司和大孚灵鹫寺人数虽多,整体修为却是平常,之所以能撑到现在,是众人打到一半,大孚灵鹫寺主动向官方示好,双方各据一角,没有再继续火拚。

    皇城司的目标明显是林冲,大孚灵鹫寺这会儿却死盯著静善。那个小贼尼不知安的什么心,故意靠近己方阵营。偏偏三头大牲口对她有种无法言说的亲近,明知道是祸水也没有对她下手,豹子头还几次冲过去替她抵挡大孚灵鹫寺僧众的攻势,惹来一屁股又一屁股的麻烦,还乐此不疲。让程宗扬看得牙痒,恨不得给他来个痛快,一刀把这个发情的大牲口给阉了。

    净念在鲁智深的易筋经下受创,又中了西门庆的毒,虽然逼出毒素,但实力大打折扣。大孚灵鹫寺主要战力已折,剩下诸僧只有靠闍都诃那的毁灭之术才能与自保。如果只有青面兽和豹子头,这场烂仗不知道还要烂到什么地步,幸好有死jiān臣这个明白人在前面撑著,竭力避免与诸僧冲突。算下来大孚灵鹫寺诸僧倒有九成是死在西门庆和静善手下。

    不过这三名兽蛮武士在秦翰的训练下著实不凡,三人结成的战阵,以青面兽抢到的长枪为主,豹子头的重斧和金兀术的狼牙巨槌各守一方,大孚灵鹫寺的大和尚最重的武器也不过一根锡杖,除了玩命自爆,根本无法突破这三名兽蛮武士的战阵。

    皇城司和六扇门的联合行动一开始就出了岔子,田义方为人谨慎,几次试图闯过秦会之等人的拦截斩杀林冲失败,反而死了几个人,便不再蛮干,只小心保留实力。

    等到最後一名六扇门的捕快被那文士一指刺穿额头,田义方终於下了决心,忽哨一声,下令撤退。拼著被封公公责罚,也不能把手下都葬送在这野猪林里。

    程宗扬心头一沉,打到这会儿,他最担心的已经不是胜负,而是善後。如果皇城司这些人有一个逃出去,自己也不用在临安混了。他向秦会之使了个眼sè,死jiān臣七窍玲珑,一看就知道家主的心意,两人同时掠出,从两边包抄,截杀皇城司诸人。

    刚掠出十几步,忽然一股死气蓦然逸出,使程宗扬额角的生死根微微一震。

    他留心方位,却是正前方皇城司逃逸的路线上。没等他弄清缘由,接著又是一股死气逸出。

    程宗扬心头暗惊,秦会之与自己离皇城司的人马还有十几丈远,根本不可能是自己一方出的手。西门庆虽然滑得像泥鳅,但始终在战团周围四处出击,从他眼角的余光判断,这狗贼的目标多半是林冲。至於静善那个小贼尼,她的目标除了林冲,就是大孚灵鹫寺那帮光头,对皇城司兴趣缺缺。如果有人在外围下黑手,当属这三个家伙嫌疑最大,可他们这会儿都在,是谁在袭击皇城司的人?

    那两名皇城司好手的死亡没有发出半点声息,其他人仍一无所觉地狂逃,如果不是程宗扬有生死根感应,也不知道有人无声无息地著了道。他放缓脚步,丹田气轮全力运转,凝神戒备。

    直到第三名皇城司的部属被杀,田义方才意识到危险。他大喝一声,双手握刀,旋身朝背後劈去。

    长刀如电,却劈了个空,身後没有半点踪迹。田义方额头滚下冷汗,他jǐng觉地望著四周,然後发出一声利啸。後面仅存的一名皇城司部属双手一抖,张开一面铁网,试图将两人团团围住,但铁网只有丈许长短,要围住两个人颇为不易。

    那部属正为难间,背後忽然一痛,却是被田义方一脚踹中腰背,将他从网中踢出。他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惨叫,就在空中溅出一团血花,却不知道是被何物所伤。

    田义方躲在卷成筒状的铁网内,身上的衣物迅速被冷汗湿透。忽然他双手青筋暴起,长刀在数尺宽的空间内上下飞舞,发出连绵不绝的金铁交击声,已经与来人交上手。

    田义方身为皇城司指挥使、带御器械、武功大夫,手底颇有几下,这套刀法在狭小的空间内发挥得淋漓尽致,刀光翻滚如同银球,攻守之际法度森严,让程宗扬也自愧不如。然而只片刻之间,一道血光冲天而起,田义方左脸重重撞在铁网上,右脸则搭在另一侧的铁网外,却是被人从胯下一刀劈开,整个人齐齐分成两半。

    望著田义方尸体的惨状,在场的每个人都是一阵毛骨悚然。

    一丝微不可辨的死气从地下逸出,程宗扬心头微震,双手握紧刀柄。

    覆盖著腐殖物的地面传来一阵异样的波动,如果不是杀手刺杀田义方时沾上死亡气息,程宗扬也无法察觉杀手原来是在地下。他紧盯著地面,只见杂乱的落叶彷佛掠过一层透明的波纹,从田义方殒命处开始,瞬间便越过数十步的距离,锋芒所指,正是远在後方的林冲和李师师。

    「小心!」程宗扬大喝一声,腾身截在那条直线zhōng yāng,泥土飞溅间,双刀重重斩入地面。

    「叮」的一声,泥土中传来一声金铁交击的轻震,程宗扬只觉手中的双刀蓦然一轻,已经被利刃斩断。

    程宗扬大骂一声,扔开只剩下半截的钢刀,一边擎出珊瑚匕首。

    但这略一耽误,已经晚了一步。一名大孚灵鹫寺僧人被金兀术巨槌击飞,踉跄著跌倒在地,随即毙命,致命的伤处却是背後一个血洞,直穿心脏。

    俞子元听到程宗扬的呼声,已经全神戒备,忽然地面一软,泥土彷佛变成流沙,一下将他双腿陷入半截。

    俞子元一刀刺进地面,接著纵身而起。一团血雨带著泥土在空中绽开,就这短短一瞬间,他一条左腿已经齐膝而断。

    俞子元商人的面孔露出一丝决然,双手持刀,合身砍进土中,死死挡在林冲和李师师身前。

    鲜血匹练般飞起,猛地溅在树上。俞子元右胸绽开一道尺许长的伤口,却浑然不觉,他用尽全身功力拚死一击,方圆丈许地面的泥土都为之飞溅。

    藏在地下的杀手终於被迫得无法藏身,从土中钻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杀手高还不及俞子元胸部,身材娇小玲珑,从背後看去只有十一二岁,却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孩。

    那女孩戴著一只蝴蝶形的面具,露出白玉般的下巴和嫣红的小嘴,乌亮的眼睛波光流动,洋溢著与她的外貌不相衬的甜美笑容。俞子元却像见到鬼一样,表情大变。

    女孩面具下的小嘴甜甜一笑,抬手按在俞子元胸口,小手彷佛穿透一块豆腐般挤进俞子元胸膛,隔著赤红的皮制手套握住他心脏。

    「住手!」李师师拔出随身的短剑掷向那个小女孩,一边把林冲推到身後,一边去拽俞子元。

    小女孩身子微微一侧,避开短剑,五指同时用力,抓住俞子元的心脏向外扯出,唇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彷佛对指下的生命毫不在意。

    忽然,一根手指轻轻搭在女孩腕上,犹如弹琴般,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连弹数下。女孩只觉手腕像触电般一阵酥麻,五根手指不由自主地逐一松开。她回过头,看到身後一张文质彬彬的儒雅面孔。

    秦会之看似从容,额头上却迸出冷汗,俞子元心脏被这小女孩握住,生死就在一线之间,惊魔指有半点差错,就等於他亲手杀了俞子元。果真误杀俞子元倒也罢了,万一有伤主公盛德,作属下的可就万死莫赎了。

    秦会之握住那女孩的手腕一推,五指chūn风般在俞子元身上拂过,封住他胸前的要穴,狂涌的鲜血顿时止住。

    女孩右手握著一支银亮的弯钩,从俞子元胸腔拔出的左手兀自滴著鲜血。她纤腰一扭,整个人彷佛贴到秦会之身上一样,手中长不盈尺的弯钩爆起一团寒光。

    秦会之双手同时挥出,十指犹如弹琵琶般轮番弹出,将她的攻势化去大半。但女孩接下来的一招,让死jiān臣也变了脸sè。

    女孩右手弯钩微顿,一直空著左手反掌切出,劈在秦会之递出的尾指上。秦会之与她交手十余招,发现她招术虽然诡异,修为还差自己一筹。此时掌指相交,秦会之才发现那女孩不但掌力突增,而且掌缘锋利如刀,这一记掌刀的威力竟然不逊於一柄真刀。

    秦会之大感後悔,自己早该算到此著。那女孩手中的弯钩无锋无刃,怎么可能把一个大活人劈成两半?原来她真正的实力都在左手!

    秦会之尾指剧痛,已经吃了暗亏。他盘身一旋,伸脚踢出一片泥土,将那女孩逼开,随即一手挽著俞子元,一手拉起林冲,叫道:「走!」飞身跃到树上,脱离险境。

    青面兽与豹子头同时抢出,一枪一斧狂风暴雨般朝那女孩攻去。女孩嘴角微微撇了撇,纤足一顿,身形没入土中。

    李师师也跟著起身,转念一想,又回来拽住童贯,把他一并拉到树上。

    程宗扬这时也已赶到,珊瑚匕首寒意大作,朝著地面的波动处用力刺下。潜在土中的女孩却如同游鱼,一连数刀都没有碰到她半根汗毛。反而被她趁机从地下探出银钩,钩住豹子头的脚踝。

    豹子头立足不稳,庞大的身体重重倒在地上。程宗扬一脚踹住他的腰身,豹子头身体刚一翻开,就看到一只小手破土而出,利刃般贴著他的腰腹掠过,将他的皮甲齐齐切开。

    程宗扬也顾不上对手只是个小女孩,抬脚朝她手腕重重踏下。谁知那女孩手臂却柔软得彷佛没有骨骼,在他脚下轻轻一滑,便往土中消没不见。

    李师师在树上娇叱道:「家主让开!」

    程宗扬闻声向後跃出。紧接著就看见一只小西瓜般的黑铁团从空中飞落,掉在他刚才所站的位置。

    「干!」程宗扬立即找了棵大树,扑到後面。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泥土波浪般掀起,那个火红的身影也随之从地下飞出,女孩儿雪藕般的手臂被铁片划破,留下一道殷红的血痕,她气恼地看了李师师一眼,然後落在地上,再次消失无踪。

    手雷一颗接一颗投下,将方圆十几丈一片空地炸得烂泥一般。程宗扬这会儿才有空抬头,只见李师师纤纤玉手此时却举著一颗颗粗糙笨重的手雷,美目张得大大的,寻找那个女孩的踪迹。冯源人中上多了一根银针,显然是被扎醒的,他连眼都不敢睁,就那么闭著眼施展火法,由李师师这个掷雷手往下扔。

    随著手雷逐渐耗尽,圈外的青面兽忽然一声大吼,却是脚掌被地下伸出的锐物割伤,如果不是皮厚肉糙,这一下就要少半只脚掌。

    程宗扬没有动,他感觉到危险正从地下朝自己飞速袭来。他有些後悔自己没有带上那截光秃秃的刀柄,以至於手边连件像样的武器都没有,只能靠一柄匕首打天下。

    那道波动在距离自己还剩三四步的位置突然消失,程宗扬大叫不好,接著就听到远处的鲁智深吐气开声,花和尚遍体金光闪动,用他的金钟罩硬扛一记。

    鲁智深的金钟罩真不是盖的,重伤之余仍与那个小女孩势均力敌,没有被她占到丝毫便宜。那女孩还要再攻,鲁智深忽然从腰间摸出一条符籙,拍在拳上,然後大喝击出。

    鲁智深碗口大的拳头彷佛腾起火焰,将女孩飘飞的发丝烧得蜷曲,却是他从赵奉安身上摸出来的离火符。此时从花和尚手上用出来,离火符威力倍增,单是骇人的热浪,便将那女孩逼开。

    女孩儿蝴蝶般在鲁智深火一样的拳风下飘飞,像是被逼得手忙脚乱。鲁智深越战越勇,忽然腰间破碎的僧袍散开,一柄银钩悄然挑住他腰间的包裹,朝地下钩去。